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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2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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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花园空地中,静静站着两个大家伙——一匹长六尺、高五尺的木头马,还有一头稍矮却粗壮的木头牛。仔细端详,木牛和木马的头、躯干与四肢均有模有样,甚至还蒙着兽皮,看上去有模有样。

‘这想必就是那木牛流马了,单从外观上看,就比我那个更像回事儿……’欧阳必进一下就像着了魔,也不管是不是人家后院、有没有女眷了,便走进去仔细观察起那两个大家伙来。他发现木牛的背整个都是空的,要是真能满载行走的话,盛七八百斤的粮食不在话下;而那‘流马’的腹部也是中空,容积稍小,大概能盛五六百斤左右吧。

他研究这玩意儿多年,自然知道古书记载‘木牛牛仰双辕,流马形制如象。’比照这木牛流马,果然见木牛长长的尾巴,其实是一对末端有横梁连接的双辕;而流马有长长的马脖子,就是形制如象吧……

当然这种静态的展示,并不足以让欧阳必进着迷。何况有兽皮蒙着,他也看不见里面的机关若何,所以对这东西如何操作,他简直迫不及待了。

刚想动手尝试一下,他突然停住道:“万一一碰就散架了,他们不会赖上我吧?”如是一想,老头越发不敢动了,便放声问道:“有人吗?”

※※※※

“有人吗?”他以为短时间内无人回应。

“有!”谁知他话音一落,马上有人回答道,倒把老头吓一跳。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布袍子的年轻人,站在院子的另一头道。

“你……我认识你!”欧阳必进拍着脑袋道:“你是那个谁来着?”

“下官沈默,拜见部堂大人。”沈默躬身施礼,微笑道。

“对对对,你是沈默!”欧阳大人一脸不好意思道:“国子监祭酒嘛,那天还在廷推上发言来着。”

“正是下官。”沈默面上挂着温暖的笑意。

“这是你家吗?”欧阳必进问道:“怎么方才没看见你?”

“正是寒舍。方才大人目不旁视,盯着那两具大家伙,当然看不见我了。”沈默说着做了个请的姿势道:“部堂大人请移步用茶。”

“不急不急。”欧阳必进一脸心痒道:“你快给我演示演示,这个木牛流马到底中不中用?”他现在是科学家欧阳,又穿着布衣,浑身上下看不出一丝部堂高官的威仪。

沈默笑着点点头,走到了木牛流马边上,问道:“部堂想先看哪个?”

“哪个都行。”欧阳必进急得直捋胡子道:“那就木牛吧。”

“好的,您瞧好了。”沈默说着将下襟挽起,扎进腰带里,站在那木牛身后,伸手搁在牛尾巴……也就是那双辕上。往下微一用力,那看似沉重的木牛,前脚便抬了起来,顺势一推,牛前腿进一步。再抬起双辕,前腿站住同时后腿被拉起,由此反复拉抬,那木牛便一迈一迈的向前走去。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欧阳必进知道诸葛亮的木牛,可以‘人行六尺,牛行四步。日行二十里,而人不大劳。’便仔细看沈默操纵那牛往前走,果然那木牛向前迈了四步的时候,人也正好走了六尺,行走步幅竟然与史书记载完全一致。

这是怎么做到的呢?欧阳必进知道那牛尾巴似的双辕,其实就是一对杠杆,起到了力臂的作用。双辕越长,当然就越省力,所以这头看着笨重的木牛,沈默一个人就能轻松驱动得了。

而且因为它受力的两只蹄子,永远和后面操纵它的人形成一个三角,他知道,在各种形状中,三角是最稳定的,加上重心低,所以这木牛操控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能载重吗?”欧阳必进虽然觉着问题不大,但还是要亲眼所见才信。

沈默点点头,问他道:“书上记载,木牛的载重是多少?”

“书上说,木牛‘可载十人所食一月之粮’。”欧阳必进道:“单人单月最少三十斤,所以怎么也得三百斤吧?”

沈默点头道:“那门头沟官窑烧的上好青砖有多重?”

