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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2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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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您会把老朋友、老兄弟得罪光了的。”唐汝辑道:“我看徐阁老也没安好心,您当初就不该接这个差事。”

“哎,这件事我不做,别人也会来做。”沈默摇头笑笑道:“与其让别人来,把东南搅个七零八乱,还不如我亲自来做……至少能多保全些兄弟,让东南少伤点元气。”

“原来如此……”唐汝辑拜服道:“大人用心良苦,早晚大家都会体会到您的苦心的。”

“希望如此吧。”沈默点点头,一抬头道:“来前,我跟徐阁老谈过个想法,他觉着还不错,说出来思济兄也参详参详。”

“那好啊。”唐汝辑笑道:“大人请讲。”

“朝廷忌讳东南总督者,无外乎六省军政大权尽付于一人,威柄太重矣。”沈默淡淡道:“但东南又太过重要,片刻不能掉以轻心,所以还离不开总督之设。”沈默缓缓道:“所以我想,是不是将原先东南总督的权柄,划分为三到四部分。比如说按照经济、风土、历史、地域,分为赣粤、闽浙、江北等方面,这些区域相互间比较独立,出现问题不会互相影响,所以设立总督单独治辖,便能解决大部分问题。万一出现跨越辖区的状况,可由朝廷临时委员,统筹经略,事毕即罢。这样推诿扯皮的情况也能应付。”

唐汝辑瞪大眼睛听着,他分明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这一下子就多出了好几个总督啊……总督入则为朝廷显官,出则为一方军政之首,被称为‘文帅第一重任’,虽然管辖范围缩小了,没有东南总督威风,但也是部堂一级的高官啊,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呀。

沈默说了好半天,才发现唐汝辑两眼发直,便停下话头,笑道:“思济兄,你有什么问题吗?”

“哦……”唐汝辑回过神来,随口道:“问题?有,有的,那个江北总督具体管哪里?”

“长江以北。”沈默微笑道:“也就是说,南直隶除了南京之外,都是他的辖区。”

“那岂不是,凤阳巡抚和苏松巡抚的顶头上司了?”唐汝辑颤声道:“南直总督啊……”

“嗯。”沈默颔首道:“因为是将东南总督的权力分割成数段,所以不难通过廷议,而且徐阁老认为,也到了重新确定督抚之设的时候了,会全力促成此事。”

唐汝辑这才稍稍冷静,道:“那么说,到底怎样还不一定呢?”

“等到确定的时候,就晚了。”沈默冷冷道:“这件事在京城已经不是秘密了,多少人都在巴巴盯着呢。”说着语调转暖道:“当然了,总督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还是东南的官员优势大。”

“大人的意思我晓得了。”唐汝辑点头道:“那我该干点什么呢?”是啊,人生哪得几回搏,若总是瞻前顾后,只会空把机会都错失。

“帮我把这个消息散播出去。”沈默淡淡道:“然后筹备粮草、兵器,越多越好,天一转暖,保准有用。”

“是。”唐汝辑恭声应下。

※※※※

待把唐汝辑送走,徐渭拿着胡宗宪的信来了,沈默当着他的面打开。看完后沉默片刻,然后递给了徐渭。

徐渭反复看着这首词,轻声道:“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寂寞、无主、黄昏、风雨、独自愁,说明他已经明白了自己凄风冷雨般的处境,感到了不堪承受的压力。”说着轻叹一声:“那下阕第一句……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他认为自己的遭遇,是因为朝中大员的嫉妒。而最后一句,几乎是谶语一般,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甚至有一死以证清白的决心。”

说完这些话,徐渭的面上已经挂起了浓浓的同情之色,低声道:“拙言,咱们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君子,小人……”沈默负手站在门口,望着海浪拍打礁石,卷起片片碎玉,仿佛是在问徐渭,又仿佛是自言自语道:“能用来界定胡宗宪吗?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真不清楚。”

“我也不清楚……”徐渭叹息道:“他的所作所为,所言所想,充满了矛盾,让人捉摸不透。”

