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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雀锁金钗-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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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情,和现在的自己一样吗?
如果能说话,他想说什么呢?
在涣散的思维中,段战舟几乎要听见话语从那张合的嘴中溜出来,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浑身上下一个激灵,他身上冒出来冷汗,一擦额头,急急站起身去开门。门外小兵显然刚从军统府跑回来,憋得一口气喘不过来,一张口,就是个晴天霹雳。
“军统说…都督的位置您自己留着吧,审判书已经下了,枪刑!”
第65章
军统府从来没有这般密不透风过,外头围三层,就连一只鸽子在墙边停下都被一枪打死。
反而府里头,偏院小角显得很寂静。
管家老杨头年纪大了,军统早就不让他忙里忙外,还算优待,闲养着而已,就住在这个偏院子里,这两日,老杨头多了个看管犯人的活儿。
那犯人就在偏院的地牢里,不见天日地关押着,老杨头只负责管着门钥匙,外头自有拿枪的守着,不需要他费什么心思。
这天夜里,袁野带着一个穿黑色披风的人偷偷进了府,那人蒙着半张面。袁野是趁着交接班的时候,有一个曾受过自己恩惠的看门兵的帮忙才把人带进来的,那人明日就要调走,今日是唯一可以见人的机会。
老杨头一见到袁野就笑:“少爷怎么来了?”
袁野不废话:“老杨,把门打开,我想见一见那个囚犯。”
老杨头脸色变了变,佝偻的身子更是缩了一下,恳求道:“少爷,老头我现在孤身一人,岁数又大了,您就让我安度一下晚年,心疼心疼我吧?”
“老杨,我不会带人走,也带不走,真的就只是见一面,说说话而已。”
“少爷,老爷最近越来越疑神疑鬼了,这些事情不干净,您就别掺和了!”
袁野见恳求无用,便换了一套说辞:“老杨,当初你儿子欠下赌债被追杀身亡,我是帮过你的,我这么说不是要以恩胁报,只是请你看在这点情分上,给我个面子吧?您也是看着我长大的,我不会害你的。”
这话果然戳心,老杨头瘪了瘪嘴,看了看天色,然后从裤袋里摸出烟杆子来,点上,吧唧吧唧抽了几口,吐出烟圈,一咬牙:“成吧…就一袋烟的功夫。”
一面抽着,一面转身去开地牢的门锁,边开也边碎嘴:“要说这里头那家伙也真是狠,刚进来第一天就寻死,没有刀子就拿牙齿硬啃自己的手腕子,啧啧啧…手筋都啃断了…老头我活了这么久,没见过这么狠的。”
锁链窸窸窣窣的一下就掉到地上,老杨头开了门,便走到一边去,拿烟杆子指了指门,示意他们进去。
袁野对那人说:“许杭,我在这儿替你看着,有什么话你要抓紧些,被发现可不是好玩的。”
许杭脱下黑色斗篷,接过煤油灯,点点头就往地牢走下去。
这地牢的门在地面之上,台阶一路向下,铺满青苔,里头一点光也见不着,鼻息之间全是霉味、潮味以及血味。
显然这个地方荒废了很久,最近才刚刚开始用,角落的灰尘,被蜘蛛网查封的天窗,死去的老鼠和蟑螂的尸体风化干透,每一步往下走都好像坠入深渊。
煤油灯受不了这种潮湿,摇摇晃晃,总有想熄灭的欲望,终究是顽强地活了下来,直到走到地牢深处。
一点点光就驱走了所有黑暗。
许杭看清了丛林的现状。