欧阳必进是老工部出身,曾经主持过重修紫禁城,自然不会被这种问题难倒,不假思索道:“整五斤,上下不得超过一两,否则不得出场。”

“那正好。”沈默道:“六十块就是三百斤,再饶上您十块。”说着下令道:“搬七十块砖来。”就有几个卫士搬了七十块砖过来,装进木牛的背上……欧阳必进一看,确实是门头沟砖窑的货色,知道现在是三百五十斤。

沈默做个请的手势道:“部堂不妨亲自验证一下。”欧阳必进欣然应允,把双手搭载辕上,心说加上这木牛本身,怕得有七八百斤了,可得使点劲,于是用力一按……谁知那车辕依旧很省力,差点没把他的腰给闪了。

欧阳必进操着那木牛,起初动作还有些生疏,但不一会儿,便熟悉了,可以在院子进退转弯,都很自如,且并不费力,甚至单手都能驱动,且行进速度并不算慢,心说‘日行二十里,而人不大劳’,定然可以实现。

而且那牛腿并没有膝关节,纯粹是粗壮的圆木,虽然并没有自己的作品灵活,但定然是更实用。因为恰恰是这四根柱子一样的直腿,起到了很好的支撑作用,难怪沈默的木牛流马不存在负重难题……

一番操作后,欧阳必进完成了对木牛的实验,又转向流马。沈默给他演示——与木牛的操纵杆在尾部不同,操作流马要牵住马头,用力一按,马后腿腾空,再一拉,马后腿前行,再抬马头,马后腿站住同时前腿被拉起,再推再进。效果与那木牛差不多,只是动作更灵活一下,相应的负重也要小一点。

而且在史书中,流马有详细的尺寸记述,欧阳必进通过观测,发现这木马就是严格按书中尺寸制作的!更让他惊喜的是,如需木马停步时,只需把舌头一按,即可将行动机关卡死,这又完全符合书中的记载。

※※※※

把两样‘大玩意儿’全都折腾一遍,欧阳必进望着沈默道:“只要你能解决最后一个问题,我就无话可说,承认这就是诸葛武侯的木牛流马了。”

沈默笑笑道:“部堂请讲。”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东西在平地上灵光,到了那种曲折蜿蜒的山路上。”欧阳必进道:“也能行吗?”

“那就试试呗。”沈默笑道:“前阵子下雨,把我西跨院几间老房子冲垮了,前几天从门头沟拉了些砖回来,堆在那里还没开工呢。”说着挽起那木牛道:“不如咱们操着这木牛流马,过去实验一下,看看能不能行。”

欧阳必进这种发明家,最反感的就是所谓的‘坐而清谈’,在他看来,满朝官员都是宁肯夸夸其谈一天,也不愿动手去做一下的误国之徒。所以沈默不争不辨,用事实说话的态度,实在对欧阳必进的胃口,他呵呵一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喽。”便牵着‘流马’,跟他望西跨院去了。

府中下人早得了令,除了几个卫士之外,全都不准出屋,所以一路上也没有围观群众,两人便进了西跨院,只见早一步赶过来的卫士,已经在那里将砖摆出一段三丈长、三尺宽,高低起伏的‘山路’,模仿出蜀中栈道。

沈默找一个身体最棒的卫士,让他将三十块砖搁在一辆独轮小推车里,让他推过这段栈道去。那卫士依命而行,却发现在平地上稳健如飞的小推车,一到了这种高低起伏的地方,马上就露了怯……下台阶时使劲拉着,倒还能勉强凑合,可上台阶时却直接抓瞎,仅仅两块砖的高度,便怎么也推不上去。

看那卫士都憋红了脸,沈默让人上去帮忙,在前面拉车,却还是拉不上去。只好再加一人,三个人连推带拽,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才将那小推车弄上台阶,正要松口气,却一下子翻了车……

