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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纸伞-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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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灯是呆呆地瓷着了,木木地懵着了,傻傻地吓着了。
箱笼里是风流云散之后的空寂,陈年的樟脑味儿刺鼻,除了自吐自缚的罗网,不曾有任何东西。
“娇蕊!看清楚啊,娇蕊,箱笼里是空空的,没有红纸伞,没有红纸伞啊!”
“我看见了,它明明就在那里!”娇蕊说:“你看么,你看么,你再看么!”
依然是空寂,依然是陈年的樟脑味儿,依然是心惊胆战的迷惘与惊异。
张灯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娇蕊看见了,无论它是什么,无论它有什么,娇蕊都看见了。
随着白蛾子飞去的是今生的心魂,再也飞不走的就只有自吐自缚、丝缠蚕绕了,那是娇蕊自己啊!
“张灯,哦,张灯啊,死鬼张灯啊!难道你也看不见娇蕊?!”
这个季节没有好心情
所有的故事都已飘摇
一如雨中的花树
些许的落英
些许的缤纷
幕起时那一出悲情的戏
全是一些胡言乱语
全是一些胡言乱语
幕起时那一出悲情的戏
些许的缤纷
些许的落英
一如雨中的花树
所有的故事都已飘摇
这个季节没有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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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亡灵
他们是一群飘荡在冥界里的魂魄。
他们隔着厚厚的土和繁华尘世凝望着我们。
——那抛弃了他们,又同样被他们抛弃;
那维系着前生,又暌隔着后世的人间,滚滚红尘中的芸芸众生。
比星星还要明亮的萤火,是他们的眼。
当他们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鞭策着,驱散着,聚拢着,结成鬼魅世界的方阵;
当他们以洞箫般的心泣归纳众志成城的殷忧恋寻;
当他们睁大了眼睛去寻找惊悸中的最后一抹感动,贴近地缝去倾听久违了的市井——他们发现,这一年的秋天来得特别匆忙;绵绵长长的一场雨,密密地浇湿了他们赖于栖息的家园。
在干裂的滋润里,在草茎的呻吟中,他们的灵魂甦醒了。
一种如烟的出窍,像淡蓝色的风,从他们的窒息中升腾。
他们在飘忽不定中升华绎动的思想,提炼似水的柔情,把所有的招摇都化做一种再生,一种氤氲的摧枯拉朽的挣扎。
就像所有的心愿在歌唱。
就像他们此刻驻足的这顶树冠,透过缝隙总能看到那一抹红颜色,在风雨迢遥中跌落;
他们的耳膜不放过任何一次倾听生命的机会。
虽然已是无望,虽然无法再生,那一抹红颜色还是刺疼了他们的眼。
他们洞察了一个事件的过程。
他们洞察了一个结局的玄秘。
2.墓园
墓园不大,青青山坡逶逶迤迤地矗立在这座城市的一角。
乘坐102路无轨电车在青云街下了,口里念叨着那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古诗,走过那条斜长的陡坡,一溜碎步走下去,再踏上那一阶一阶的水泥石梯,迎面就是高高的牌楼:有五星、镰刀、斧头和英雄的军旗,有高鼻梁深眼窝的苏联红军纪念碑,有一群一群灰灰白白的鸽子,有三只两只乌鸦,有浓浓深深的沉重在莫名的忧伤和叹息声中迂回。
