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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2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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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掺七杂八的说了一通,不过是为避免沈默接触到那兄弟俩,否则露馅几乎是必然的。
沈默也不强求,笑一笑,转换话题道:“原来先生和他们不是一家的,我还以为您是他们家的……”说着故意顿一顿。这一停顿,却让人感觉,他原本要说是‘管家、下人’之类的,又觉着不妥,才硬生生打住的。
肖先生果然被气到了,面色微微涨红道:“肖某不才,虽然穷困,却也不会干那种被人呼来使去的营生。”
“抱歉抱歉。”沈默抱拳道:“在下失言了,自罚一个!”说着端起酒碗,咕嘟嘟喝了一大口,那肖先生的脸色才好看了些。
※※※※
沈默搁下碗,又笑道:“不知先生是做什么的呢?”
“我呀……”肖先生迟疑片刻,嘴角突然挂起一丝微笑道:“鬼谷为师,管辂为友。”鬼谷和管辂都是古代著名的神算,以这两位为师为友,自然是相面、卜卦的江湖术士。
虽然明知对方是胡说,沈默还是顺着他,一脸钦慕道:“原来是位易学家呀!失敬失敬!”
“学家不敢当,不过混口饭吃。”肖先生先谦虚两句,然后话锋一转,笑道:“但也有一两门绝技傍身。”
“哦,不知先生最擅长的是……”沈默饶有兴趣道:“卦爻、象数还是占筮?”
“测字。”肖先生眼睛放光道——能让一个男人两眼放光的,通常是他极热爱,又很擅长的事情,便听他侃侃而谈道:“鄙人昔年得一奇书,推演数年,终有所成,测字决疑,无不奇中。”
“这么厉害?”沈默微张着嘴巴道。
“不信你试试。”肖先生眼眯成一条线道:“今天你我有缘,我也不收你的钱,咱们就玩玩。”
“那太好了。”沈默笑道:“不过我得先看看你的本事,你猜我多大了?”
“请公子写个字。”肖先生道。
“好。”沈默便拿起跟木棍,随手在地上写了个‘花’字。
肖先生端详一下,很快便笑道:“原来公子是丁酉年生人,今年二十七。”
“哦……”沈默心头一震道:“何以见得?”
“你看这个‘花’字。”肖先生笑道:“上面是两个十,下面是一个人一个七,可不就说,这个人,二十七岁吗。”
“那你再测测我的身份。”沈默想一想。
“我是一字一测。”肖先生道:“公子再问,就得再写个字。”
沈默想了想,在地上写了个‘因’字。
“因……乃国中一大人也。”肖先生紧紧盯着他道:“看来您不是贵胄子孙,而是朝中重臣,对吗?”
沈默不作声了,边上的铁柱不服气道:“那你也猜猜我是干什么的。”说着也写了个‘因’字。
“你呀,荣华富贵全靠这位大人栽培。”肖先生对铁柱笑道:“单靠自己却是不行的。”
“同是一个‘因’字,为何厚此薄彼?”铁柱不服气地说。
“虽同为‘因’字,但他无心,而你是有心!”肖先生呵呵笑道:“因加心,就是恩,你这辈子靠的是大人的恩情,明白了吧?”铁柱无话可说了。
这时,那小乞丐野儿,不知怎么又摆脱了兄长的束缚,站在了肖先生的身后。这么有趣的事情,他自然也要掺一腿,便用手中的柴火棍一指那地上的‘因’字,道:“我也测个‘因’字!”
“你。”肖先生看他一眼,捻须笑道:“可不是好兆头啊,恕我直言,这次回去后,大概你别想再到处乱跑了!”
“什么?”小乞丐大怒:“这怎么会?”
