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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台风波录-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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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什么好看的。”苻明韶不知想到什么,唇角展露出笑意,语气轻松,“好,穿给你看。”
  陆观想起苻明韶在衢州迎娶当时的太守之女,那一场婚事办得极其简陋,后来册封大典,皇后的母族不够显赫,且与苻明韶早已经成亲,在周太后的操持下,勉强算是不失体面地混过去。
  陆观那时不在京城,后来听人聊起,说皇帝崇尚节俭,连烟花、灯会,全都免了。
  这一次,换成刘赟的女儿,看来要大操大办。陆观一时又想到在林舒那里,林舒拿着户部的算盘算的那一笔账。
  朝廷增税,不知有多少人家又要卖儿卖女,吃不上一顿饱饭。
  自打陆观住进皇帝的寝殿,苻明韶就搬去暖阁住,在寝殿里批折子,无事时能在寝殿里待一整日。
  因此,陆观对苻明韶的观察最为直接。
  他很清楚,何太医离开前留下的那一句悄声耳语,并非虚言。
  “皇上,像是中了什么慢性毒,喜怒无常,时常胸闷呕吐,脸色发青,食欲消减。”
  比起何太医会告诉他这个,更让陆观诧异的是,何太医没有直接将此事告知苻明韶。
  当天夜里苻明韶离开后,陆观早早睡下,半夜里口渴起来找水喝,他一只手轻按住伤口,缓解疼痛,缓步走到窗前,推窗望去,难得是一夜清朗。
  京城下午就放了晴,此时的夜空,月明星稀,十分好看。
  陆观一手摸着玉佩,被窗外树梢上叽喳的一对儿鸟吸引了注意,待他回神,已经是鸟去梢头空。
  五日了,宋虔之应该在去孟州的途中,一连数日都在骑马,腿怕是又磨破了,不知道有没有人服侍他泡脚,提醒他上药,吃饭应当不成问题,出京数次,他那点儿贵族子弟的娇气早已消磨殆尽。即便知道宋虔之不会再叫苦叫累,陆观仍觉心中紧紧地被人攥了一下,呼吸猛然一滞。
  微风徐来,陆观最后向窗外望了一眼,不知道风平峡下,未来几晚是否也有这样好的月色,或是怒涛万里,波诡云谲?

  ☆、潜龙在渊(肆)

  
  宋虔之一行人抵达孟州是在离京后的第六日夜里,天黑后孟州城门就紧闭不开,离京匆促,宋虔之从诏狱出来,身上就没有任何能够证明身份的文书、印鉴。
  黑黢黢的城墙上,守城的一名将领拿火把朝下看了一会,隔得很远,但城下叫骂的声音让将领觉得熟悉。
  “龙将军。”小兵唤道。
  龙金山已手持火把跑下城楼,吩咐人放下吊桥,开城门。
  “去哪儿?”宋虔之等人被龙金山安排上了一架马车,直奔他在孟州城里住的府邸。
  宋虔之憋了一肚子问题。
  路上龙金山什么也没说,屡次推开车门催促车夫快点,嘘寒问暖,不胜热情,就是不说战况不谈正事。
  宋虔之算明白这一路别想问出什么来,索性静了,靠在马车上休息。