小推车以失败告终,下面便轮到木牛流马了,沈默操着装了六百五十多斤的木牛,很轻松便走过了这段‘栈道’,不论上下,基本上如履平地,没有太多的不便……

欧阳必进也操着他的流马,在‘栈道’上走了几遍,终于服气道:“在平地上,这木牛流马,其实没有独轮推车便利,但到了这种高低起伏的山道上,优势就完全体现出来了……怪不得诸葛武侯会造出这种东西,用其在崎岖的栈道上运送军粮。”

沈默闻言笑道:“看来,部堂承认,这就是诸葛亮的木牛流马了。”

欧阳必进重重点头道:“是的,它就是!”说着深施一礼道:“还请沈大人赐教,这东西里面是怎样的构造。”

“部堂大人请,咱们里面谈。”沈默带着欧阳必进向书房走去。

※※※※

欧阳必进坐在沈默的书房中,干脆利索道:“老夫曾经有言在先,谁能帮我揭开木牛流马之谜,我就答应他一个条件,但必须是我力所能及且合法的。”说着看沈默一眼道:“沈大人请讲吧,只要符合这两点,老夫一定答应。”

沈默笑道:“那是当然。”便从桌上拿起个烫金红皮的聘书,双手递给欧阳必进道:“希望您老能接受下官的聘任,担任苏州研究院的院正。”

“什么研究院?”欧阳必进接过那聘书道。

沈默便将那研究院的情况,介绍给欧阳必进,道:“自古都只重视经学文章,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身为这种情况的受益者,我却要说,这种看法是极端片面,甚至是错误的。”

欧阳必进面色微微有些激动,但仍强自抑制道:“愿闻其详。”

“上溯远古时代,没有燧人氏教我们取火,我们只能茹毛饮血,没有女娲氏教我们穿衣服,我们只能赤身裸体。赤身裸体、茹毛饮血便与禽兽无异!没有有巢氏教我们盖房子,我们就只能住山洞,也没法走出山林,到平原来发展文明;没有神农氏教我们耕田种地,我们在平原上也无法存活,又何谈发展文明?没有伏羲氏造字,我们的文明又如何薪火相传,发展壮大?”沈默陈词道:“燧人、伏羲、女娲、有巢、神农,这些上古先贤生在孔孟之前,定然不会说什么道德文章,但他们向我们传授技艺,让我们脱离蒙昧,走向文明,这份功德难道是任何哲人可比的吗?”

欧阳必进摇摇头道:“比不了。”

“我不是贬低孔孟老庄,而是要说明一个真理——推动我们华夏发展的,除了光辉的哲学思想,还要有一个个被严重低估的伟大发明——没有炼铜术、铸铁术、造纸术、印刷术、指南术等等伟大的发明,秦汉唐宋的辉煌如何出现?恐怕早就被异族消灭,再无华夏了!”

这番话,如果让那些榆木脑袋的读书人听了,定然大加批判,甚至斥为邪说,但在欧阳必进听来,简直是说到他心坎上去了,不由拊掌道:“好!说的太好了!我们大明要复兴,是绝对离不开技术上的发展的!”他能在牛瘟的时候潜心研究人力耕地机,而不是像别的官员那样,求神拜佛,希望老天爷保佑,正是因为他相信,圣人神仙只能解决思想问题,但现实中遇到的问题,只有用现实的办法去解决!

但他可不是头脑简单的家伙,一阵欢喜后,很快沉静下来,再次看那个聘书道:“年前就要赶到苏州上任吗?”

沈默有些尴尬地笑笑道:“是的,挺急的。”欧阳必进毕竟不是个普通的科学家,他更是大明朝的吏部尚书,沈默费尽心机、层层铺垫,不过是为了待会儿谈判时更容易些,但绝不会以为,凭着两件木牛流马,和一番慷慨陈词,就能直接达到目的。

第五六四章 大发明

一只老鸹兀立在书房外的古树上,歪头斜眼,看着里面的两个人。

沈默微笑道:“说实话,下官很为部堂大人的处境担忧。”

“此言何意?”欧阳必进不动声色的问道。

“您兢兢业业几十年,朝野上下的口碑向来上佳。”沈默轻声道:“下官实在不忍心,看您晚节不保,累及子孙啊……”