他瘫跪在墙根处,右肩膀上被一根拇指粗的钢针钉在墙壁上,血从伤口处流出来,都已经开始结痂了。
两只手腕遍布着深深的咬痕,深可见骨的那种,血肉翻出来,因为化脓而留着脓水,经脉已经断,两只手废了,颓在一旁。身上更有大大小小的伤痕,脸上血污半面,听到脚步声才缓缓抬起头。
真让人讶异,落到这种地步,都还没有死去。
丛林看清来人,极其虚弱地笑了一下,那嗓子像是腐朽枯木里的回音:“许少爷…能到这种地方来看我,也只有你有这本事了。”
许杭放下煤油灯,盘腿在丛林面前坐下:“如果你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死了,那实在是很浪费。”
“……输给你…我竟不觉得委屈。”丛林认可许杭的智谋。
许杭轻轻摇摇头:“你很聪明,若早生十年,我未必是你的对手,你不过还是输在年轻了些。”
“呵呵……”丛林低低地笑,牵扯到伤口,疼得皱了一下眉头,“若不是道不同,咱们还是可以惺惺相惜的…可惜了。”
看着那惨不忍睹的伤口,许杭眉毛微微一耸:“你倒是够决绝,自断双手,土匪一死,袁森又以为你是个哑巴,现在你手不能写、口不能言,便是最好的替罪羊。”
被袁森掳走的时候,丛林就已经预见到自己的结局。如果不这么做,袁森会逼着他作伪证,反咬段战舟,即便他骨头硬,少不了是皮肉之苦,横竖都是一刀,不如自己动手,好让袁森死了这条心。
这样,他的价值只剩下背罪。也算是在最后,给自己留点喘息余地,也算是……保护了段战舟。
不过许杭自问,丛林这种咬断手筋的魄力,世间也是找不出几个人了。
时间不多,这样叙旧般的话语没时间讲了,许杭直接道:“你的判决书已经下来了,三天后,枪刑。”
丛林听完很坦然,毫无生死惧色:“也…好。”
“我想和你谈一笔交易,你知道的事情很多,而那正是我需要的。用你最后的一点价值和筹码换段战舟的安全,你可愿意?”
许杭开出的条件是‘段战舟’,而不是‘救他’。因为他很明白,一来,今日他能进来已经是侥幸,根本无法带丛林出去,二来,即便丛林出去,参谋长也不会放过他,终其一生就是个死,何况他的身体已经废了。
这两个理由,丛林也了然于心。
“许少爷,你是令我一败涂地之人,难道……我能信你么?”
“你能,也必须能。”许杭定定看着他,“此事一出,参谋长那里,你已经是个废棋,他还会再派新的杀手到段战舟身边,等你一死,就再也保护不了他。你该清楚,只有我可以帮他对付参谋长的暗算,保他的命。”
丛林晦涩的目光望着跳动的灯火,久久不动。
许杭又说:“可别同我说什么主仆情深,为了段战舟,你连亲姐也能弑杀,何况那狗屁的忠诚信义?”
这话把丛林逗得冷笑不止,到底这世上懂他的,还是这个对手。
“咳咳咳…许少爷,我真的是越来越欣赏你…”
他挪了挪膝盖,因为跪得太久,膝头已经磨破。他长长吐了一口气:“我本以为,这些事情我会烂在肚子里一辈子,没想到,你会是第一个听客。”
许杭见他难受,走上前,拿了块帕子,垫在他的膝盖下,问道:“你杀丛薇,不是因为妒忌吧?”
“阿姐若是真心爱的段战舟,我也是愿意的,然而…她是去杀他的。我的那个傻阿姐,偏偏就爱上了把我们当工具的老男人…傻透了。”
丛林絮絮地说了起来。
原来当年,段战舟曾偶然在参谋长家里喝醉了酒,醒来发现躺在身边片缕未着的丛薇,看着那姑娘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方知自己是酒后失德,这才向参谋长提了亲。
“其实段战舟睡的不是丛薇,而是你吧?”许杭很笃定地说。
第66章
丛林猛一抬头:“你发现了?”
