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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冷千山-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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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后来声音中已有一丝杀意,闻笛垂眸道:“明白,只是个交代。”
左念欣慰地看向他,捻着胡子但笑不语。

闻笛踌躇道:“师父,我方才想起一事……今晨收到大师兄传信,渡心丹又没成功。这段日子,还请您不要妄动心法。”
“废物!”左念冷哼道,“郁徵这些年越来越不济事。你替我写一封书信回他,就说今年冬天以前,再制不出渡心丹,这个大师兄我也不用要了。”
闻笛点了点头,等了片刻再没有其他吩咐,转身默默地出去,替左念掩好门。

他没走楼梯,直接从二楼一跃而下,落地无声。闻笛快步行至院中,无端出了一身冷汗,在院中的石桌边坐下。
唇边先开始只带着些许笑意,到最后越来越明显,闻笛弓身,手肘撑在膝盖上掩面遮住表情,双肩颤抖。

郁徵那封信太及时了——渡心丹每五年才可得一成,他万般小心,仍旧失败告终。今年冬天之前无论如何赶制不出,这期间除非左念一次都不要想去突破天地功法第十层,否则便是以性命相赌!
但以左念的自傲,他如何能忍受自己一直与前人都在同样的地方止步不前?

“功法达到十层后,可与天地共生共存,此境界为‘天地同寿’。”十二楼成立至今百余年,除了一位绝世高手达到过,再没有人能突破第十层,追求到传说中的天人合一。
左念在此处停滞不前七年,没了渡心丹,他还能逆天而行吗?
天地同寿……闻笛收敛了笑意,摇了摇头。

“这太荒唐了。”他想,“当今天下的顶尖高手,竟然连这一层也看不透!”

他站起身,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厢房。闻笛掩门后伸手去拿蜡烛,屋内却突然亮起一点豆大的烛光,映出半边昏黄。
闻笛眯眼看清坐在当中的人,不由得拧起眉毛:“你怎么来了?”
坐着的人一身夜行衣,大半夜的也用面纱遮去了原本的样子,声音竟还带笑:“闻少侠不要如临大敌嘛,事情不是很顺利吗?一切都如你所愿。”

闻笛站在原地没动:“我们有过约定,事成之前你若要见我,须先传信。”
那人轻笑一声:“我还道闻少侠已经忘了呢。”
状似回过了神,闻笛顺手端起旁边的一个杯子,小指扣在杯底,已经悄无声息地摸出一枚无常钉,平静道:“尊师许了我好处,我自然不会忘记。但《天地同寿》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到手的,否则以尊师的本事,何不自己去取了来?”

“闻少侠舌灿莲花。”那人不骄不馁,兀自道,“方才做了一回梁上君子,听见左念喊你去查宋敏儿的刀。敢问闻少侠,你如何查?”
闻笛道:“杀人的不是我,偷走刀的也不是我,我有什么不敢查的?玄黄,此事不劳几位费心,更无须你多言,五天时间够做很多事了,比如……找个替死鬼。”
叫玄黄的人手指轻轻地在桌面敲了几下:“你做事自然滴水不漏。”

闻笛:“不过我倒是有一个疑问,十二楼和华山派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我们刚到临淄,他们的长老那么巧就被人杀了?”
“怀疑我搅浑水?”玄黄惊诧一瞬,复又泰然自若起来,“闻少侠,此事可真是太冤枉了,那华山派烂泥扶不上墙,根本犯不着我们为此费神。”
闻笛不语,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
玄黄:“罢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华山派同我们没关系。不仅如此,我今日前来,还要给你一个建议。”

闻笛差点笑了:“你要帮我?太阳从西边儿出来了吗?”
玄黄道:“华山派此事本就冲着十二楼来的,幕后操控的指不定就是席蓝玉。他们死的那个长老与赵炀一贯不和,赵炀仗着席蓝玉撑腰,把他做了北川学门也不会说什么——丁大点事,你略微做戏便是了。”
闻笛:“哦?愿闻其详。”

玄黄沉声道:“清谈会前,你抛出那个替死鬼,撺掇左念上门给华山派赔礼,我自有手段让赵炀届时跳出来。如果席蓝玉当真不知情,我再挑起事端,届时你设法被他刺一剑,激化十二楼与北川学门的矛盾,左念心疼你,自然会出头。之后,你以疗伤为名,去找左念要《天地同寿》——我们得了秘籍彼此双赢,就别耍心眼了。”

听了这句不成器的威胁,闻笛略一思索,到底没拒绝他的建议:“你让我挨一剑,这牺牲可大多了,希望事成之后尊师能多体恤我,最好再把那书册借来看看。”
玄黄怒道:“闻笛,人心不足蛇吞象!”