“说得好。”沈默点点头,望着徐渭苦笑道:“我们不知道他如何想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徐渭失笑道:“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沈默定定地看着他道:“别人我不敢说,单说我自己,虽然最初时,我很清楚自己的心。但真正上路之后,经过那么的荣耀挫折,在高峰低谷间反复,做了那么多违心的、不道德的事情后,再回首昔日的梦想,已经是那样的陌生而疏远了。”说着苦笑一声道:“我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奋斗是为了那崇高的理想,还是保住自己权势地位了……”

这方面徐渭感触不深,因为他一直拒绝融入官场,也就保护了自己的赤子之心。但从沈默面上的痛苦,徐渭能明白他的意思,低声道:“你是说,胡宗宪已经认不清自己的心了?”

沈默的目光迷失在无边的海上,悠悠道:“也许吧,但这些许的自相矛盾,对我和他来说并不重要,该出招时一点都不含糊。”

“你何尝不是极力在帮他说话……”徐渭低声道:“如果没有你在从中寰转,恐怕老匹夫早就跟胡宗宪撕破脸了。”

“所以我得抓紧时间啊。”沈默点点头道:“不能让徐阁老久等了,不然非得弄巧成拙不可。”

“那胡宗宪那里怎么回复?”徐渭问道。

“还他一首。”沈默走到桌边,提起笔来,在砚台上蘸了蘸墨,写下了四行诗。

“耐得人间雪与霜,百花头上尔最香。

花落尤有铮铁骨,无碍青史永流芳。”

徐渭在边上看着,待沈默搁下笔,他低声道:“你真狠啊……”

“越快解决越好,最好他能主动。”沈默轻轻抚摸着桌上的玉镇纸,那还是胡宗宪当年送他的,声音低低道:“这样的话,我还能保住他……”

※※※※

与此同时,王本固的八百里加急,已经送到了京城西苑的无逸殿中。

自从东南出事,张居正便干脆搬进了通政司,日夜等候最新消息,一收到王本固的信,便赶紧拿到内阁去,交给同样焦急等待的徐阁老。

看完信,徐阶摘下眼镜,道:“你怎么看?”

“王本固这个人,明显脑子不够使。”张居正气愤道:“三言两语便被胡宗宪耍了,用北京话说,被卖了还帮人家数钱。”

“呵呵……”徐阶不置可否的笑笑道:“他说,东南不可一日无胡宗宪,否则天下大乱。东南的问题,有没有那么严重?”

“不管问题有多严重。”张居正坚定道:“朝廷也不能接受要挟,不然各地督抚纷纷效仿,以后谁还听朝廷的?”顿顿道:“而且东南久乱方定,民心思安,只要官府细心纾解,那些叛乱便成不了气候……虽然现在看来,确实有些操之过急了,但既然做了,就一定要成功。”

“唔……”徐阶点点头,他就喜欢张居正这点,思路极其清晰。他之所以能把胡宗宪挤兑到墙角,离不开张居正的出谋划策。其实当年严嵩一去,他便有拿掉胡宗宪的想法,但一来其圣眷未衰,二来东南仍有战火,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担心胡宗宪的军权太大,朝廷难以调遣……

因为东南的卫所名存实亡,抗倭的兵力都来自募兵。募兵的纪律性、战斗力固然高于世兵,但因为所有士兵都来自东南普通百姓,立下战功又被拔为军官,对招募提拔他们的军官,自然惟命是从,对胡大帅也是感恩戴德,唯独对远在北京的朝廷,没什么感情。

正因为吃不准东南几十万军队的反应,唯恐引起什么乱子,徐阶才把念头压了数年。后来还是张居正给他出主意,说:“如今东南安定,北方却狼烟四起,不如将东南的骄兵悍将调到北疆来,一来可以让他们继续战斗,保卫国家;二来,省得他们滋扰南方富庶之地。”

其实还有‘三来’,张居正没说出口,但徐阶已经明白了……把东南的强军全都调得远远的,稀释胡宗宪手中的兵权,他的实力越弱,也就越安生。

“这招‘釜底抽薪’真不错。”徐阶赞赏道:“可是胡宗宪能乖乖就范吗?”

