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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2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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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上时,才有了这一点切身感受。却不知沈默年纪轻轻,正应该是崇拜权力、追逐权柄的时候,怎么会也有这种想法呢?
于是,他道出了自己的疑问,便听沈默答道:“老师让我以史为鉴,学生遍览二十一史,纵观历代,虽然王朝灭亡的情形各不相同,但本质上,都是被不受限制的权力所摧毁。”说着更直白道:“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皇帝的权力不受限制。一小部分是武将权力不受限,还有个别情况,是文官权力膨胀引起的。但无论哪种情况,都是在权力不受限制后,不知节制的肆意胡为,才导致国破家亡的。”
徐阶默默听着,沈默说了这么多,他才轻声道:“那咱爷俩就大胆包天一回,照你说的,给本朝把把脉如何?”
“学生就斗胆了。”沈默低声道:“除皇权外,能够祸乱朝纲的还有五种力量——文臣、武将、宦官、外戚、皇亲。”徐阶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便听沈默道:“在本朝,武将、外戚、皇亲的权力,都被牢牢钳制,翻不起风浪来,所虑者是文臣,宦官……和皇权本身。”
“老夫觉着文官的问题也不大……”徐阶表示异议道:“都是读圣贤书的,怎会祸国殃民呢?”
“老师忘了严家父子?”沈默道:“难道他们没读过圣贤书?”
“这个……”徐阶还是接受不了,文官也会导致亡国的说法,便道:“但最终他们还是被消灭了,而且严党能祸害国家这么长时间,离不开皇上的庇护,所以归根结底,还是皇权的问题。”
沈默心中暗叹一声:‘看来谁都是只能看到别人的毛病,却忽视自身的问题。’便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道:“老师说得对,而且照您这样一说,连宦官的权力,都属于皇权的附生,这么看来,威胁到我大明江山永固的,正是这江山的主人。”
“皇权,是大明朝至高无上的权力。”徐阶缓缓点头道:“但将江山社稷系于一人之身,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险。”
“老师高见。”沈默抱拳道:“所以学生才说,皇权可抑不可张,为了祖宗的江山,天下的百姓……再说句最实际的,为了让我们能得以善终,都不能让皇上随便杀人。”说着压低声音道:“而且裕王还在观政,若是让他看到皇权可以随心所欲,难免将来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皇帝——老师不想让嘉靖朝的故事,再重演了吧?”
徐阶悚然想起了大礼议、哭门事件、廷杖百官、夏言之死……等等一系列充斥着暴戾的事件。可以说,嘉靖一朝,实乃仁宗皇帝以来所仅见的,谁又愿意这场噩梦再继续下去呢?
想到这,徐阶直起身子,竟朝沈默深施一礼道:“老夫代朝中百官,多谢拙言点醒了。”
沈默赶紧侧身让过,道:“老师折杀学生了。”
※※※※
冬日天短,两人刚刚统一了认识,外面便已经黑透了,徐阶拉一下手边的一根吊线,也没听见外面有什么动静,他的老仆人便敲门进来,恭声问道:“老爷有何吩咐?”