闻笛好整以暇:“目前至少是你们有求于我。而就算不与你们合作,我也有的是办法达成自己的目的。只是我等得起,尊师等得起吗?他想必都快急疯了吧?”
话音刚落,他侧身闪过一枚银针,扣在杯底的无常钉立刻朝着玄黄而去,破空声过后闻笛听见一声闷哼。
应该是得手了,但他不敢大意,一只手按在了刀上:“赵炀之事多谢公子提醒,夜深了,你我共处一室难免有些荒唐,不送。”
玄黄一言不发,起身翻窗而去。

闻笛这才松了口气,重新点了一盏灯。他举着灯走到方才玄黄坐过的地方,那杯茶没被动过,他端起来嗅了嗅,一挑眉梢,拿起那个茶壶走到窗边,尽数摔了出去。
听着粗瓷破碎的声音,闻笛莫名有些悲凉。他长久地凝视自己脉门,直到感觉夜风冷了,才重又坐回榻上。
以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换得盛天涯手中半卷精妙绝伦的秘籍……如今修为越发精进,但与虎谋皮怎能长久?

闻笛慢慢闭上眼吐出一口气,强迫自己从这些疲倦的事中抽离,转而去想柳十七。
他像只有一个自己知道的秘密,每当想起,闻笛都会稍微收敛心头的阴戾,能够让他静下心来。
隐姓埋名,连最初的姓氏都舍弃了。他一点一点地攫取权势与旁人的信任,伪装成最完美得体的样子,的确也是为了和柳十七共同的血仇——纵然柳十七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还以为那次撞破的事是个意外。
“就别让他知道吧。”闻笛暗想,“这些事我都做了,不去脏他的手。”

西窗外,一颗星辰划破夜空,闻笛抬头一望,记起仿佛很小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个夜晚。
满月,有流星,那个高大的男子深夜才从佛寺中出来,在山门处见到被遗弃的襁褓,一时心软把他带回了家。
“老天爷见我们没有孩子,于是送一个来了么?”他被一个女子搂进怀里,听见她的声音,温温柔柔地说着,“春夜一曲折杨柳,不如你就叫闻笛吧。”

五天后,清谈会如期而至。
闻笛期间没有再见过柳十七,他每天早出晚归,装作很忙地查探那场灭门案的始末。有了玄黄的指点,他倒真有了些头绪。

华山派内斗一直没有停过,赵炀上台前最有力的竞争对手便是死者徐常天,由于徐常天身后支持者众多,赵炀不得不在门派内给他一个长老位置。但这长老在赵炀心中犹如一根刺,总要□□才舒坦。
赵炀身后是北川学门,能做出灭门这么大的事,不可能没有他们的首肯。所以嫁祸十二楼……也恐怕经过了商子怀等人的授意。

闻笛花了钱,从官府的牢狱里找了个身形与高挑的宋敏儿差不多的死囚,套上一身十二楼弟子的衣裳,然后一刀杀了,拖到左念面前。
翌日尸首被左念带着去了华山派的驻地,谎称此人是自己眼皮底下一个功夫稀松的小弟子,平时看不顺眼大师姐的倨傲做派,偷了她的刀想要做件大事。恰好听说赵炀与左念旧相识,就策划了这事,想要挑拨两派的关系,而现在已经被门规处理了。

至此,华山派彻底地闭了嘴。
他们中的知情人自不敢说出真相,姗姗来迟的赵炀一见便知了前因后果,猜不透左念到底有没有查出真凶,只好笑眯眯地一通官腔打过去。

“此事你做得漂亮。”去清谈会的路上,左念突然顺口夸了一句。
闻笛受宠若惊道:“不敢,都是师父平时教导得好。他们有心清理门户,但若要借十二楼的刀杀人,他们想得也太美了。”
左念道:“切莫轻敌,你不是查出华山派背后是谁了吗?”

