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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2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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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当嘉靖的龙船抵达天宁寺的御码头时,既没有看到十里的彩棚、也没有看到漫撒的金纸。甚至出迎的扬州缙绅,竟没有一个穿绸缎衣服的,这跟想象中差得太远了,嘉靖奇怪地问左右道:“古人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这里应该是顶繁华富庶的地方,怎么看起来还不如北方富裕?”
当时袁炜等几位词臣在帝侧侍奉,听闻皇帝问话,大伙儿都望向袁炜。袁炜只好小声道:“皇上,您说的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的扬州城,可是今非昔比了……”此时说扬州城坏话的,可不是跟扬州人有仇,而是已经被大户们收买了。
事实上,为了维护低税率,扬州城的大户决不吝啬,为了能让假象不被戳破,他们不计成本的贿赂皇帝左右……比如知道袁炜附庸风雅,不喜欢铜臭,便搜集了吴道子、阎立本的画卷,王羲之、苏东坡的手册送给他,哪一件都是价值不菲,让袁炜爱不释手,自然‘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不仅行贿袁炜一个,皇帝身边的其他嬖佞宠幸也皆有所得,几乎是一个不漏,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这时候就没人会戳破真相,反而帮着扬州人一起欺瞒皇上。
他们对嘉靖说,三个原因导致扬州城变穷了,一是倭寇骚扰江东,苏北地区近十万军队的军费粮秣,一直由扬州府筹措,这一筹就是十多年。就算根基再厚,也禁不起这样的折腾。
二是鄢懋卿总理盐政时,推行乱政,使盐商困极。嘉靖问道:“不是已经免了鄢懋卿增收的盐税吗?”
众人道:“盐税是表、盐政才是本,盐税收的多少,只会关乎表皮,只有盐政败坏,才会伤到根本。”其实他们说的是,鄢懋卿改变掣盐之法的事情。此时食盐国家专卖,盐场的商人们生产出食盐之后,并不能拿到市场上去卖,那是死罪。而是必须先由朝廷专管盐政的都转运盐使司‘掣盐’,也就是核定数额,与官方批准的数额相符,才能允许销售。
官方批准销售的数额,就是各盐商手中的盐引数。事实上,因为获得盐引的成本过高,合法销售‘正盐’的利润就很低……当然,这个低,是相对于‘余盐’来说的。所谓余盐,就是在完成正盐之后的富余。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盐政官默许正盐之外,再搭售一定量的余盐……这一块不纳税的灰色地带,利润就太惊人了,而且因为盐商分销全国,也无法查实‘一定量’的具体数额,以至于余盐的销售,远多于正盐,甚至于正盐有掣无售,全以余盐的名义销售!
所以就出现了盐商们一面叫苦税率高,一面又大肆偷税致富的局面。鄢懋卿在任时,竟然改变了掣盐的方法,不分余盐、正盐,只要是从盐场出去的盐,就必须征税,这不断了盐商的财路吗?
于是双方很快交恶,向来持保守政治态度的两淮盐商,迅速倒向了徐党,与他们同气连枝的晋商,也跟着与严党作对,客观上加剧了严党的覆灭。
当然,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其中谁是谁非,只能留待后人评说,现在鄢懋卿已经下野,自然任由盐商们攻讦,而无法为自己辩解。
在身边人七嘴八舌地劝谏下,嘉靖皇帝允其奏。于是鄢懋卿所改之盐政悉罢,一切回到原点,世界一切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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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官员们口中,还有第三个原因,那就是随着对外贸易的兴隆,苏州崛起,巨商大贾蜂拥而去,扬州城已经大不如前,连赖以成名的娱乐业都很萧条。各方面因素的制约下,造成了今天陛下眼中泯然众人矣的扬州城。
嘉靖听了十分同情扬州城的遭遇,便不再怪罪他们怠慢圣驾了,只是他有一夙愿,那就是想看看闻名天下的扬州琼花,到底是什么样子?琼花是一种独特的花,‘花大如盘,洁白如玉’,有诗赞曰:‘东方万木竞纷华,天下无双独此花’、又赞曰‘明月三分州有二,琼花一树世无双’,但只开在扬州琼花观无双亭畔,其余地方都不得见。
一听皇帝要赏琼花,扬州城的官绅们吓坏了,因为那琼花观位处繁华闹市,那里的风流天华是遮掩不住的。皇帝只要一去看,八成就露了馅。只好都巴巴地望向袁炜,意思是,您继续忽悠啊。
袁炜心中叫苦,这些盐贩子的钱,可真不好拿。不过既然上了贼船,也只能挺他们到底了,他偷偷擦擦汗,頓首对嘉靖道:“皇上,这琼花,不看也罢。”
“为何?”嘉靖奇怪道。
“从前隋炀帝便顺着这大运河,专程到扬州来看琼花,结果把江山都给丢了。”袁炜硬着头皮道:“所以后世皇帝都很避讳这花,远的不说,单说本朝武宗皇帝,那么喜欢猎奇游玩的君王,来到扬州时,也没有看琼花,还不是担心有碍国运?”
