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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外传之桃夭-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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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静沉思片刻,说:“实不相瞒,老夫人的状况,恐怕不甚理想。”

谢予彬急了:“怎么叫不甚理想?我大母可是身体抱恙?!”

慧静闭上双眸,沉声道:“并非疫疾之为,俗身如灯,到了灯枯油灭之时,已是天意之昭。”

谢予彬摇头道:“不可能!她老人家这一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怎会就这么……”话说到一半,心中酸楚,竟然哽咽起来。

慧静道:“阿弥陀佛……众生皆无,死既是生,生既是死。小公子还需勘破红尘,清净五阴,不宜大动凡情,以伤慧心。”

谢予彬听得云里雾里,只不住摇头,慧静见状,又语重心长地大说一番道理。

“所谓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而今一切皆虚妄……”

谢予彬本是想跟慧静打听老太太的身体状况,没想到引出对方一副滔滔不绝长篇大论的架势,他正急得直搔头,卫之遥在一旁淡淡道:“知道了。”

慧静声音顿止,合掌道:“善哉。”

谢予彬诧异地看着卫之遥,忍不住低声问:“你能听懂?”

卫之遥道:“我不信佛。”

谢予彬瞪眼:“那你装甚么?”

卫之遥一脸理所应当:“莫非谢公子还想听下去?”

谢予彬:“……”

卫之遥只道:“要是担心老夫人,就快些随我回去,师太不是俗人,别拿琐事跟她讲了。”

谢予彬觉得对方说得有理,可又不愿意认同,只倨傲地哼了一声,跟慧静告别,继续边走边踮脚撩袍,莲步在泥巴上开了花,比大姑娘还讲究。

卫之遥无奈,寻思就算是程瑶英,也不曾这般娇气。他有点不耐,在后冷声道:“卫某以为,老夫人的安危可比一件袍子重要得多。”

谢予彬又被激怒,回头道:“你敢咒我大母?!”

卫之遥拧起十字眉:“谢公子可否不要上纲上线?”

谢予彬被他这颇为无礼的口气说得好不恼火,索性放下袍子,怒不可遏道:“我偏不听你的,你不过是个奴才,还管到我头上来了?你这么厉害,怎么还在地上站着,不窜天去啊?!”

谢予彬气蒙了眼,昂首转身,大步刚迈到一半,突然踩到个硬邦邦的玩意儿。霎时天旋地转,首尾颠倒,谢予彬脚下一滑,直像个铁皮桶从衰草茂盛的土坡上滚了下去。好歹命大,半途被拦腰卡在一株苍松上,四仰八叉地翻白眼。卫之遥也被他这一滚弄得猝不及防,忙跃下去捞人。

浑身拆筋扒骨似得疼,衣袍也被泥巴蹭得五彩缤纷,谢予彬拿拳头愤怒地捶树咆哮道:“他娘的,什么鬼东西绊得我好惨?!”

卫之遥木着脸朝不远处指了指,谢予彬一看,草丛间一颗圆滚滚的骷髅头大摇大摆地摆在中央,正是自己昨夜扔下山的那一个。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仿佛二十年来没遇到过的倒霉事全扣在自己脑袋上。对此,谢予彬心里又气又苦又委屈,简直欲哭无泪。

谢予彬正苦兮兮地怨天尤人,卫之遥却突然将后背对着他,蹲下‘身来。

谢予彬被他这动作弄得一怔,低头看自己一身泥垢,又看了看对方宽厚结实的肩膀,生硬道:“……我衣服上都是泥。”

卫之遥倒是干脆:“无妨,卫某不曾嫌弃公子。”

谢予彬闻言,也不客气,大喇喇地就把整个身子压在卫之遥背上,一边伸胳膊蹬腿忙得不亦乐乎,嘴上还不消停:“你自己说的,到时候敢嫌本公子,要你好看!……”

卫之遥把他往背上颠了颠,待后背那条大号人肉虫子拱拥舒服了,这才大步流星道:“您多虑了。”

谢予彬一被人伺候上,立马得便宜卖乖,气哼哼道:“嘁,才没多虑呢。就你昨晚上三番两次吓唬我,最后还跟我来硬的,就是让人不放心!谁知道若是本公子哪句话说不对了,你就故意把我背到一个穷乡僻壤,再来个金蝉脱壳撒手不管,让我一人自生自灭哩!”

