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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2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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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比清明,令他如痴如醉,锲而不舍。
但最近不知是怎么了,再也没法入定,心中充斥着嘈杂之声,眼前弥漫着乌烟瘴气,人影憧憧,一会儿是曹端妃、杨金英;一会儿是夏言、曾铣;一会儿是杨升庵,一会儿又是陆文明……这些伤害过他、或被他伤害过,最终都成枯骨的男男女女,仿佛从坟茔中复生,整日环绕在他身边,只要一闭上眼,就冒出来缠着他、对他哭、对他笑,一时一刻也不放过他!
他越想安静下来,摒弃幻象,却发心烦意乱,终于忍受不住。猛然昂头发出一声狂吼道:“啊……”
那吼声仿佛颤得精舍都微微晃动,霎时传遍了整个宫殿,令宫人们噤若寒蝉,个个佝肩缩背,唯恐引祸上身。
也吓得候在外面的黄锦不知所措。最近一段时间,皇上可太不好伺候了,他小心翼翼、竭力奉承,还没少挨训,板子都吃了几回,竟想念起还在蹲禁闭的陈洪来,心说要是这家伙在,好歹能分担一半啊。
想归想,手脚不敢慢,还是颠颠的进去,打开那个紫铜香炉,从中拿出一个温着的紫砂壶,试了试水温正合适,一脸憨态可掬道:“主子请用茶。”嘉靖急火攻心,口干舌燥,自然要喝茶的,上次黄锦便是因为慢了一步,被皇帝骂了一顿,又因为茶太烫,被打了屁股,这次可记得清楚了。
嘉靖斜倚在蒲团上,接过那古铁似的紫砂壶,重重吸一口,又呼出一口浊气,面色这才好看些,看也不看黄锦道:“谁在外面?”
“哎呦,主子您真神了。”黄锦伸出大拇哥道:“隔这么老远都能听见!”
“哼,到底是谁?”嘉靖恨恨道:“哭哭啼啼的,吵得朕心神不宁。”
“是……”黄锦畏惧的看皇帝一眼,小声道:“是沈大人。”他暗暗祈祷,沈默不要像自己一样挨板子。
“那个混小子……”好在沈默还有几分薄面,嘉靖没有发作,只是哼一声道:“来干什么?”
“这个……”黄锦小心道:“奴婢也不知道,反正哭着鼻子就来了,说要求见皇上呢。”
“还哭鼻子?”嘉靖就喜欢黄锦这股子憨憨的俏皮劲儿,闻言面色稍稍缓和道:“叫他进来吧。”
※※※※
黄锦出去一会儿,便带着沈默进来,大礼参拜之后,嘉靖让他抬起头来一看,呵,两眼哭得跟俩桃子似的,这可真是稀罕,不由心情大好道:“这是怎么回事儿?让谁欺负了吗?”
沈默闻言咧咧嘴,还没说出话来。眼泪就又下来了,赶紧低下头,使劲吸气也止不住。
见他竟哭成了个泪人,嘉靖奇怪道:“什么事儿这么伤心?”
沈默只是泪雨滂沱,也不答话,嘉靖最近本就火大,一下子暴发道:“别哭了!到底怎么回事儿?!”
沈默倒也听话,硬生生止住泪,将鼻涕倒吸回去,两眼跟兔子似的望着嘉靖帝,抽泣道:“皇上,皇上,我师父要被人害死了……”
“什么?”嘉靖也惊了,道:“徐阶出什么事儿了?”
“不是徐阁老,是微臣的授业恩师。”沈默道:“沈炼沈青霞。”
“沈炼?”嘉靖皱眉回想道:“似乎听过这个名字。”下一刻恍然道:“就是那个上书辱骂严阁老的家伙吧?他怎么了?”