“外面有消息吗?”徐阶问道。
“回老爷,刘总宪来过,说大军一出动,外面闹事的就一哄而散了。”老仆道:“不过按照您的指使,并没有抓人。”
“好的。”徐阶点点头,又道:“晚饭准备好了,就上来吧。”
待那老仆躬身退下,徐阶指着那跟垂线对沈默道:“这也是严阁老留下的,只要一拉,外面的铃铛就响了,不拉的话,永远不会有人进来。”
“严阁老真会享受。”沈默笑道。
徐阶笑笑没有说话,仿佛是对沈默的话的回应,过一会儿,端上来的晚餐十分简单……两碗细丝面,几个荤素小菜,一海碗热乎乎的汤,便是全部了。
徐阶歉意地笑道:“老夫年老口淡,所以厨房做饭也清淡。”说着吩咐老仆道:“再撕一只白条鸡,切点猪头肉。”
沈默摆手道:“晚上学生也是吃素的。”
“在老师这儿不要客气。”徐阶笑道。
“不是跟老师客气。”沈默道:“确实如此。”于是徐阶作罢,两人便就着小菜吃了面条,沈默又给老师舀一碗汤,双手奉上。徐阶慢慢接过来,轻声道:“其实京城是不怕乱的,这么多衙门、官兵、谁也乱不起来。老夫所虑的是,如果事情得不到妥善解决,那些人会在地方上闹事,这才是真正麻烦的地方。”对大明在地方的治安真空,经过伊王事件的徐阁老,是有切肤之痛的。
“老师所虑甚是。”沈默轻声道:“不震慑住那些藩王宗室,事情真的可能会闹大。”
徐阶点点头道:“是啊,而且老夫担心的还有一件事。”说着指指那碗汤道:“味道不错呢,你也趁热喝。”
“是。”沈默便也给自己舀一碗,无声的喝起来,就听徐阶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对他说道:“身为宰辅者,必须勇敢的承担起治国的责任,不避嫌、不畏难,坚决维护大局的稳定。尤其是现在这种非常时期,必须使用非常手段,对任何动乱的苗头,都要当机立断,立即扑灭。”顿一顿,他又道:“但在使用非常手段时,还必须考虑到,形势好转后,可能出现的政治责任问题,预先采取安全措施,不仅要果断,该杀就杀;而且还要细致,不给人抓把柄的机会。”说着他目光复杂地望着沈默道:“你我师生一场,我却从没教你什么东西,今天就把这点心得传授给你吧。”
“为人臣者,既要不辞风险,还要明哲保身……”沈默轻声重复道。
“嗯。”徐阶缓缓点头道:“能把握住这一点,往往就是富贵寿考的保证了。反之,则难免成为悲剧人物——不是蹉跎一生毫无建树,便是兴亡勃乎,不得善终。”
“学生谨记了。”沈默能感受到,这是徐阶真心相授的经验之谈,便郑重表示记下了。
“好了。”徐阶搁下汤碗,拿起口布擦擦手道:“你现在可以说一说,打算怎么办了?”
沈默组织一下思路,轻声道:“听了老师的教诲,学生有所领悟……既要做到震慑宗室,又不能留下什么后遗症,‘杀一儆百’应该是合理的选择。”
“杀一儆百?”徐阶轻声道:“这个‘一’必须够分量才行。”
“您看亲王怎么样?”沈默幽幽道。
“亲王?”徐阶一下瞪起眼来道:“你是说……伊王?”伊王的罪状已经查明,目前公布的也足以将其赐死了,如‘屡抗明旨’、‘私造兵器’、‘募集亡命’、‘仿筑帝城’等等,便已经足以判他一个‘久蓄异志,恣行僭拟’,削除世爵,处以死刑了。只是嘉靖因为某些方面的考虑,一直没有批复,只是暂时将其禁锢在高墙之内。同时被关押的,还有一百五十余名同党,也没有宣判。
“正是此人。”沈默道:“他的分量够,更重要的是,理应被定死罪。”
“我方才的话白说了……”徐阶有些生气道:“拿大明仅次于皇帝的亲王开刀,你不怕被宗室们恨死?”
“老师放心,他们感谢我还来不及呢。”沈默笑道:“一般我大明是不杀亲王的,除非是犯了谋逆重罪,从宣宗时的汉王,到武宗时的宁王皆是如此。现在我手里有一百多个宗室,其中不乏亲王世子,仅凭着那面‘诛奸佞、清君侧’的旗帜,就能把他们定为谋反,推去西市问斩。”
“当然,他们不会相信我们有这样的决心。”见徐阶默默的听着,沈默沉声道:“那就把伊王杀给他们看!等他人头落地那一刻,自然全都信了。”
“哦,对呀……”徐阶恍然道:“宗室们信了,必然就怕了,必然求我们通融,咱们再做作一番,把他们的子弟保全下来。藩王们欠了咱们的人情,自然不能再生事了。”
“老师英明。”沈默赞道。
“那伊王怎么个死法?”徐阶又问道:“是白绫还是鸩杀?”依照旧例,亲王是没有斩罪的,最多不过白绫鸩酒赐死,最多处以绞罪。
“宣宗时候以铜炉酷刑炙死汉王,所以诸藩一百年不敢妄动;武宗时枭首宁王,所以崩殂无后时,诸王也不敢轻举妄动,才使得杨廷和恭请当今入继大统,天下丝毫没乱。”沈默语带杀伐之气道:“所以这些欺软怕硬的宗室,就得用雷霆手段住,才能让国家得以安宁。”
听了沈默的话,徐阶寻思片刻,终是点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为了让大明能安安稳稳的恢复元气,确实得对这些宗藩狠一点……老夫明日便去皇帝那里请示,斩伊王以儆效尤!”