卫之遥被他说得有点恼:“听谢公子这么说,卫某倒真是个卑鄙无耻之人了!”

谢予彬见他的反应难得激烈,顿时来了精神:“哎哟呵!你不卑鄙,为何帮那程瑶英逃婚?你不无耻,一个大男人怎么穿喜服扮新娘?你说,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看上京城谢三潇洒倜傥,才故意跟程瑶英‘狸猫换太子’,想跟我春风一度?”

卫之遥脚步一顿,作势要甩人,谢予彬赶紧抱住他的脖子,嚷道:“不过开个玩笑,你这人真没意思!不禁逗!本公子不跟你玩了!”

卫之遥阴沉着脸,不发一言,只闷头背谢予彬往山下走。谢予彬想到程瑶英,不由心绪烦乱,全无半点喜悦。自己这辈子没什么雄心壮志,就想得一个称心如意的媳妇,宜家宜室,两厢恩爱,与之白头偕老。可天不遂人愿,爵禄争不上,行商不济事,连“媳妇”都成了个男人。

谢予彬心里闷堵,咕哝道:“……本公子也是倒了八辈子霉,上辈子不知道欠了你什么。自从你进了家门,又是被绑又是被吓,想离你远些,还差点摔成个开瓢葫芦!”

卫之遥淡淡地道:“照这么说,卫某连夜赶来救人,彻夜添柴生火,还要背公子走回府中,岂不是欠得更多?”

谢予彬一听,摸摸鼻子:好像是这么回事。顿时心情舒畅,也不再埋怨。一路看松泉溪石,红叶珊珊,他吹起哨子哼起歌,一腔悠扬惬意,伴着清脆悦耳的鸟叫,在远山白云间撒欢儿地飘荡。


内室放着好几架暖炉,跟蒸包子一样,烘得整间屋子热气腾腾。崔凤摇着扇子,干脆把袖子卷起来,随柳容坐在谢老夫人床边,细声安慰。

一小厮端着汤药进屋,崔凤接过,拿汤匙搅了搅,轻吹几口气,示意柳容将老太太扶起,将碗递上:“大母,药煎好了,您趁热喝了吧。”

谢老夫人气息低弱,声音嘶哑道:“……彬儿,还没回来吗?”

崔凤和柳容无奈地对视一眼,崔凤抚慰她道:“就快到家啦。大母您把药喝了,待病退了,精神头养足,也好见彬弟不是?否则依他那个性子,瞧你病卧在床,指不定得多难过吶!”

谢老夫人咳嗽几声,缓缓道:“是啊……那孩子瞧我病了,又得哭了……我得挺过来才是……”她接过药碗,艰难地将满口苦药咽下肚,颤巍巍地躺下歇息。床前二女见她喝得痛快,都面露欣喜,崔凤喜道:“我就说,这小疾怎能困住大母?这样下去,估计明儿个就能见好了。”

崔凤收拾了碗碟,刚要让下人端出屋子,突听身后柳容惊叫。她吃惊地回头一看,谢老夫人弓着身子趴倒在床边,面色蜡黄,刚喝下的药吐了一地。

柳容当即就被吓得哭出来:“大母……大母……”

崔凤赶忙支使下人道:“快收拾干净!”又上前去扶着老太太,不住抚她心口,口里惊慌地喊着:“来人啊!来人啊!”

屋里的人都着了慌,没头苍蝇似得乱转。这时一个仆人风风火火跑进来,跟端着托盘出去的人撞了个满怀,碟子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崔凤怒道:“一个一个,毛手毛脚的,慌张什么?!”

那跑进来的下人喜声道:“三少爷回来啦!”

众人还来不及欣喜高呼,谢予彬已飞一般地跑进屋子,行头还没来得及换,一身的泥巴,俏白的一张脸泪如泉涌,哭喊道:“大母,大母!都是孙儿无能,孙儿不孝,您还好么?!”

老夫人眼皮下淌出两行热泪,伸开瘦弱的双臂,也大哭道:“感谢老天爷,彬儿回来啦,我小孙儿平安回来了……”

祖孙俩抱在一起痛哭,崔凤想起大夫说老夫人不得大动感情,正急得冒汗,瞅见卫之遥随之走进,跟看见救星似得拉过人道:“小卫啊,大夫说了,老祖宗现在不宜动气,你瞧她哭成这样,自是不好……”

卫之遥了然,上去到那哭哭啼啼的二人身边,低声道:“老夫人,谢公子安然无恙,只身上衣服脏乱,不如等一切打理好,再来看您?”