欧阳必进没有继续问下去,面色冷静的沉默片刻,摸一下后脑勺,露出一丝苦笑道:“老夫年将七十,乞骸骨的奏章都写好了,实在不想掺和进朝堂的风风雨雨,如果沈大人想借此拉我到你们这边,跟严党较量的话,那老夫只能说一声:‘抱歉,实在恕难从命了。’”

沈默笑着摇头道:“部堂大人多虑了,下官并没有存着利用您的心思,恰恰相反……”又轻叹一声道:“就像方才说的,下官坚持认为,大明不缺夸夸其谈的清流,缺的就是您这种脚踏实地,愿意俯下身子做一些事情的官员。只有您这样的人多了,才能扭转大明朝,只重道德文章,不重实用之学的不良风气。像您这样宝贵的财富,不能牺牲在无谓的朝争上……”最后才沉声道:“眼下严党覆灭在即,您老也危在旦夕,下官恳请部堂,早早抽身去苏州上任吧。”

“明年正月我就致仕了。”欧阳必进点点头道:“到时候我把奏章一递,就去苏州……看看,不到仨月的时间,耽误不了你的事儿吧?”没经过反复斟酌便草率答应,从来不是一名成熟官员的作风。

“我这边当然耽误不了。”沈默道:“但是部堂,您可就耽误了……到时候很可能陛下不会批准您的辞呈,所以还请部堂稍早一些请辞吧。”

“为什么不批准?”欧阳必进道:“七十致仕是很正常的,而且我又不是严阁老、方部堂那样的宠臣,陛下没必要为我破例的。”

“严阁老会请陛下破例的!”沈默语气肯定道。

“严阁老,呵呵……”欧阳必进摇摇头,顿一顿道:“今非昔比了……”在他看来,严世蕃折腾的越欢实,严党在皇帝眼里就越不受待见,加之这一年,严嵩几乎全陪着患病的夫人,对皇帝的侍奉难免不像原先那么勤力,所以跟嘉靖的关系,也慢慢有些疏远。

反正欧阳必进能感觉到,若是自己上书的话,陛下多半不会真心挽留。而会让自己退休回家的,所以没必要多此一举,省得让老姐姐伤心。

沈默见无法说服他,叹息一声道:“部堂到底在顾虑什么?您分明是答应过下官,只要力所能及,且不违法的事情,便会照做的。现在让您提前几天致仕,是让您违法了,还是您根本无法做到?”

“没有违法,我也不是做不到,但是……”欧阳必进叹口气道:“不妨实话告诉你,我那老姐姐已经日薄西山了,作为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在这个时候,我实在无法弃她而去……”

“什么?尊姐已经……了吗?”沈默故作惊讶道:“那您更加不能迟疑,必须速速离京,不然不光部堂您,就连欧阳家,都要跟着遭殃的!”

“哦……”欧阳必进缓缓问道:“为什么?”

“请问部堂大人。”沈默问他道:“严党现在的核心是谁?”

“尽人皆知。”欧阳必进道:“严东楼也。”

“如果令姐仙逝,严东楼作为独子,按律要回乡守孝三年。”沈默沉声道:“对于严阁老现在的情形,部堂应该比我更清楚,您认为离了严世蕃,他能完成得了那些玄妙深奥的青词?能破译得了陛下的种种暗语?能应付得了纷繁复杂的局面?”

接连三个问句,让欧阳必进无言以对,他也猛然发现,严嵩就要麻烦了……因为就像沈默说的,青词是严世蕃写的,主意是严世蕃出的,严党内外也都是严世蕃操持着,一旦他要是去守灵,老迈昏聩的严阁老如何能应付得了,磨刀霍霍的徐阁老呢?

