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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外传之桃夭-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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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外传之桃夭》作者:吊儿郎当

内容简介:

【护卫X少爷】娶的媳妇宜家宜室,但是个男的怎么破?



1
四月初六,柳絮飞如雪,桃花绽灼灼,宜嫁娶。

程瑶英盯着镜子里那张涂脂抹粉的面容,又看了看四周红浪一般的纱帐,喜烛暧昧,火光温透,映出她眼中的点点泪光。

“呜呜呜……”

那千娇百媚的妆容在泪水的冲刷下变得模糊粘稠,原本艳如桃花的一张脸,伴着低低的啜泣,变得憔悴而苍白。

月色恬然昏昏,一个矫健的身影在房檐上飞步轻点,随即一个丰神俊朗,面容带着些微冷漠的黑衣男子,身影迅疾如风,从窗子跃了进去。

屋内的喜烛映着淡粉色的纱帐,摇曳得温暖朦胧,面对那些旖旎的摆设,黑衣男子瞳孔深处微微闪动一下,却又像被刺痛般暗沉下来。

乍一折身,一眼瞧见程瑶英哭花的面容。那男子心头一阵紧缩,顿时不知所措,半跪在地。

“小姐!”
只听耳边飘来一个憔悴的声音:“阿遥,你来看我了……”

男子默然点头,向程瑶英望了一眼,沉声道:“小姐,今夜是你与谢三公子的新婚之夜,还望小姐不要……否则会冲了喜气。”

程瑶英低声道:“原来你刻意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男子缓缓地抱拳施了个礼:“属下还要祝小姐和谢公子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程瑶英勉强一笑,抹去眼泪道:“是啊……我不能这么任性了。这就是我的命……谁也帮不了我……该认得还得认,今晚过后,我就是谢家少奶奶了……”

她轻快的话语犹如重锤,一字字砸在男子沉默的背脊上。程瑶英轻盈地坐在梳妆台前,旋开胭脂盖子,手指颤抖地轻抚丹色的香脂。

她把残存着泪迹的脸抬起,对着镜子里的人嫣然一笑,突然目光一厉,狠剜出一大块胭脂,往嘴里塞去!

那男子大惊失色,将程瑶英手中的胭脂盒夺过,又攥住她的手腕,硬是将那探入口中的手拉了出来。他情急之下,声调都拔高了好几度:“小姐!!”

程瑶英终是控制不住,失声痛哭,拉住眼前男子的衣袖道:“阿遥!我不嫁他!”

那男子被这决绝而痛苦的语调骇住,怔愣半天,只沉重地叹道:“小姐,我们对谢家承诺在先,怎可在这等关头出尔反尔?”

程瑶英啜泣不止,泪眼朦胧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知道我既然答应了谢予彬,就不能言而无信……我也曾想着委曲求全……可能我天生就是那薄命人。阿遥,等我嫁入谢家一个月后,你就来为我收尸吧……”

脑中炸开一道霹雳,男子悚然道:“小姐——小姐怎可说这等话!!”

程瑶英捂脸摇头,呜咽道:“是我的错……”

男子急道:“小姐,谢公子虽然性子浮浪,但绝非乖戾之人,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能让他这般对你?!”

程瑶英悲伤地抬起两只泪花闪烁的眸子,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抓着男子的手臂,颤声道:“阿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除了我爹,你就是我最亲的人。这件事,实在难以启齿,我只能告诉你一人……你一定会帮我,对不对?”

男子血气上涌,抱拳道:“小姐请说!”

程瑶英神情恍惚地抚上自己的小腹,手指颤抖地说:“阿遥……我怀了那人的孩子了……”

男子一听,面皮一震,犹如五雷轰顶,七尺之躯僵在地上,一瞬间竟显得无比颓丧。

程瑶英泪水涟涟,呜咽道:“阿遥,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半年前,谢家在朝中诛灭陈氏一族,程家因为与陈家交好,受到牵连。程瑶英见父亲被关押入狱,竟背着所有人,孤身前去谢府替家父开脱罪责。

那些谢府的仆役,摆一副狗仗人势的嘴脸,凶神恶煞地对她吆五喝六。程瑶英忍气吞声,只苦苦在府外等候。就在她万念俱灰之际,那沉重的大门开了,走出一个手持玉扇,衣衫华美的小公子。