“坏就坏在你用柴禾棍这么一指,‘因’字就是加上这一竖,就成了‘困’字啊!”肖先生哈哈大笑道。
“坏死了。”小乞丐气得直跺脚道:“呸呸呸,乌鸦嘴。”
“问不问是你事,测不测是我的事,灵不灵是老天的事。”肖先生淡淡道。
“不和你们玩了,就知道欺负小孩……”小乞丐撇撇嘴,跑掉了。
※※※※
见那小乞丐被肖先生一句话给挤兑走了,沈默不禁微笑起来。刹那的震撼之后,他明白这姓萧的已经认出自己的身份,且对自己的情况了若指掌,才会胸有成竹跟自己瞎白活。
“公子笑什么。”肖先生看他一眼道:“难道在下测的不对吗?”
“对,太对了。”沈默止住笑道:“我只是觉着,测字这门学问,还真有趣呢。”
“这测字之道,内含五行六神八卦万汇之机,又兼阴阳消长刚柔进退之理。”肖先生开吹道:“无论国事家事天下事,皆可测得。”
“哦,那这次就测测国事。”沈默笑道:“你说我是丁酉年生人,就用‘酉’这两个字吧。”
“好。”肖先生沉吟片刻,面色沉重道:“这个字可不好,酉与忧谐音,丁酉就是丁忧,如果公子问的是家事,则难免有失去至亲的情况发生……您是不是有至亲刚刚去世?”
“我问的是国事。”沈默黑着脸,不回答他的问题道:“不是家事。”
“唉,国事就更不好了……”肖先生沉吟片刻,叹口气道:“此字太恶,在下不便多言。”
沈默沉声道:“测字之人,只求实言,先生不必隐讳。”说着笑笑道:“何况此话只当荒村夜谈,聊以遣怀罢了,谁也不会当真的。”
“那我说了……”那肖先生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此话说与客官,切莫外传,看来大明朝的万岁爷,已经无可救药了。”
“这话怎讲?”沈默的表情早已经严肃起来,此刻却更加严肃。
“你看这‘酉’字,乃居‘尊’字之中,上无头,下缺足,据字形而解,分明暗示,大明的至尊,嘉靖皇帝陛下,已经已无所救也了。”
皇帝的健康状况,虽然被严密封锁,外界不可能知道,但沈默有理由相信,如果这个肖先生,就是萧芹的话,身为一名与政府对抗的邪教头子,他一定会不遗余力的诋毁皇帝的健康状况,或者误打误撞、或者另有消息,反正不会说一句好话。
于是沈默便道:“唉,你听错了,我说的不是‘申酉戌亥’的酉,而是那个‘管辂为友’的‘友’字。”
肖先生却冷笑连连道:“这也一样是凶兆,你看这‘友’字这一撇,遮去上部,则成‘反’字,倘照字形去解释,就是‘反’出头,看来江山也不牢稳,会到处有人造反。”
“是么?”沈默嘴角上翘,又改口:“你又听错了,不是这个‘友’,是有无的‘有’字。”
肖先生想想,便摇头道:“若是这个‘有’字,则更为不妙啦。你看这个‘有’字上部是‘大’字缺一捺,下部是‘明’字少半边,分明是说:大明连半壁江山都保不住!”说这话时,他的表情都狰狞起来。
※※※※
“皇帝病危,天下造反,半壁江山不保?”沈默看着肖先生那张阴沉惨白的脸,淡淡道:“这就是你对大明朝局的预测?”
“是的。”肖先生点点头道:“也不全是,因为测字的虽然是我,但最终什么结果只有天知道。”
“是么……”沈默冷笑着望着肖先生,他也毫不避让的与沈默对视。
除了铁柱几个,周围人并未感受到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氛,依旧该吃吃、该喝喝。
“你想干什么……”沈默压低声音道:“既然猜到我是谁,为何还敢挑衅呢?”
“你有什么好怕的?”肖先生无所谓的笑笑道:“不过是个奔丧回去的侍郎而已,又不是统兵十万的总督。”
“你……”沈默很想道破对方的名字,但绝对不可以,因为只要把对方的身份挑明,双方就只有决一死战一条路了,沈默并不想看到这一点,憋了半天,终于恨恨道:“你到底是谁?”