沈默哭诉道:“我师父谪居保安州,去岁俺答入寇应州,连克我四十余堡,然宣大总督杨顺畏敌怯战,对虏寇不敢发一矢。待俺答退后,他唯恐失机被查,竟纵吏士杀兵及百姓,取其首级谎报战功!那巡按路楷也被他收买了,帮着他一道瞒着朝廷。”
嘉靖的脸色阴沉下来,紧抿着嘴唇听沈默接着道:“我老师虽然已是白身,但不忘忠义,眼见杨路二贼如此丧心病狂,蒙蔽圣听,不由五内俱焚,直奔总督府面叱杨贼,并作文祭奠死者!又收集上千人的证词,送到京城状告此二獠!杨路二贼自然恨之入骨,竟诬告我师与白莲教谋乱,将其下了总督府大狱,并捏造口供呈刑部批决,要除我师而后快……”说着又伏地哭泣起来。
“再哭就滚出去!”嘉靖不耐烦地低吼一声,好在却没往别处想,沉声道:“你这一说,朕倒想起来了,上午时勾决了几个白莲教徒,是有那么个叫沈炼的。”
沈默失声道:“皇上,可不能冤杀好人啊……”
“放肆!”嘉靖哼一声道:“朕怎可能听信你的一面之词?”
“微臣不是一面之词。”沈默手中捧着一摞厚厚的状纸,递给黄锦道:“这是宣大数千百姓的联名状,请皇上御览。”
黄锦便将那摞状纸送到嘉靖面前,嘉靖拎起一张来,看上面写的内容,与沈默所说的大差不差,只是更加详尽而已,又随手翻了几页,便看到后面的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指印,令他触目心惊。
沉吟片刻,皇帝轻声问道:“谁在内阁值守?”事情涉及到宣大总督,另一面又是这沉甸甸的联名状,他不可能轻易表态,必须找大学士咨询一下。
事实上,这也是朱元璋当年设立大学士的初衷所在。
※※※※
徐阶对嘉靖的了解,绝对超过沈默,准确的预见到了这次召见。所以当太监来请,他不慌不忙的整好衣冠,跟着就去了玉熙宫。
叩拜完毕,嘉靖命平身,徐阶便站起来,看到了对面低着头的沈默。
嘉靖的目光在徐阶与沈默之间巡梭,看得沈默心中忐忑,脊背直冒冷汗,但徐阶却十分坦然,安之若素。
良久,嘉靖方冷冷地问道:“阁老可知朕唤你何事?”
“回皇上。”徐阶躬身答道:“微臣斗胆妄测,是国子监祭酒沈默,来您这告状了。皇上忧心边关,垂怜子民,故召微臣垂询。”马屁来去无踪,却又随时随地,真高手也!
“知道怎么不拦着他?”嘉靖的目光笼罩徐阶,似是要透视他内心深处道:“莫非他来哭诉,也是你的主意?”
“他也来您这哭了?”徐阶错愕道:“真是狗胆包天!”说着赶紧跪下请罪道:“他确实找过微臣,但微臣让他先回去,说定会禀明皇上,查清此事,给他个交代的……原本打算明日奏事时,向皇上说明呢,他竟然直接来了!”气得摇头道:“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见徐阶跪了,沈默赶紧跟着跪泣道:“阁老恕罪,学生等不到明天,须知我那可怜的老师,已经落入杨顺的魔掌三天了,多耽搁一刻,都可能就是诀别……”说着给嘉靖磕头道:“皇上,这事儿跟徐阁老没关系,确实是罪臣擅作主张,请皇上责罚!”这就是他一直哭泣的原因,没有之前的情绪铺垫,现在突然走悲情路线,就会让皇帝感觉是在演戏……哪像现在,哭啊哭的,就把皇帝给哭习惯了,就很顺滑的把徐阁老撇清出来,不然怎么帮自己说话。
做事如下棋,高手都是多想几步的。
“哭哭哭,就知道哭!”嘉靖简直要被沈默烦死了,恼火道:“再哭一声,就赏二十廷杖!”
沈默赶紧捂住嘴,不敢再出声。
※※※※
沈默的哭肉计奏效了,嘉靖果然不再怀疑徐阶,缓缓问道:“徐卿家,你看过那状纸了吗?”