这座墓园是为了纪念1947年的那场解放战争,纪念那次战斗中英勇牺牲的苏联红军而建的,只是后来又进驻了一些朝鲜阵亡的志愿军战士,以及一些被称做革命烈士的英灵,甚至一些和平年代的英雄,最后连老百姓的灵柩也被安置于此,它就变做名副其实的公墓了。
进出墓园的门有两个,穿越墓地的路却只有一条。是那种青石板铺就的,终年潮湿,四季绣满青苔的曲折小径。那条叮咚响闹的涧溪是从来不会干凅的,有青石小桥构筑出楼栏凭吊的悠思古想,墓园被分为东西两半了,却有诗人说那涧溪的水流是灵魂不死的绝唱。
我们的故事开始的时候,这片墓园还是一片年轻而充满英雄气概、充满悲壮气韵、被誉为“千古流芳”的圣地。一座座的大理石墓碑,一座座的雕花十字架,掩映在一棵棵直冲云霄的古槐中间,斜坡上平地里铺满茸茸的新草,有铜铃花和羞涩的马兰花,有多年生的草本蒲公英在太阳风里飘飞。每一个墓碑上的红五星都是那么耀眼,每一篇墓志铭都是那么醒目,有络绎不绝的人流敬上鲜花和对苏维埃的崇拜;有终日不绝断的《喀秋莎》和《红莓花儿开》的旋律,有对俄罗斯国土上的保尔们和青年近卫军的深切怀念。
我们的故事开始的时候,那围拢而起的梅花垛的院墙还没有坍塌断裂,窜山虎和鸢尾花还有四季萝爬满了它的每一个垛口,莺飞蝶舞,鸟语花香。四面的低坡上起起伏伏的不是高层公寓,不是青云山庄青云客舍或者花园洋房,那时候还没有蜂拥而至的房地产,只有一望无际的槐——三月是满目的鹅黄转绿,五月倾城如碎玉,全是槐香。
我们的故事开始的时候,那座守墓人的小屋就存在了。俄罗斯风格的尖顶的小房子,有高高大大的双层窗户,嵌着五颜六色的镶花玻璃。守墓的老头一如既往又丑又凶,从来不说一句话,既不曾年轻,也不曾苍老,人们都叫他哑叔。
我们的故事就从这片墓地开始,从1952年的那场雨开始,从哑叔开始。
3.哑叔
从来没有人与哑叔交流过。
从来没有人知道哑叔是因为从来不说话才被叫做哑叔,还是因为被叫做哑叔才不说话的。
有人说哑叔的一双耳朵是被日本人的飞机大炮狂轰滥炸震聋的;
也有人说哑叔的听觉其实比兔子还警觉,哑叔之所以不说话只是因为声带坏了;
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曾经亲眼细瞧着哑叔在有月亮的晚上,手舞之,足蹈之,在一片坟冢之间悠悠荡荡,唱着一首极动听的名叫《小桃红》的歌谣。
这一切,我们没有眼见为实,更不可妄加品评。
不过哑叔没有丧失听觉倒是真的。
哑叔能准确地捕捉到自然界任何一种声息。譬如春天里大地惊蛰的动静,夏夜里蚊虫的嗡鸣、纺织娘的棰棰浆浆补补衲衲,秋风里的一声梦呓,甚至畜类的反刍,甚至灵魂出窍,甚至风花雪月的韵致。
哑叔第一次在墓园出现,是在一个没有阳光,半湿半干,有淡淡的阴凉的风从墓园穿行而过的日子。那一天正好有一个崇尚中正教的白俄老太太来到墓园里亡夫的墓前行教礼,敬上了鲜花又默诵祷文,然后沿着那条青石小径往回走;哑叔就是在这个时候,修发惨面衣衫褴褛地扛着他的一包破烂行李,出现在墓园的西门口。白俄老太太的脚步停住了,表情在一瞬间定格成持久的惶恐与惊悸,一只手下意识地抬起要画十字,却僵在胸口半天放不下来;出现在她眼前的仿佛是个刚刚从某块墓碑下逃逸而出的、受尽了地狱毒火洗礼、一身阴气、满脸千疮百孔的阴魂。一声惊叫发自一个衣着简洁而表情复杂的女学生口中,而墓园里的其他人,那个自称闯荡江湖几十年见多识广的“老山东”,那个赶海出身经过大风大浪据说连海盗水怪都不放在眼里的“老碰子”,以及其他从墓园经过的路人,似乎都感到一阵不知来自何处的阴森森的风从心头掠过,不由得毛骨悚然,冷汗淋漓。
曾经有人投书市府,慷慨陈辞这个安置烈士英魂的圣洁之地,岂能容忍如此形象猥琐丑陋不堪的守墓人?也有烈士的遗孀遗孤成群结队组织起来,请求有关部门赶紧撤换了这个辱没烈士圣灵的哑巴。