一旦严嵩倒霉,自己身为他的妻弟,必然被殃及,他可深知那帮御史言官,多少年来被严党欺压惨了,若是有机会可以报仇,是绝不会放过机会,痛打落水狗的。

如此一想,欧阳必进的背上竟全是冷汗……这个年代,个人的荣辱与家族的兴衰是紧密联系的,如果自己这个吉安欧阳氏的支柱倒下,那整个家族的命运都会不可避免的走向低谷。这样的结果,是欧阳必进绝对不愿看到的。

※※※※

看到他的面色阴晴变幻,沈默知道关键的时候到了,但此刻他不能插言,因为像欧阳必进这样的大人物,都有独立判断的能力,只消把情况摆在他面前,让他自己判断就行了。如果说的太多,反而会适得其反。

沈默相信欧阳必进与严党并不一心,遇到事情也不可能从严党的角度出发,而只会考虑欧阳家如何。而他之所以有这样的判断,是因为从相关资料看,欧阳必进曾经十几年不上严家门,有这么个炙手可热的姐夫,却形同陌路,这绝对不是什么小矛盾、小摩擦,唯一的解释,便是两人理念有异,道不同所以不相与谋!

这时,那老鸹终于受不了无聊,‘呱……’地一声聒噪,展翅飞了出去,撕碎了院中的寂静,也打破了屋里人的沉默。

“请沈大人实话实说。”欧阳必进沉声道:“你所图为何?”

“方才跟您说过,在苏州研究院这个项目上,寒家已经投入了好几十万两银子,却始终没有什么产出,所以我压力很大。”沈默一脸‘坦然’道:“不瞒部堂说,建院初期的影子,全是从我岳家出的,当初我向岳父大人鼓吹什么‘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我们这种研究,又是直接面向工农生产,只要有成果转化为实际应用,就能创造源源不断的财富。”说着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所以才鼓动我岳父出资,建了这个苏州研究院。”

“后来我又利用职务之便,邀请苏州的大户入股,那些人一半相信我的鼓吹,一半也是不敢拒绝一个巡抚的要求。”说到这,沈默看一眼欧阳必进道:“还请部堂大人不要揭发……”以职务之便,要挟大户入股,定然是违法了,足够御史参他一本了。

人总是相信,没人会编造对自己不利的谎言,所以一旦听到有人‘自爆痛脚’,就觉着这不可能是假话。沈默这样说,正是利用了这一心理,让欧阳必进相信自己。

果然,见欧阳必进的脸上,浮现出理解的神色,道:“这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至于方法上嘛,虽然值得商榷,但不应被指责。”

沈默一脸感动道:“谢部堂体谅。不过那研究院建成数载,光往里砸钱,却几乎没有挣钱。”沈默无奈地叹口气道:“若是老没有起色,就算我老岳父能忍,那些入股的大户也要架秧子了,毕竟人走茶凉,我已经离开苏州大半年了。”

欧阳必进有些明白了,缓缓道:“你希望我去给你镇场子?”

“正是如此,我需要一个光荣致仕的吏部尚书!”沈默正色道:“而不是一个被革职遣返,灰溜溜的带罪之人,那对那些人来说,毫无震慑作用!”他知道火候到了,是亮出底牌的时候了,便一脸狂热道:“我需要的是时间,人才,和宽松的环境,只要给我这三样东西,必然可以创造出震古烁今的奇迹,彻底改变这个世界,让我们的名字,与那些上古大贤并立!”

“哦,沈大人哪来这么大信心?”欧阳必进道:“不是说,研究院这些年什么都没捣鼓出来吗?”

“那是我在锻炼队伍!”沈默大言不惭道:“那些小打小闹不算什么,一切还没有开始呢!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部堂携秘籍南下,创千年未有之大发明了!”

※※※※

“什么秘籍?”欧阳必进眼睛亮起来了:“难道是?”

“不错!”沈默点头道:“那一对木牛流马,正是我照着那本秘籍上的记载,仿制出来的!”说着竟哂笑一声道:“但比起这件大发明来,那木牛流马不啻于孩童玩物,就没有什么价值了!”