“微臣看过。”徐阶微微点头道。
“看了感官如何?”嘉靖问道。
“兹事体大,不目见耳闻,不能臆断有无。”徐阶沉声道:“其实此事微臣早有耳闻,也已经调阅相关文档在查此事,现在沈祭酒提出来,微臣正准备连夜写奏章,将初步结果禀明皇上呢。”意思是,这就是我为什么明天才报告。
嘉靖看一眼沈默道:“多学着点,什么叫老成持重……你那个沈老师教不了你。”
沈默知道皇帝入彀,心中一喜,但面上还是唯唯诺诺,抽泣不止。
“你查的怎么样?”嘉靖又问徐阶道。
“很不乐观……”徐阶轻叹一声道:“这些年,朝廷的战略向东南倾斜,难免放松了对九边的要求和支持。起先有杨博镇着,尚且可以维持局面。但两年前杨博丁忧,杨顺上任,局面开始恶化,边将愈发堕落,鞑虏愈发嚣张,边疆惨遭践踏,百姓复陷苦海……仅去年一年,倭寇入寇的次数,便是前面五年的总和,到了今年,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九边从东到西,处处都见蒙古人劫掠的铁蹄,其侵略之势竟呈燎原之势!微臣浏览一遍东南的奏章,只见到一道道告急文书如雪片一般,但奇怪的是,具体战报竟如凤毛麟角,难以寻觅,仅有偶尔几张报捷的文书,却远不及告急的十中之一。”
“这是为何?”嘉靖不解道。
“兵部的解释是,没有发生交战。”徐阶道:“前线过度紧张所致。”
“胡说八道。”嘉靖不信道:“难道鞑虏在跟我们藏猫玩吗?”
“皇上圣明!”徐阶奉承一句道:“微臣也不信,便用了别的法子,间接调查此事!”
“什么法子?”嘉靖好奇问道。
“微臣秘密查阅了近两年,九边文官的任职更迭情况。”徐阶道:“又查阅了兵部的官兵世袭备案,通过这两方面的数字,便能得出边军乃至文官武将的阵亡情况,再对应那些个告急文书,又能得出每次鞑虏来袭,我方的真实损失了。”
“阁老有心了。”嘉靖赞许地点点头,轻声问道:“结果如何。”
“触目惊心!”徐阶吐出四个字道。
第五九四章 断头饭
听到皇帝问询,徐阶心中一喜,他要显示自己强过严嵩,就得靠着这种机会露脸。
徐阶当年可是神童,本就记忆力超凡,清清嗓子,便给皇帝一口气背诵道:
“仅去年一年为例——正月戊申,虏自偏头关入,掠寺坞等堡,杀指挥以下军官十余人,兵丁近千人。”
“四月己丑,俺答亲率数万骑入应州,攻毁四十余堡,我方折损一知府、两知县、两指挥,三千户,十四百户,卫所兵丁四千人。”
“七月戊子,虏数千骑由朔州移营而南,攻山西大掠,我阵亡两知县,三百户,卫所兵丁一千人。”
“十一月辛巳。虏数百骑犯山西神池等处,大掠数日,我阵亡一百户,兵丁七百人……”
烛光幽幽跳动,嘉靖的脸色愈发难看,终于忍无可忍,暴躁的打断徐阶道:“够了!够了!上百鞑虏竟能长驱直入三百里!那些吃朕俸禄的文臣武将,就是这样替朕抵御鞑虏的吗?开国百七十年,闻所未闻!”
精舍中所有人赶紧俯身请罪。
“是谁在替他们打掩护?”嘉靖阴着脸问道:“为何没有战报,还得靠这种方法去查,许纶那老朽想干什么?”因为东南战事归胡宗宪全权负责,所以兵部尚书的主要职责,就是对宣大蓟辽一线的经营,现在出了这种事,当然要向兵部尚书问责。
徐阶轻声道:“皇上息怒,许老大人年事已高,精力有限,难免被下面人糊弄了。”也不知他这是给许纶说好话,还是在挑唆。
“尸位素餐,要他何益?”嘉靖皱眉道:“你要他写个奏本,给朕个解释。”
“是。”徐阶轻声道。
“还有宣大那边也要查。”嘉靖继续道:“到底是虚报损失,还是真的损兵折将,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必须要查清楚!”
“是。”徐阶应声道:“请问皇上,派哪方面的人去查?”