“从你们住在绮园,被我撞破之时,我就觉得匪夷所思,本以为段战舟被你下药,后来我给他把过脉,并没有异常,而他似乎什么都记不得,这世上恐怕没有这么奇怪的药物。”
“……你真是心细如发。”
许杭道:“后来查阅了不少典籍,断定他得的大抵就是‘夜游’的一种迷症。虽说段战舟梦中举止太过少见,但是从症状上看,应该差不离,也难怪会被人利用了。”
梦行之症,多为奇怪。在清人王械所著《秋灯丛话》里,有不少记载,梦中手舞足蹈有之,梦中四处行走有之,种种不可数。
丛林干笑了一下,摇摇头:“也不完全是,那天…那天是参谋长在他的酒里加了助兴的药物,可偏偏他夜游的的病症无人知道,在阿姐被安排进他的房间时,他就已经不在了……却找到了。。…我的房间。”
那一夜有多么混乱、新奇、躁动、迷乱,丛林印入骨髓的深刻。
其实别说睡梦里的段战舟,就是清醒的他,丛林若是不愿,他也没办法真的霸王硬上弓,说到底,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直到天亮,错乱的计划被纠正,粉饰太平,狸猫换太子,一切依旧按照参谋长希望的样子进行下去。
事后,丛林曾偷偷问过伺候段战舟的下人,都说他只是会梦中出门走一走,从来没出过事情。然而那一晚,像一把神秘的钥匙,开启了段战舟身体的隐秘之门,时不时地,他都会一如当晚,迷迷糊糊闯到丛林的房间里来,天亮之后又忘得干干净净。
真是如梦如幻一场空。
这个隐秘的羁绊,被丛林深埋心底,既羞耻又无奈。
也不能怪他不说,这种事情,说出去,谁信呢?
若不是许杭亲眼见过,怕也是会嗤之以鼻的。
丛林仰面,看着黑黢黢的天花板:“参谋长什么都布置妥当,唯一的意外,就是他没想到,我从一开始就背叛了他。”
当初,段战舟曾受命去抵御日寇,而参谋长受了日本人的贿赂,准备对段战舟下手。所以,新婚之夜,丛薇不死,便是段战舟的死期。
所有人都以为丛林狼心狗肺,但没人知道,丛薇死去,他才是这世上最心痛的人。
婚礼日,身着洁白婚纱的丛薇美得像是传教士所说的天使,巧笑嫣然,是从林见过她最美的一刻。因此,当他拿着刀站在丛薇面前的时候,颤抖得几乎要掉落。
丛薇看着他的眼神,从震惊到怀疑,从悲哀到释然,最后回归平静。
你逃走吧,阿姐。
不走。
不能不杀他吗?
不能。
丛薇的眼神表达的情意,丛林统统理解。她爱参谋长,所以愿意被他利用,正如他爱段战舟,愿意为他与亲人为敌。
是丛薇主动握住了丛林的刀,抵在自己的心口。
她说:“小弟……你知道的,完不成任务的间谍,只能被处理掉。所以,我和他,今夜必须要死一个人。我不想与你为敌,也不想伤害你爱的人,可是…从当上杀手的那一刻,我们就注定不得好死,在我满身罪孽之前,我更宁愿是你替我结束。动手吧。”
丛林的眼眶里都是泪水,肩膀一耸一耸,下一刻,手腕被从薇狠狠一带,‘呲’的一声,刀尖破开皮肤,刺入血肉,扎进跳动的心脉,溅起来的血温热地晕染了半身的婚纱。
丛薇一张口,哇的一口血吐出来,却是勉力笑着。
她抱了抱丛林:“小弟…阿姐对不起你,当初是阿姐一时鬼迷心窍…嫉妒阿爹阿娘对你好,才骗你跟拍花子走的……如果不是这样,你也不会这么苦…”
她总觉得有愧于小弟,毁了他一生的安稳,所以赔给他这条命是应该的。
丛林狠狠抱住自己阿姐的身体,才发现那个在冬天用体温暖自己的阿姐,竟是这么孱弱而轻盈的。
在爱与亲情面前,她选择牺牲自己,成全丛林的感情。或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究竟是因为厌倦杀手的生活,还是因为对弟弟的愧疚,才让她主动赴死。
都不重要了。
他只记得那个吃饭会把肉分给他,睡觉会替他暖被窝,出任务会挡在他面前的阿姐,再也没有了。
回忆起丛薇的时候,此刻丛林的脸上难得浮起一点温暖的笑意。
许杭没有兄弟,却也能感知他的痛处,一时拧了眉头:“后来,你是怎么瞒过参谋长的?”