“什么发明如此神奇?”欧阳必进的好奇心彻底被勾起来了,连番催促道:“快给我看看。”

“现在当然看不到。”沈默两手一摊道:“还等着部堂大人您去研究呢。”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檀木盒,轻轻地摸索着表面,面色郑重道:“这是我亡故的师叔唐荆川公的遗作。荆川公天资过人,学识渊博,上解天文,下通地理,乃是当之无愧的大学者。”

这个欧阳必进自然不会反对,点头道:“不错,他可以说得上是当世第一大儒,可惜英年早逝。”

“但他传给我六部天书,是他毕生心血、天人合一的结晶。”沈默轻轻打开那盒子,目光柔和道:“这是我唐师叔永存世间的瑰宝,命我传于有缘之人。”说着看一眼南方道:“其中一本《兵部》,我已经传给了戚继光,他的‘鸳鸯阵’便是从那本书中悟出的。”

“什么?”欧阳必进这下彻底重视起来,失声道:“真的吗?”这些年来,戚继光的威名,已经传遍了整个神州,令倭寇闻风丧胆——根据兵部的记载,自嘉靖三十七年起,戚继光率其所部的数千戚家军,转战江浙、福建数省,在无其它军队配合的情况下,连战连捷。共取得大胜三十八场,歼敌四万五千与人,本身累计伤亡,却仅千余人,创造了战争史上不折不扣的神话!

甚至于,其意义不在歼敌本身——在戚继光和戚家军横空出世前,大明官军甚至已经对陆战绝望了……如果你记性够好,定然还记得那一次次耻辱的战败,上百倭寇便能动辄歼灭数千明军,已经把明军打得魂飞胆丧,望风披靡了。甚至于很长时间内,像俞大猷和胡宗宪那样优秀的将领,都认为只能通过水战和阴谋来打败倭寇,而无法在陆地上战胜他们。

但戚继光不这样认为,他率领戚家军在陆地上,一次又一次完美的击败了倭寇,且次次以少胜多,次次取得完胜!他为其他的明军将领,指出了一条赢得战争的光明大道!在那以后官军得以重拾自信,效仿戚家军的训练方法、作战模式,重整旗鼓向倭寇再次发起挑战。

在这个过程中,就连京城的大人们,也对一个词语耳熟能详,那就是‘鸳鸯阵’,据说戚家军每每克敌制胜,靠的正是这个阵法!难免的,这个神奇的‘鸳鸯阵’,也被好事者神化了,传来传去,甚至可以与诸葛亮的八卦阵、通天真人的诛仙阵相提并论了。

但现在沈默告诉欧阳必进,那是我传给他的,这让欧阳尚书如何不惊讶到失态……如果唐荆川的《六编》真那么神奇,那那个所谓的‘大发明’,就太让人期待了。

※※※※

沈默没有让他失望,颔首道:“您可以直接写信问戚将军,看看我有没有骗部堂。”

欧阳必进摇头道:“不用了,我相信你。”这种事情是不可能撒谎的,因为一代拆穿,欺世盗名的恶名将伴随沈默终生,让他再也抬不起头来。

“很好。”沈默点点头,将那本宝蓝色封皮的书本小心拿出来,肃容问欧阳必进道:“六编之《左部》,不知部堂大人是否愿意继承?”

“我愿意。”不假思索的,欧阳必进便点头道。

“那请您给荆川公行个礼吧。”沈默将书本搁到桌上,闪开一边道:“部堂是荆川公的前辈,鞠躬即可。”

欧阳必进却摇头道:“学无前后,达者为师,既然我要向荆川公学习,那这个师徒之礼,是必须要行的。”说完毕恭毕敬的向那本书磕了三个头。

他这种谦逊的表现,让一边的沈默好感大生,不由暗暗点头道:‘看来我这次是找对人了。’赶紧上前,扶欧阳必进起身,道:“您可以把这本书拿回去看,如果对那东西感兴趣,请尽快回来与下官见面;若是不感兴趣,那就没有必要回来,全当今天我们没见过面吧。”

欧阳必进点头道:“我知道了。”便将那书小心包好,塞到怀里,朝抱拳道:“无论什么态度,我都会第一时间让你知道的。”