旁边听闻了前因后果的宋敏儿冷漠道:“北川学门当真是要与我们过不去,师父,商子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左念笑了:“恐怕不是商子怀,而是席蓝玉。”

与他并称为当世几大高手之一的席蓝玉,是北川学门各路功夫的集大成者,据说他曾谢绝了掌门之位,而说服师父将其传给师弟商子怀。但也有传闻,商子怀不过是个傀儡,北川学门的实际掌权者仍是他。
闻笛道:“席蓝玉倘若要趁此机会让十二楼一蹶不振……师父,我看这次恐怕是鸿门宴,你多加小心。”
左念信步闲庭,只是笑而不语,让人捉摸不出他到底怎么想的。

十二楼一行人走到北川学门所在的学宫,首先被金碧辉煌的气派震慑住了。他们远在宁州修行,北地寒苦,又远离中原,自诩西秀山已经是难得的塞上青山,岂料临淄一地,竟直接按照太学规格修筑学府,可想而知朝廷有多倚重。
玄色长衫的低阶弟子伫立学宫大门外,迎来送往,笑容可掬。

“尊客定是十二楼掌门左念前辈了,久仰大名!这边请!”
“原来是华山派赵掌门,快上座!”
“妙音阁的楚姑娘也到了,真是蓬荜生辉,请里边喝茶!”
……

闻笛在自己门派的位置上坐了,默默地环顾一周,从某个角落的桌案后头看见了玄黄。他眉头一皱,下意识地顺着玄黄去找他背后的男人——可他不在。
再目光一转,闻笛匆匆逡巡而过,忽地就在十二楼旁边的廊下见到了立着的柳十七。他身侧有个身量高挑、一身黑衣还戴着斗笠的男子,闻笛眉头一皱,觉得这身打扮仿佛从哪里见过,正冥思苦想,那人突然摘下了斗笠。
桃花眼,嘴角下方一颗如水滴状的小痣,英俊得出奇。这相貌引得十二楼几位女弟子频频侧目,连宋敏儿都不由得看了几眼。

闻笛心想这就是柳十七说的和他一起修习的师兄,并没有放在心上。但他再去看玄黄的位置时,那人正死死地盯着这一片,面色惨白,如临大敌。
闻笛:“……”

莫非他是看见老对头了?闻笛再一回头,那个黑衣男子正单手搭在柳十七肩上,埋头和对方说什么话,少顷两人一起笑了出来。
本是十分赏心悦目的画面,闻笛却没来由地觉得心口堵得慌。他收回视线,苦大仇深地数起了自己刀柄上穗子的流苏,自我开解:“十七自小就只和我亲近,如今大了,当然会有朋友,没什么可稀奇的……”
但他就是不高兴。

流苏数到二十六时,闻笛没忍住偷偷望向那处,这次却被抓了个正着——柳十七看见了他,不好打招呼,只得朝他笑弯了眼。而他旁边那男子掀起半边斗笠,露出线条硬朗的下颌,唇角上翘,说了一句话,把柳十七逗得前仰后合。
因为柳十七的笑意开心不少的闻笛,莫名又开始气闷,索性一扭头眼不见为净。

“你师兄怎么这么好玩儿?”解行舟笑道,“我才不过和你多说几句话,他半晌都转过来看了三次了。”
柳十七对闻笛复杂的心绪一无所知:“他以前就是这样,老爱管着我。这几天一直看不见人影,该是着急了。等结束我可要找他,你别拦我。”
解行舟:“不拦不拦,我也有旧相识要见。”

他说得意味深长,柳十七疑惑地抬头,解行舟朝某一处使了个眼色,接着无比纯良地凑近柳十七的耳朵:“我们要找的人就在此处,我看见师伯的弟子了……他定是要做些什么,方才发现我时脸色都变了,此人诡计多端,擅长易容,我待会儿会盯紧他。”
柳十七听出事态严重,垂着眼皮收敛了开怀,眼角还带着笑意,理智却已经清醒了:“明白。你找他,我接应。”

解行舟随手摸了把他的发辫,正要多说几句,忽地感觉一道目光刺得他如芒在背。他讶异地想:“就算是花容月貌,也不会有人看我看得如此深情吧?”背过身去,正巧与闻笛隔着一堆白衣弟子四目相对。
电光石火地,解行舟读懂了他眼中的独占欲。暗道有趣,他朝闻笛客客气气地一笑,变本加厉地掐了把柳十七的脸。
闻笛气得牙痒痒,心想:“这人有完没完!?”