“大名鼎鼎的扬州城,难道就没有值得游玩之处吗?”嘉靖皱眉道,显然已经打消了赏花的念头,毕竟琼花再好,也比不上皇位的万一,他不能惹这个晦气。
“皇上容禀。”袁炜小声道:“这个地方名声之所以大,不是因为胜景风物,而是因为……秦楼楚馆特别多,所以古人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仅凭这一项,这里就足以扬名华夏了。”说着低声道:“哪位名人来了扬州,都会留下一段风流韵事,虽然很多是杜撰的,但大家都愿相信……”
嘉靖当然听得出,他这话里的深意……这种烟花之地,不是皇帝该待的地方,您要不想让无良文人编排,咱就赶紧离开吧。
听了他的话,嘉靖沉吟片刻,至此意兴索然,只在行宫中住了一夜,吃了一餐‘淡而无味’的淮扬菜后,终于对此地彻底失望,第二傍晚便启程南下,离开了这让他大感‘名不副实’的扬州城。
※※※※
听完林润的讲述,沈默不禁摇头笑道:“想想皇上也真是可怜,虽然号称唯我独尊,但下面人不想让他看的。他就看不到,不想让他知道的,他就不知道。”
林润点头笑道:“虽然我不赞成这些人的作法,但乐意看到这种结果,像北方那种搞法,开销实在太大了,希望扬州成为一个例子,让后面的府县都放聪明点。”
“八成会这样的。”沈默啜一口茶道:“南方的士大夫,向来桀骜不驯,对皇上也没有北方人那么敬畏,干出这种事儿来,一点都不稀奇。”
“是啊。”林润感慨道:“我也在北方当过官,确实发现咱们大明南北差异不小,相互隔阂也不小,南方人瞧不起北方人,北方人也看不上南方人,这种隔阂甚至被带到朝堂上,到了影响国策的地步……甚至有人说,大明之所以治不好,就是因为总是南方人在朝中掌权,凡事光为南方着想,不管北方的死活……”
沈默摇头笑笑道:“说这个有些远,等你我位列公卿时,再讨论也不迟。”说着正色道:“你说是专程等我,到底所为何事?”
“嘿,瞧我这烂记性。”林润不由笑道:“一高兴,把正事儿都给忘了。”
“现在说也不迟。”沈默给他斟上茶,轻声道:“说吧,什么事儿。”
“是这么回事儿。”林润压低声音道:“我想参个人……”
“那就参呗。”沈默不由笑道:“你是御史大人,还不想参谁就参谁?”
“这个人非同小可,他的身份贵不可言,地位不可动摇,没有你的帮助,我参不倒,甚至参不到他。”林润沉声道。
“到底是什么人?”沈默被勾起兴趣来了,问道。
“伊王。”林润从不卖关子,说话就像为人,一刀见血道:“准确的说是,第六代伊王朱典楧!”