  这时,龙金山才仔细打量宋虔之。京城传了缉捕令到各州,宋虔之黑了些,也瘦了。龙金山忆起第一次见到这年轻人,一派贵族天生的优越气质,少年郎皮肤白净得跟个姑娘家似的,神色也是春风得意,自有一股底气蕴藏在眉宇之间。现在成熟稳重了不少,眉心总是有一缕褶皱,仿佛在担心什么。
  马车驶入一条小巷,龙金山住的地方是李奇拨给他的一处祖产。李奇随父亲在孟州安家以后,数十年间,小有积蓄,房屋买得几处。
  进院之后,有两名小厮过来服侍,给众人安排客房。
  宋虔之第一件事,就是洗澡。这里不比在京中,也不比孟州知州的府上有大澡池子,只能角房排队,一个一个来。因李宣要闹,宋虔之便找小厮要来一口一人高的大木桶,把李宣剥光泡进去,给李宣一个丝瓜瓤,李宣眼睛睁得大大的,自己就安静了,专心地擦洗自己的身体。
  一路上风吹日晒,有两天是冒雨前行,宋虔之闻得习惯了,不觉得身上臭。直到进澡房脱衣服,在散发着洗浴用的香膏味儿的蒸汽中,不由皱眉,把鼻子从脱下的衣袍上挪开,远远把衣服扔进一只大木桶,放到澡房门口去。
  李宣泡着,宋虔之用水瓢往身上浇水,小腿、大腿的肌肉酸痛在热水刺激下疏散出来,水瓢搭到肩膀,水珠仿佛一片推开的绸布,波纹顺着肌肉向下蔓延。
  宋虔之冲得差不多了,浑身舒爽地转过脸就撞上李宣正定定看他的眼。
  李宣比他年纪还大,眼神却澄澈天真如同一个小孩。
  宋虔之叹了口气,走到李宣身后,给他洗头,李宣乖乖巧巧地坐在桶里,宋虔之给他搓泡泡,他就玩水,不断把水向后拍,但基本没法拍到宋虔之的脸上,仅仅这样他已高兴得手舞足蹈。
  等宋虔之和李宣两个人都洗干净从澡房出来,院中树下,赤着半身的龙金山已摆好了酒菜,正和许瑞云聊得热火朝天。
  许瑞云敞着袍子,冲宋虔之招手:“快点,这酒还不错。”
  李宣沾榻就卷着被子滚到床里去睡,宋虔之把他的头发从颈窝和背下面捞出来,用干布揉了会,马马虎虎地摊在枕上,趿着木屐出去。
  许瑞云示意他挨着自己坐。
  “周先呢?”宋虔之呷了一口冰沁沁的梅子酒,倍感意外地挑动眉毛,“不是很甜。”
  “龙兄弟亲手酿的。”许瑞云往西面亮着灯的一间屋子投去一瞥,努嘴道,“不知道他在墨迹啥,娘们唧唧的。”
  数日奔波,大家都很劳累,得享清风明月,是宋虔之没有预料到的。
  此时的孟州城,龙金山的家里,凉风习习,得以品尝滋味不错的梅子酒,桌上细切了四盘卤味,两碟腌渍的辣菜下酒。夜风潮湿,夹杂着院中草木微苦的气味、泥土的腥气,龙金山身上的臭汗味儿。
  “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在祁州跟着白大将军吗?”宋虔之觉着热,裤腿挽到膝头。
  “将军命我领兵五千到孟州支援李奇,才到没几天,这宅子是李奇的祖业,借给我住。黑狄人重修了过江桥,最近有些按捺不住,时时滋扰风平峡下的几个县份。明日李奇和我将带大军向风平峡进发,争取夜里发动进攻,先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再用五天,拿下风平峡,把战线往东推进。”龙金山仰脖喝了半碗酒。
  梅子酒本是很小气的喝法,龙金山直接以青梅入瓮,一碗接一碗的喝,喝酒当灌水。
  “祁州情形如何?”宋虔之想了想,又道,“东明王还在祁州?”
  “孙逸不敢过江,祁州有白大将军,不会出什么事儿。”龙金山欲言又止。
  “你信不过我?”宋虔之看一眼许瑞云,“还是信不过他?”