就在此时,左念突然回来。闻笛不敢轻举妄动,待到他回答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问话,再回头,那两人早已不在原处。
此时一声钟鸣响起,左念看向闻笛道:“顾好你的师弟师妹,我去了。”
闻笛颔首不语,目送他拾级而上。






第14章 第十三章 突生变故
偌大江湖,武林中人大都不太爱闭门造车,时常聚在一起谈天说地,而召集者通常德高望重。小型的友人聚会越变越盛大,不知从何时起还有了不成文的规矩,谁能组织这么一次,就能证明谁在武林中的地位高人一等似的。

妙音阁的赏琴宴,紫阳观的论剑大会都已有百年之久,而北川学门的清谈会无疑是武林中的一朵奇葩。
不同于其他几家或是风流雅韵,或是畅快切磋,清谈会以论道析理为上,来者不拒,靠的净是唇舌功夫。时间短的半月余,时间长的多达数月也有,因为当中涉及众多,并非每年都有,历任掌教有的潜心修习,对这事也不太放在心上。

商子怀原先也是这种人。
他继任掌门十年之久,从未提过清谈会一事。这年突然大肆地宣扬,当中除了朝廷在背后作祟,恐怕也有席蓝玉的功劳——

“那就是席蓝玉吗?”闻笛压低了声音道。
灵犀站在他旁侧,闻言也大着胆子望了一眼,疑惑道:“见师父的神色,应当……除了席蓝玉,也没人能在这里压过商子怀的风头了。”
闻笛“嗯”了一声,默默地想,这席蓝玉与自己原先的听说的形象差得未免太多。

清谈会场地很大,若要让所有人听见长篇大论,演说者须得以深厚内力为依托。如此两方唇枪舌战时,也是在比拼内力。
中央是一座圆台,名曰“明德”,上有八方桌案,坐的正是武林中名声远扬的八大门派掌门,而其余弟子则分散开来,如此层层铺去,呈现出精妙的和谐。
此时站在那明德台上的是个瘦高的中年人,美髯长眉,却无半点仙风道骨,反而不怒自威,与一派仁和面相的商子怀大相径庭,正是席蓝玉。

此人身在儒术为尊的北川学门,却博百家之长,学问贯通儒、释、道,被文法寺和紫阳观尊为座上宾。据说席蓝玉武功深不可测,一手君子剑法出神入化,毫无破绽,却又是个性情中人,甘愿为挚友和师门赴汤蹈火。
在大家口耳相传中,这样的人品、学识、武功都挑不出毛病,他几乎是个完美的人了。

闻笛见着台上那中年人,表情有些玩味。似乎察觉到他所想,旁侧的灵犀不失时机地问道:“师兄是想到华山派了么?”
“不,我只是想这张完美的皮囊下到底是什么样子……”闻笛凝望席蓝玉,耳边是他夸夸其谈的仁义忠信,突然有些嘲讽地笑了。
灵犀习惯了师兄偶尔的阴晴不定,只觉得他这模样有些奇怪,扭过头不再多问,继续听席蓝玉论道。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便有一人自席间站起,开始与他辩论。那人是个有些年岁的道姑,一身道袍洗得发白,边角处还有破损,却坐在了紫阳观的上座。
闻笛皱眉:“儒道之争么,那人是谁?”