“伊王朱典楧?”沈默面色不禁一动,因为这不是他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就在几天前,海瑞曾经以此人为例,痛批过皇亲宗室胡作非为,对大明朝的危害……
伊王藩是明宗室幺房,始祖叫朱彝,乃太祖爷朱元璋与葛丽妃所生的庶廿五子,因为廿六子朱楠夭折,所以伊王就成了朱元璋最小的儿子,洪武二十四年封为伊王,就藩河南府;永乐十年病死,谥为厉,称伊厉王。
大明朝美谥泛滥,能在没有造反、不敬的情况下,得到如此恶谥,第一代伊王朱彝绝对是个人才,他没学到父兄身上一点好东西,却继承了其血脉中的残暴,在藩国中胡作非为,残害百姓……他经常挟弹带剑到市郊游猎,遇到躲避不及的人,动辄斩劈,弄得血溅一身,而他竟专喜欢穿这种溅血的衣服。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命男女裸体杂混取乐,绝对是太祖诸子中最荒淫无耻的一个,没有之一,他死之后,礼臣还上奏请剥去他的爵号,但朱棣为了稳定人心,没有答应。
朱彝的继任者们,也颇像其祖,直到现在第六任伊王朱典楧,终于将这种恶的传统发展至顶峰。按照海瑞的说法,此人贪婪无厌、刚愎自用、对下属残狠,又侮辱缙绅,笞打朝臣,侵夺学宫、奸淫民女,强占民居!洛阳府尹劝他适可而止,朱典楧便派人把他抓到王府,扯光了他的胡子头发。据说他抢掠他人妻子四百多人,强占民房三千多间,又选民女十二岁以上者七百多人,其他财富不计其数,使得河南百姓怨声载道。
※※※※
“这都是表面现象。”听完沈默转述海瑞的话,林润摇头道:“如果仅仅是荒淫残暴,我也不会这么着急!”说着面色严峻道:“其实我几年前就盯上朱典楧了,坊间传说他狂妄不悖,常有不臣之心。我一直在暗中调查他,查实他以修理府第为名,将方城王府、桐城郡主第宅、洛阳县狱等尽逼夺,侵占官街五道,抑价强买民房一百余家,又强征河南境内的铁匠、皮匠入府。实际上在打造兵器、甲具,其居心叵测可见一斑。”
“什么?”沈默吃惊道:“你说他想造反?”
“造反不敢说。”林润摇头道:“但不臣之心确凿无疑,他的卫队不仅严重超编,还在民间蓄养了许多死士,还大肆收买绿林响马、土匪流民。据我观察,河南境内的土匪,背后或多或少都有他的影子。”说着问沈默道:“你说他贵为亲王,却去和强盗打成一片,还能有什么目的?”
沈默默然,朱典楧都当上亲王了,却还在努力搞好群众关系,可见仍不知足,但亲王的地位,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再进步的话,只有让皇帝挪挪位子了。
“他还擅立东厂、私设诏狱,缉捕百姓、迫害忠良;并斥巨资购买武器,他的卫队配备清一水的三眼火铳,据说是北京神机营都比不了的。”林润最后总结道:“总之,趁着朝廷外患内乱,无暇监管这些藩王,伊王这几年大肆的扩张实力,无论如何,动机绝对不纯。”说着面色凝重道:“而且此人带来的影响极坏,许多藩王纷纷效仿、蠢蠢欲动,若不及时加以严惩,只怕到时候酿成大祸!”
听了林润的话,沈默轻声问道:“难道河南的官员都瞎了、哑巴了吗?伊王搞出这么大动静来,怎么就没人向朝廷吭一声?”
“怎么没有?地方官员告了他好多次了,但每次他都安然无恙,反而是告发他的人,不久后便倒了霉,先是罢官、然后横死,搞得人人胆丧,再没人敢管闲事。”林润问他道:“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吧?”