“如此,天下幸甚。”沈默欣喜道:“消弭一场动乱,老师又是功德一件。”
“要那么多功德作甚,老夫又不打算成佛。”徐阶笑笑,有些凄凉道:“而且再多的功德,也保不了人一辈子。”说着突然有些热切的望着沈默道:“拙言,再多的功德,也不如有个好学生,老夫将来致仕后,还得靠你周全啊。”
沈默一愣,不知徐阶怎么没头没脑的冒出这样一句,但嘴上丝毫不慢道:“老师有事,学生自然赴汤蹈火了。”
第七一八章 预感
师徒俩结束谈话时,差不多已经子时了,宫门早已落锁,徐阶命人将自己的书房收拾出来,让沈默凑合一晚。
其实一点不凑合,屋里很暖和,被子很软,床也铺得很舒服,可沈默翻来覆去都睡不着,今天和徐阶一晚上的对话,让他心里乱得很,他在想……若不是徐阁老泄露了《宗藩条例》,那该会是谁呢?
其实答案并不难猜,因为嫌疑人并不多,而又具有动机的,就更少了。但沈默不愿看到这个答案,因为这意味着,一场政治斗争的阴云,又一次笼罩在大明朝的庙堂之上。
‘这不是个好兆头啊……’沈默暗暗叹口气,披衣而起,站在床前缓缓踱着步子,炭盆里的火已经熄灭。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房间中变得冷幽幽的,但他没有再喊人添炭,一来怕中毒,二来这种冷清的感受,更有利于思考。
但越是静下心来,就越是为自己的仕途担忧,不是眼前,而是将来……眼下的嘉靖一朝,自己算是安逸了,凭着跟皇帝的情分,自己再小心谨慎,日子还不算难过,但嘉靖这状况,还能撑几天?等他一闭眼,自己可就掉到夹缝里了——如果猜测是真的话,二妇之间难为姑的命运,已经指日可待了。
从本心说,沈默是个不愿折腾的人,他曾扪心自问,如果把自己放在永乐、宣仁年间,甚至成化正德时期,他都不会产生什么高尚的理想,而是老老实实当一辈子官,官大官小都无所谓,只要能舒舒服服过一辈子就行。
或者把他往后搁搁,放到天启、崇祯年间。他也不会白费功夫,而是把精力全放在海上,到澳洲或美洲筚路蓝缕,为华夏留一苗裔去。
但老天爷不愿放过他,将他搁在了这该死的嘉靖末年,让他的一生,与大明朝最后一段机遇重合,不必是胸怀大志,不必是悲天悯人,历史的激流便会推着你,让你有做些什么的冲动。
沈默是个天生冷静,甚至有些悲观的人,他知道自己一个人,在这个时代、这个国家面前,实在太渺小了,根本不能带来多少改变。要真想做好一两件大事,非得有个稳定的政治环境,一群齐心戮力的支持者不成。
所以必须得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保住自己,也保住那些同年、同乡、同窗,能在未来的政治斗争中安然无恙。
※※※※
想了一夜,都没有头绪,还把脑仁弄得生疼,天快亮时,沈默在床上歪了歪,听着外间有了动静,他便起床出来,见徐阶正在院中打太极拳。