“事涉宣大总督,不能偏听偏信。”嘉靖轻轻按压着眉心道:“让刑部、都察院、兵部都派员。还有锦衣卫的人,各路神仙都去瞧瞧,回来各上各的本,倒要看看朕养的这些白眼狼,是怎么个睁着眼说瞎话的。”
“是。”徐阶又应一声。
“下去办吧。”嘉靖一挥袖道。
旁听了许久的沈默终于忍不住道:“皇上,那我师傅呢,他是被恶势力打击报复的……”
“嗯……”嘉靖顿一顿,向黄锦问道:“勾决的名单还在吗?”
“马公公上午就带回司礼监了。”黄锦答道:“奴婢这就去看看。”
嘉靖没搭理他,而是望向沈默道:“你不是佥都御史吗?朕看都察院的人选就是你了。朕给你手诏一道,先暂缓行刑吧……”
沈默忙谢恩不迭。
“但丑话说在前头。”嘉靖声音变得严厉道:“如果查来查去,是你师父诬告,或者他真的加入了邪教,你就跟他一同领罪吧!”
“是!”沈默郑重一礼,俯身道:“臣愿意!”
※※※※
得了皇帝的手诏,沈默便匆匆离了玉熙宫,径直往司礼监跑去,正好碰见马全往外出,笑着向他问安道:“哎呦沈大人,啥事儿急成这样?”
沈默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道:“老马,马公公。勾决的名单在哪里?”
“早就让刑部拿去了。”马全还搞不清状况道:“这次也不知怎么了,何部堂亲自来要……唉,对了出啥事儿了?”
沈默哪有工夫搭理他,呲牙笑笑道:“等着问黄公公吧。”说着一拱手道:“告辞了。”便一溜烟跑掉了。
“这么急干什么?”望着他飞快消失的背影,马全不解的摇摇头。
沈默知道沈炼现在是小山羊进了老虎洞,唐三藏误入小雷音,随时都有被害的可能,哪敢有片刻怠慢,不停歇的出了宫,上气不接下气的坐上轿子道:“去刑部!”
刑部衙门在西单牌楼白庙胡同南,从西苑出来拐个弯便到,沈默还没歇过来,轿子就停了。
咬咬牙,沈默从轿子上跳下来,大声对守门兵丁道:“有皇上手谕,快带我去见你们部堂!”
守门士卒并不认得他,但见沈默一身绯红,知道是不可能诳人的大官,便急忙忙带着他直入衙门,到了尚书签押房外,才进去通禀。何宾也被唬了一跳,赶紧扶着歪斜的官帽跑出来,一看是沈默,不由变了脸色,狠狠瞪那兵丁一眼,道:“妈了逼的,也不问清楚是谁。”
他粗鄙的言辞让沈默不禁皱眉,沉声道:“何大人,上谕面前口出不逊,似乎不妥吧。”
“你是御史吗?”有道是近墨者黑,在严世蕃的熏陶下,何宾已经出口成脏而不觉羞耻了,反而振振有词道:“你管得着吗?”
“我当然是御史,不过没工夫管你的臭嘴!”沈默从袖中掏出嘉靖的手书,挺胸正色道:“左佥都御史沈默,奉命传上谕!”
何宾这才磨磨蹭蹭的跪下道:“臣何宾恭请圣安!”
沈默也不打开,沉声问道:“皇上问,今日勾决人犯的名单何在?”
“尚在微臣桌上摆着呢。”何宾答道。
“其中宣府上报之人犯沈炼,因尚有疑点,暂缓处决!”沈默将手诏在何宾眼前一晃,便收起来道:“何大人,请照办吧。”
“回皇上话。”何宾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道:“覆本已经送出去了……”
沈默闻言黑着脸,低喝一声道:“还不快追回来!”
“追不回来了。”何宾慢慢爬起身来,拍拍膝盖上的灰,悠悠道:“用兵部加急送出去的,现在已经到昌平了吧。”
“你混账!”沈默一听,血往头上涌,一把揪住何宾的领口道:“什么居心!”
“你干什么?”何宾色厉内荏道:“还想打人吗?”
沈默的拳头都攥紧了,但头脑还有三分清明,知道此时不能节外生枝。指一指何宾的脸道:“早晚打你个满脸开花!”说着一松手,转身急急走了。
何宾整一整凌乱的衣襟,看左右怪异的眼神,知道自己今天丢脸了,不由老脸通红道:“看什么看,一群饭桶!”