沈默点点头道:“他朝中有人。”
“是的。”林润颔首道:“他走的正是严世蕃路线,似乎还买通了东厂太监,每年都有大笔银子孝敬,自然可保无忧。”
“但现在严世蕃下台了。”沈默轻声道。
“所以他更躁动了。”林润道:“加紧了招兵买马,搜刮民财,甚至开始囤积粮草,其举动甚是可疑。”说着从怀中拿出一本厚厚的册子,递给沈默道:“这是我从特殊渠道,弄到的伊王府从去年下半年以来,所有的款项收支,几乎所有的支出,都用来购买粮草铁器马匹,你说他到底想干什么?”
沈默拿过来,细细翻阅起来,看完后抬起头来,沉声道:“厉兵秣马,必有所图啊!”说着看一眼林润道:“你禀报上去了吗?”
“没有……”林润沮丧的摇头道:“听闻圣驾来扬州,我便从南京匆匆赶来,请求见驾,但许是我名声太差,那些人竟然不给通禀。我也不知谁是严世蕃的同伙,唯恐走漏了风声,让事情变复杂了,便谁都没有告诉。”说着朝沈默笑笑道:“后来想起你也伴驾,便四处打听你的下落,才知道你向皇帝告了假中途下船,我估计你是去看淮安知府海瑞了,早晚还得来扬州,便打算在这里等你两天,实在等不到,就去绍兴等,横竖能等到。”
“找我有什么用?”沈默苦笑道:“没有确凿的证据,仅凭这一份来路不明的账册,就想铲除一位亲王,八成会打虎不成反被虎伤。”
“无论如何,让皇帝警醒吧。”林润低声道:“我的状元公,帝喾陵,可在河南啊……”
第六六九章 海上之城
“你是说,他有可能……”沈默浑身毛骨悚然道:“图谋不轨?不可能吧,现在什么年代,还有藩王想造反?”其实他也有过造反篡位的设想,当然也不过是想想罢了,知道是没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不要忘了,阳明公的新建伯是怎么得来的。”林润冷笑道:“既然正德朝能出个宁王,本朝为什么不能出个伊王?”说着又给沈默一份文简道:“按规制,伊王府原额护卫旗军二千名,但据查实,最近已多至一万四千六百五十余名!仪卫司校尉原额六百名,今多至六千六百余名!原本两千六百人的武装,保卫王府权益,已经绰绰有余了,现在竟扩大到两万余人,难道伊王的钱没处花了吗?!”
林润的一番问,让沈默没法反驳,沉默一会儿,他轻声道:“参劾一个开国亲王,没有如山铁证,是不行的。”
“这正是我顾虑的。”林润道:“而且也不知道,皇上身边还有哪些人物,是跟伊王一伙儿的,所以我不能贸然禀报上去。”说到这,他面色一黯,低声道:“这些情报,是好几位仁人志士,用鲜血换来的,我不能辜负他们,一定要一击奏效!”
沈默理解的看着他,沉声道:“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帮我把这些情况呈报给皇上,请皇上早作提防,万万不能出意外啊,不然我大明可就出大乱子了!”林润深深一躬道:“拜托了!拙言兄!”
沈默赶紧将他扶住,沉声道:“若雨兄,你的苦心我明白!”
“这么说,你答应了?”林润欣喜道。
沈默微笑道:“你当满天下就你一个好人?”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林润呵呵笑道:“拙言兄是好人中的好人。”
与沈默商谈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林润便与沈默告辞,他要先行去河南,监视伊王的动向,沈默紧紧握着他的手道:“若雨兄,千万要注意安全啊,若是事不可为,千万不要强出头。别忘了,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林润郑重地点头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牺牲自己的。”言外之意,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也不会爱惜自己。
“珍重!”沈默有些艰涩道。
“你也珍重。”林润洒然一笑,对阿碧道:“开船吧!”
阿碧那银铃般的声音,便再次响起道:“娘,开船了!”