既然看见了,只好站在一边等老师打完,早晨的空气真冷啊,呵出的空气直接变成了白霜,沈默缩缩脖子,想把身上的大氅裹紧,却见徐阁老仅穿着夹袄、单裤,面色红润,头顶上白气氤氲,一点都不怕冷。他哪好意思再哆嗦,只好敞着怀,一脸淡然的等徐阶收功。
一刻钟后,徐阶才收功,沈默感觉整个身子都冻僵了,勉强扯着脸皮笑道:“想不到老师还有这么深的功夫。”
“不过是熟练而已。”徐阶接过老仆人递上的大氅,披在身上道:“七八年前跟着宫里的道士学会的,坚持每天都打一套,果然不生病,精神头也好了很多,要不然整天公务操持,这把老骨头可撑不住。”
“让您这一说,学生都想学一学了……”沈默说着打个喷嚏道:“这才站了一会儿,就阿嚏了……改天老师教教我吧。”
“呵呵,好啊。”徐阶笑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教你几招吧。”
于是沈默真的跟着徐阁老,学了几个套路,且十分认真,让徐阶十分高兴,直说孺子可教。
学着打了通拳,出了汗,身子果然舒坦多了,徐阶让人带沈默去洗洗,再出来时,整个人已经神清气爽了。
“还是动一动,对身体有好处吧?”徐阶笑着招呼沈默坐在身边道:“来,吃早饭,咱们还各有一摊子事儿呢。”
沈默便依言坐下,斯文地吃起来,吃到差不多时,徐阶状若不经意的问道:“你和胡宗宪的关系匪浅?”
“不敢隐瞒老师。”对这个问题,沈默早有准备,闻言一顿,便坦诚道:“学生当年还未出仕,便已经与胡默林相识,十分欣赏他的英雄气度,因此相交匪浅。”沈默昨晚一宿没睡,琢磨徐阶对他示好的原因,觉着很有可能,是自己不顾潮流,执意力保胡宗宪的表现,触动了徐阁老的某根心弦……所以干脆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哦……”徐阶不置可否的点点头,便继续小口地喝粥。
沈默知道这是等他开口呢,这种伎俩他也会用,不过只能对下,不能对上,现在自己在下,所以只能乖乖中招。便摆出一副恳求的表情道:“我知道朝中很多人,都想要他的好看,而且他在某些事上,做得确实过火,但无论如何,恳请老师帮着周全。”意思是,我求你了,帮帮忙吧。
“胡宗宪确实有大功,但功不掩过,不能因为他有功劳,贪污腐化、克扣军饷的事情,便可不予追究。况且这件事,非我一人可以决定。”徐阶道:“而且都察院早就放出话来,他们这次一定要打倒胡宗宪,谁敢阻拦,谁就是胡的同党,一并参倒。你也知道言官的威力,老夫都忌惮三分。”
沈默心中暗叹一声,便起身跪在桌边道:“无论如何请老师相助!”自认小辈就有这个好处,可以不费脑子的耍赖。
“唉……”徐阶叹口气道:“尽给我出难题。”
“谁让您是我老师呢?”沈默讪讪笑道,心说让你跟我玩温情,顺杆爬谁不会啊?