“我骗他说,阿姐爱上了段战舟,要告诉他全部的计划,所以我将她灭口。”
“参谋长信了?”
“半信半疑吧,所以…我才吞了碳。”丛林提到这个事情,忍不住回想起那滚烫的炭火在嘴里烧灼的疼痛感,“那是我演的一场戏,让参谋长相信我对他的忠诚,只有这样,他才会放心一个能听话到连吞碳也毫无犹豫的我是忠心的,把我安置在段战舟身边。”
说得轻巧,可这代价,太大了。
该说丛林是个怎样的杀手呢?他拥有过人的智慧和技巧,可却没有一个杀手该有的绝情。段战舟这个劫,他渡不过去,才会死路一条。
许杭觉得略有一些惋惜:“我从前觉得你我很像,现在看来一点儿也不像。至少,我做不到去护佑那样一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哈哈…咳咳…若不是沦落到这副境地,我也是不信原来我能做到这种地步。就像一个赌徒,我已经下了很多注,总想着下一把就能翻盘,舍不得收手了。”
丛林的笑声越发悲凉起来。
“那你真的是个失败的赌徒。”
“是啊,我那么护着他,他一点儿也不知道,甚至…还恨透我了。”
丛林看着一只小小的飞蛾,扑腾着在烛火旁边,犹豫了很久,还是一头扎进去,焚烧殆尽,“他很开心吧,我要死了,他一定很开心。”
纵然丛林先前伤害过许杭,现在他也没有丝毫落井下石的心情,他站起来,往前凑了一点,再度蹲下,把丛林杂乱的头发拨到脑后,露出他满是淤青和伤口的小小脸庞。
单看这张脸,还是个十七岁的孩子啊。
他温缓了口气,道:“丛林,段战舟喜欢你。”
丛林呆愣了一下,然后做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许少爷,即便我快死了,也还不至于这么可怜,你不必哄我……”
“他喜欢你。”
“哪怕世上的人死绝了,他也是不会喜…”
许杭急急打断他:“为了你,他险些独闯军统府;为了你,他甘愿放弃唾手可得的都督之位;为了你,他甚至打算劫法场。丛林,你说这不是动心是什么?”
丛林听呆了,许杭说出来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可是他怎么听都觉得无法与他认识的段战舟挂上等号。
“你、你说他,他…他…不可能的…”
为了让丛林相信自己的话,许杭双手捧起他的脸,从上往下直视他,认真无比:“除了你们自己不相信,明眼的人都看得出来。他只是接受不了自己对你动心,你也从来不敢奢望他会对你好,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吸了一口气,他继续道:“如果对你真的恨之入骨,这么多年了,段战舟的性子,真就会因为忌惮参谋长而不杀你吗?仔细想想,他可有一丝一毫透露出对你阿姐的思念吗?身为间谍的你,居然能活着从九荒山上被带下来吗?”