“这个是他自作自受了。”张居正笑道:“连续看他几道奏章上,都在吹嘘说‘东南大定’,已无外仗可打了,那东南还要这么多兵干吗?朝廷当然要往更需要的地方调了,他反对的话,就是自打嘴巴,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妙哉,妙哉。”徐阶一想,可不正是这样嘛。于是从嘉靖四十一年起,两年时间,已经陆续调走了东南十几位参将以上的将领,其中就包括谭纶、戚继光、尹凤这样的名将。

胡宗宪果然没法发作,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惨淡经营的血本,一点点就交了出去?直到去岁年底,他终于上本说,东南的兵力已经到底线了,如果再抽调的话,就内无法安民,外无法御辱了,所以他不再放任何将领北上了。不然来年春天,万一倭寇卷土重来,东南必将悲剧重演。

徐阶也担心抽调过多,所以允了他的奏请,但从胡宗宪奏章的字里行间中,他感受到了不满和要挟,这让徐阁老十分担心,生怕日久生变,但仍然没有下定决心,要不要这么快就拿掉胡宗宪。

因为胡宗宪是名声大噪的抗倭功臣,皇帝亲封的‘东南一柱’,如果贸然就把他拿下,对朝廷的名声却不大好。毕竟无论哪个朝代,都不能只凭臆断,就废掉胡宗宪这样的大臣……

就在他犹豫不决时,又是张居正对他道:“既然已经开始动手,就没有中途停下的道理,因为哪怕胡宗宪一开始没有反心,让我们挤兑这两年,也难保有什么想法了。”

“不管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管他有没有异志,都要用事实来说话。”徐阶摇头道:“他是太子太保、官居一品,东南总督,功高盖世。没有证据就撤掉的话,老夫就成当代的秦桧了。”说着苦笑一声道:“相信皇上更不想做宋高宗。”至于说胡宗宪贪污腐败之类的,给他抹抹黑没问题,但绝对不能拿来做杀人的刀……倒不是说这个罪名杀不了人,但问题,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哪个高官的背后,没有一群收礼到手软的家人?别人不说,就连以清廉闻名的徐阁老,老家也有万顷良田,难道都是靠俸禄买的?

如果开了以经济问题杀高官的先河,将来他俩的政敌,也会用同样的罪名对付他们。己不欲为、勿施于人,这句话不只是道德名言,也是官场的潜律。

※※※※

听了徐阶的话,张居正却冷笑道:“这正是他的可恨之处,您接连调走他的部下,几次三番的进行暗示,他却装聋作哑,一副你奈何我的样子,这样祸害绝不能留!”

“我知道,我知道……”徐阶揉着皱纹道:“要不老夫能愁成这样吗?”说着有些不耐烦道:“你要是没主意,就先回去吧,老夫还要忙别的。”

“老师原先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张居正也不着急,微微一笑道:“不都是找沈拙言吗?怎么现在倒跟他客气起来了?”

“拙言?”徐阶发怔道:“他不是跟胡宗宪好得不得了,正想尽办法帮他消灾呢,这事儿怎么能交给他呢?”

第七二八章 成败转头(上)

“恩师,正是因为他俩关系好,才应该让他去。”张居正正色道:“胡宗宪执迷不悟,没人点化早晚酿成大祸,而这个人选必须有手段、有耐心,更重要的是,对胡宗宪怀着一颗友善的心,纵观朝野上下,只有沈默最合适。”

徐阶想了想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一旦任命沈默为钦差,他就会尽力在完成任务和保全朋友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这虽然很困难,但他相信沈默一定能做到。他也希望沈默做到,因为能和和气气解决一切最好了。

这才有了沈默的钦差一行,当然徐阶不会告诉他内情的,沈默永远都会蒙在鼓里。

对于目前的情况,张居正也有话说,他对徐阶道:“沈默目前所做的,其实就像蒙古人熬鹰……”

“熬鹰?”徐阶表示不解道:“什么意思?”