不知什么原因,哑叔还是留在了墓园。
也许那个年代人们正忙于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并不会真正在意一个守墓人的去留。
而且哑叔自那次亮相后,自觉地洗净了脸,清理了他又长又乱形同野人的头发,换上了守墓人的灰色制服,看起来利落了也顺眼了许多;而且那片墓园也随着他的到来发生着变化。园里的草坪被修剪得像绿色的地毯一般,那条麻石小径终日被清扫得一尘不染,每一座墓穴之间的空地种上了鲜艳四季的花卉;恰逢圆月之夜、佳节之际、寿诞之日、祭奠之时,哑叔还专门替一些家道遥远无亲无眷的亡灵献上鲜花、贡品、纸钱,默默的祝福。后来不知从哪一天起,就有一群灰灰白白的鸽子仿佛自天外而来,在墓园上空盘旋了一圈又一圈,留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成群结队地在哑叔那间守墓的小屋前,在那片空地上降落下来,再不愿飞去。
在所有的神话和传说中,鸽子都是爱的信使,和平的象征。
这群鸽子的自天而降,无疑给清凄的墓园凭添一份爱意交融,一份悠闲恬静的意象。清明时节或者天气晴和的日子里,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在凭吊了亲人们的墓碑之后,总要信步走到哑叔的小屋前,看绿色的坪地上灰灰白白的鸽子起起落落;一些胆大调皮的孩子,一些颇具雅趣的女学生,还走上前来随着鸽子的蹦跳而蹦跳,欢呼雀跃。这样的时候,哑叔就拿起笤帚去清扫园中的尘屑,默默地,决不张扬,决无怨尤,一任世事如水,一任红尘多娆。
哑叔的小屋就筑在墓园里居高临下的那块悬崖畔上。
高高的青石台阶水光滑溜地绕下来,从墓园中间斜穿而过,底下就是涧溪,有小桥。
在1952年的那个秋夜,在那样一声沙哑破败的秋雷过后,哑叔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风声雨声,听到了风雨雷电之中那一声划破雨夜的婴儿的啼哭。
哑叔点燃了小屋的光亮,让它留着,照耀一园的清凄。
守墓半年,哑叔闭眼能识墓园路,只需披上那件草蓑衣,打上那盏气死风的雨灯;只需沿着那条滑溜溜的青石小径一直走下去,三百六十级台阶,左转。
盘亘错节的古槐。
小桥流水。
石桌石凳。
哭声嘹亮!
4.玫瑰精灵
那是一个婴儿。
四个月大的样子,粉嘟嘟的一团肉,裹在花团锦簇的襁褓之中,石桌之上。
在霹雳闪电之中,在一抹苍白刺眼的光线里,看得见襁褓上绣着的一团红玫瑰。小家伙猛扯着嗓门在哭,挣红了脸,眉眼秀气。
是个玫瑰花瓣一般的女孩儿,她的身上罩着一把红纸伞。
弄不清这风雨交加的墓园,怎么会长出一朵红纸伞来?怎么会生出一个玫瑰精灵?就像一棵鲜蘑菇,一根小草,在夜雨的滋润里,窜出地缝。
也许一切就发生在火光电石的刹那,发生在不为人知的瞬间。
也许一切明明白白地发生了,那一刻大地在痉挛,黑夜在撕裂,墓园里的亡灵们也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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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哑叔心知肚明,哑叔不说,谁也不知道。
只是那满目的红,刺痛了哑叔的眼。
红纸伞,在小桥流水的叮咚声中;
红纸伞,在古槐树的观望里;
红纸伞,在女孩儿声声不绝的泣音里。
如水的竹骨,如水的伞面,绣满绿色的国画。
还有一阕《蝶恋花》的断句:
四季风雨四季秋,
望断红尘,
谁染霜天晓?