“那是青牛道人。”灵犀悄声道,“石山道长的师妹,紫阳观‘六合归一’的那六位真人之一,听说她面壁辟谷七年方才修出正果,常年行走江湖,以入世之法来探求出世飞升之道。座下有不少俗家弟子,是那七位中桃李满天下的一个。今次石山道长称病,托师妹替他前来,故而在了上座。”
闻笛随口道:“果真有些道行。”

他夸过了青牛道人,突然人群中一闪而过的玄黄朝闻笛使了个眼色。翻了个白眼,闻笛感觉自己的脑子快要乱成一锅粥了。
的确答应了玄黄同他们做交易,闻笛的代价是背叛师门——就算他心头半点没把西秀山当成自己的师门——帮他们偷出《天地功法》的全部秘籍。他若做不到,对方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所谓以命相搏,还要让他们察觉不出自己的弱势,太难了。
玄黄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在脑海中:“设法让席蓝玉刺你一剑,激化十二楼与北川学门的矛盾,左念自会替你出头……”

赌一把……吗?
赌他对左念而言,究竟和郁徵、宋敏儿一样随时都能丢弃,还是凭那折花手气劲,让左念拿捏他这条命时会犹豫片刻?
闻笛握紧了手间。

明德台上,席蓝玉侃侃而谈。
闻笛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台下众生相,有的已经哈欠连天,有的却还专心致志。他找不见柳十七,再望向台上时,忽然有了个主意。

正午,脚下的影子被秋日阳光照得缩成小小一团。
“道长言之有物,席某不及了。”席蓝玉笑了笑,忽地转向四方高台下,朗声道,“你来我往的,旁人看着也没有意思。方才你我二人甚是投机,却不知在座的各位贤才有没有觉得闷?如此就违背我派本意了!”
青牛道人亦笑道:“是了,光顾着反驳先生之语,却不想千人有千人之道,你我在这边说得天花乱坠,应该请教在座各位的看法才是。”

席蓝玉一拱手:“还望各位指教!经纶秘典,多多益善!”
他开了这个头,在座认真听过的大都不太敢直接驳斥,纷纷开始打起了腹稿。能抓紧机会与高手过招,哪怕只是口头,也能受益无穷,何况席蓝玉说了不限于学问经典,趁此机会与他切磋武学,似乎也未尝不可?
众人还在冥思苦想如何说才能委婉些,西南侧的华山派掌门赵炀抢先道:“席先生所言,俱是赵某心中所想。所谓‘仁义’二字,当今之在乎后者而轻视了前者。以杀止杀,从来都不该被推崇。”
一人忽道:“赵掌门有理。”

赵炀轻拈胡须,正欲继续,从台下蓦然传来青年的声音:“既然赵掌门如此鄙夷以杀止杀,不知对那日贵派徐长老的灭门之仇如何看?”
四座皆惊,赵炀诧异地看向那发声之处,却是个不认识的青年男子。他站在廊下,看向赵炀的表情讥诮讽刺,又道:“见各位前辈反应,难不成还不知道么?华山派内斗得热火朝天,还妄图拉十二楼下水……左掌门,您说是不是?”

闻笛也看过去,他认出那人腰上一块玉坠是玄黄之物,可见他面容僵硬,想必方才闪电般地又给自己罩上了一层面具,心下顿时明了这是玄黄所说的“局”。
被点了名的左念未曾搭理他,已有些华山派的弟子坐不住,他们本就憋着一肚子火,这时不顾黄元义与赵真劝阻,竟纷纷出言道:
“你算个什么东西!”
“华山派的事,何曾轮到外人指手画脚?”

清正端肃的论道场突然变得喧哗,席蓝玉没预料到会发生这种变故,眉头一皱,却并未劝阻,而是高深莫测地立在一旁,锐利的目光落在了赵炀身上。
那华山派掌门平时御下不严,自己的位置都坐不稳,此刻发声的大都是门中徐常天一派,他如坐针毡,深秋的午后,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喧哗中不知谁快人快语,声音浑水摸鱼地传来:“十二楼与我华山派无冤无仇,长老宅中发现一把柳叶刀,瓜田李下,他们就真的无辜吗?!”