二人四目相对,均是一怔。程瑶英见对方俊美潇洒,一双桃花眼有些放肆地打量自己,脸竟微微一红,慌乱地垂下头,忸怩不语。那公子见她花容娇羞,心神先是一荡,又见那看门的对她趾高气扬,当场就把那不知怜香惜玉的下人骂了个狗血淋头,随即又细心体贴地把佳人扶起,迎进府中温言软语地叙话。

后来程瑶英便知道,那个俊美公子,便是谢家三少爷谢予彬。

谢予彬既无八斗才学,也无盖世武艺,就一张白净面皮长得顶好,凤眸修眉,潇洒倜傥,走路摇个扇都是香尘飞花,实乃京城数一数二的风流公子。程瑶英自幼习武,心高气傲,颇有侠女风范,跟谢予彬处得时日一长,就觉得对方满脑子风花雪月,惯得一身纨绔子弟的臭脾气,惊鸿一瞥尚可,细水流长就歇菜,实在不合自己的心意。

但她当初去谢府求情,已经答应对方,只要家父能平安回来,就以身相许。谁知程老爷出是出来了,因为在牢狱里受了太多严刑拷打,跟闺女重逢不过几日,就蹬腿咽气了。

谢予彬那边急着要娶,程瑶英愈发不耐烦,以守孝为由推延了三年。谢予彬也不是什么情种,一边跟程瑶英相好,一边去烟花之地寻欢作乐,程瑶英知道后,恼火之余又甚感悲苦,竟后悔当初应下的这门亲事。

光阴如箭,三年不过弹指一瞬,但时候再短,也足令物是人非。程瑶英某日在院子里无精打采地给花浇水,一个身手敏捷的男子翻墙而过,将又惊又喜的她抱入怀中。

二人抱头痛哭,互诉衷肠后,那男子攥住她的手,说:“阿英,我没死,我活着,你跟我走吧。”

他二人小别重逢,正情浓性热,拥在一起,并没发现背后阴影里站着一个男子,双眸黑若深潭,面似冷铁,沉默不语地看着他们。


夜色正浓,谢府管家福安朝婚房望了望,见那丫鬟出屋,忙不迭拉过来,低声问:“事可有变?”

小丫鬟答:“福管家放心,程小姐还在,盖头都盖得好好的,没问题。”

福安眼珠一转,点头:“好,没事就好。老爷吩咐了,为了保证程家小姐的安全,特地命人在府里把守得紧,确保这洞房花烛夜不出差子。”

小丫鬟点头应是,脚步轻轻地回了大厅,给众宾客倒酒上菜。

且说这谢程二人的成亲之日,大厅里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烘出一派洋洋喜气。谢予彬一身红彤彤的新郎服,腰系一枚青玉佩,杯酒不拒,喝得红光满面,头重脚轻。

他此番得偿所愿,迎娶程瑶英为妻,简直神清气爽。他在众人的拥簇下得意洋洋地摇扇子,嘴里还笑嘻嘻地跟人开腔:“……嘿嘿嘿,待会儿爷就大展雄风,让她好好见识下什么叫‘夫纲’,嗝!……”

众人纷纷起哄说要“闹洞房”,谢予彬一展折扇,摇头晃脑地叫:“谁敢扰了咱和娘子的洞房花烛夜,咱让谁好看!要是想听响儿,就老实呆在外头,屁都别放一个,晓得么……”

众人嘘声一片,嬉笑着把新郎官推进婚房里。谢予彬一双桃花眼醉得风情万种,把扇子往身后一扔,就一手推开了门,边进门边喊道:“娘子,媳妇,亲亲宝贝儿,相公来了……”

谢予彬一脚刚踏进门,烛光嗖地灭了。四面八方,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隐隐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谢予彬险些被绊个踉跄,迷迷瞪瞪地唤:“娘子?”