卫之遥一到跟前,谢予彬突然不好意思再哭,便扁着嘴憋泪。谢老夫人也握着卫之遥的手,感慨道:“卫儿,这次辛苦你了!”

卫之遥见老太太病容苍白,心中难过,只道:“老夫人,谢家对我有恩,这点小事,不足为道。”
谢老夫人又躺倒在床,依然抓着卫之遥的手腕不撒,却对其他人说:“容儿凤儿也去歇息吧,还有彬儿,去换身衣裳,老身这儿有卫儿陪着就好。”

卫之遥恭顺地坐到床边,谢予彬一想有这人陪着大母,也莫名心安,使唤下人回房洗漱用饭去了。崔凤和柳容也随之悄声退下。

“咳咳、咳咳咳……”

谢老夫人皱着满脸风霜,剧咳不止,卫之遥往其肩头几处大穴一点,老太太一口淤气顺下去,嗓子也清凉了些,这才吁了口气。

谢老夫人头挨着软枕,仍是抓着卫之遥的手,缓缓道:“卫儿,你过来,老身有话,要跟你说……”

卫之遥侧头上前,只听对方道:“彬儿昨晚,可是被劫到了灵山?”

卫之遥答:“没错,那些歹徒功夫不过尔尔,不足为惧。”

谢老夫人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道:“那你们,有没有去凝枫庵吶?”

卫之遥道:“去过了。公子认得路,说要去那儿看看,是什么好地方,能让您呆那么多年不回家。”
谢老夫人喃喃道:“那孩子,还记得路呢……”

卫之遥不解其意,谢老夫人又道:“卫儿,昨夜打雷,你陪在彬儿身边,是不是挺头疼的?”

卫之遥不知该怎么接话:“这……”

听他说话吞吞吐吐,谢老夫人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都知道……彬儿怕打雷,从小就怕极……只要天上电闪雷鸣,这屋里头定是灯火通明,好几人陪着才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呢!”

卫之遥回想昨夜谢予彬那乖戾模样,这才恍然。老太太笑了几声,突然戛然而止,心头苦涩不已,哀声道:“……说到底,都是老身的错……是老身对不起那孩子……”

卫之遥一惊,道:“老夫人莫要这么说!您是长辈,何来对不起晚辈一说?”

谢老夫人心头涌起痛苦,不由攥紧卫之遥的衣袖,断断续续道:“当年我一意孤行,要上灵山祈佛……那孩子娘去得早,跟我最亲,我说,‘大母要去灵山了,保佑你和你爹,你大哥二哥,还有你们的后代,平安喜乐’。哪知那孩子就是哭啊,闹啊,说什么也不让我走,我当时心一狠,趁着那孩子不在家,连见他最后一面也免了,直接坐着马车,上山去了……”

谢老夫人急促地喘了一口气,目光空茫,毫无焦距,继续道:“……谁知这孩子不听话,竟偷偷守在城门口,跟着我那马车追了出去,他不过七八岁,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我的马车就在前面跑……咳咳咳!!”

谢老夫人话噎在嗓子里,又咳嗽起来,卫之遥忧心道:“老夫人,您先歇息吧!”

老太太摇摇头,清了清嗓子,颤抖地说:“……我不知道他在后面追,我把他落下了!上了灵山,天色已晚,那孩子在后面追丢了,就在灵山上迷了路……幸亏,我彬儿命大,第二天,庵里的尼姑在山腰处发现了他,抱他回来,我才知道我小孙儿是追着我过来的……当天晚上,倾盆暴雨,无边无际,电光雷霆,震耳欲聋……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自己在山上,伴着豺狼虎豹,呆了一夜!你说,他得有多害怕啊……”

说到这里,年过六旬的老人已是泣不成声,卫之遥觉得自己胸腔内似堵了团棉花,只面色沉重地用帕子擦干净谢老夫人的脸。

老夫人止住哭声,手指发颤地抓着卫之遥道:“卫儿,卫儿啊……”

卫之遥低声道:“老夫人……”

老夫人语气苍凉道:“别叫‘老夫人’了,我同你说了那么多次,怎么就是改不了口呢?”