此言一出,连带十二楼这边也霎时哗然。
左念望向闻笛,他恰到好处地做出一个“疑惑”表情,却见左念稍一眯眼,知道这是要他出头了。闻笛暗骂一句这死要面子的又把自己当成他的嘴,轻身蹿上高台,在赵炀面前施然而立,一抬手制止了十二楼那些不满的声音。
“人多嘴杂,还望赵掌门不要见怪。”闻笛客气地一赔礼,继而转向席蓝玉,笑道,“本门年轻些的孩子们没见过这种世面,受不得污蔑,席先生见笑了。”

席蓝玉面露不快:“你是何人?”
闻笛矜持地笑了笑,道:“十二楼弟子闻笛,斗胆向席先生讨教。”
席蓝玉原是恼他打断自己,听罢略一挑眉,觉得此人替十二楼出头,似乎有点意思,方才的不快也消退了大半,道:“原来是左掌门座下的小友,请讲吧。”

“华山派的灭门惨案,请问先生听闻了么?”
“前日赵掌门告诉过。”
“那么先生可曾见过那把柳叶刀?”
“不曾见。但据他们说,刀锋与徐常天前辈身上致命伤痕吻合,应当是凶器。”

闻笛痛快道:“华山派这么大的事,席先生也说了不曾到过现场,只听说了一些大概。恕晚辈才疏学浅,这其中有几处关节,实在想不通。”
在座恐怕没几个人意料到闻笛一张嘴就是前几日私下里被传得沸沸扬扬的事,一时目瞪口呆,全部的目光也都聚集在席蓝玉身上,以为他会勃然大怒。

岂知席蓝玉只意味不明地眯起眼,道:“何处想不通?”
闻笛余光瞥过左念,见他没有阻拦的意思,往前跨了一步道:“于情,赵掌门与贵派商掌门乃曾经差点义结金兰的兄弟,又与前辈您关系匪浅,深交多年。于理,清谈会的东道主是北川学门,临淄又是今次盛会所在地。出了这么大的事,赵掌门为何不直接找上学宫,反而放任门人来我十二楼声讨真凶?”
他说得弯弯绕绕,在旁人听来不过是把其中利害关系摆了出来,但赵炀的脸却一下子白了——有心人听去,闻笛就差没指着席蓝玉说北川学门纵容华山派内斗行凶,还找十二楼当替死鬼了!

赵炀倏地站起来,怒道:“前辈还不曾开口,容你在此搬弄是非吗?!”
闻笛嗤笑,并不回头:“赵掌门急什么。席先生一言不发,难道是并不知道真相,一直被你们蒙在鼓里吗?华山派好厉害的手段,不知从哪找到我师姐的刀就急吼吼地要栽赃……我说的没错吧?”
“放肆!”

与赵炀恼羞成怒的话音一同响起的还有金属声,闻笛不紧不慢,亦不曾闪躲,只听风辩位,在那剑刃直直地刺向自己肩胛时,猛地侧身以双指夹住剑锋。
“与人斗,其乐无穷。斗死了徐常天,你的位置才坐得稳。他一日不死,你就一日如芒在背。正巧徐常天从前与我师父起过一点口舌纠纷,如果我师父怀恨在心,似乎也圆得上……我说得对吗?赵、掌、门。”他慢条斯理地说完,对上赵炀震惊的表情,异常温和地笑起,“自己的主意,还是有高人指点?”

本是安静的台上台下忽然因闻笛这番话起了滔天波浪,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席蓝玉的神情也逐渐冷了:
“赵兄,你为何没告诉我,贵派找过十二楼的麻烦呢?”

清谈会外的某个角落里,解行舟除下斗笠,对柳十七道:“听出来了么?闻笛内力应当在我之上,似乎与青牛道人都不相上下。他这么年轻,怎么会……”
柳十七没有回答,他单手一撑,从一道小窗翻出,片刻后混进了乌泱泱的人群。
解行舟目光如鹰隼般精准地盯住了某个正在暗处观察的人——正是刚才叫破华山派内斗的青年。他望向台上片刻,忽地转身就走,解行舟不敢怠慢,急忙跟了上去,暂且顾不上柳十七了。

而明德台上剑拔弩张,赵炀的剑被闻笛掐住,一时半会儿竟拔不出来!
一派掌门,被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全盘压制,赵炀涨红了一张老脸,只胡乱嚷道:“你懂个屁!闭嘴!闭嘴!”
闻笛一心记着席蓝玉的剑,手上的力道故意松开。