  龙金山摆了摆手,拇指抹过鼻子,“许兄弟也是镇北军出来的,咱镇北军的人,都是铁铮铮的汉子,保家卫国,那是这个。”龙金山竖起拇指,满眼激赏,叹道,“只恨落草多年,白费了许多光阴,早知有仗可打,我早参军去了。原也想不到,黑狄狗会真有胆打过来。管叫他们有命来没命回去。东明王一家子也是怪,就是个没有圣宠的闲散王爷,将军让他们一家北迁,你们知道有多少祁州人想出城,想往北走,朝廷下了死命令不允许祁州百姓北撤。要搞一封出城令,二三千两白银,还不一定寻得出塞银子的缝缝来。东明王年纪小,本来是没什么问题,他那个娘,非是不答应离开。说要与祁州城共存亡。东明王府还养着两千私兵,原说是数百人的亲兵,王府和封地自卫所用。结果压根不是这样,探报发现东明王府养了不少兵,囤在城外一处军营。”
  “给朝廷发现了,这是死罪。”许瑞云食中二指屈起,在石桌上叩了叩。
  “但东明王……”龙金山斟酌了一下措辞,“王府开了自己的粮仓,将存粮都送到了军中,他还亲自送了十万两白银给将军作为全军军饷。你们不知道,镇北军的军饷,向来是欠发,卯吃寅粮,早已经不知道欠到什么时候去了。虽然也是杯水车薪,但这短短的五个月,你们是没见到地方官员的嘴脸,一见到武官,就是一脸吃了粪。”
  宋虔之看了一眼卤牛肉片,收回筷子。
  许瑞云道:“那就不管,真要是打上门了,先让这些文官上去填,填得守不住了再出手。”
  “让他们上去送人头么?那怎么成。”龙金山反应过来许瑞云在说笑,笑笑喝酒,喝了口酒,看向宋虔之,“京中发缉捕令到各州抓你,犯什么事了?你们要去祁州,会有重重关卡……”他话声一顿,转而问道,“你们一路怎么过来的,闯过来的?”
  “没有。”宋虔之道,“到孟州才发现处处设了关卡,北面尚未如此紧张,官道增设关卡,我们可以走小路,给点银子,找当地人带路,有捷径绕过来。只有孟州城,被你们封锁得滴水不漏。”
  “你就这么相信孙俊业会放行?”
  宋虔之喝了口酒,看龙金山:“这不是被你撞上了。”
  龙金山不置可否,喝干一整碗酒,起身道:“明日我派人送你们出城,今夜就在我这里好好歇一晚。对了,阿莫丹绒王庭已派坎达英的长子带兵南下,不知消息是否传到祁州大营,我多方打听,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军报似乎没有送到白将军那里。是时候班师回朝了,孙逸翻得起什么大浪?”
  许瑞云与孙逸还算熟悉,沉吟道:“仅是这两州,他还坐不稳,除非自找死路,他不会贸然向北开进。朝廷让白将军去祁州,原是要把人拖住,寻个殆误战机的由头,让刘赟上位。”
  “不说这些了。”宋虔之端起酒盏,朝龙金山举起,“多谢龙兄今日放我们进城。”
  龙金山深深看宋虔之一眼,一手提起酒坛,注满酒碗,一饮而尽。
  当夜一顿酣睡,第二天一早天还不亮,龙金山让宋虔之等人扮作他的手下,穿过孟州城,持他签发的镇北军手令,以镇北军探兵的身份,一路南下。
  众人只顾赶路,累极了才找地方歇一晚,宋虔之一直感到身体不适,憋着没说。
  一会耽误行程,二现在大夫不好找,药材也紧缺。初八那天上午,路上太阳太大,宋虔之竟从马上栽了下去。一行人只好在最近的城镇找了大夫,给他灌下两碗药去,让宋虔之从傍晚就去睡。
  由于睡得太早,才到傍晚,宋虔之便醒来,他翻身坐在榻边,满脸茫然。
  宋虔之摇摇晃晃地起来找水喝,口干舌燥,嘴里发苦,喝的水也是苦的,喝完整个人一步三摇地回到榻边坐着,屋子里都是黄土涩涩的气味。
  这是一间农家的泥瓦房,他坐在那,抬起一只手按住心口,不意碰到一件硬物。宋虔之勾出脖子上的红绳,红绳末端是那枚他娘亲手为他戴上的凤形玉佩,他捞起玉佩来,在唇边吻了吻。
  得睡觉,才能尽快好起来。宋虔之模模糊糊地想,脚还悬在榻外,就那么伸展脖颈埋在被子里睡了。
  ·
  四月初九,立后大典,刘赟之女出嫁,嫁妆绕城三周。谁也不知道刘赟仅被召回京城一个月,怎么就能敛财如此之巨。
  这场热闹从天刚亮,持续到傍晚,城中亮起灯楼,烟火安排在戌时。
  整座皇城喜气洋洋,这一夜不设宵禁,城防从天不亮就不断有人进进出出,运送鲜花、肉食、美酒,还有一队特殊的客人,是阿莫丹绒的大王子多琦多。
  从多琦多一露面,官员便都议论纷纷。
  只有礼部尚书荣晖,拖着老迈病体,过去同多琦多对谈。
  秦禹宁袖手走到李晔元跟前,低声道:“相爷可知道,多琦多今日会来观礼?”