“你这小子……”徐阶一脸哭笑不得道:“好吧,老夫尽力就是,快起来吧。”
“多谢老师成全。”沈默干脆利索的站起来,笑道:“就知道您一定会帮忙。”
“老夫可没打包票。”徐阶微微摇头道:“最好的结果,就是给他个体面收场,别的就别奢望了。”
“我知道,我知道……”沈默默默点头,表示自己不再强求,毕竟对于今时今日之胡宗宪,这已是最好的安排了。
※※※※
吃过早饭,两人便分头忙碌,徐阶去嘉靖那里,运作处斩伊王的事宜,沈默则回去,扮黑脸吓唬那些宗室。
上了候在值房的轿子,沈默出了西苑。出去时没看到焦英,不过宫门处的戒严已经解除,看来外面的骚乱业已平息。
但在回东江米巷的短短一段路上,沈默便见到数队巡逻的官兵,却没看见一个行人,道路两旁早该营业的店铺,也都紧闭着店门,许多门头上,还能看到昨日暴徒肆虐的痕迹,让京城的百姓无法忘记那场噩梦。
回到礼部衙门时,二位部堂正在点卯,见沈默终于出现,两人便终止了训话,与礼部众官员迎出来,每个人脸上都写满关切道:“怎么样,皇上没怪罪吧。”
“没有。”沈默摇头微笑道:“皇上明鉴,知道这件事不是我们的责任,只是责令下官妥善解决,并没有怪罪咱们的意思。”
虽说有那旗子护身,觉着应该能没事儿,但大明开国二百年,还从没发生过六部衙门被攻打的事件,就连当初成祖靖难也没有过,所以严讷和李春芳惴惴了一夜没合眼,一早便来到衙门等消息。现在终于听到了准信儿,两人可算是松了口气,把下面人都驱散了,如释重负道:“皇上明鉴万里啊。”
李春芳又道:“我听说昨日外面平乱,可是一个都没抓啊,江南啊,我看咱们也把人放了吧……那可都是些烫手的山芋啊。”
“人已经移交锦衣卫,跟咱们礼部没关系了。”沈默对他笑道:“大人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吧。”
“嗨,不瞒你说,我也是这么说的。”李春芳说一句,又解释道:“昨晚有好几波人,到我那里打听消息,也有做说客的,希望咱们能放人呢。”
严讷也笑道:“我那也是一样,再下去都不敢回家了,拙言你给个准信,上面到底打算怎么处理这事儿?”
“一时还没顾上说这个呢。”过早露了底,那把戏就玩不成了,所以沈默只是跟两位上司含糊道:“只能请二位大人勉为其难,继续跟他们蘑菇,我这就去北镇抚司问问,看有什么新进展没有。”
“不先回去歇歇?”两人过意不去道:“你都一晚上没回家了。”
“先去镇抚司吧。”沈默感动的笑笑道:“皇命在身,身不由己啊。”
“辛苦了,江南。”二位大人道:“我们等你的好消息。”目送沈默离开后,便回去烤火喝茶了。
※※※※
沈默的轿子一出礼部衙门,就被一群人围上了,他掀开轿帘一瞧,原来是些穿着朱色服饰的宗室中人,在那里大声嚷嚷着要求放人……看来是被抓的那些人的兄弟亲属之类。
三尺凑过来道:“大人,吹哨吧?”这是三品官员的特权,警哨一吹,附近的官差……不管是哪个部门的,只要听到了,就必须马上赶过来,保护大人的安全。
沈默摇摇头,淡淡道:“该害怕的不是本官。”说着沉声道:“落轿!”
宗室们闻言安静片刻,看着轿子落下,然后一名年轻的高官从中出来……许多人立刻认出他,是专管宗人府的礼部右侍郎沈默,也是昨日里下令抓人的那个,便一下子炸了锅,嗷嗷道:“好小子,你还敢出来!”“你是我们老朱家的长工,怎么敢骑到主子头上来了?”“快把我们的人放了,不然当场就叫你好看。”
见识到这一幅幅嘴脸,沈默没有一丝慌乱,反而暗笑道:‘严部堂和李春芳确实有涵养,昨天肯定也没少挨骂,可今天一点都没表现出来。’
他不着急也不上火,就那么听任众宗室骂着,还好整以暇的压平大氅上的一道褶皱,直到那些人骂过一气,还没开始下一气的间歇,才慢悠悠道:“诸位跟昨天在衙门里闹事的,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你看不出来吗?父子、兄弟、叔侄、总之都是一家子……”众人七嘴八舌道。
“不像,可真不像。”沈默摇摇头,道:“我还以为,你们是仇人呢。”
“怎么说?”众宗室的神情明显一滞。
“你们可知道他们现在被收押何处?”沈默问道。
“南镇抚司啊。”众宗室答道。
“已经转北镇抚司了。”沈默道:“谁都知道镇抚司诏狱是个什么地方,在里面多待一刻,就多一份被折磨致死的危险,你们拦着本官的轿子,不让我去保护他们,不是他们的仇人又是什么?”