一问一枪,打在丛林心上。
第67章
你爱的人是爱你的,那是什么滋味。
就像戏台上跑龙套的小角色,默默当着背景板,没有任何一个观众看到你的身影,突然之间你被推到舞台中央,所有的灯火和目光都聚焦在你身上,你成了那个独一无二的主角。
又好像你披着风雨星月,穿过荆棘沼泽,满身伤痕累累去寻找一只飞舞的蝴蝶,在跑累的时候停下,却发现它停在自己的手掌心。
丛林微张着嘴,消化了很久才把许杭的话吸收进脑子里。
他宛如枯木的脸色开始皲裂,好像从中要长出一点新绿来,那是大悲之后骤然的大喜,带着满满的不可思议,胸腔剧烈的起伏起来,使得肩膀的伤口再度裂开,溢出鲜血。
“呵…呵呵哈哈…哈哈…”丛林边摇头边笑,本来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是此刻好像多了些命运的嘲讽,“他喜欢我?他竟然、竟然会喜欢上,他最讨厌的人?哈哈…呵…”
这笑声里有几分信,也有几分不信。
“罢了罢了,想来也可以的,便是养条狗,这么些年也该有点感情。他待我的喜欢,和我待他的喜欢…总是不一样的。”
笑了好一会儿,他才颓然把头靠在墙壁上,大喘着气:“…多谢你啊,在我死前,还能让我知道这件事。”
一点点也好,显得自己的付出不完全是错付。
就是知道得太迟了,老天爷对他一点都不厚道。除了让自己心情大起大落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改变。
命里福薄的人,没什么好说的。
听罢了所有的故事,许杭再度回到正题上:“我想,我方才提的交易,你是同意的。”
“你想问的事情,和参谋长有关,对吗?”
许杭没有回答,这算是默认了。
丛林舔了舔干裂的唇:“我知道,你大约在筹谋一些危险的事情,虽说与我无关,只是希望你记住我如今的下场,留个心吧。你那么聪明,若是能安稳过日子,何必刀口舔血。”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番话,许杭相信丛林发自肺腑,他苦笑一下:“你也很聪明,也很努力想活得安稳,却不能如愿,不是么?”
世间难的是万事如意,如意如意,就是因为不如意,才会磕头求拜。
乱世之中求现世安稳,或许只是幻想。
丛林点了点头:“想问什么,你就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眼神一暗,他又说,“不过我还有个要求,嗯……应该说是请求吧。”
“你说。”
丛林皲裂的嘴角勾了勾,露出一点点可怜兮兮的狡黠:“原本是没这个心思的,只想悄悄地走了,偏偏你让我知道了他的心意,我就又不甘心起来了……等我死了,再把这一切告诉段战舟吧……想了想,总觉得很委屈,我活着不图他什么,至少死了让他也能为我愧疚一些吧……我阿娘常说,人死了,到了奈何桥头,凡间若有人念着,喝孟婆汤会是甜的。”
这个要求令许杭眼前一亮:“好。”即便丛林不这么要求,他也会告诉段战舟的。
欠了的就要还,一报还一报,这是道理。
了无牵挂之后,二人交谈了许久,墙壁上的两个人影重叠摇晃,整个囚室看起来总不至于那么凄清。
一问,一答,就这么说着,煤油灯渐渐都快见底,囚室慢慢开始暗下来,听到他们谈话的,除了扑火的飞蛾,别无他人。
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丛林松了长长的一口气,满脸的轻松,望着许杭轻轻地笑了一下:“说了这么久,好渴啊……许少爷,把你怀里的东西,给我吧。”
许杭本在起身的动作顿了顿,连掸土的姿势都僵在那里,与丛林对视一眼,看着他清澈的眼眸,便知他看穿了。
这个家伙,伶俐得很。
“还是被你猜到了…”许杭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瓶子。
丛林一见那玩意,就仿佛那根扎在肩膀的钢针被拔掉一般解脱,看许杭的眼神也多了一份感激:“因为我知道,你是大夫,终归是善良的。”
那是一瓶毒药,是许杭炼制的最好的一瓶毒药,饮下之后,四肢麻痹,心脏渐停,没有什么痛苦,看起来就像是暴毙一般。
他相信,即便被人视为草芥,丛林也宁愿死得有尊严一些,饮毒自尽也总比在人前枪决来得体面。但是他一直在犹豫着,该不该拿出来。
把毒药放在人前,等于在送人上路,这件事多少还是残酷的。
将瓶子缓缓放到丛林的右手手心,丛林看了一会儿,慢慢地支起膝盖,将瓶子送到嘴边,想咬开盖子,弄了半天都不得力,最后许杭替他拔下塞子,端在他面前。
丛林却突然问了一句:“这个,是甜的吗?”