“蒙古人驯养猎鹰为他们狩猎。据说,抓住凶猛的黄鹰后,让鹰站在一根小木棍上一连几夜,不能喝水,不能进食,也不能睡觉,最后才会被驯服。”张居正道:“沈默现在到了东南,却不入局,便是在持续的施加压力,想让胡宗宪心防崩溃,再趁虚而入便能成功。”

“唔。”徐阶点点头道:“是这样的。”

“但是,熬鹰有个必要条件,猎人必须比鹰更能熬。”张居正沉声道:“而胡宗宪是玩转官场、沙场的老将,心智之坚韧,恐怕是沈默比不了的。”

徐阶又点点头,听张居正继续说道:“所以我们得帮帮他,给胡宗宪施加点压力。”说着便将自己的主意和盘托出。

“不怕把他逼急了……”徐阶听完后,沉吟不决道。

“不会的。”张居正自信满满道:“只要朝廷尽快通过那个分设总督的决议,胡宗宪就没有任何希望可言……然后内阁的切责一下,他必成惊弓之鸟!”

“嗯……”张居正的判断还从没错过,徐阶决定听取他的意见,但望向这个得意门生的目光,却有些复杂。

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敏感,张居正马上明白了老师的意思,轻声道:“您是不是觉着,我在算计拙言?”

“没有。”徐阶摇头笑笑道。

“学生一心为公,绝无半点私心。”张居正却仍然道:“请老师相信,如果我去更合适,我也会毫不犹豫的担当此任!”

“我相信你。”徐阶颔首道:“去忙吧。”

“是。”张居正暗叹一声,他能感到,老师并没有完全相信自己。

但我问心无愧,想到这,他挺直腰杆,离开了内阁值房。

※※※※

一转眼到了二月,烟波江南春来早,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这个处处孕育生机的春天里,东南官员的心,也开始蠢蠢欲动……唐汝辑早就把消息传开了,一石激起千层浪,把许多人心底的渴望都勾了起来,他们纷纷通过同年同乡打探消息,得知京里确实在廷议此事,已经进行了几次廷议,九卿高官们对分设总督并无异议,只是在设几个总督,分辖什么范围上存在分歧。

既然此事当真,许多差不多够资格的巡抚、布政使、甚至兵备副使,心思开始活泛起来,虽然不敢公开谈论此事,但私下里都小动作不断。

即使那些没能够的总兵官、参将们。也不得不正视一个问题——不管未来设立多少个总督,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东南总督注定不复存在。大家都是有家有口的,谁也不敢儿戏视之。尽管暂时看不出异样,但大家都知道,几乎每个人的心里都长草了。

但所有人都在看着大帅,等待他的反应,多少年的帐前听命了,让大家还是习惯性的等他的号令。

胡宗宪却还是闭门不出,很少有人看到他的身影,但偶尔有见到他的,都会惊讶于他的老态,也就是几个月时间,大帅怎么仿佛老了十岁?

其实自从收到沈默的信,他便整夜整夜的失眠了,那首诗果然击穿了他的心防,点到他最在意的地方——生前身后名。

胡宗宪出生在书香门第,家里祖辈便出过尚书高官,是真正的世家子弟,‘青史留名、光宗耀祖’的理念,已经深深烙在他的灵魂中了,虽然有时会被内心的执念掩盖,但一经触动,便会再次清晰起来。

就好像被当头棒喝,让他从自负中清醒过来,一个之前不愿想,也不敢想的问题,终于浮现出来——自己坚持要走的,是不是一条不归路?自己会不会让祖宗蒙羞?会不会成为千古罪人?这一个个问题,都像重锤一样,一下下砸在他的心口上,让他感到无比的痛苦和纠结。