“猜不出来吗?”肖先生得意地笑道:“我不是说过了吗,就是个通阴阳、晓天机的算命的。”
“算命就好好算。”沈默冷冷道:“不要肆意诋毁朝廷,不然有你好看的。”
“这就是官架子吧?”肖先生笑道:“这算是你对我的警告吗?”
“不,这什么都不算。”沈默突然展颜笑道:“只是萍水相逢者,给你的忠告而已。”
第七二二章 绝命书(上)
外面北风呼啸,白雪乱飘,大殿里变得很安静,甚至连油脂滴在火上,发出的吱吱声,都能听得清楚。
沈默明显给出了台阶,那肖先生却并不罢休,目光反而越发的不和善,有些凶恶的与他对视着。
两边的武士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都恶狠狠的盯着对方,手按到了兵刃上,随时准备火拼一场。
就在双方的气氛越来越僵,眼看就要无法收场时,一个瘦小的身影突然跳到两人之间,将他们的视线隔断。正是那‘小乞丐’野儿,只见他面朝着肖先生,伸手在他眼前晃晃,笑道:“你俩多大人了,还学小孩子对眼啊?”
肖先生本来凝聚的气场,一下子泄掉了道:“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
“可你们没在说话呀。”小乞丐嘿嘿一笑,手指指着下巴道:“其实我知道,先生你连输给高手哥哥两场,心里不舒服,想要找回面子来,对不对?”
肖先生哭笑不得道:“小孩子懂什么?”
“一口一个小孩子。”小乞丐不高兴的撇嘴道:“哥,你来评评理,肖先生是不是小心眼?”
他那孔武有力的哥哥,也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一边,闻言笑笑没有说话,但一双眼睛望向肖先生,目光中充满了警告的意味,好像在说‘不要胡来’。
肖先生看看沈默,再看看那青年,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仍不甘心,挑衅般的笑道:“兄弟,不如找点乐子?”
“什么乐子?”那青年问道。
“让双方的武士比试一下。”肖先生对青年了解甚深,知道他最喜欢让手下跟别人搏斗,而且每次都要赢,经常打得不可开交,甚至引发过大规模的冲突,于是他挑拨道:“看看谁的武士更厉害?”
果然挠到了青年的痒处,他颇为意动道:“怎么样,你敢不敢?”这话却是对沈默说的。
沈默微微一笑,摇头道:“对不起,我的兄弟们是守护我的战士,不是供人取乐的玩物。”即拒绝了对方的要求,又丝毫不落面子,显得很有水平。
听了他的话,那青年竟然若有所思,仿佛在反省自己往昔的所为,显然是个十分实诚的孩子。
这时,‘小乞丐’出声抗议道:“最讨厌打打杀杀的了,哥,你不是说,只要我跟你回去,你就什么都听我的吗?”
青年闻言摸着后脑勺道:“我好像是说过,算了,不打就不打。”说着伸个懒腰道:“回去睡觉了,明天还要赶路呢。”便转身离去了。
接连两次想要找事儿,都被那小乞丐搅黄了,肖先生是哭笑不得,问他道:“你到底跟谁一伙的?”
“跟你啊。”小乞丐笑道:“咱俩关系近,所以我才光说你的,因为我跟高手大哥不熟……”
“算了……”肖先生是有气撒不出,只好闷闷道:“什么兴致都让你搅合了,这下高兴了吧?”