那赵炀忽地察觉,以为是闻笛松懈了,心下一喜,剑锋也往旁侧送去。下一刻,他被一股凉意包围,闻笛的掌心贴在他胸口,赵炀立刻躲闪,差点被自己的剑刃所伤,好狼狈地避过,正是要喊停,闻笛却突兀道:
“前辈要和我切磋么?那便陪前辈过几招!”
旁边唯恐天下不乱的左念抚掌而笑:“阿笛,下手可不要太重,那是你的长辈,何况十二楼也不爱记仇!”
这话仿佛开启了他和左念之间的某种暗语,闻笛明了,说了一声“是”,手上没有停,步法也愈发轻灵。

他变掌为拳,看似没有劲道,赵炀分明感觉那股凉意复又袭来,他慌忙挥剑要挡,闻笛另一只手不知何时绕过了赵炀面门,直向他肩骨而去——
赵炀矮身双手回撤,持剑劈向闻笛腰侧。
他满以为闻笛此时重心在前方,这么一下定然全身失衡,他也会夺回掌控权。哪知就在剑锋擦过雪白衣襟时,闻笛忽地重心往前落在右脚,半边身子侧翻成了不可思议的弧度,整个人仿佛一条鱼,轻巧无比地滑过他的剑刃。
赵炀眼前一黑,骇道:“这是什么功夫!”

在靠近肩骨那一瞬间闻笛猛地变拳为指,点中赵炀阳维脉上大穴,令他半边身子立刻不能动弹,手中长剑坠地,激起一片尘土。
闻笛见好就收,恭恭敬敬地停下拱手道:“折花手,‘疏影横斜’,得罪。”

那三个字一出激起千层浪,谁都不曾想到自十二楼归隐西秀山不再常年涉足中原后,还能在人前见到折花手。
而十二楼的阵营中这冲击更甚旁人,宋敏儿猛地站起身:“为什么教给他?!”
掌门一时兴起从中原捡回来的孤儿而已,不过咬着牙在四更天跪过半年,从此就走了大运。关门弟子、管事师兄、犯什么错都不会被追究……连十二楼历代只传给掌门人的折花手,也都被他学去了,旁人还一点都不知情?
他闻笛凭什么!

谁也没注意到台上的席蓝玉面色一沉,他按住腰间剑鞘,朗声道:“折花手可不常见啊,左兄,当年你我二人切磋,你尚且只用了刀,而不曾给我机会领教折花手。现下席某想向你的小徒弟讨教几招,不为过吧?”
左念笑道:“能得到席兄的当面指点,是我这劣徒的运气。”
席蓝玉哼声道:“闻笛小友,注意了——”
日光正盛,景明剑出鞘时带起一片银刃,闻笛险些被刺了眼,轻轻吐出一口气,暗道:“成败在此一举了。”

所谓君子剑法,在于正雅端方四字,席蓝玉一出手挽了个剑花,已让人觉察出不一样的功力。闻笛不敢轻敌,略收半步,整个人缩成守势,自嘲地想:“我以一双肉掌去接景明剑,这待遇恐怕以后也不会再有。”
开了个小差的工夫,那景明剑已经势如破竹而来,席蓝玉身法极快,却又不似听风步那般灵动,旁观固然能看清他的身法,要模仿却是极难。

闻笛接了两招,揣摩出席蓝玉大概没有用尽全力,当下心念一动,短暂地收了手上的劲道。席蓝玉没有赵炀那么莽撞,他依旧一招一式地试探,二人半盏茶的时间交手近一百回合,闻笛没露出败相,却感觉到席蓝玉并不是真要和他切磋。
只能骗一剑来了。
闻笛偏头闪过剑刃,回身望向左念,对方端坐案几之后,含着笑望向这边,仿佛觉得闻笛没有给他丢脸,而十二楼的功夫也能独步天下似的,暗藏一抹惊喜。

正在此时,那景明剑“嗡”地一声,突如其来地变了方向,凌厉得几乎不像方才的端方姿态了。闻笛蓦地被剑气扫过,额前一缕头发霎时被削断了,他忙不迭后退半步,刚才撑稳身形,立时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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