原本还恨不得吃他肉、喝他血的宗室们,被他一下就搞晕了,糊里糊涂道:“不是你下令抓的人吗?怎么又转过来保护他们?感情好人坏人都让你一个人当了?”
“本官抓人也是为了保护他们。”沈默语重心长道:“开动你们聪明的脑袋想想,高举反动旗帜、攻打六部衙门,已经形同造反,如果本官不当机立断,马上制止的话,真让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礼部衙门给打下来,恐怕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他们了!”
宗室中却也不全是蠢物,有人不服道:“我们是朱家的子孙,怎么能造反呢?”
但对沈默来说,这太小儿科了,他淡淡道:“我孤陋寡闻,却也知道宣宗时的汉王,武宗时的宁王,还有前不久的伊王,难道他们不姓朱?”
“你……”那些‘聪明人’登时被堵得直翻白眼,道:“你可不能造谣诬陷!我们天下的宗室不会放过你的!”
“人证物证俱在,谁敢说我造谣?”沈默冷冷道:“本官说得很清楚了,我是去保护他们的,如果你们一意阻拦,那我现在就折回,哪怕诏狱里鬼哭狼嚎,也不闻不问了。”
“别介……”众宗室哪还敢拦路,立刻让出一条通道来。
“上轿。”沈默也不跟他们客气,轿夫们一压轿子,他便要坐回里面去。
“大人,您给个明白话吧。”众宗室已经被他弄得没了脾气,低声下气道:“怎么才能放人?”
“放人?”沈默摇摇头道:“别想那好事儿了,这罪名可奔着造反去了,回去再想想办法吧。”说完便猫身上了轿子,众宗室虽然意犹未尽,但哪敢再拦他的驾,只好先回去禀明长辈,商量着怎么营救。
※※※※
都和那些宗室分开好久了,三尺还是乐不可支,不光是他,所有人都很高兴,整整一个冬天,见天被这些苍蝇嗡嗡围着,打不得又赶不得,早就憋了一肚子气。今天看到这些家伙吃瘪,大伙儿自然高兴……可坐在轿子里的沈默,却有些心神不宁,这感觉从出了宫门就开始,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一般,但他又说不上所以然,只能归咎于睡眠不好了。
到了北镇抚司,十三太保的几个都在,在沈默鼎力帮助下,他们终于摆脱了东厂的钳制,因此心情格外晴朗,对沈默更是没的说。
压下心头的不宁,沈默和众人热络的寒暄一阵,然后上炕谈事儿,推让了半天,还是沈默坐了上首,其余人依次围着炕几盘腿坐下……据三尺事后说,一屋子的脚臭味。
好在从徐阶那里出来,沈默的鼻子就失灵了,所以也没什么感觉,仍能神色正常的问道:“那些被关押的宗室怎样了,有没有要死要活?”
“嗨,那都是些驴屎蛋子表面光的怂包。”朱五咧嘴笑道:“一关进诏狱就吓尿裤子了,也不用上刑,只消吓唬吓唬,就连偷看嫂子洗澡,和姨娘偷吃都交代出来了。”引得众人一阵怪笑。
沈默也跟着笑一阵,道:“这样我就放心了。”说着嘱咐道:“把他们当成一般犯人就行,不过也别虐待,还得注意保持卫生,弄死了不好交代。”
“这就不是一般犯人了。”众人又是一阵怪笑,一般进来诏狱的犯人,不花个千八百两打点,甭想享受这待遇。
第七一九章 庄园
从北镇抚司出来,沈默的戏码就算是演完了,后面市恩于众的美差,自然轮不着他干,想一想下午横竖没事,还是早点出城,把老婆孩子接回来是正办。
因为预感到京里会出乱子,他早一步便将家里人打发到了京郊的农庄……那是沈默购买下来的,有五百多亩地,专供府上三百多口人吃食的一个小庄园。当时没人理解他的行为——京城繁华之地,什么买不着?用得着自给自足吗?