不是人人都像王本固那样好糊弄,朝中有的是明白人,不说近在崇明岛的沈拙言,就说远在北京的徐阁老,便根本不受东南‘乱局’的胁迫,目标始终直指自己。

这不是他的臆想,而是残酷的事实。近几日来,他收到内阁批回的两份奏本。前一份是去岁两广平定巨盗张琏后,东南上奏的请功奏疏,因是腊月里上本,遇上过年衙门封印,一直拖到现在才批下来。

当时郑先生拿来给他过目时,脸色便很不好看,胡宗宪接过来一看,一应有功文武,俱得厚赏,但在加官进爵的名单中,偏没有他这个东南总督的名字……要知道作为东南的最高长官,一应封赏,他都该得第一份才是。

更让胡宗宪心惊肉跳的是。在他的名字后面,用朱笔圈了个圈,后面是一行触目惊心的红字,曰:‘两广平贼,浙何与焉?’看来在朝廷眼里,东南总督制两广,实在是管得太宽了。

而后一份,是他奏请任命几位亲信,为江西、广东、凤阳巡抚三地巡抚的本子。作为东南总督,虽然没有权力任命巡抚,但他之前已经保举过好几位封疆了,内阁从没驳过他的面子。

但在这一回,却假借皇帝的口吻,劈头盖脸地责问他道:“此数人素有贪名,京师亦闻,而却保举他们守牧一方,是昏聩啊,还是营私?”

这话说得已经不能再重了,通过朝廷的两次回文,他已经彻底看清,内阁已经不愿再跟自己,玩些虚情假意的游戏,他们要对自己动手了……

※※※※

今天,郑先生又送来第三份奏本,胡宗宪见他面色灰白,目光呆滞,更甚于前日,心里不由咯噔一声,强作镇定的问道:“又有什么坏消息?”

郑先生翕动一下嘴唇,却没发出声来,只得将那奏本递给他,请胡宗宪自己看。

胡宗宪拿过来一看,是王本固请撤对胡宗宪弹劾的奏章,前几页无非是些东南事急,不能无胡宗宪的空话,但翻到最后一页,便看到满满的红笔朱批,光那些触目惊心的红字,就让他心惊肉跳了。

他忙定定神,皱眉看那些朱批道:‘本固昏聩,胡宗宪早就上奏说,东南无事,海晏河清了吗?若按尔所言,他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区区几个蟊贼,却要惊动数省兵力?这是小题大做,还是你们串通一气,要养寇自重?难道真把东南看成你们家的天下,要跟朕分庭抗礼吗?’

虽说是在对王本固训话,其实是指桑骂槐,一句狠过一句啊!

不知不觉,胡宗宪便出了一身大汗,再看那郑先生,也是满脸的恐惧。

不过胡宗宪毕竟是杀伐决断的老将,很快便镇定下来,将那奏本搁到桌上,冷冷道:“发王本固的本子,却送到了总督府上,内阁的手段也太不高明了!”

“他们这,这到底要干什么?”郑先生艰难问道。

“这还用问吗?”胡宗宪面上挂起浓浓悲凉之色,道:“内阁认为现在局势平定了,用不着我这个东南总督再在这儿碍眼了,就要用个‘莫须有’的罪名把我除掉了。”说着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却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恐惧。

“东翁,请恕在下直言。”郑先生犹豫一下,轻声道:“您不能再沉默了,你老不说话,朝廷的大人们自然要瞎猜,瞎猜哪有往好处猜的,所以把您越想越坏,结果您的处境也是越发难过了。”说着对胡宗宪道:“您看是不是也写个本子递上去,好让内阁大人们消除误会?”

“嗯……”胡宗宪这次没拒绝,因为他胸中涌动着火山般的情绪,必须找个方式发泄出来才行,便走到书桌边,目露凶光的磨起了墨。

郑先生一看,这不行啊,带着情绪写得东西,不是给自己招灾吗?便小声劝道:“还是先消消气,等心平了再写也不迟,这关节上,千万不能出错啊!”