竹篙撑起,船儿破水,离开了码头,向着北方越行越远,沈默一直挥手,目送着那小船,消失在茫茫大运河上,却仍然望着河面出神,陷入了沉思之中。
※※※※
过了许久许久,沈默才回过神来,对身后静静伫立的三尺道:“走吧,咱们去苏州。”
三尺有些意外,小声问道:“大人,咱们不去追南巡队伍?”无独有偶,苏松的大户同样不愿意皇帝驾临,且他们的手法比扬州人要高明一些,过年后,接连报了几起倭寇死灰复燃,吓得袁炜就没敢将苏州规划进南巡路线中——船队直接从无锡入太湖,然后从湖州到杭州,远远躲开了苏松沿海一线。
“本官已经告假。”沈默淡淡看他一眼道:“就该有个放假的样子。”
三尺知道自己惹得大人不快了,赶紧闭上嘴。
毕竟是多年的老兄弟,沈默不能寒了他的心,轻声道:“江北的锦衣卫,已经不能用了。”
三尺闻言面色一阵感动,沉声道:“大人不用解释,是属下没分寸了。”
沈默宽容的笑笑道:“也不怨你,这几年在京里过得太安逸了,咱们得再把那根弦紧起来了。”
“是!”三尺高声答道。
沈默和他的护卫们,便与皇帝岔道而行,东去苏州。到达苏州时,正是黑夜,便在寒山寺外枫桥夜泊,是夜大雨如注,天黑如墨,沈默那艘客船上的灯,却一直点亮着。若谁的双眼能透过雨幕,必可看到他的窗前人影晃动,似乎有好几拨客人造访,这漫天的大雨,反倒成了客人们隐匿行踪的好助手了。
第二天,天放晴。阳光普照码头,但古枫桥边,已经找不见沈默那艘快船的影子,甚至很少有人知道,这位苏州今日之辉煌的缔造者,曾经悄悄的来过,又同样悄悄地离去。但那见过他的寥寥几人,却可以作证,他的心中无时无刻不牵挂着这里,他也始终在暗暗守护着这里的美好,因为这是苏州,一座水墨画般美好的城市,一个萌芽孕育的地方。
沈默站在船尾,远眺着远处朦胧的城市轮廓,目光中满是不舍,让三尺等人大为不解道:“大人,既然这么想念苏州,为什么不去看看呢?”
沈默手扶着阑干,轻声道:“我的一举一动,在那些大商大户眼中,都是别有深意的,又岂能随性而为?”说着目光望向东方道:“有时为了让某个地方,多获得些关注,我非得厚此薄彼不成。”
快船乘风而去,第二日便抵达了一座年轻的城市外,说这城市年轻,一点都不夸张,但看那城墙、门楼、箭垛、望楼,全都崭新崭新,丝毫没经过岁月的侵蚀,就像昨天才建成的一般,在城的正门上阴刻着两个厚实有力的大字,曰‘上海’!边上似乎还有一行小字,但距离太远,看不清楚。
在那通往城内的宽阔水道上,却有望不到头的货船在排队,船上的商客南腔北调,但绝少焦躁咒骂的,仿佛已经习以为常了。沈默的快船也跟着排了会儿队,便听临船的客商喊道:“喂,那客船上的公子,你们走错道了吧,这是走货的水道,西边那个才是走人的。”
沈默回头看看身后,已经等了十几艘船,不由苦笑道:“我现在还有的选择吗?”
那些客商被他的风趣逗乐了,都哈哈大笑起来。
※※※※
笑声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横竖时间还早,在那些客商的招呼下,沈默踏着船板,到对方的船上和他们喝茶聊天道:“听口音,你们是徽州那边的吧?”
“公子爷好耳力。”客商们笑道:“我们正是徽州来的茶商。”还有个爱炫耀的补充道:“胡大帅的同乡哦。”
“呵呵,久仰久仰。”沈默笑道:“诸位来这上海城发什么财?”
“嗨,瞧您这公子说的。”那些人笑道:“咱们茶商不卖茶叶,还能改卖茶叶蛋吗?”便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沈默也跟着笑,笑完了摇摇头道:“在下的意思是,听闻徽州的茶叶全国闻名,都是坐等各地客商去收的、也能卖上好价钱,怎么诸位舍近求远,亲自运着茶叶出来卖了?”