“那样最好。”沈默点头笑道:“我送部堂大人。”便将欧阳必进一直送出门去,转身回来时,不知猫在哪儿的徐渭,坐在那流马的背上,朝沈默摇头道:“我看算无遗策的沈江南,这次要失策了。”

“本来就心里没底”沈默笑骂一声道:“你少咒我。”

徐渭捏着个半成品的柿饼,咬一口吐出来道:“呸呸,还不中吃。”

“你还能不能更馋点?”沈默怒道:“这些柿饼是我要捎回绍兴的。”

“尝一个怎么了,小气鬼。”徐渭将剩下的半个丢给沈默道:“还给你。”

沈默侧身让开,好险没被打倒,气得不理他,径直进了书房。

徐渭却颠颠跟进来,问他道:“谈得什么结果,他答应早退了吗?”

“不知道。”沈默摇摇头道:“你指望这种人物,能当场答应?那定然是忽悠我哩。”

“切,那你就让他回去了?”徐渭晕菜道:“花这么大劲儿造出来的木牛流马,他都没再看一眼,我们的功夫岂不是白费了?”

“我不是把那书给他了吗?”沈默道。

“你指望他能被那本书感化了?”徐渭嗤笑道:“何况那还不是唐荆川的原本,而是你沈江南加了料的。”

“真真假假,你懂什么?”沈默没好气地看他一眼道:“就指望着那点料搞定他呢。”

“就凭你那个……蒸汽机?”徐渭摇头道:“那玩意儿能说服他?”

“谁知道呢。”沈默闭上眼睛道:“骑驴看账本吧。”让他遗憾的,就是自己只知道个原理,甚至是皮毛,没法提供更多的资料。

“走着瞧?”徐渭道:“好,走着瞧。”

第五六五章 暴风骤雨前

第二天中午,不用三尺提醒,沈默走进烤房中,将用微火烘烤的烤屉打开,看到里面的柿饼已经稍呈白色了。他便到隔壁,找厨房的大师傅道:“周伯,柿子已经发白了,下面怎么办?”

那周伯是山东人,烧一手好菜,也会制作各种点心蜜饯,对柿饼自然不在话下,闻言笑道:“要想柿饼有嚼头,三捏三捂少不了。大人,您得每天捏它一次,然后放回烤屉里头捂着,这么三回之后,就成啦。”

“想不到做个柿饼。”沈默笑道:“还挺麻烦呢。”

“这还麻烦?大人有烤屉,三五天就成了。”周师傅大摇其头道:“老百姓家里没这条件,都是放在外面晾,得一个月才成呢。”

“那我这种速成法……”沈默关切问道:“会不会影响味道啊?”

“不会。”周师傅摇头道:“这种法子制出来的柿饼,又黄又亮又甜,香味浓出霜好,比风干的强多了。”

沈默这才放心了,便到隔壁,按照周师傅传授的要诀,开始捏第一遍。第一遍讲究轻轻捏一捏,和一和,但不能把外层干皮捏破。饶是他右手有写字的功底,轻重拿捏还不错,也有耐力,但等捏完最后一个,还是累得抬不起胳膊。

第二天中午还没歇过来呢,又得去捏。好在这一遍讲究‘匀’,就是把柿子通体捏个遍,把它捏软,要的是力度,不用把握分寸。然后第三天再去捏,这一遍讲究捏簿,给柿饼定型,特别有成就感。

沈默正在那爽着呢,外面三尺禀报道:“大人,欧阳部堂来了。”

沈默闻言松口气,手上一使劲,便把个柿饼捏成团了,赶紧揉揉、重新展平了搁回烤屉,不忘嘱咐一句:“别给我乱动,我回来还要捏呢。”这才出去了。

望着大人的背影。三尺不由笑了,跟了沈默这么多年,他是头一次见大人动手干活,还干得这么投入,恐怕除了想为远方家人亲手做点美食外,还有很大原因,是在用这种方法排解压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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