桌前亮起一盏豆大的微光,画出半边修长的身影。谢予彬瞧着对方红莹莹的盖头就心痒,回身合上门,上前柔情款款地说:“怎把灯都熄了?不过也好,灯弱夜浓,佳人更添娇色。来,让相公抱抱你……”

话说着,谢予彬急色色地就朝那桌边的身影扑去。谁知对方脚步一点,身影如风般一闪一晃,霎时到了另一头,直让他扑了个空。

谢予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使劲甩了甩头,又朝那影子拥去。对方绕着圈躲,他绕着圈追,直绕得头昏眼花,“噗通”一声跌趴到桌上,差点把灯盏扑翻!

谢予彬拍拍脑袋,嘻嘻笑道:“娘子果真顽皮,相公当年第一眼瞧见你,就……就爱煞你这小妖精的机灵劲儿了……”

他从桌上支起腰来,也不着恼,只轻声细语道:“你怎么闹都没事,相公就好你这一口,等今晚过去,你就是我谢三的亲亲娘子,相公宠你爱你,让你过最快活的好日子……你喜欢玩?来,相公现在就陪你玩个痛快……”

那红色的身影听了这话,微一犹豫,谢予彬已扑上来把人抱住,隔着盖头就往人脸上啪叽亲了一口。对方身躯一震,谢予彬搂着人,黏糊糊地上下其手,咕哝道:“娘子,你的腰怎变粗了……个头也变高了,还有这胸……呀!!”

只听一声惨叫,谢予彬被一把掀倒,头撞到椅腿上,额角登时就见了血!

屋外传来骚动:“少爷,少爷!出什么事儿啦?!”

谢予彬往头上一摸,摸了一手的血,他醉眼朦胧地看着眼前的红衣人儿,吃力地撑起身子,高声道:“没事儿!媳妇害羞!”
扯嗓子安抚好众人,谢予彬静了半晌功夫,费劲巴力地捂着额头起身,想去揭对方的盖头。

手伸到一半,那人却往后退了几步,侧开了头。谢予彬见对方推拒,心下黯然,干巴巴地坐在桌旁,低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其实打心里头瞧不上我,是不是?……唉,以后我会对你好,让你心甘情愿当我媳妇。”

他用帕子擦拭额头上的血,叹气道:“不过今晚上,好歹是咱俩的洞房花烛夜,人都在外面听动静呢,你得给我留点面子……”

那红色的身影一扯盖头,单膝跪了下来。

谢予彬正说到动情之处,见对方自己摘了盖头,先是打了一个激灵。他两眼清明几分,不解地在对方身上逡巡几圈,突然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
“娘啊!”

谢予彬连滚带爬地就把身子往后挪,这时屋外的人吵吵嚷嚷地一齐涌了进来,打眼一看人人都愣住了:这谢予彬魂不守舍地瘫坐在地,面前有个形貌清肃的男子,身上穿着新娘子的喜服,正半跪在地,头掩在抱拳礼后,沉甸甸地抬不起来。

这下屋内算是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动如转丸,唾沫星子连环飞溅,众人像看见什么百年难见的奇观一样,眼珠鼓得澄亮。

谢予彬一张脸涨得红白交加,先仰头朝天龇牙咧嘴地大骂一句“贼老天我去你八辈祖宗!”,接着朝跟前的男子吼道:“他妈的你是谁?从哪儿冒出来的!”

那男子紧闭上双眼,双肩绷得僵硬不已,似乎打算迎接之后的狂风骤雨。

他沉声道:“在下乃程小姐的护卫,卫之遥。”


2
记忆里,太阳是假,春日是假,欢声笑语是假,唯雪夜寒风如此逼真,一次次攫着他的心脏,在他耳边呼啸大作。

别的孩子有爹娘疼、祖宗亲,他什么也没有,只有挨不完的饥饿和棍棒。他听人在背后说他娘是个臭不要脸的婊`子,爹是个好吃懒做的酒鬼,死有余辜。他当时还不懂“死”究竟代表什么,为何每当有人提起这个字总是带着快意的表情,他只是在茫茫遥夜中缩着身体,以凛雪为枕,以寒风为被,哆嗦着期盼能快点熬过这个漫长的夜晚。

身体冻得僵硬,连弯曲手指都做不到,眼皮却愈来愈昏沉。他安慰地想,自己大概终于能睡着了,像那些在腊月凛冬里,还能安安静静地在雪堆中熟睡的人一样……

耳边响起一个清脆娇俏的声音:“诶,醒醒啊!该不是死了吧……”