“哈,公子爷不是外行啊。”徽州茶商中的年轻人一个笑答道:“不错,我们的茶叶确实不愁卖,但人家从我们那收来,运到这里不过几百里,还全是水路,价钱就能贵上八九倍,我们这一偷懒,大头就让人家赚取了,还不如辛苦一点,自己赚大头呢。”有年长的徽商,可能是嫌年轻人说得太直白,便在边上补充道:“其实也不全是为了钱,主要是有人用劣质茶冒充咱们徽州的茶叶,砸了咱们的招牌,所咱们这正宗的得出场镇镇风气,好让那些西洋人,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毛尖!”他这话引来众同乡的一阵叫好,显然比那青年有水平多了。
沈默又问道:“你们觉着,在上海通埠方便,还是在苏州方便?”
“当然是上海方便了。”徽商们笑道:“虽然我们客商,要多走一段吴淞江,但这海上码头可比江上码头,吞吐能力强多了;若是在苏州,谈妥了生意,还可能要等个七八天,才能把货物装船运走,这边就厉害多了,最多两三天就能发货,而且这边规矩少,只要按规定完税,官府就大行方便……”
“哦,难道苏州官府还刁难客商不成?”沈默有些吃惊道。
“刁难倒谈不上。”徽商们摇头道:“但您知道,老衙门的规矩多,要打点的神仙也多,可不如这上海城,清清爽爽、利利索索,少操不少心。”
“上海不也有官府吗?”沈默不动声色的问道:“听说上海县令不是正途出身,那些狡猾的老吏都服他管吗?”
“服气,简直是服服帖帖哩。”一提到那上海县令,徽商们登时来了精神,道:“这位县老爷平时看着挺和气,甚至挺滑稽的,可发起狠来,那绝对是杀人不眨眼,人又精明的很,在他手下做事,哪个不战战兢兢,谁敢胡作非为?”
沈默饶有兴趣道:“真有这么厉害?”
“那当然,不信给你讲讲,当初他是怎么镇住那帮子黑心胥吏的。”就听他们讲道:“一开始上任时,那些胥吏觉着县令老爷年轻、又是监生出身,应该好欺负,便抱着一大摞杂七杂八的公事案卷呈上,悄悄试探他。”
“结果呢?”提到那上海县令,沈默的兴致也无比高涨,仿佛人家在说自家人似的,关切问道:“他处理的怎么样?”
“不怎么样。”客商们绘声绘色地讲述道:“县令老爷斜着眼,也不问是非曲直,统统点头道,‘可以、可以……’然后又会说:‘你们可不要欺瞒我,不然将来吃不了兜着走。’似乎对政事不太懂,又怕人家以为他不懂似的。”
“这下,那些为非作歹的胥吏们打心里藐视县令老爷:‘果然是草包一个,没一点本事!’于是愈发为非作歹起来,把个上海县闹得乌烟瘴气,也让商人们怨声载道,正常的贸易都大受影响。别人向县令老爷告状,他只是命人家写好状纸递上来,然后就没了下文,一副得过且过的昏官模样。”
“但谁都没想,一个月后的某一天,县令大人向所属官员宣布道:‘统统聚集县衙大堂,本官要宣读胡部堂的谕令!’”一个年轻的商人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虽然同样的情节他已经讲了不下二十遍,但每次讲都觉着很爽:“不明所以的上海县官吏,便都来到大堂上,跪听东南总督的谕令。便听县令大人念道:‘今将上海县内所有官吏,尽付上海县令全权管理,所属官员如做不法之事,其有权自己直接捉拿审问,定案后报上即可!’”
“这谕旨一宣布,那些不法的官吏全惊呆了,他们想不到年轻的县令大人,竟能从胡大帅那里讨来这道授权,更没想到,这年轻人竟这么能忍,等他们现了原形才宣读这道谕令!”那青年眉飞色舞道:“宣罢谕令,沈县令马上升堂,众官吏全都提心吊胆、忐忑不安——县令大人却抖擞精神,再不是前些日子萎靡不振的样子,便听他一拍惊堂木,厉声道:‘六房书吏何在?’”