5.秋晓
那个生命,像一枚带露的玫瑰花瓣,又像一只还未长出羽毛的乳鸽,带着初涉人世的莽撞,轻裹在一块雪白的柔缎之中,外面罩着绣满了红玫瑰的襁褓;一把红纸伞,在风雨交加之中,为她遮住寒冷;而眼泪和哭声是与生俱来的,像极了女孩儿花蕊一般的娇嫩和伤心。
她的名字叫秋晓。
是哑叔根据那阕《蝶恋花》的断句首尾两句末字相连而成。
在那个秋天的雨夜,哑叔默默地接受了这个幼小的生命。
当哑叔粗糙的手,捧回那份诚惶诚恐的颤栗;
当哑叔的一袭草蓑衣,在红纸伞的摇曳中,一步一步地延展着雷电的呻吟;
当崖畔上的墓园小屋畅开了扑面而来的风露情怀,接受一阕妄自残缺的
所有的动心与心动,所有的心爱与爱心,便全交给了这片墓园;
所有的故事与传奇,都随风雨而至,由一把红伞笼罩的缘字说尽。
哑叔重新拨亮了灯捻儿,让那盏灯亮到极致,那个孩子在第一抹光明中睁圆了眼睛;哑叔又点燃了一支蜡烛,让烛光的扑闪去撩起棚壁的温暖,那个孩子在第一丝温馨中咧了咧嘴;哑叔又打开了惟一的手电筒和仅有的一盏风灯,让刺目的光柱和雪亮的灯影穿透雨夜的沉闷,那个孩子在光影交叠中绽开笑嫣。当满屋都是光明、满园都风住雨息的时候,哑叔撑起了那把红纸伞。哑叔转动着伞柄,让红伞绿画和《蝶恋花》像梦一样地飞旋,哑叔看见那个睁圆了眼睛咧开了嘴巴绽开了笑嫣的孩子突然间咯咯咯咯乐红了脸。哑叔的红伞旋转着,映出一片火红的云,映出一个嗷嗷待哺的小精灵永恒不变的天。女孩子就这样开始了她的成长。
在小屋有限的空间里,哑叔腾挪出了一个小小的属于女孩的世界。
五坪大的地方,素色的墙面,四处点缀着脱脂脱水处理过的红玫瑰,永不凋谢,留着这个季节枝头上的最后一抹灿烂。与它相互对应的是斜搭在摇篮上的那块披风,白色的缎子,绣着一团一团的红玫瑰。秋晓的摇篮是哑叔用黄藤竹枝银柳条编织而成,镂空的菱形图案,滚边纠扭是一溜“回”字型纹理,缠绕着“万”字型的龙脊,底下铺了松松软软的清火败毒的菊香屑和苦艾叶。那块如雪轻柔的缎子是一直贴身铺盖的,冷时加了织锦缎的玫瑰披风。而红纸伞是一直罩在摇篮上的,秋晓在咿咿呀呀之中对着它笑,也对着它哭,哭哭笑笑都是赏心乐事;而一旦远离它,就似有千般焦躁万般不安,好像是她的灵魂,揪扯着混沌如梦的前生和诚挚如初的牵念。
这一年的冬雪如期而至。墓园寂寥,小屋却温暖如春。秋晓在哑叔的抚育喂养中长成了唇红齿白的乖宝宝模样,一双眼睛黑黑亮亮扑扑闪闪的,却不知咋的再也不哭不笑,神情郁悒,表情肃然,似乎有着愁结不断的心事和不可名状的忧伤。而小小年纪所表现出的这些情绪又分明是荒诞不经的。她常常一个人对着那顶红纸伞发呆,目不转睛地盯着上面的国画,眼睛里的意象一会儿深远,一会儿悠长。那一天下大雪,厚厚的积雪封住了小屋的门,哑叔还躺在床上,囓周一片静谧。突然就听到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你见过红纸伞吗?”哑叔吓了一跳,这是谁在说话呢?起来推了窗户,外面是一片白雪皑皑,鸽子在巢里唧唧咕咕,几只小麻雀从一个枝头跳到另一个枝头,无人踏雪,雪地无痕。于是又关了窗户,重新在被窝里躺下。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你见过红纸伞吗?”哑叔被吓得毛发都支楞起来,就再也不敢睁眼,屏心静气地,捕捉那声音的来源。红纸伞罩在摇篮上,有酣酣的眠声,女孩儿还在睡。其它再无动静,许是错觉吧?
第二年的春天没有雨。只在清明节的那一天降下一场又浓又湿的雾来。早晨打开门扉,就有如烟如云的潮气滚涌而进。哑叔听到秋晓?摇篮里轻轻咳嗽:“哎呀真呛,这么早就开了门。”哑叔被惊得目瞪口呆,不敢回过头去。突然想到去年冬天下大雪的日子,那样一声惊为天籁的声音:“你见过红纸伞吗?”哑叔知道了这是相同的声音,都是秋晓。
这样的女孩,是人?是鬼?是狐?是仙?