“对不起……”小乞丐可怜巴巴道:“我不是故意的,顶多算是好心办坏事。”
“嘿……”跟这孩子说话太费劲了。掺杂不清不说,还有气生不得,肖先生无奈地叹口气道:“算了,累了,也回去睡了。”便拍拍屁股起身,对沈默道:“谢谢你的烧刀子。”说完便离开了。
※※※※
沈默以为那‘小乞丐’也要离开,谁承想他却坐到了自己身边,笑嘻嘻道:“高手大哥,你可真厉害。”
“哪有……”沈默摇头笑笑道:“雕虫小技而已。”
“能教我怎么猜谜吗?”小乞丐一脸讨好道:“还有吟诗作对,我都想学。”
“这个可不是一晚上就能学会的。”沈默呵呵笑道:“得长时间的积累。”
“时间我有的是……”小乞丐撅着嘴道:“可没得老师。”
“肖先生的学问就很好。”沈默微笑道。
“他呀……”小乞丐愁眉苦脸道:“一年也见不着两回,而且来了就和我父汗整天喝酒,根本指望不上的。”
沈默轻声道:“其实自学也是可以的。”
“真的吗?”小乞丐欣喜道。
“我不骗人的。”沈默笑道,说着便告诉他,应该从什么书看起,然后再看什么书,由浅入深,由简入难,渐渐的提高水平。道:“古人云,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溜。只要你肯下功夫,浸淫日久,吟诗作对都是水到渠成的。”
小乞丐听得两眼放光,默念着沈默给的书名,唯恐记不住,还从怀里掏出小本子,用细细的眉笔全都记下来。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他渴求的看着沈默道:“如果我遇到不懂的地方,能给你写信吗?”
看着他纯真无邪的眼神。拒绝的话很难说出口,沈默最终还是点点头,将年永康家的地址留给他,道:“我姓徐,字文清,你把我的名字写在信封上,寄到这个地址上去,我就会收到了。”
“这是你家吗?”小乞丐眨着眼道:“我能去你家玩吗?”
“这不是我家。”沈默摇头笑笑道:“是我朋友的家,他会转交给我的。”
“是这样啊……”小乞丐有些失望,但很快恢复过来道:“我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地址,等我写信告诉你。”
沈默颔首笑道:“好。”
小乞丐又缠着他问这问那,沈默的耐心超好,都一一作答,而且毫无敷衍之色,这让小乞丐十分受用,他对沈默说:“你真是好人。”
“何以见得?”沈默微笑道。
“我长这么大,还没碰到过有本事的人肯跟我说这么多呢。”小乞丐很认真道。
“呵呵。”沈默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有本事?”
“他们都说肖先生有本事。”小乞丐很自信道:“你比肖先生厉害,当然更有本事了。”
“哈哈哈……”沈默忍不住大笑起来。
※※※※
小乞丐离开时,已经很晚了,沈默裹了裹身上的毛毯,感到有些疲倦。
铁柱凑过来,小声道:“那个姓肖的,几次想挑事儿。”
沈默微微颔首,压低声音道:“他认出我来了,这是他难得的报仇机会,不过那些蒙古人不愿惹事儿,他只能干着急。”这毕竟是在大明的土地上,除非有把握把自己这些人一网打尽,一个不漏,否则他们别想回到草原上了。
“那我们呢?”铁柱低声问道:“我们就这么放过他?”
“我还没想好……”沈默摇摇头,低声道:“况且现在也不是抓捕的好机会。”沈默早就盘算过了,这么恶劣的气候下,即使一发现这些人便去找援军,也不可能在明天赶到了。而且蒙古人的机动能力要远远强于明军,如果不是伏击的话,人再多都只有吃灰的份儿。
但沈默心里又确实痒痒,想要为边关的将士吃下这块肥肉:“让我再想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说着,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见大人不想再说话,铁柱悄悄坐回自己的位置,小声安排卫士们上、下半夜轮班值守自不用提。
对方也有类似的安排,一阵骚动之后,大殿中重又陷入了安静,当然这次持续的时间,要长得多。
沈默当然不用值夜,只管睡他的觉就是,这毕竟不是房间了,没有温暖的被窝,到了下半夜,火堆不那么旺了,尽管裹着两条厚厚的毯子,他还是被冻了起来。