※※※※
沈默出了刑部衙门,紧跟在身后的三尺问道:“大人,咱们怎么办?”
“看这架势,他们要快刀斩乱麻。”沈默停住脚步,吐出一口闷气道:“咱们去宣府,明日午时前必须赶到!”
“啊……”北京到宣府相距三百里。如果一路快马加鞭,再换几次马,一天时间就能赶到,可现在是申时初刻,冬日夜长,不到一个时辰就会天黑,然后卯时过了才能天亮。换言之,能在白天赶路的时间,只有头尾不到两个时辰,其余的时间都要在黑夜里行进,能走多快先不说,还很容易马失前蹄,摔下来就得折了骨头,弄不好小命都有危险。
三尺觉着得劝劝大人:“太危险了吧……”
“我自己去。”沈默发起火来,翻身上了他的马道。
三尺苦笑着拉住马缰道:“服了服了,咱们去咱们去。”说着回头对那些个轿夫道:“回去通知弟兄们,咱们阜成门前集合,还有一个时辰就关门了,麻利点。”
“放心吧……”轿夫们笑着应一声,便抬着空轿子飞快的走了。
“嘿嘿,可撒撒欢了。”三尺笑骂一声,抬头望向沈默道:“大人,不急在这一时,咱们得先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沈默的情绪渐渐平复,闷声问道。
“朱十三家。”三尺小声道:“还是他那个腰牌好使。”
沈默一下想起几年前,他们直奔华阴寻找李时珍那次,正是用的朱十三的锦衣卫腰牌,一路畅通无阻,全都是最好的马匹轮换,轻声道:“我怎么把这茬忘了。”
“您得想大事儿。”三尺牵着马往朱十三家走去:“这些小事儿,就让小得操心吧。”
沈默闻言沉默片刻,轻声道:“刚才是我不对……”
三尺闻言呵呵笑道:“大人是急得,我们知道。”
“真是抱歉。”沈默叹口气道:“又让你们跟我去冒险……”
“俺们正求之不得呢!”三尺笑道:“没看他们撒欢似的?这半年憋得都生锈了,正好借着机会放放风。”说着挠头道:“大人,您今儿是怎么了?咋这么见外呢?”
“呵呵。没什么……”沈默摇摇头,轻声道:“有你们这帮兄弟,真好……”
※※※※
说回宣府,总督府大牢内,最深处的囚室中。
大牢内暗无天日,囚室中没有灯。在室外回廊中,悬挂着一盏牛油灯,微弱的光线穿过囚室的栅栏,被割得支离破碎,映照着地上同样破碎的褥子和稻草。
这里的空气污浊不堪,连老鼠都不愿光顾,但在里面的沈炼父子俩毫无所觉,正在面对面的说着话。
“你不该来的……”沈炼望着自己的儿子,有些伤感道:“为父自个与杨、路二贼作对,却不想让你也跟着进来。”
“爹爹能进来,孩儿为什么不能进?”沈衮倔强道。
“为父一日为官,便终身是臣。”沈炼摇头道:“但你不是朝廷的官员,没必要跟着遭这份儿罪!”
“但我是爹的儿子!”沈衮情绪激动道:“我若是畏罪而逃,父亲倘然身死,骸骨无收,万世骂我做不孝子,还有何颜面活在世上?!”
沈炼面上的欣慰一闪即逝,冷着脸道:“糊涂!这大牢进来容易出去难!不死也得扒层皮!”