哑叔陷入一种深深的迷惘之中。
而秋晓的声音却在身后清晰地响起来:“你见过红纸伞吗?”
哑叔回过头去,只见秋晓正从摇篮里爬起身。那块雪白柔软的缎子,轻轻缠绕在她身上,她光着脚丫,精胳膊露腿地,脸上是一种天使般的圣洁与美丽。那把红纸伞被她高高举在头顶,云遮雾罩之中,是那种超凡脱俗的孤绝和飘忽难寻的诡异。
秋晓说:“你见过红纸伞吗?它有如水的竹骨,如水的伞面,绿色的国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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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晓说:“红纸伞的故事就在那幅绿色的国画上,那是九个女孩的故事。”
秋晓说:“你知道我是第几个女孩吗?”
此时的秋晓只有十个月大小,此情此境之中究竟是人是鬼是狐是仙,究竟有过怎样的荒诞不经,就像这个早晨挥不去散不了的雾气与烟云,飘飘洒洒地弥漫于哑叔的记忆里。没有人有机会向哑叔当面考证,或者那一切果真是他的冥思妄想或者错觉呐!重要的是那一把红纸伞是真实存在的,墓园的故事是真实存在的。不过,有一个细节是最能经得住考证和盘究的,那就是秋晓是在这一年的清明节自己爬出摇篮学会走路的——那一天来墓园祭奠亡灵的人们都看到了这一幕。十个月会走路没什么稀奇的,十个月会讲红纸伞的故事却显得极不可信。还有一点墓园附近青云小学的老师和同学可以做证,那就是秋晓在十二岁时才入学,那时她是个小哑巴。
没有人知道秋晓是那个九生轮回的故事中的第几个女孩子,却有人知道哑叔在放飞鸽子的同时也放飞了一个秋晓。
6.和鸽子一起飞
秋晓懂得鸽子的语言。
发现这个秘密的不是与她朝夕相处的哑叔,而是清明节那天墓园里的一帮扫墓人。
秋晓是在那一天的大雾弥漫之中自己爬出摇篮的。
秋晓摇摇晃晃地走出崖畔上的墓园小屋,走出哑叔的惊异表情的时候,太阳正透过古槐树鹅黄转绿的树冠,千丝万缕地照射下来。她的吴带当风的白衣和红纸伞,便在七彩阳光的折射中呈现出一种虚意幻奇的景致。浓雾浊烟是在一瞬间散失贻尽的,鸽子却缘定三生,急急忙忙地赶来。它们从墓园的各个角落,从树梢上树杈上扑愣愣地飞落,在小屋前的坪地上聚集。它们先是接受检阅似的组成方阵,然后就表演似的在低空迂回而飞。
人们是在走进墓园的第一眼就看见了漫天飞舞的鸽群,看见了那个手擎红纸伞的小女孩的;而女孩随意的一个动作,一个手势,都有成群结队的鸽子积极响应,一片片灰云,一片片白云,起起落落之中,自有默契,灵犀相通。
所有的人都围拢而来,沿着麻石小径走向守墓人的小屋。
那个小女孩俨然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手里转动着伞柄,让那一抹耀眼的红红绿绿飞旋出迷离的映象,而所有的鸽子便惑在这一抹映象与迷离之中;后来,小女孩有点累了,放下了手里的伞,鸽子们便在她的头顶上,肩膀上,手掌心上停落了,围绕成一个圆;小女孩扬了一下她的手臂,所有的鸽子便哗啦啦一轰而起,在高空的气流中鸣响了漫天回旋的哨音;谁知女孩儿又举起了红伞,向远处招了招手,那些渐飞渐远的鸽群就拖着由远及近的哨音噼噼啪啪地全飞了回来。人们看见小女孩在欢快跳跃,人们听见小女孩在欢快跳跃的同时发出了唧唧咕咕的鸽子的呢喃。
哑叔站在人群的熙熙攘攘和惊乍感叹之中,亲眼细瞧了这一切的发生。有点搞不清楚,那顶红纸伞,那伞下的白衣女孩,那种和鸽子一起飞的飘飘欲仙的感觉,翱翔的感觉,是否又是错觉?