他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声音。


眼下一片漆黑,屋内潮湿阴冷,四面墙上只开了一扇小窗,透进些微弱的光来。卫之遥身上只着了一层薄薄的单衣,被森冷的空气冻得牙齿打战。

一连几日不进食,浑身虚弱无力,根本无法调用内力为自己取暖。他艰难地挪动身体,像条伤痕斑驳的虫子,直爬向那束阳光。正当他的脸被暖洋洋的光线笼罩,门却突然开了,他的眼被那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湿润。隐约似看见一个颀长高挑的剪影,轮廓虚虚地立在自己眼前。

谢予彬向身边的壮丁哼了一声,对方会意,扳过卫之遥的脸,拎起水壶就往他嘴里强灌。卫之遥被灌得咳嗽不止,鼻子嘴角都呛出了水,一脸狼狈的湿淋。

谢予彬这才挥手让人退下,自己摇着扇子上前,对着卫之遥踢了一脚:“起来。”

卫之遥蹙眉不语,只将头撇到另一边。谢予彬又踢他一脚,见对方毫无反应,气急败坏地揪起他的头发:“给我起来!”

卫之遥这才缓缓睁开眼,鼻腔里刚呛出水,一吸气就辣得生疼。谢予彬冷笑说:“程瑶英的狗奴才,本公子问问你,你主子、那个贱`人没跑回家,她跑哪儿去了?”

卫之遥目光赤红地瞪着谢予彬,良久后嘲弄地冷哼一声,谢予彬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更加暴躁地在他耳边吼道:“本公子叫你说话,听不懂么?!”

“呃——!”头发像要被从头皮上扯下,卫之遥痛哼一声,却咬紧牙关不吐露半个字。

对方这誓死不屈的模样仿佛在自己面皮上抽一巴掌,谢予彬心中怒火更盛,吼道:“给我绑了!”

几人七手八脚地把卫之遥架到椅子上,谢予彬手里攥着皮鞭子,呼啦一声响,在空中抡圆了往那人身上抽!

“狗胆包天!敢戏弄本公子!你以为我谢家是什么?任你们胡作非为!”

卫之遥只咬牙挨着对方抽下来的鞭子,忍耐着不从口中泄出痛吟。谢家少爷毕竟不比武夫,抽几下就停了,抽得力道也不重,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卫之遥被解下,一挨到地,猛地吐出一口血,虚弱地趴在地上。

见对方一副濒死模样,谢予彬心里蓦地一软,上前掐起对方下颚,确信没断气,才郁郁起身,低头半晌无话。

“不想说这个,是吧?”好一阵功夫,谢予彬才慢悠悠地扬起下巴,浮躁地摇扇子,“那我就问点其他的……”

“程瑶英,她为什么在新婚当夜出逃,让本公子成了个大大的笑话?”

卫之遥默然,眼底闪过一丝歉疚,哑声道:“卫某……只服从主人的安排。这次小姐违背婚约,所有后果,卫某愿一人承担,还请谢公子您……原谅小姐,毕竟她也有自己的苦衷……只要公子能高抬贵手,不计较小姐的过失,让卫某做什么都可以。”

“呵,一人承担?做什么都可以?”谢予彬古怪地瞧了眼卫之遥,一指戳其额上,缓缓压住他的头盖骨,狠丝丝地说,“若是我要了你这条命呢?”

感受到额前的压迫,卫之遥怆然一笑:“卫某为奴十载,不怕时乖命蹇,只恐主之忧忡……若能以卫某一命换得小姐幸福,平息公子之怒,虽死无憾!”

谢予彬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短暂的动容,随即牵起嘴角嗤笑一声:“你倒是忠心耿耿,本公子听着都要心碎了。”

他上前几步,俯身到卫之遥耳旁,戏谑道:“……可本公子不要别的,就要媳妇;要个能跟我上床的媳妇,要个能给我生一堆孩子的媳妇,你能么?”

卫之遥被他下流的口气唬住,闹了个面红耳赤,忿然咬牙道:“若公子愤懑难平,卫某愿以死抵过,但请公子不要存心戏弄!”

“嘿,我就是乐意戏弄!”谢予彬似笑非笑,字字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似的,“程瑶英对你来说,仅仅是‘主子’么?”