卫之遥低下头,答:“是……大母。”

谢老夫人紧紧握住卫之遥的手,恳切道:“卫儿,老身信佛这么多年,早就勘破生死,明白灯枯油尽的道理。我这一辈子,为谢家呕心沥血,了无遗憾。如今时日无多,唯一挂念的,就是彬儿。他庸碌懒散,没个正经营生,不讨他爹的喜欢,等老身一去,只怕惹出了乱子,也无人给他收场……”

老人叹道:“卫儿,若真有那么一天……到时候,你得帮他……”




9
夏日蝉鸣聒噪,烘得人汗流浃背。翠绿的叶子被日光照得流光溢彩,池塘锦鲤钻到白色卵石的间隙中避热。一个唇红齿白的小人儿端着一个瓷碗跑到屋内,朝床上躺着的女人说:“娘,吃瓜。”

那女人骨瘦如柴,病容憔悴,气息微不可闻,望着男孩的眼睛含着一丝微笑。

旁边的小丫鬟拉过男孩道:“三少爷,夫人还不能吃这么凉的东西,您自己吃了吧。”

五岁的谢予彬不满地撇嘴,把碗往床头一搁,叉腰道:“还有没有规矩了?!你们天天把娘关在屋子里,不让她做这做那,到底谁才是主子啊!”

丫鬟哭笑不得,抵不过小少爷缠人,对女人轻声道:“夫人……”

女人眉眼温润,唇边露出一个浅笑,轻轻朝男孩抬起手。

谢予彬喜孜孜地扑到床边,抓着女人的手说:“娘,你的手真凉呀。都是他们不让你出门玩。对了,我昨天抓了一只这——么大的蟋蟀!娘,我拿来给你看!”

谢予彬兴冲冲地要跑出门,手却被女人紧紧拉住了,他又趴到女子床边,问:“娘,你是不是也想跟我一起出去玩啊?”

女子抚摸着孩子圆圆的小脑袋,双眸含着泪,轻轻点了点头。

这可乐坏了谢予彬,小少爷大喊道:“福安!福安!快找人来!娘要跟我出门玩啦!”

福安进来,看见床上的女子也是一脸惶恐:“夫人!这使不得啊……”

谢予彬踢了他一脚:“怎么使不得?!小爷说使得就是使得!”说着又指着屋内的几个丫鬟,煞有介事地指挥道:“你们快扶我娘到躺椅上!福安,找几个壮丁来抬我娘出去到那树荫下,好不容易爹不在了,我要和娘一起玩!”

一干下人都拗不过这个盛气凌人的小少爷,只能把女子抬出门。女人的双眼在重见天光的那一瞬发出了光彩,谢予彬乐呵呵地走在她身边,摩拳擦掌道:“娘,一会儿我给你看那只大蟋蟀!它可厉害啦,二哥的那只都斗不过我呢……”

好容易给娘看完了蟋蟀,谢予彬又缠在女人身边耍了片刻,就没心没肺地自己溜去玩了。他在树下发现了一个蚂蚁窝,顿时玩心大起,抓过根木棍就兴致勃勃地掏,看着那些黑黢黢的小虫子懵头懵脑地往外逃,哈哈直笑。

女人安静地望了他片刻,突然气若游丝地唤了声:“彬儿……”

谢予彬抓着木棍,甩着一脑袋汗,脸蛋红扑扑地跑到女子身边:“娘!”

女人的脸上泛起一股潮红,随即两行泪从眼角滑出,她闭上眼睛,伸手抚摸男孩的头。

谢予彬乖乖地让她摸了半晌,突然觉得头顶的那只手不动弹了,似乎僵在自己脑袋上。他瞥见女人沉睡的面容,悄悄从其手下撤出脑袋,又去欢天喜地地掏蚂蚁窝了。

一直过了一个时辰,谢予彬玩累了,钻到女人的躺椅上,和娘亲依偎在一起,伴着清风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他是被哭声吵醒的。家里乱成一团,丫鬟小厮哭哭啼啼地跑前跑后,福安抱着他,愁眉苦脸地看着厢房。

“福安,”谢予彬还没完全睡醒,怔忪道,“娘呢?”