只是这一年的清明节,许多到过墓园的人都目睹了这一幕情景,那个小女孩,就住在守墓人的小屋里,不到一岁的样子,却挟裹着无从捉摸的一身神秘,他们说那或许就是妖气或者巫气。
7.哑女
哑叔的耳边总是回响着那句话:你见过红纸伞吗?
每到下大雪的时候,或者起大雾的时候,这样的声音总是敲击着他的耳鼓。
哑叔终于肯定了这一切只是他的错觉,是一片痴幻中的幽思冥想。
因为他再也没有听见她开口说任何一句话。
当秋晓真正变做哑女的时候,她迷上了画画。
那时秋晓才只有三岁,她就那样无缘无故拿起笔,无缘无故地画起了画。
秋晓的处女作是画在墓园小屋里的白墙上的,是一把伞。
哑叔弄不明白这个女孩子怎么就突然间迷上了画画,怎么就轻而易举地画出一把伞来?那简练的手法,明快的线条,精美的构图,在很随意的勾勒之中脱颖而出的绘画才气,着实令人惊叹。尤其是伞面上影影绰绰显现出来的几个女子的图案,特别具有国画的味道。哑叔忽然想到两年前的那个清明节,云遮雾罩的墓园小屋,似梦非梦之中他的小女孩描述的红纸伞绿国画:“那是九个女孩的故事。”哑叔不由得去数那图画中的女子,不由得呆了:真的是九个。
耳边好像又响起那样一声佻俏的问:“你知道我是第几个女孩吗?”
秋晓真的是伞面上的女孩吗?
为什么她总是喜欢这样的一把红纸伞?这一切,究竟是前生的预兆,还是后世的轮回?是一场劫吗?
一把红纸伞,不仅是雨夜墓园哭声嘹亮的一个遮蔽,更有一个故事存在。
那是秋晓自己的故事,哑叔的故事。谁也走不进,谁也猜不着。
好像冥冥之中总有什么是已经发生了的,有些什么已经预先感知了结果,只等着一个过程,去牵起好多人的心事。
到底是些什么样的过程,什么样的心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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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支悠悠吹奏的笛吗?
8.笛
秋晓和哑叔同时听到了那声笛音。
这一年秋晓已经十岁,披一头柔柔长长的秀发,嘴唇未点而含丹,一张小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凝脂一般,望上去吹之可破,弹之欲碎;乌漆漆的大眼睛,似罩着千重愁万重怨,隐在那样孤苦无依的忧郁神色里,像是凝住了几世几劫的痴情和伤痛。
秋晓依然不会说话,却懂得和哑叔用文字和绘画交流感情。
秋晓喜欢一个人在墓园的每一个坟冢之间游游荡荡,喜欢打着她的红纸伞站在小桥边听涧溪的淙淙,听流水的轻吟——那儿有一棵四季萧萧的古槐,有青青的草和麻石的桌凳。秋晓喜欢躲在古槐树的背后,面对着蜿蜒而过穿越墓园的青石小径,画一幅终年不变的画——那是她心里的故事,情景中的灿烂。
那个白衣少年就是在一个雨后的黄昏,踩着满地潮湿,匆匆走进墓园,走进她的眼睛。
那一刻钟,正有耀眼的夕阳透过薄薄的天边云,霞光万道地射出,一条彩虹横空而过,一头挂在遥远的天际,一头挂在墓园的树梢;
那一刻钟,所有的鸽子都在墓园里飞起来,抖动着它们被雨水打湿的翅膀,噼噼啪啪飞出林地,漫天的鸽哨在空中回响,漫天的云霞在起伏翻滚;
那一刻钟,秋晓正在画她的飘渺的心事——红纸伞有两把,一把画在白色的画板上,一把遮住了她铺面的潮湿。
而所有的动心就从这一刻开始了。
随着白衣少年匆匆走进墓园。
随着那一声悠悠扬扬的笛。
9.水粉画
那个少年人开始频频地出现在墓园里。
相同的黄昏,不同的日子,无论是色彩斑斓的盛夏,还是黯淡邈远的秋季,总是一身纯白的衣裳,手里一枝竹笛。