“在,小的在……”显然这一段也是其他人的最爱,马上有客商随上,假扮起受审的书吏来。
那青年学着县令老爷的声音道:“便见沈县令沉下脸道:‘一个月前,你们在县衙账目里作假,侵吞官银三千两!这一个月来,又利用手中的权力,敲诈勒索到了两千里,对吗?’然后又把每个人侵吞的金额说出来,惊得六个书吏面无人色,马上磕头如捣蒜,求饶不已……”
“这,这,您怎么这样了如指掌?”那假扮受审书吏的客商,一脸惊恐道:“大人饶命啊,我们下次不敢了。”
“‘早干什么去了?’只听沈县令长叹一声:‘本官丑话已经说在前头,不听是你们的事儿。我是个粗人,受不了太多烦琐的审判手续,但我能断定的是,就凭你们侵占勒索的金额,杀你们八遍都足够了!’”那青年学着沈县令的样子,一指一个假扮小吏的客商道:“你,先自己的衣服脱光。”
“脱光衣服干吗?”沈默轻声问道,要是让他惩罚这些小吏,最多就是把他们发送到徐海的船上,当一名光荣的远洋水手。
但那沈县令显然更狠更辣手,只听那青年道:“那个被手指点到的书吏,只好乖乖脱下衣服,然后被四个粗壮的衙役用水火棍这么一撑,就别住了四肢、凌空架起,高高地扔到空中,然后落到地上,如是几次,那书吏便七窍流血,摔死了。然后其余五个也全都一命呜呼,但沈县令还不罢休,又马上命令悬尸集市示众——让堂上的贪官污吏个个吓得浑身打颤,唯恐遭受同样的命运,全都夹起尾巴来做人,结果所有的恶习全部消失,上海县的面目焕然一新……”
※※※※
客商们说的津津有味,沈默却大为惊异,因为这些人口中的那个上海县令,与他印象中的那个人,形象差距太大了!
客商们看到他沉默,以为是公子哥动了恻隐之心,觉着沈县令太冷血了,一个年纪大些的便正色道:“公子爷,您宅心仁厚,是大家户有修养的,可能觉着杀人是不对的。”顿一顿,问他道:“不知您听过一个说法没,叫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说的就是从事这五个行当的人,都是些滚刀肉似的无赖渣滓,一个个心黑着呢,要不杀几个把他们镇住,永远别指望这些人能乖乖听话。”
沈默笑笑道:“我不是那么迂腐之人。”
“那就好,那就好。”客商们笑道:“其实沈县令人很随和,有时来码头上巡视,跟咱们老百姓都能聊到一块去,有时候还教咱们唱歌呢。”
“唱歌?”沈默好奇道:“唱什么歌?”
“叫,叫爱什么鸟。”客商们笑道。
“爱情鸟?”沈默福至心灵道。
“对对,就是那只鸟。”客商们点头道:“怪怪的,不过挺好听的,对了,您怎么知道是那只鸟的?”
‘废话!’沈默暗笑一声道:‘就是当年我教给他的。’
说话间,船捱着终于进了城,便见上海城内的码头上,千帆云集,遮天蔽日,商贾喧嚣,挥汗如雨,分明是一派商埠中心的景象。
沈默的心中更加热烈,一时却无暇顾及这些景象,他迫不及待地与那群善谈的徽商告别,让人问明了方向,便上岸向县衙去了,心中暗叫道:‘久别的兄弟,你还好吗?’
第六七零章 沈县令
上海县的马路,全都用青石铺就,但不是水乡普遍用的那种青石板,而是用三寸见方,一尺多长的石桩子,密密麻麻的楔在地上,组合成一条条平整的马路,可以想象其所耗工作量,该有多大。但整个上海城的主要路面,全都采取这种方式铺就。当初看过这种路面后,士绅们十分的不理解,他们认为这种方法费时费力不说,而且还不如青石板铺出来的路美观,真不知干嘛费这个劲。
但沈默力排众议,坚持用这种方法,铺就了上海城所有的主要路面,而且极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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