福安将他放下,温声道:“主子睡到现在,饿了吧?福安带您去用膳吧……”

他点点头,任对方将自己拉走了。
……


冬霜压境,谢府的最后一枝花凋零,屋瓦树梢,房梁栋柱,一夜之间被银装包裹。崔凤和柳容踩着满地碎琼乱玉,呵着气,往谢老夫人的屋子走。

老太太的肺病一天比一天严重,待在蒸笼一样的屋子里,还得加两床被子。二人进去问好时,谢予彬正在老夫人床边坐着,给她大声念《般若经》,老太太靠在孙子身边,尽管枯瘦无力,神态却极为安详。

崔凤道:“彬弟,辛苦你照顾老祖宗了,小卫到哪儿去了?”

谢予彬恹恹道:“不晓得。”

柳容凑上前,专注地瞧着老夫人的脸,说:“老祖宗睡了……”

谢予彬一听,眼圈顿时红了,他用袖子遮着脸,低声咕哝道:“这屋里头热……我先出去呆一会儿,这就麻烦两位嫂嫂了……”

柳容瞧着他摇晃疲倦的身影,摇头道:“小卫不在一会儿,彬弟就扛不住了。”

崔凤给老太太掖好被子,叹气说:“我瞧啊,老祖宗离不开彬弟,彬弟离不开小卫。他一天到晚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实际大母病了,他比谁都难受。”

谢予彬恍惚地在谢府大宅院里游荡,他不知该去何处,也不理会那些朝他问好的下人,直到脚踏进一间屋子,四面沉寂,唯自己的呼吸声稀薄而沉缓。他定睛往房中央一看,家母徐氏的灵位,正端方地搁在桌上。

谢予彬静静地向那牌位凝视半晌,启唇道:“娘……”

他步伐僵硬,几乎是被一根无形的绳索拖拽过去。待跪到桌前的蒲团上,上了一炷香,谢予彬沉沉地叩了几个头,却如何也不能抬起脖子。

“娘……”他哽咽着,泪水夺眶而出,“求您在天之灵,保佑大母,快些好起来吧……”

漆黑的檀木牌上流过一道粲然金光,谢予彬直起身,那光倏忽间消失不见。


卫之遥这些日子着实没闲着,谢予靖见他身手厉害,便游说他做自己的打手,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的保镖,专门在讨债的时候登场。不得不说谢二公子确实有买卖人的眼力见,卫之遥往往都不用动手,光往他身后寒意凛然地一站,摆出一张谁都欠了自己几万贯钱的冷脸,就没人敢在二公子跟前撒泼打诨。

对此,谢二公子表示很满意,一来卫之遥是家里人,酬金上好答对;二来端得是雷厉风行,干脆利索,而且废话还不多,实在得力,深得二公子之心,差点想把人就这么扣下,不放回了。

卫之遥跟着谢予靖,也对行商之法了解一二。他曾见谢予靖倒卖松烟墨,不收购精纯度高的上好墨块,反去卖些鱼目混珠的廉价货充数,非常不解。谢予靖每次都笑得意味深长,说:“卫老弟,你这就不懂行商的关窍啦。我若都去买好墨,那价格势必要定得高,那些豪门大户或许买得起,可一般的寒门学子哪能用得起呢?反之,我将好墨杂墨,融之一处,兼收并蓄,既能使墨饼有上佳之色,还能令物廉可得,岂不是两全其美?”

卫之遥蹙眉,毫不客气道:“不过弄虚作假,事情败露,信誉便毁于一旦了。”

谢予靖也不恼,只哈哈大笑:“卫老弟你,当真是外行啊!”

卫之遥不认为这关乎“内行外行”之分,但多说无益,只采取作壁上观的态度,置若罔闻。

这么一连几天奔波,卫之遥终是带了一身仆仆风尘,回到僻静的别院。他将谢予靖付的酬金取出算了算,将钱袋塞进枕头下,忽然想起已有好几天没见过谢老夫人。他心中忧虑,便摸黑去了深宅,想着就算不进屋子,在门外看一眼也能安心。

澄黄的灯光透过窗纸,映出雪地上一层浮动的莹光。卫之遥将门轻推出一道缝,只见谢予彬睡得正熟,趴在床边,大半个身子坐在地上,一手紧紧握着老夫人骨瘦如柴的手掌,烛光在眼窝处投下憔悴的青影。