当他一步一步地踏着青石小径走过来的时候,他的颀长挺拔的身材和清秀俊美的面孔,便出现在秋晓的画板上。秋晓画起淡彩淡粉的水粉画。恬淡的调子,闲适的心情,清新的韵致,色彩感觉全是红白黄绿的写意和典雅舒缓的晕染。秋晓终于走出了红纸伞的孤寂意境,让阳光的亮点也随着这个美少年的出现,折射出内心的姹紫嫣红。心事就在一瞬间变得空明澄澈起来,一如笛音,悠悠扬扬直往心窝里去,所有的震颤都穿心而过——好像记忆里的一个老朋友,娓娓道来生命里亘古不变的熟稔;好像一滴水,晶莹剔透地滴落在心海中,就此融进那无边无际的涟漪。迷惘不再有了,灰色的天空不再有了,心事告别了阴冷的墓园,告别亡灵的牵念。
而眼泪是后来才有的事。是那日的午后笛声又起,委婉的笛音随着画板上的阅读,一次次沉醉不归;是漫天的鸽哨也驱散不尽的少女情怀,一不小心就打翻了红白黑绿的颜色,乱了心,也乱了画板上的描绘;是第一次蓦然回眸的惊悸,感觉里全是涧溪的水流,静悄悄沁透着纯真。
少年在桥栏上坐下,背倚着一脉涧溪,任流水淙淙,横笛而吹。
近在咫尺。
秋晓却再也不敢看他。
只好躲在古槐树的阴影里,看调和的颜色,捏不住抚弄丹青的那一支笔。
那一把红纸伞已被她悄悄收起,远离孤绝,远离身世,远离伤逝的心。
10。读
这一定就是命运里千呼万唤的那个人了。
不然,为什么,当他出现的时候,久雨的天空会有那样一种瑰丽,灵性的鸽子会为他而腾飞,笼罩了前尘后世的红纸伞会为他而悄悄合起。
不然,为什么,当他的笛声响起的时候,她会觉得那是自己的心泣。
少年一如既往地在墓园里出现。风雨无阻的四年过去,秋晓成了十四岁的少女。他们在各自的领地里吹笛做画,一个是小桥流水,一个是古槐石碑,中间隔着很近的距离。
他们不相往来,不曾交流,也从不缺席于每一个日落黄昏。
秋晓喜欢在这样的情景中画淡淡的水粉,把每一声笛音都画进她的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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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绝世英俊,剑眉星目的样子,个子一年比一年高,有了茸茸的胡须和喉结突生的男子气;当他吹笛的时候,嘴唇总是抿得紧紧的,一双眼睛很湿润,忧郁地盯着长笛上红璎珞的飘带,不肯转移视线。而当他停止吹笛的时候,总是静静地抬起头,目光游离,转过墓园里高低起伏的坟冢,参差不齐的十字架,大小不一的石碑,看守墓的哑叔,拿着扫帚默默地清扫落叶,蹲下身来极有耐心地喂养鸽群。当他看到秋晓的时候,他不禁惊诧于这个墓园里长大的女孩夺人心魄的美丽——那是一种令繁华失色、让星辰黯淡的眩晕。当她披散一头长发,在古槐树的阴影里安详作画的时候,她那苍白清秀的小脸,流淌着无由的幻灭神色,似是凝聚了太多的伤心太多的绝望;红唇是她惟一的亮色,却从不说一句话,不露一丝笑意。她就是一尊恬静而优雅的雕像,弄笔做画的专注表情即使写在脸上,也在画笔传神之时幻化出幽迷。
她在画什么呢?她知不知道她自己就是一幅水粉画?
少年斜倚在桥栏上,沉沉地想着心事。
他无法把这美丽的少女和那个丑陋的守墓老头联系起来——他们是一对父女吗?曾经看见他们在小屋前的坪地上给鸽子喂食,老人穿一身灰色制服,目光柔和地站在那里,手里端着一盆谷粒和麦麸;女孩穿着简单而随意的白衣裳,把手伸到老人端着的盆里,捧起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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