沈衮撇撇嘴道:“您都说了,反正出不去了,就别再埋怨孩儿了。”
“唉……”沈炼无奈叹息一声,低下头不再说话,他觉着身为父亲,自己太不合格了。沈衮也不说话了,他虽然义无反顾的进来了,心里还是很害怕的。
父子俩就这样沉默的坐着,不知什么时候,大牢里响起了一天两次的‘铛铛……’声,那是狱卒用饭勺敲打饭桶,提醒囚犯们准备好饭碗。等他们将饭碗穿过站来,密密麻麻摆放在走廊边上后,两个送饭的狱卒便往每个碗里舀一勺淡出鸟来的白菜叶子汤,再丢下个砸到地上能弹起来的黑面窝窝,就当做今天的晚饭了。
事实上,犯人们也只有这时候,才知道现在是早晨还是晚上,因为每天早晨吃米粒可数的稀饭,和……黑面窝窝。
见送饭的来了,沈衮赶紧起身,拿着两个破碗过去,在栅栏边等着打饭。住单间的好处是,没有狱霸跟你抢……虽然他在外面时,决计不会吃这种东西,但在牢里饿了两天后,已完全不觉其难以下咽了。
但让他失望的是,狱卒送饭到隔壁牢房,竟转身而去。急得他高声道:“我们还没饭呢……”
狱卒回头看他一眼,没好气道:“等着。”
“明明还有窝头……”沈衮嘟囔一声,怏怏坐回去道。
好在不一会儿,一个狱卒去而复返,竟还端着个饭香扑鼻的托盘。正在费劲下咽的犯人们见了,贪婪的耸耸鼻子,羡慕的舔舔舌头,然后用同情的目光望向沈炼父子俩。
能在这鬼地方得到这种款待,大抵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断头饭。
沈衮虽然没蹲过牢,但早通过偷看的小说知道这勾当,一下子脸色煞白道:“这是什么意思?”
那狱卒将食盘送进牢里道:“你爹明天就要上路了,伺候他吃顿好的吧。”说着又搁下食盒,看他俩一眼,便转身走了。
※※※※
沈衮呆若木鸡,望着那托盘上,有肉有菜有馒头,比起那菜汤窝头来,确实是难得的美食了。但一想到是老爹的断头饭,他哪有一点食欲?
沈炼心里倒是从容,但看到儿子泪珠滚滚的模样,心里也不好受。
父子俩相对坐了好一会儿,沈衮才擦擦泪,哽咽道:“爹,孩儿伺候您最后一顿。”
沈炼摇摇头,道:“爹没胃口,你吃吧。”此时他满心想的,竟是如果自己死了,沈衮怎么办?能不能安然出去,哪还有心思吃饭。
沈衮虽然饥肠辘辘,但怎可能吃老爹的断头饭,也摇摇头道:“我也吃不下。”
隔壁牢里的犯人一直支着耳朵,听这爷俩竟谁也吃不下,此刻出声道:“嗨,不吃别浪费,凉了就不好了。”说着朝沈衮呲牙笑道:“给我们吧。”
那人叫王四,是隔壁牢里的一霸,在外面干的是打家劫舍的买卖,进来了也以欺负人为乐。沈衮不理他,他却不罢休道:“我也不亏你,跟你换还不行?瞧,我这晚饭还没动呢。”
沈衮还不理他,沈炼却出声道:“换了吧,难得有顿好的,你要不想吃,也别浪费了。”
“那爹还要吃呢。”沈衮含着泪道。
“我不吃了。”沈炼摇摇头道:“肚子里空点,死的干净。”
沈衮瞪了那狱霸一眼,这才将托盘给他端过去。
那狱霸王四直咽口水,隔着栅栏将饭菜小心接过去,便闷头大吃起来。
沈衮问他要窝头,王四一拳穿过栅栏,正打在他脸上,痛的沈衮抱头倒在地上,只听他嘿嘿笑道:“都快死的人了,还吃什么窝头,还是给大爷我省了吧。”
沈衮气得要和他理论,却被沈炼叫住道:“你若跟他一般见识,岂不是自认和他一般下贱?”沈衮这才气呼呼的住了嘴。
“我下贱,我吃饱饭。”王四满不在乎道:“你高尚,到死吃不着饭。”说着便不再理这迂腐的父子俩,埋头大吃起来。
边上有人好心劝他,说这是断头饭,吃了晦气。却招来王四一顿打,骂骂咧咧道:“我就是晦气死也不给你吃。”说完将盘子碗的吃个干净,舔得锃亮才罢休。这才拍着圆滚滚的肚皮,满足的叹口气道:“自打进来后,头一回吃这么饱。”说完一头栽倒在稻草堆里……
大家看了心说,真够可以的,吃了就睡……便也没有在意,但过一会儿才发现,他的姿势十分别扭,却一动不动。有人过去看看,小心拍拍他道:“四爷……”想提醒他姿势不对,起来重睡。
谁知道手刚碰上他的身子,王四便软软的翻过身子,露出一张七窍流血的脸!