  李晔元分出一只眼看他,继而双眸半闭,老神在在:“你可别动什么心思,他身边的二十余人,都是绝顶高手,百步以内,杀人无形。”
  金碧辉煌的宫殿中,多琦多及其左右都交了兵械,已是暖春,整座宫殿里洋溢着温暖甜腻的花香。
  秦禹宁收回目光,朝李晔元耳语:“李相,怎么多琦多还带了一个楚人。”
  阿莫丹绒人高鼻深目,肤色较深,鼻子如同鹰嘴,使得整个面部尽显凌厉阴鸷。
  “在大楚找不到门路,另谋高就了吧。”李晔元道,“与其在这监视多琦多,你不如找孟鸿霖,让他加强今晚的守备。”
  李晔元不再多说,其他各部官员纷纷过来与宰相见礼攀谈。
  秦禹宁多看了两眼多琦多身后五六米处那名楚人,一想,李晔元也没有说错,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出去找孟鸿霖,让禁军重点盯住那二十几个阿莫丹绒人。
  酉时末,迎亲的队伍将皇后接进宫门,刘赟这才姗姗来迟,立刻有文武官员上前口称大元帅。
  李晔元坐在席上,正闭目养神。
  戌时初,大量烟火喷射而出,将喜悦的欢庆推向高潮。
  灯楼上下皆被点亮,一万二十四盏彩灯,汇成一座飞龙舞凤的巨灯,于城中轴线上昂首向北,与皇宫正门外鼎立流光华彩的另一座灯楼遥相呼应。
  大殿内上首侧座是久病初愈的太后,一身沉重朝服,以黑红二色为主,金线勾勒凤纹,沉重的头饰下,太后修长昂扬的脖颈显得格外脆弱。
  蒋梦捧着一个小盒子,太后以宽大的广袖遮挡住嘴,从宫侍手中接过水,吞服下药丸。
  只消片刻,周太后容色恢复了红润,坐姿也愈发挺拔。
  吉时到,庄严低沉的乐声响遍大殿,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多琦多扭回头来,不再与手下交谈,遥望着宫殿门外,众星拱月一般,在喜娘和宫侍随行下,踏上厚毯的帝后二人。
  黄莺般曼妙的歌声响起,那唱歌的女声不知从何而来,宛如仙乐,将一股寒意灌入到在场众人灵台之中。
  香气缭绕,神女欢唱。
  多琦多眼神迷醉起来,不禁握住酒盏,浅浅呷了一口。
  多琦多身后不远处,生着一张楚人脸孔的臣下悄然走到他的身边,举起一边袖口,一股刺鼻气味钻进多琦多的鼻孔。
  远道而来的阿莫丹绒王子顿时清醒过来,他放眼望去,殿内文武百官,俱是满脸喜悦,眸光迷醉,仅有几人尚能维持清醒。
  礼官宣读太后懿旨,声如洪钟,看去也与常人一般无二。
  多琦多视线滑过去,慈眉善目如同一尊菩萨的那位独得荣宗专宠的周太后,正面露微笑地望着天子和他的新皇后。
  然而,这堂上似乎正在上演一出木偶戏,那些神色迷醉的大楚朝臣,眼神涣散,甚至无法维持端正的坐姿,多琦多一只手按在膝上,被身边带来的臣下牢牢抓住。
  臣下不动声色地松开手。
  顷刻之间,多琦多便懂了,李明昌是让他不要轻举妄动。李明昌给他闻了那刺鼻的气味,他立刻就清醒过来,看来,这殿内的香大有问题。这让多琦多想起李明昌的父亲,精通秘技的李谦德。
  清越的钟声被敲响。
  女子的歌声戛然而止。
  天子握在手中正要交给皇后的凤印倏然坠地,谁也没能反应过来,皇帝突然伸出双手,捧住皇后的头脸。
  女子心头一跳,红纱之下,双颧绯红,满目流转娇羞美意。
  仅在片刻间,她听见自脖颈传来的恐怖折断声,那是骨节错位,筋断肉裂带来的死亡之音。