生死之前,他关心的居然是这个。
许杭很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声音来:“…是甜的。”
“真好。”
他露出了孩子讨到糖一般的笑意,叼住瓶嘴,一仰头饮尽,甜腻的毒药顺着喉咙一路甜到胃里,嘴巴一松,瓶子掉到地上,碎成几片。
他爱吃甜,这辈子却极少吃到。如此回想,他呕心沥血地为段战舟付出,无非是因为,他是第一个给他甜头吃的人。
喝完了,丛林脸上只剩下开心的笑意,半点不像赴死之人。
把地上的碎片收拾好,端起煤油灯,许杭一步一步往台阶上走。
他的身后,丛林一直紧紧握起的左手掌心微微松开,挑断的手筋让他无法控制力道,很久很久才露出掌心的物件。
一个小小的,松树形状的蜡烛。
那一瞬间,他的眼泪从笑着的眼眶中滴落下来,很肆无忌惮地哭泣。大约这一生没怎么哭过,现在临了,再不好好宣泄一番,这一生算是白来了。
委屈,真的好委屈。
受了那么多的罪,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皮,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没有兄弟姊妹,没有家,就连好容易哭一哭,都没人安慰。
上一辈子他是造了孽这一辈子才来受罪吧,可是这一世也罪孽深重,怕来生依旧困厄。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药效发作,四肢开始麻痹,哭的力气也渐渐被剥夺,他的眼前陡然出现的,还是那年,那晚,那个墙头,那个端着蛋糕的男孩,一切劫难的由头,刻爱入骨。
恍惚之间,他仿佛看见丛薇来接自己了。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同阿姐说体己话。
阿姐,你说得对,奶油真的是我一辈子尝不到的味道。
阿姐,小弟杀人太多,入不了轮回,也不想再世为人了。
阿姐,我很想你,对不起,小弟还是要下来找你了。
最后一颗泪珠打在蜡烛上,手一软,丛林的脑袋垂了下去,眼皮合上,陷入了最长久的沉睡。
许杭踏出最后一级台阶,手中的煤油灯耗尽最后一点油,哀乎而灭,光明散去,黑暗登场。
举灯回顾无埋骨,枯藤牢冷青苔死。
第68章
小铜关里,段战舟和段烨霖大吵一架之后甩门而去,跑了出来。
段战舟一脚踢开一块小石子,泄愤地骂了句:“操!”
明日就是死刑之日,而如今几乎所有人都在告诉他,没用的,这已经是结束了。就连段烨霖也丝毫不支持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要与军统硬拼的想法。
那家伙,真的死到临头了?
咚的一下,段战舟猛地在砌石的墙面上狠狠砸了一下,吓得路人都躲了几步远,他脸色铁青,却不知火从何来。
他的人,要死要活必须是他来做主。
这么冷着脸在城里走,渐渐就走到了东门口。
现在还早得很,卖包子的蒸笼还没热,可是等着出城的人已经排了好长的队伍,一个个放行出去。
队伍中有个拉板车的老汉,满头大汗,拉着车往前走,车上似乎是躺着一个死人,身上盖着白布,只有枯黄的头发和一只血肉模糊的手腕露在外头,看着那爆出的青筋和灰败的肤色就知道必是不得好死的。
看门兵刚要凑近,闻到一股臭味,立刻五官皱在一起摇摇头:“什么玩意…”
拉车老汉弓着身子:“官爷,我是专门拉牢里死的囚犯去乱葬岗的,这个前两天刚死,再不埋就臭了。”
“是么,没藏什么玩意儿吧?”看门兵拿枪头挑起一小块白布,马上就皱了眉头,“妈的!死得也太惨了,赶紧拖出去扔了!呸呸呸,晦气!”