谢老夫人不知何时醒了,睁着两只空洞的眼睛,轻轻抚摸谢予彬的鬓发。

此情此景分明温馨之极,偏生又带着说不出的凄凉之意。卫之遥只觉胸中漾起一股酸涩,不知是为身心俱疲的谢予彬,还是风烛残年的谢老夫人。

不知何时,谢家人已在他心中留下了痕迹。


突然,谢老夫人朝门口招了招手,卫之遥讶然对方竟发现了自己的踪迹,也不再隐瞒,轻手轻脚地走上前,站在老人身侧。

老夫人似是怕吵醒了昏睡的孙子,悄声说:“卫儿,把彬儿带回屋子睡吧……好不容易睡着的,若是醒了,又要闹着不肯走了。”

卫之遥不忍看她布满岁月刀痕的面庞,只低声应了,小心地将谢予彬背在背上。谢予彬被人拉起,不安地梦呓几句,复趴到一个温暖结实的后背上,便安静下来,沉沉睡了。


临近年终,朝中的事情多了起来,谢丞相和谢予瑾每天政务缠身,有时都难能回府一趟。谢予靖到了挣大钱的时候,更是久出少归。柳容和崔凤也忙着张罗下人蒸饽饽,剪窗纸。挂在大门两侧的红灯笼,在寒风中垂着流苏,瑟瑟发抖。

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唯独谢予彬守在老夫人床前,将那本佛经念了一遍又一遍。老夫人的身子骨一天天虚弱,即使喝着参汤,也是长睡不醒,偶尔说上一两句话,又会昏沉半日。谢予彬原本在年关,最爱去夜市看张灯结彩、车水马龙,或者跟几个好友结伴去酒楼,豁拳行酒,听曲看戏。可今年他几乎就没踏出过谢府的大门,老太太睡了,他就呆坐在床边,恍恍惚惚地发呆,老太太醒了,他又难过至极,只得借口出门透气,在没人的地方揩眼泪。

谢老夫人一旦有精神了,就跟谢予彬说当年的事。那时谢老太爷还活着,她还年轻,她不住地回忆二人是如何相互扶持,闯出一条康庄大道。那些是几十年的苦尽甘来,听上去却不过白云苍狗的弹指一瞬。

谢予彬听着老太太的如烟往事,即使充满了辛酸,也不减荣光,他回想自己的小半辈子,除了风花雪月便是镜花水月,被记忆一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隐约感到了一丝恐慌。人这一生,岂非就是这么渺小?就像一只盛水的桶,有的人活了一辈子,将其盛满琼浆玉露,有的人活了一辈子,却是糟糠泔水,还有人连填都填不满,空荡荡的半桶,吊儿郎当,还未等磕碰,就自己先漏了一地。
那自己这十几年来活得算什么?待日后有了子孙,到了老态龙钟、奄奄一息的那一天,又会想起什么?

谢予彬步伐沉重地走出屋子,软靴一踩在冰冷的石砖上,却是身子虚软,就要往地上扑!就在他险些把鼻子摔开花时,一只有力的手却从半空伸出,将他揽起。

谢予彬茫然回头,见卫之遥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拧着眉头,漆黑的眸子深若寒潭,映出了自己苍白的脸。

“是你啊……”谢予彬头昏脑涨,扶着卫之遥的手臂,双眼布满血丝,倦怠地说,“替我去陪陪大母吧……我……我头疼得厉害,呆不住了……”

卫之遥说:“我扶你回去。”谢予彬摆摆手,刚要松脱卫之遥的手,脑中却传来剧痛,直接令他跌进对方的怀里,不省人事。

……
“娘!娘!你在哪里啊?娘——”

无边的黑暗中,只有一小簇光亮,将小孩围成一个圆圈。小孩坐在地上哭闹,那哭声似在回荡,荡入深谷,激起喧嚣。小孩呆滞地眨眨眼睛,眼睫上扑簌簌掉下来几滴泪,落进了素白的衣襟里。

他看见一口棺材,被七八个头戴孝巾,身披白麻的人抬着,一步步从眼前走过,又遁入黑暗之中。小孩怔住,惊惧的双眼瞪得大大的,发觉自己身上竟也穿着纯白孝服,头上系着白色抹额。他一转头,茫茫黑暗突然变成乌泱泱的人群,每人脸上、眉间、目光中,满满的哀戚悲痛,压抑得令人窒息。

“大哥,娘呢?”