恐惧的尖叫声,登时传遍了牢房。
第五九五章 上法场!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正是嘉靖四十年最后一次月圆。
银盆似的月亮,将银辉洒落在燕赵大地上,清晰地映出远处地平线轮廓。‘嗒嗒’地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接着,一个马头出现在东南方向,沿着官道快速行进着,很快,几十骑马紧紧跟了上来,与第一骑始终保持着两三丈的距离,马蹄隆隆,踏碎了满地的月光,直冲西北方向。
这是沈默和他的卫队,他们昨日申时末才离京,往宣府急行而去。宣府号称‘京西第一府’,是北京城西边的第一个的府城,距京师三百余里,乃是京师的锁钥所寄,要害可知。
也正因为如此,沿途有最完善的驿站系统,严格的每隔二十里一驿。如果没有这套系统支持,沈默想要连夜狂奔近四百里,简直是痴人说梦。
好在他取得了锦衣卫的令牌。还有夜行经验最丰富的向导——就是那头前带路的第一骑。那位常年来回于宣大和京师之间的锦衣卫信使,对这条驿路无比熟悉,带着他们在月光下奔驰如流星,利用一个又一个驿站,保持着不间断的高速行进。
※※※※
宣府大牢中,王四的尸体已经被抬出去,因为犯人暴毙而引起的骚乱渐渐平息,毕竟在这炼狱般的大牢里,死个把人司空见惯,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但这对沈炼父子俩,却是无比的震撼。他们很清楚,那王四不过是个倒霉的替死鬼,方才该死的,应该是他们爷俩。
还是沈炼心志坚定,恢复的快,轻叹一声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沈衮脸色惨白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兴许是怕夜长梦多。”沈炼轻声道:“也可能怕为父乱说什么,谁知道呢……”
“他们这回没得逞,会不会再想办法谋害爹爹呢?”沈衮忧心忡忡道。
“管他呢,反正横竖都是个死,早晚还不一样。”沈炼洒然一笑,却又不无忧虑道:“倒是衮儿你,可得保护好自己啊……哪怕眼看爹爹被砍头,也不能太过悲伤,总之谨言慎行,一切以出去为要。”
“爹爹……”沈衮一脸悲伤道:“我不能……”
“什么不能?”沈炼一脸严厉道:“记住。对一个还有很长路要走的年轻人来说,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爹爹……”沈衮眼中蕴着泪水道,颤声道:“孩儿要做您这样的人。”
“不要学爹爹,爹爹虽不后悔,但不愿自己的孩子重蹈覆辙。”沈炼语重心长地拍拍他的肩膀道:“如果能顺利出去,将爹爹下面的话转告给你两个兄弟,作为咱们沈家的家训,不许违反。”
“孩儿聆听父亲教诲!”沈衮双膝跪下、郑重其事道。
“而今以后,我沈家子弟须以耕读传家,但不得参加科举!更不许出来为官!”沈炼沉声道:“只有这样,才能长久兴旺下去,方不愧列祖列宗,亦无愧于百姓良知。”
“爹爹,您不是常教育我们,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吗?”沈衮不解道:“可按您刚才说的,岂不是自扫门前雪,不问他人家?”
“唉……”沈炼疲惫的叹口气道:“也许是爹爹自私了吧,但你必须听……”父子俩就这样一个说一个听,根本没感觉时间的流逝,那饭勺敲打饭桶的声音又响了,竟然一下到了早饭时间。
※※※※
月亮越来越小,轮廓越来越淡,东边的天际却渐渐开始发白。
马队疾驰中,便看到远处半空中,悬着个橘色的亮点,骑士们不禁一阵欢呼,因为那正是驿站悬挂的气死风灯。
很快,便能看清那高悬在两丈旗杆上、有个大大‘驿’字的灯笼,就连驿站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
驿站早一步得到命令,已经准备好了替换的马匹,以及热水干粮,好让他们一到便可换马赶路。
从昨天傍晚开始赶路,沈默他们还没有休息一次呢,加之一直夜路、精神高度紧张,卫士们全都面露疲惫之色,但所有人都一声不吭,更没有情绪上的波动。这让想看他们笑话的向导暗暗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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