沈默对他们解释是,自己种、自己养的东西,吃着放心,而且可以安置一些侍卫的家人,这份开销是值得的。他这样说了,自然没人再提异议,那庄园便被盘下来,已经经营一年多了,府上也陆续吃到了庄子里送来的五谷杂粮、肉蛋蔬菜,确实要比市面上买的更可口,也就交口称赞老爷的善心。
但只有若菡知道,沈默经营这个京郊庄园,最真实的目的,其实是建一处可以正大光明出京的落脚地,一旦京城有事,便全家搬出去,在最坏的情况下,也可以搭乘自家车马行的快马,半天之内赶到塘沽口——在那里常年停泊着一艘最先进的快船,可以载着他们逃出生天。
这次宗室乱京城之前两天,沈默便将老婆孩子送到了京郊的庄子里,自己当起了裸官,现在风波已过,自然要把他们接回来了。
出了北京城,得益于张太岳和林若雨卓有成效的工作,已经看不到多少灾民了。新下了两场大雪,也将那场人间惨剧完全掩盖住,非得等到明年雪化时,才能再次露出些许痕迹。
走在这样安静的京郊,哪怕是响晴薄日,也不会有‘雪霁天晴了、腊梅处处香’的轻快感觉,反倒是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让沈默有种白幡遍地、山河齐哀的不祥感觉。
‘我这是怎么了?’他关上车窗,伸手摸摸面颊,竟然有潮湿的感觉,就像刚流过泪一样。‘怎么变得这么消极?’沈默察觉到自己的异样,甩甩头,希望将其赶走,不想将这种情绪,带给自己的家人。
马车缓缓驶入官道旁边,一个背靠河道的村庄,村子外种满了柳树,此刻整个庄子银装素裹,条条柳枝晶莹剔透,间或有梅花朵朵,盛开其间,让这白雪的世界显得不那么单调。
通往庄口的道路上铺了煤渣,人马可以放心的走在上面,庄口有木栅栏,还有放哨的兵丁,不过一看到车头悬挂的金荷花徽章,便赶紧将寨门打开,放他们一行人进来。
马车径直开到庄园中央地带,那里错落着几件粉墙黛瓦的房舍,房舍四周种着松树、柏树和竹子,雪霰涂抹在松柏和修竹之上,虽没有江南的温和娉婷,但高雅清幽更胜一筹。
在房前还有一片水池,此刻已经结满了冰,十几个小孩在上面嬉戏打闹。不时有孩子跌倒,但没有人哭鼻子,都一骨碌爬起来,继续进行忘我的游戏。
沈默从马车上下来,在一群垂髫小二中,一眼就看到自己的两个儿子,阿吉穿着蓝绸棉袄,十分穿着青色绸袄,跟一群穿布棉袄的孩子,差别还是不小的。
孩子们玩得投入,根本没注意有人来了,沈默也不打断他们,就在边上微笑着观看,不一会儿竟看出些端倪来,原来这十几个孩子并不是在瞎玩,而是在模仿两军战斗……他们两人一组,一个岔开腿坐在连着绳子的木板上,让另一个人拉着在冰上滑行,仿佛战场的骑士一般。而且这些人似乎还分成了两帮,一帮胳膊上缠着白布,一帮的胳膊上缠着青布,两边人数相当,都是一边五‘骑’……两个臭小子竟分别在青白两帮中充当骑士,指挥着己方的‘人马’,朝对方冲撞过去。
看着孩子们玩得热火朝天,沈默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妥,就站在不远处微笑的看着。正在双方打得不可开交时,一个小孩从竹林里跑出来,大叫道:“大奶奶回来了!”
孩子们一下子定格了。这时阿吉大声道:“慌什么,收队!”十分也道:“赶紧回家吧。”于是孩子们便做鸟兽四散,连‘溜冰板’都不要了。
阿吉和十分往主屋里跑,沈默正好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两个孩子一下看到了他,先是一喜,然后呲牙一笑,便向往屋里钻,却被沈默一手一个拎住了,笑骂道:“臭小子,见了老爹跑什么?”
“娘要回来了,看到我们没在读书,会打板子的。”平常讨好笑道:“爹,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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