  凤冠倏然坠地,皇后脖颈扭曲地委顿在地。
  直至刘赟发出一声怒喝,拔剑自案后跃出。整座大殿陷入空前的混乱。                        
作者有话要说:  成婚的步骤是胡来的。
周末愉快。

  ☆、潜龙在渊(伍)

  
  “保护圣上!”李晔元振臂一呼,侧身从桌案后追出,跑上台阶。
  刘赟坐在百官之首,李晔元又是文官,且刘赟是整个大殿中唯一没有解剑的大臣。
  孟鸿霖领着羽林卫鱼贯而入。
  蒋梦拽起太后,朝支撑大殿的巨柱后躲,他展开双臂,老母鸡一般地将周太后挡在身后护着,缓慢而小心翼翼地向殿门移动。
  孟鸿霖拉开弓箭,虚起一只眼,他的视野里——刘赟向苻明韶挥剑砍去,内侍总管孙秀手持卷轴一冲而上,一把将苻明韶拽到身后,李晔元不顾一切扑上去拽住刘赟左臂,被刘赟挥开。
  孟鸿霖手中的弓箭几度改变方向,然而刘赟移动速度太快,他勾住弓弦的手指僵硬发白,冷汗从额头沁出,人影不断打在孟鸿霖颅内。
  刘赟眼眶通红,口中暴喝一声:“昏君!为我女儿偿命!”随即长剑刺出,一剑贴着孙秀肋骨缝隙扎穿他整个身体,透背而出,带血的剑锋刺向躲在孙秀身后的苻明韶胸口。
  混乱中,阿莫丹绒语怒吼着什么。
  大楚群臣无不在注视场中变幻,寻隙营救天子。李晔元腰际撞在桌案上,摔得极重,一时无法站立,面孔皱在一处,表情十分痛苦。
  二十余名阿莫丹绒使臣跃出,抢上前去。
  孟鸿霖大喝道:“保护陛下!”
  多琦多身后的楚人大喊:“保护大楚皇帝!”
  羽林卫纷纷往前冲,挡住向殿中央涌的阿莫丹绒人。
  就在此时,刘赟一声怒喝,魁梧身躯向后一仰,他一只手按住颈侧,难以置信地双目怒瞪,抬起手,手掌及指缝中俱是黑血。他的视线定在大殿西南方向,继而轰然倒地,长剑脱手,直直戳在半空。
  秦禹宁顺着刘赟的视线看去,一袭宫侍绿袍的人影匆匆从众人身后闪过,滑向殿门,转瞬已经不见人影。
  秦禹宁朝孟鸿霖大吼道:“孟统领!有人跑了!快追!”接着他跳上桌案,振臂高呼,“谁也不许离开!所有人!一个也不许离开大殿!”
  孟鸿霖手忙脚乱向手下下令。
  多琦多朝手下高声喊了一句阿莫丹绒语,二十余名他的手下撤回到他身边。羽林卫不敢轻举妄动,仍以出鞘的长刀相对,并迅速以苻明韶为中心收缩成百人的人墙。
  孙秀一手捂着伤口,咬牙切齿从肋骨之间拔出长剑,同时大叫一声,令闻者悚然一惊,那痛楚从叫声中穿透在场众臣的耳膜。
  “保护陛下!”太监总管孙秀捂住流血不止的伤口。
  羽林卫如从梦中惊醒,一名侍卫上前向刘赟的尸身补了一刀,接着又是好几刀。
  李晔元扑倒在地,朝苻明韶下跪,颤声道:“陛下受惊了。”
  苻明韶满眼混乱,一手扶额,向后退出几步,眉头用力一皱,低头间正对上脖颈扭曲死不瞑目的皇后,大红头纱、灿金头饰,衬得皇后的脸愈发黧黑。
  不远处,扑倒在地的刘赟身下,俱是鲜血。
  “都住手。”苻明韶喃喃道,他脚步虚浮,整个身子摇晃着,被李晔元搀扶住。
  苻明韶面上充满震惊、疑惑、后怕,愣了愣,挥手甩开李晔元的手,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快速收手后退。
  整座大殿红黑交织的艳丽色彩在苻明韶面前一晃,天旋地转,他坐倒在地,张了张嘴,沙哑地向仍在往刘赟身上补刀的羽林卫怒咆厉喝:“都住手!当朕死了吗?朕叫你们住手!”