胡宗宪却不理他,笔走龙蛇的写了开来,郑先生只好住了嘴,在边上看着,只见胡宗宪写道:‘臣拜读上谕,莫名惊慌,圣上天语严厉,更令臣惶汗交集……想当年东南遍地狼犬,腥云满街时,臣临危受命,不计艰险,不避毁誉,历时十年出生入死,殚精竭虑,披肝沥胆,唯恐有负圣上所托。幸赖皇上齐天洪福,东南将士浴血奋战,终使战事得竣,四海承平。些许小人必以为皇上要行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行,便纷纷上本诽谤,污蔑臣下,故有今日之君臣见疑,臣痛及五内,遂上表直白,愿吾皇亲贤臣、远奸佞,杀彼进谗之小人,则君子于位,正道可匡矣!’

在旁边的郑先生终于忍不住道:“东翁,您这奏疏似乎有欠商榷啊……是把心里的话痛快倒出来了,可内阁看到后,还不得火上浇油?”

胡宗宪哼一声,道:“拿酒来!”郑先生不明所以,但书房里正好有一坛加饭酒,便递到他面前。

胡宗宪便一边饮酒,一边大声念着这封奏本,一边念一边大笑,最后砰然醉倒在桌前……泪水无声的淌下,浸湿了奏本。

※※※※

这还是最近一段时间,胡宗宪睡得最实在的觉,第二日天光大亮,他才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起身揉一揉额头,便看到一脸憔悴的郑先生。

郑先生伺候他洗漱之后,才小心的问道:“昨天您的奏本,已经模糊不堪用了,要不要在下誊写一遍?”

“烧了吧。”胡宗宪淡淡道。

“啊?”郑先生吃惊道。

“我那不过是发泄发泄而已。”胡宗宪平静道:“哪能由着性子来,还是得解决问题。”

郑先生顿感如释重负,道:“东翁有这话,学生就放心了。”便问道:“不知东翁准备如何去解决呢?”

“解铃还须系铃人。”胡宗宪面无表情道:“想要过去这一关,自然要去找那个人。”

“沈默?”郑先生小声问道。

“嗯。”胡宗宪点点头道:“我这个义弟可是好手段,什么也没干,便让东南的文武人心浮动,又抛出个有的没的‘分设总督’来,让那些家伙想入非非,许多态度坚定的,变得暧昧起来;态度暧昧的,估计直接就去拜码头去了。”

“让他这么一闹,还能有几个支持我到底的?”胡宗宪又忍不住生气道:“难道多少年的袍泽感情,还比不上几句空头许诺?”

郑先生也很挫败,低声道:“东翁,恕我直言,姓沈的真不是东西,枉你还把他看做是兄弟呢,现在您有了难,他不帮忙也就罢了,却还落井下石。”

“也不能怪他……”胡宗宪摇摇头道:“他也是君命难违。”自己却忍不住愤懑道:“不过他也该来见见我,跟我说明白了吧,却躲躲藏藏的不敢露面!”说着一拍桌子道:“他不来,所以我去!”

郑先生轻声道:“您要去见他?这不合适吧?”胡宗宪是一品大员、沈默才三品,而且总督也算钦差,所以无需出迎上差,只需等着对方来府上宣旨便可。

“没什么不合适的。”胡宗宪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什么都是虚的,我倒要当面问问他,莫非真想把我往死路上逼?”

※※※※

胡宗宪天黑低调动身,没有仪仗,只带了几个护卫,连夜赶往崇明岛,对此沈默好似毫无所觉,直到对方自报家门,才急忙忙的来到码头迎接。

两人相见时,俱是一身布衣葛袍,相互凝视着对方变化颇大的面孔,不禁感慨万千,皆是久久无语。

胡宗宪已经恢复了东南总督的气度,伸手笑道:“老弟,你可不够意思哦。”

“老哥哥……”沈默一阵心酸道:“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胡宗宪摸一摸自己的鬓角,笑道:“五十多的人了,能跟你们少年郎比吗?”