大殿里的呼噜声此起彼伏,交相呼应,甚至能压过外面的风声,对于有些神经衰弱的沈默来说,在这种又冷又吵的环境中,一旦醒来休想再入睡,索性揉揉眼,从怀中掏出师傅的信,在幽幽闪动的火光中,那方正浩然的字体,更显得棱角分明:
“爱徒拙言如晤:吾作此书与汝永别,汝观此书时,吾师徒已阴阳两隔矣。
吾已五十有六,已到知命之年,早知无论帝王将相,皆是殊途同归,谁也逃不了化为黄土之日。本当安然面对,不复多言。然恐世人不察吾衷,谓吾一生‘沽名钓誉、邀取直名’,又有三五谏言不能达天听,故而作此书,为吾徒言之:
观吾一生,实顽蔽不灵,触行多愆,然夙忝门素,得奉教于君子,耳濡目染,身体力行,总怀报效安民之心,不敢沽取虚名于己身。观吾一声,碌碌无为,建树全无,每每对镜自顾,见一白发老叟,方知壮志未酬、冯唐先老,便不禁潸然泪下,肝肠寸断。然吾自总发,至出仕二十余年,州闾乡党,见许愚慎,朝廷衣冠,谓无衅咎。平生所作惊世,无非上疏弹劾奸党矣,亦非刻意而为之,不过见遍地腥云、满街狼犬,乾坤倒悬,却无人敢言,偶一愤懑之举矣……
古人云‘圣人一怒而安天下民’,汝师不过芥子,无圣人之能、更无圣人之德,亦绝无邀取直名之心,所言所行不过是‘吾当说当为’矣,吾不能因天下人装聋作哑,便矣装聋作哑,吾乃圣人门徒,所秉承者,不过圣人教导,行吾当行之事,毁誉皆非吾意矣……”
看到这儿,沈默的眼前模糊了,心酸愤懑的感觉充溢着他的心胸,在展开这封信前,一路上他设想过好几种师傅可能说的话,有可能是谆谆教导;有可能是慷慨陈词;有可能是指点江山等等……就是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篇满带着委屈和痛苦的自白书。
在他的印象中,老师是私塾中严厉苛刻的老学究,是码头边潇洒作别的真名士,是朝堂上与奸党势不两立的强项令,是刑场上慷慨赴死的铁汉子……但无论哪种,老师的形象都是腰杆挺直,面上带着轻蔑倔强的表情,这一点从未变过。
但现在,他终于看到了老师痛苦脆弱的一面,原来老师并不是不在乎,他的佯狂、他的豪放不羁,都是为了麻痹自己那颗骄傲的心……是的,老师是骄傲的,从来都有强烈的自尊心,但现实让他一次次遭受打击,从来没有真正舒展过眉目,平生所作唯一一件大事,也遭到不少人的非议……
是的,有很多小人非议于他,沈默也有所耳闻,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沈炼就是仗着自己有两个贵门生,知道自己不论惹多大祸,都能安然无恙,才敢铤而走险,弹劾严家父子的。不然为什么他最早上书,却安然无恙,逍遥自在?而跟着上书的杨继盛等人,却死的死,残的残,没一个好结果呢?
特别是今年,严党倒台之后,上面几次放出风来,要重新任用那些因为触犯严党而被罢官的官员。其中沈炼的呼声就很高,当时沈默觉着,老师就是不答应复出,也会跟高兴的,所以乐观其变。同时,那种沈炼‘沽名钓誉、所谋非小’的说法,也就更加有市场了。
虽然绝不是主流,但十分的刺耳,也传到过沈默的耳朵里。按照沈默的人生哲学,不管你干什么,总会有人说怪话的,你若是跳出来争辩,就正中了他的下怀,成了他出名的梯子,所以沈默一直保持沉默,希望时间能带走这些无聊的质疑。
但他终于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他能做到宠辱不惊,云淡风轻,是因为他拥有的太多了——一路走来‘六首状元、天子门生、最年轻的封疆大吏,最年轻的部堂高官’这些耀眼的光环便一路伴随着他,让他根本不用在乎别人的诽谤,更没必要为自己辩护。
但老师不是啊……他几乎已经一无所有,所以无比珍视正直的名声,也就无法忍受别人的质疑,甚至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只听到那些质疑他的声音,却看不到更多人是赞许他的——在后面的文字中,沈炼甚至发出,‘如果当初死在宣府的刑场上,是不是就不会引来这些质疑?’的哀鸣,可见谣言对其伤害,已经到了销魂刻骨的地步。
一位注定要名垂青史的英雄,临死前却在为自己的名誉苦苦自辩,这既是他自己的悲哀,也是这个民族的悲哀……沈默知道,只要老师的死讯一传开,一切的质疑和诽谤,都会被哀思缅怀和清一色的赞誉所代替,可为什么一定要人死灯灭以后,所有人才能放下成见、放下心中的阴郁呢?难道不知道,你们现在说什么,逝者都永远听不见?