卫之遥的眉睫颤动了一下,谢予彬没有忽视他这一反应,逼问道:“若只是主仆,你怎会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地为她死呢?”

卫之遥神色恍惚,喃喃道:“……小姐于卫某,恩重如山,卫某非死不能相报。至于卫某于小姐……小姐有意中人,卫某于她,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护卫而已。”

谢予彬望着他那双浸着哀伤的眼,心底没来由地烦躁,只讥笑道:“我瞧也是,她既然都能把你当女人借给我‘用’,扔你这个人就像扔块抹布一样干脆,料想也没把你放在心上。”

他刻意不去看对方愈发黯淡的目光,继续嘲弄道:“我这几天一直在找人打听她的下落。那个女人之所以能放心地把你留在这儿顶罪,就是料到你誓死也不会出卖她,对不对?”

见卫之遥不答,谢予彬哼道:“别装得赤胆忠心,你不过是条狗罢了!”

卫之遥只觉有一把刀在自己心窝最柔软最深的地方戳弄,他艰难道:“……请公子, 放过小姐吧。所有的错,卫某自己来承担就好……”

谢予彬冷笑着起身,朝门口走了几步,又回头恨恨道:“呸!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门被重重地关上,温暖的光湮没在阴冷的黑暗中。卫之遥疲惫地垂下头,贴在跟自己的面颊一样湿润的地砖上,沉沉入睡……


谢予彬一早逼问卫之遥后,心底不知为何堵了一大团淤气。他也不知自己气什么,只发步在花园小亭周围狂奔,绕着湖泊猛走了三个来回。

几个小厮丫鬟跟在他身后,噤若寒蝉,不知主子怎么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好不容易到晚上,谢予彬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满脑子都是卫之遥那双眼。

——“若能以卫某一命换得小姐幸福,平息公子之怒,虽死无憾……”

横竖睡不着,谢予彬索性翻身坐起,大喊:“来人!”

“哎!”门后钻进个人,福安应声而入,颠颠地跑到床边,“三少爷可有吩咐?”

谢予彬大马金刀地盘着腿,神色复杂地打量了打量福安,平静地问:“福安,本少爷平日待你如何?”

福安一听,顿时发挥了狗腿的本能,殷勤道:“少爷待小的是极好的,当真是恩重如山,恐怕全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您这么好的主子了!”

谢予彬嗤笑一声:“好个油嘴滑舌的。”

福安挤眉弄眼,一张黑黢黢的脸儿挤出不少褶子,真心实意地躬了个身:“这可都是小的的真心话。”

谢予彬笑了笑,拿扇骨一下一下地敲手心,漫不经心说:“那我要你死的话,你死不死?”

福安吓了一跳,不明白对方什么意思,只得小心赔笑道:“……主子待小的这么好,小的这条命算什么,为主子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啊!”

谢予彬点点头,取出一块沉甸甸的金饼,郑重其事地递给福安,温声说:“吃了。”

福安长大嘴巴,呆若木鸡:“少、少爷……这……”

谢予彬眼皮一撩:“吃啊,你这么懂事,我该好好犒赏你。快吃,吃了就退下吧!”

福安瞪着俩眼瞅那块金饼,突然嘴一咧,嚎啕大哭,以头抢地道:“少爷啊!福安要是有哪里不合您心思,您打也行骂也行,只是千万别这么难为小的……这金饼吃下去,小的这条命怕就保不住了……”

谢予彬蹙眉“啧”了一声,叹着气收回金饼,摇头道:“听你还挺委屈,之前我问你愿不愿意为我死时应得倒痛快,这就不认账了?……唉,你都这样,其他人更别提了。我不试探你了,你走吧!”

……有这么试探人的么?福安差点没背过气去,嘴上仍赔笑道:“……这吞金饼小的确实做不到,不过主子若是有难,小的必是身先士卒……”

谢予彬拿眼刀子刮他一下:“连块金饼都不敢吞,还指望你挨刀子吗?再说你个乌鸦嘴,什么‘有难’?有这么咒你主子的么!”

这连环炮砸得福安头昏眼花,他正搜肠刮肚要表达一腔热忱,小少爷大手一挥,不耐道:“瞧你这样就让人心烦。快出去,别扰了咱休息!”