沈默颤声说不出话来,眼圈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倒让本来要好好骂他一顿的胡宗宪,一下子没了火气,嘿然一笑道:“怎么,都让我进去坐坐?”

沈默赶紧收敛情绪,深吸口气道:“老哥哥见笑了,里面请。”

“好。”胡宗宪点点头,便与他来到那座海边别墅,坐在那两张对着大海的椅子前。屏退了左右,只有海涛在耳边拍响,仿佛世上只剩下他们两人。

“面向大海。”胡宗宪沉声道:“开诚布公的谈谈吧。”

“正有此意。”沈默将一个酒坛子置于桌上道:“今天我们不喝茶,只喝酒。”

“什么酒?”胡宗宪问道。

“岛上自酿的。”沈默笑道:“山泉,野果、杂粮,不烈,但很有劲儿。”说着用那种吃饭的白碗,一人倒了一碗。

胡宗宪看那有些浑浊的酒液道:“好一壶浊酒,不过咱们这也算喜相逢,吗?”

“哈哈哈……”沈默道:“老哥哥,你执念了。”说着指着远处浑浊的水面道:“那边是长江入海口,滚滚长江东逝水,便由此汇入东海,不管人间的是非成败,这滔滔江水从来没有停止过。”

胡宗宪轻声道:“青山依旧,夕阳几度,可那些帝王将相,都已经如长江入海,再也看不见踪影了。”说到这,他不禁意兴阑珊起来。

“不。”沈默却摇头道:“他们来过,也留下了珍贵的东西……你看这崇明岛,便是滔滔江水,将上游泥沙搬运千里,一点点汇集于此,才形成这座俊秀广阔的大岛,这是永不会消失的丰碑啊。”

第七二八章 成败转头(中)

就在沈默与胡宗宪把酒感叹,抚今忆昔的时候,一队衣甲鲜明的兵马,正风驰电掣的奔驰在通往杭州的驿道上。

远远望去,山水田树都反照在日光中,马队疾驰而来,卷起阵阵烟尘,仿佛便浮光掠影一般,便从眼前消失了。

经过一夜的奔驰,其实这队官兵已是极为困顿,但他们既没有歇息,也没有换马。人在咬牙坚持,马口中都冒着白沫,汗洗得马身上的皮毛,都泛起了缎子般的油光。官兵们都知道,这些马是废了,只要一停下来,就会终身残疾,但现在已经顾不上那么多,只有不断地挥鞭,催促它们快跑、快跑、再快跑,一匹匹骏马奔得尾巴都直了!

驰在队伍中央的,是一文一武两位高级官员。那胸前补着狮子的武将,年纪很大了,花白的胡须在胸前飘舞,骑在马上如履平地,丝毫没有疲态;倒是那年轻些的文官,已经累得摇摇晃晃,兀自咬牙支撑着而已。

“要不咱歇歇吧。”老将军大声道。

那文官摇摇头,勉强笑笑道:“老虎随时都可能回巢,咱们得抓紧时间。”

“嗯。”老将军点点头,吩咐左右道:“保护好中丞大人。”便有四名骑兵将那文官紧紧护在中间,继续向南奔去。

※※※※

一艘快船靠近了崇明岛,被巡逻的船只拦下,来者便亮明了身份,原来是总督府的亲兵,有急事禀报大帅。

那俞家军的斥候队长不敢怠慢,作个恭请的姿势道:“请兄弟移步本船,我们载你去见大帅。”

那人稍一迟疑,但不想多事,便点点头道:“如此,有劳了。”说着便纵身跳到俞家军的船上。

“回营。”斥候队长一声令下,船只调头驶向水寨,他又关切道:“外面风大,还是请老哥进仓里吧,有炭盆、有烧酒、还有烤得鱼和肉呢。”

“哦……”那亲兵本想能半道追上大帅,所以一路上没歇脚。只以干粮充饥,现在一听他说,不由暗咽口水道:“那就叨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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