他跑到一个眼眶红红的男孩前,使劲摇他的手臂,男孩却一声不吭,仿佛没看到他一样。小孩慌了神,又跑到一个哭哭啼啼的男孩前,急道:“二哥,你看见娘了吗?”

仍然没有人理他,所有人都垂头抹泪,哀嚎大哭。中间那漆黑的灵位下铺着缟素,搁着一个硕大的花圈,旁边除了自己的亲人,还有许多哭丧的人,哭得泣不成声,好像天塌了下来。

“你们别哭了!告诉我啊,我娘在哪里,我要找娘!”

没人理会他,每个人的面孔都如出一辙,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陌生哀痛。男孩茫然无措,不懂人们为何要落泪,却也在那气氛感染下失声痛哭起来。

他最后跑到一个中年男子身前,呜咽道:“爹,娘到哪里去了?……”

那男子面色沉重地抬起头,男孩充满希冀地望着他,突然惊愕地看那张悲戚的面容狰狞扭曲,犹如喷火的厉鬼,怒发冲冠地朝他一巴掌打来:“你这孽子,给我滚——!!”
……

谢予彬“啊”地从梦中惊醒,发鬓尽乱,汗湿重衣。他胸膛剧烈起伏,瞥见桌上豆大的灯火,一颗砰砰乱跳的心才勉强安定下来。

他披上外袍,打开窗子,外面凛风裹着雪片飞进来,从他湿漉漉的脖颈处灌进去,凉到心口。

雪花烂漫,如柳絮铺天盖地,映白茫茫黑夜。谢予彬推开门,悄无声息地走过黝黑寂静的回廊,步入深宅,走到那个他无比熟悉的房门前,轻敲几下,推门而入。

烛光间,那个苍老的躯体掩在被子下,比站立时小了一截,仿佛四肢百骸被抽出了气,只剩一具干瘪的外壳。但躺着的人的神态却是无比安详,像是梦到了什么美好的事,唇边露出一丝温暖笑意,竟令她年轻了好几岁。

谢予彬难以置信地走上前,颤抖着伸出手,想抚摸那缩成一团的瘦小身躯。可目光一见那安详的睡颜,突然与记忆中另一张面孔重叠。虽然一个是炎炎夏日,一个是凛凛寒冬……

霎时间,他浑身抽搐不止,胸口似乎挨了一记重锤,跌跌撞撞地扑到老夫人床边,喊道:“大母!大母!”

他几乎丧失了理智,疯狂地摇晃着老太太的手,边喊边哭,哭得肝肠几近裂断。终于,那哭声惊醒了府里上上下下的人,谢丞相不在,谢予瑾和谢予靖也不在,第一个跑进来的是福安,他见谢予彬状貌癫狂,已是预感大事不好,上前往谢老夫人鼻端一探,面色刷地白了。

“少爷……”福安颤抖着嘴唇,“老夫人……断气了……”


待柳容崔凤跑进屋,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谢予彬发疯似得将屋里的物件砸得粉碎,神智不清地咆哮道:“胡说!我大母不过是睡熟了!她好好的——我大母什么事也没有!你们滚!都给我滚——!!”

仆人们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谢丞相本就不在,还有个失心疯的谢予彬,现在屋里叫喊声破碎声交织错杂,乱成了一锅粥。

一个釉彩花瓶被扔将过来,在脚边摔得稀烂,柳容骇极,拉着崔凤道:“二妹,不好了!彬弟是疯了!”

崔凤明白跟此时的谢予彬根本不能讲理,干脆铁了心,抄起门边的扫帚,横在胸前,气势汹汹地上前阻道:“彬弟!你冷静些!别耍疯了!”

谢予彬两眼通红,顿足道:“你们敢说我大母死了!胡言乱语,你们该死!”

福安也流泪不止,叩头道:“是小的的错!求少爷您清醒些吧!”

崔凤喊道:“是啊,老祖宗是死是活,总得有个分教!我们一来就见你在胡闹,成什么样子?!”

谢予彬一听这话,血红的双眼直勾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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