福安苦着脸应了,刚走到门边上,身后的人却突然道:“那人,怎么样了?”

福安不解:“少爷问哪个人?”

谢予彬烦躁起来:“就是被抓起来的那个!”

福安道:“少爷放心。今儿您一打,人没死,还剩一口气儿呐。”

谢予彬想这话怎么听着这么怪?他暗自埋怨福安说话难听,嘴上却硬邦邦道:“没死就好,死了就断了寻那程瑶英的线索了。”

他沉吟片刻,又道:“对了,再吩咐人,每日三餐不得少,给我喂饱了他。上午一去那简直瘦成个骨头架子,是要吓死咱吗?……还有,不管人是冷了热了病了,给我好生伺候着,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私自动他,你把本少爷的话好好带到!”

“小的明白!”福安会意,不过一想起卫之遥,他又突然想起什么来,“少爷,老夫人几日后就要回来了,您看……”

谢予彬吃了一惊:“老祖宗要回来了?”

福安提醒道:“老夫人曾说,等少爷们都婚配后,她会亲自回来相媳妇……这不少爷您也成家了,
就……”

谢予彬脑中轰隆一声响。他这阵子忙着程瑶英的事儿,都忘了还有这么一茬。这“媳妇”的事还八字没一撇,他颇为头疼地咕哝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这、这老太太回来是要看媳妇的,这……”

他心里一沉,又掏出那块金饼,扔给福安:“明儿个去天香楼,要几个我平时常点的姑娘,让她们过来临时充充场面!办得好了,剩下的钱都归你!”

福安接过那金饼,喜出望外道:“少爷放心,小的保管给您办利索喽!”



3
谢老夫人可谓是谢家的顶梁柱,当年跟谢老太爷一齐吃糠咽菜,一路平步青云,把谢家的势力越扩越大。但谢家如今在朝堂中可是翻手遮天,就是香火不太旺,到了谢予彬这第三代,已经到了稀疏的地步。

谢老夫人暮年时得了场热病,双眼就此失明,她回顾往昔峥嵘,总叹息说自己和老头在朝中掀起党派纷争,害人无数。她盼望老天不找儿孙们造化的罪业,便舍弃晚年安稳的荣华,毅然到灵山上的凝枫庵做个信徒,过青灯古佛、吃斋茹素的佛门生活,已有十几年没回谢府。

如今听自己的娘要回来,谢丞相也是感动得老泪纵横,从老太太进门就扶着不肯撒手,感慨道:“娘这么多年在庵里住着,虽然瘦了些,可精神矍铄,身子骨愈发结实了。”

谢老夫人“哼”了一声,没半点好脸色:“咱自己的状况,自己清楚,用不着你来献媚!”

谢丞相老脸有点挂不住,但仍不敢惹了老太太:“娘,您好不容易回来看儿子孙子们一趟,还是别这么板着脸了。”

谢老夫人冷言冷语道:“亏你还记得你是我的儿。前几年刚听说你扳倒了朝中陈党,害得人家一家老小颠沛流离,可有此事?”

谢丞相不以为意:“陈党尸位素餐、贪污国库,死有余辜!”

谢老夫人一把推开谢丞相,气道:“老身让你们勤于政事,少惹党争,哼!多言何益?!”

谢丞相低眉顺目地扶着老太太道:“娘,咱不谈公事,不谈公事了!”

谢老夫人哼了一声,拄拐杖就走,她虽然眼盲,步子却比一般人灵巧得多。十几年不回,她仍是轻车熟路地坐到了大堂的太师椅上,说:“老身回来才不是看你的。我听说彬儿刚刚成亲,常言道‘男主外,女主内’,咱家三个孩子如今都有了媳妇,老身也该尽尽责,给她们相一相,提点提点,主好我谢府的内务事!”

谢丞相面露忧色,嘴上仍发号施令道:“快去把瑾儿、靖儿、彬儿,连咱谢家的媳妇都一齐带来给老祖宗请安!”

谢家三对年轻夫妇相继进门。谢予瑾和谢予靖都有点怕老太太,紧抿着嘴不发一语,唯谢予彬一见老太太坐在屋中央,万分欣喜地叫了声:“大母!”