其余几个人也跟着骂了两句,一大早看见尸体,谁都不开心。
可这话听得段战舟有些不舒服,胸口一阵闷,便走上前出声责道:“说什么呢?”
看门兵一见到段战舟,赶紧把枪一收,立正稍息,一只手举起来敬礼:“军长好!”
“死人也是人,嘴巴上留点德。”
“是…我错了。”
复又看了看那盖着白布的尸体,段战舟问道:“哪个牢里出来的,这是犯什么事死的?”
“哟,官爷,这您可难为我了,我就一收尸的,哪知道犯了什么事。总之死在牢里头的,总归都是自作孽的,不可惜。”
这几日贺州城里死的人太多了,难免会引得人有些悲悯情怀,段战舟转过身,从口袋里拿了几块大洋赏给那个老汉,“你辛苦了,忙你的去吧,把人好好埋了吧。”
得了好处那老汉自然卖乖,什么长命百岁福报临门的话说了几句,千恩万谢地拖着车出城了。
板车的车轱辘顶到一颗小石子,左右摇了摇,那只露在外头的手也随着晃了晃,从手心里掉出来一个物件,刚落地,就被迎上来的后轮子碾了过去,碎成了渣滓。
段战舟的目光正好落在那里,聚睛一看,似乎是个小小的蜡烛。
风一吹,都散成沫了。
如同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心口,段战舟觉得有些没来由的呼吸不畅,便用指头松了松领口,往回走了。
如果他不救丛林的话,那家伙也会像这具尸体一样,无名无姓,连碑文都没有一个,被拖出去乱葬岗随便一埋吧?
想到这里,他竟然冷不丁打了个冷战。
回到小铜关,他再度气势汹汹地闯进段烨霖的房间里,开门见山地说:“不管你支持不支持,明天我都会去劫法场。你若不想看到我出事,就给我派兵,若是不管我的死活,我自己去!”
这几天他来来回回就是围着丛林的事情闹,段烨霖已经不惊讶了,听了他的话,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
“他在你手里的时候,你变着法儿往死里整,现在落在别人手里,你又心疼得不行,真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谁心疼了?”段战舟嘴硬得很,“我就是见不惯袁森的下作手段,我的人,我自己做主。”
段烨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有些话在嘴里含着,吞不下去吐不出来,一时间只能沉默。
这沉默在段战舟的眼里显然是种拒绝,他冷笑了一下点点头:“成,你不肯,我自己去。”
他转身就要走,段烨霖一拍桌子将他喝止:“你给我站住!”
“段大司令,你还有什么吩咐?”段战舟显然也是没有好气,针锋相对的。
段烨霖看着他那桀骜不驯的背影,只能无奈地垂下眼眸,接下来他要说的事情,有些残忍,他不知道出口之后,会换来怎样的反应。
“战舟,已经来不及了。”
段战舟缓缓转过身子,他感觉恐惧像一把会动的枷锁,从地底下钻出来,顺着他的身子攀附而上,锁死了他的躯体,让他无法呼吸,他的声线开始颤抖:“…什么意思?”
颤抖的指尖,上下波动的睫毛,冒汗的额头……每一个细节段烨霖都看到了,压着一点不忍心,他严肃地回答:“袁野刚刚来的电话,丛林在军统的牢里受不了折磨……暴毙了。”
段战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先是如急促的小鼓,然后像敲锣,渐渐变得如轰天雷一样,骤然一声巨响,停了记拍。
暴、毙?
这两个字是死了的意思吗?他甚至有点钻牛角尖地想听出点别的意思来。
“不可能!袁森、袁森没有发出人犯已死的告示……”
“那是他要逼我们动手。他隐瞒死讯,就是想看我们自乱阵脚,如果你真的去劫了法场,他就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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