※※※※
想着老师临终前的委屈,后悔自己对老师的关心,只停留在表面上,从没换位想过,老师到底是怎么想的……沈默的泪水便不受控制,擦干了又流下,许久许久才平复下来,继续看下去。
沈炼毕竟是沈炼,纵使有多少不满,有多少牢骚,那也是出自对这个国家的热爱,所以他用了更多的篇幅,向沈默描述这些年来,对北疆形势的观察,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他说,没到北疆之前,我总听说,鞑虏人面兽心,像狼一样凶猛、蜂一样狠毒,残暴缺德,违背了天经地义,像烛火幽灵一样,在北疆之地往来流窜,延绵百年而成我心腹大患。
不止是我,朝廷的士大夫也这样认为,他们相信,蒙古人天生就是我们大明的敌人,假若粮草有积蓄,兵马充足,一定会燃起战火,侵扰边境。即使以谦卑的语言来叩关求通好,贡献礼物请求朝见?也不过是希望得到互市的机会,占大明的便宜。这种看法根深蒂固,似乎是绝对正确的。
但我已经在边疆生活了整七年,每天都睁大眼睛,观察着这里发生的事情,对大明的北疆边患,也算有些发言权了——我想说的是,我的看法改变了。
首先要承认,蒙古人从来不缺勇武,且经过这百多年的繁衍生息,早像野草一样地芟延而难以锄尽,像游鱼一样在无边的草原上难以捕捉,哪怕以徐达、常遇春、蓝玉、成祖之能,率领曾经平定天下的强兵劲旅,都不能将其铲除,现在我大明中衰,武将蠢如猪,军队不堪用……我知道朝廷有意将在南方取胜的军队调过来对付蒙古人,但恕我直言,哪怕出二三名将,率数万精锐,可以在战场上击败对方,但绝不可能将其全部消灭,而且我大明边境延绵数千里,蒙古人占尽了机动灵活的先机,而据我所知,南方的将领中,甚至有不会骑马的,所以我要说,依靠武力,是永远无法解决北疆问题的。
但我发现,其实蒙古人也是人,成吉思汗的雄心早已在他们的血脉中消退,也许一些王公贵族还存着妄想,但蒙古百姓早就厌倦了困苦的生活,渴望能安定下来,用他们的出产,换取生活的物资,甚至能像中原人一样,过上富足的生活。我不是为敌人说好话,因为一个可悲的事实是,经过蒙古人这些年的反复掠夺,我们的边疆省份,已经与他们一样赤贫,蒙古人现在的打劫,根本抢不到必需的东西,他们又不敢深入内地,朝廷还关闭了互市,所以他们一直处于物资极度匮乏的状态。
而且我要指明的是,现在对北疆破坏最大,让老百姓深受其害的,是大明自己的军队,而不是蒙古人。那些养兵自重的九边将领,将士兵和百姓视为自家的私产,毫不顾忌的压榨剥削他们。老百姓都说,蒙古人虽然如狼似虎,但一年只来一两次,捱过去还能过一段时间安生日子,但边军整天都在,让他们全年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所以老百姓才会不顾生死,逃到板升去。背叛有如山崩地裂,形势危急像堤防断塌——大明的百姓受不了本国的压榨,逃到长城外,请求敌军的保护,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也恰恰证明了,谁才是最大的祸患。
官府军队不思悔改,却将他们定性为‘叛国’,一旦抓住要株连九族,我说这好比外面狼和家里虎,都是要吃人的,老百姓只能选择一个吃得少一点,能让他们活得时间更长的野兽罢了,就算是叛国,那也是因为这个国家不值得他们留恋了!