谢老夫人一听,冷冰冰的面容顿时浮上喜色:“刚刚叫老身的可是彬儿?十几年不见,该是长大了!快过来让大母瞧瞧!”

谢予彬热泪盈眶地就要冲上前,被谢丞相一瞪,又悻悻地退了回去。

谢丞相轻咳一声,俯身到老太太耳边说:“娘,您说要先给媳妇相相模样来着……”

老太太有些不快,还是点了点头:“嗯,你们三个都把自己媳妇带到老身跟前来。”

谢予彬紧张得手心冒汗。他身边站着的“媳妇”,便是昨儿个刚从天香楼里借出来的妓子玉梅,正被这一本正经的场面唬得瑟瑟发抖。

谢予瑾先携着发妻柳容在老太太身前跪下。柳家与谢家门当户对,谢予瑾如今是朝廷四品文官,柳容长得柔弱,性子懦弱,就是举头投足间有些大家闺秀的风范。谢老夫人伸手要摸柳容的脸,那柳容心里怕极,“哎呀”一声竟把头扭了开!

谢老夫人笑了:“怎么,我大孙媳妇,你怕老身么?”

谢予瑾忙朝柳容使眼色,柳容这才战战兢兢地把脸伸过去给老太太摸。老太太只简单一摸,淡淡说道:“瑾儿虽然有高官厚禄,可身上的担子也重。容儿你呀,端庄有余,大气不足,平日待人接客不要忸怩矫情,需谨记‘秀外慧中,娴雅大方’,要给我谢家好好地撑起门面,这才是我家大媳妇该有的本事和魄力。”

柳容被人奉承惯了,此时被当众戳了脊梁骨,不免脸上发臊。她心里别扭着,谢予瑾却深以为然,夫妻俩拜了又拜,退到最后。

谢予靖心思一活络,眼珠一转,对其妻崔凤挤眉弄眼。那崔凤本就是个人精,甜着嗓子喊了声:“大母,还有二孙媳妇等着您赐教呢!这就跟你请安来了~”手里捏着一块方帕,摇摇摆摆地凑上去,亲热地握住老太太的一只手。

谢予靖忙跟上,也殷勤地握住另一边手。

谢老夫人被逗乐了:“二孙媳妇,你不怕老身?”

崔凤格格笑道:“大母仪态雍容,胸有丘壑,想当年定是位风里来雨里去的奇女子,您可是凤儿的榜样啊!”

老太太笑着要摸,崔凤赶紧把脸递上去。片刻后,谢老夫人嘴角一弯,似笑非笑:“靖儿,你媳妇是个漂亮机灵的……”

崔凤一听这话,得意地瞥了眼谢予靖。她瞧老太太神情舒缓了些,便趁机说道:“大母,您也知我相公经商,我们夫妻俩聚少离多,他每次出去,不是胡吃海喝就是花天酒地,总是延搁时日才能到家,让凤儿磨烂焦心,望眼欲穿……大母,您可要为凤儿做主啊!”

谢予靖面色一红,恨恨地瞪了眼崔凤,那崔凤轻哼一声,别过头不瞧他。

老太太似笑非笑道:“你想要老身为你做什么主?”

崔凤昂头道:“麻烦大母对他多敲打敲打,让他也多顾顾家!”

老太太也不多说,只问谢予靖道:“靖儿,你听见你媳妇的话了?”

谢予靖只压住火气道:“孙儿听见了……可大母,崔凤她一个妇人,压根不懂我们商行的规矩。你要想作成笔买卖,无论大小,哪有不请人喝酒听曲儿的道理!我一天到晚赚钱都这样辛苦了,这败家娘们儿不但不体贴,反倒跟我怄气!”

崔凤脸都气白了,当着全家人的面不好发作,只装得万分委屈地挽住老太太的手,哭唧唧道:“我的老祖宗,您瞧瞧他说的是什么话!说我是‘败家娘们儿’,可我穿得好衣裳,用得漂亮首饰,不也是为了给他、给我们谢家长脸,他还这么作践我!”

老太太转头对着崔凤,尽管闭着双眼,气势却丝毫不弱:“凤儿,你听见你丈夫的话了?”

崔凤没辙,只得讪讪地低头。

老太太点点头,这才漫不经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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