况且他们虽然委屈于虏手,却仍穿着华夏衣冠,婚丧嫁娶,都按华夏的礼节仪式,我认为他们还是中国人,没有背叛自己的国家,只是形势所迫,逃离了朝廷罢了。我认为,对于这些人,不应该加以迫害,反映该反省自己的错误,采取温和的对策,尤其是要解决自身的问题,才能消除他们心中的怨恨,使百姓不再叛逃。
※※※※
而且我发现一个现象,很多蒙古牧民,也举家搬迁到板升地区,与‘大明叛民’杂居,相处融融——你师母曾经在那里居住过一段时间,亲眼所见,他们一同放牧、一同耕种,说着一样的话、生活习惯也大致相同,很难分出哪是蒙人,哪是汉人了。
所以我现在认为,蒙古人与汉人确实有深仇大恨——他们灭过我们的国家,我们也灭过他们的国家,他们杀了我们很多人,我们也造成了他们无数的寡妇,但冤冤相报何时了?如果能让两族人民休戈偃武,不再打仗,为什么不能先放下仇恨呢?
第七二二章 绝命书(下)
沈默相信,只有超脱了一般士大夫的功利心,完全站在老百姓的角度,来看到明、蒙关系,才能跳出‘你死我活’的窠臼,走出一条新路来。
以沈炼的看法,朝廷解决边疆问题的重点,在于内外兼修,对内要整顿卫所、铲除毒瘤,提高战斗力,至少能抵挡住蒙古人的进攻;同时为边疆百姓创造宽松的生存条件,对板升叛民也要一视同仁,尤其不要追究连坐,这样才能增加边疆百姓的向心力,使蒙古人失去耳目帮凶,此消彼长,对大明的危害自然降低。
沈炼说,在对内政策取得显著成效的基础上,蒙古人必然会以谦卑的语言来叩关求通好,贡献礼物请求互市,这时候应该要抱有尊重安抚的态度,不要欺辱他们。答应他们互市的要求,接受他们的礼物。如果盲目拒绝、粗鲁对待,只能激化双方的矛盾……一国之主政者,不应该因为无谓的意气之争,而做些有害无益的蠢事。
要知道,我们答应互市的根本目的,不是得到他们的牛马,甚至不是为了消弭战争,而是希望他们能向我们靠拢,与我们书同文、车同轨,尊奉我们的礼乐教化。
如果以礼文仁德招徕他们,赐给他们典籍,那么汉家的礼文仪节、典章制度、政治法规,便可进入从来不曾到达的草原地带,使他们诚心归附。到时候无需百万大军、十万铁骑,他们就会提壶箪浆、以待王师,愿意倒戈投降,这是多少兵马都做不到的。
※※※※
沈默十分叹服老师的见解,但他已经不是初到贵地、两眼一抹黑,对什么都不太清楚时候了,他现在是一个有着丰富政治经验,对国政大事有着清醒认识的,还算成熟的政治家了。
所以对任何事情,哪怕是老师的遗书,他都有自己的看法,绝不会盲目相信。在沈默看来,老师的看法绝对是划时代的。要比那些士大夫盲目的‘汉鞑不两立’,人性的多,也实际得多。
但坦白地说,老师的看法还是太主观了——或者说在一个致命的问题没法解决之前,他的美好愿景就永远无法实现。
虽然有些刺耳,可沈默现在愈发相信,‘人民意志’这种东西,尽管有时可以翻江倒海、改朝换代,但绝大多数时候,是飘渺无力的——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命运,其实是由少数人掌握的,这些人的抉择,决定了这个国家和民族的生存方式、前进方向,以及大多数人的福祉命运。
所以沈默的目光不仅看到占人口大多数的平民,更放在那决定性的少数人身上……
首先看大多数——蒙古人戴着皮帽、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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