  那名侍卫砍得满眼充血。
  孟鸿霖快步上前,抓住侍卫拿刀的手,劈手就是两个耳光。
  侍卫被彻底打醒,惊慌失措地下跪。
  “李相。”苻明韶沉声吼道。
  李晔元上前下跪。
  “让人彻查,朕的饮食、香料中是否有扰乱神智、使人发狂的药物,一定要查出凶手。”苻明韶手掌用力揉自己的眼睛,抬头时双目血红,眼角沁出泪雾,眉峰隐忍地轻颤,“今日宫中之事,封锁消息,不许泄露出去。两日后为皇后发丧,就说……说皇后体质羸弱,成亲之前,已经染病,不幸病亡。”
  苻明韶看了一眼刘赟,挥挥手,疲累至极。
  李晔元忙道:“臣知道如何处置,请陛下安心,一定不会让民间有所议论。”
  苻明韶抬起头,向孟鸿霖伸手。
  孟鸿霖诚惶诚恐地将皇帝搀扶起来。
  随着苻明韶往外走,禁军让出一条路来,苻明韶脚步虚浮地走到多琦多的面前,苍白着脸,沉声道:“大王子远道而来,且就在宫中多住几日。”苻明韶声线颤抖。
  多琦多身边的楚人朝他小声耳语。
  多琦多琥珀色的眼珠看了一圈,薄唇勾起弧度,抱拳道:“宫中遭逢大变,大楚皇帝若有需要我们帮忙的,请提出来。”
  苻明韶摆了摆手,摇头道:“今夜大王子先歇息,明日朕再邀您赏花品茗。”
  多琦多没有再多说,带着手下出门,孙秀吩咐人带这群特殊的使臣今晚住到迎春园。
  禁军在整座宫殿里搜那名射杀刘赟的太监,直至三更时分,孟鸿霖回承元殿复命。
  殿内有激烈的说话声,孟鸿霖于殿外躬身,扬声请示:“陛下,臣孟鸿霖请求复命。”
  迎面就是一个人冲了出来,那人满头是血,标志性的太监细声弱气道:“孟统领请进。”孙秀反手抹了一把额头的血,迈出一步,身子虚晃,险些栽倒在地,幸而被孟鸿霖扶了一把。
  孙秀带血的手在孟鸿霖黑色地袍袖上收紧,他喘着气,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孟鸿霖,轻声道:“陛下心情不好,统领回话谨慎一些。”
  孟鸿霖感激地看了孙秀一眼,想再把人扶得远一些,让孙秀坐下再进殿。
  殿内传出苻明韶的声音:“孟鸿霖,滚进来!”
  孟鸿霖眉头一皱,马上去看孙秀,孙秀正低着头,他身上有伤,脸色灰败,孟鸿霖心道自己想得太多,孙秀应当没留意到他的表情。
  “孙总管,我就不送你了。”孟鸿霖松了手,换上一脸的诚惶诚恐进承元殿。
  孟鸿霖身后,孙秀抬起头,他脸色很差,眸光却精亮,似乎在打什么鬼主意。 
  ·
  寝殿大门被推开,一身白裙的女子扑进门,瞪着惊慌失措的眼睛,眼尾泛着一丝红。
  她砰地一声关上门,在男人冰冷的注视中摘下面纱。
  陆观金皱起眉:“怎么是你?”他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当啷一声扔在桌上。他身上披着一件大袍子,敞开的胸怀以下,腰被层层纱布缠着,视线一瞬不瞬地看着柳素光。
  “我……”柳素光用力吞咽,眼角渗出泪雾,“陆大人,请你救我。”
  陆观眉头越皱越紧:“你做了什么?”
  “李明昌要杀我灭口。”
  “李明昌?”陆观还没来得及问李明昌不是远在阿莫丹绒王庭吗,就听见寝殿外匆促的脚步声,他抓过柳素光的肩膀,将她一把推出,力气之大,柳素光顺势滚进床角,帐幔垂落。
  殿内开着窗,窗外微风拂动。
  一个男子的声音伴随敲门声响起:“阿莫丹绒使者求见秘书监大人。”
  陆观往榻上看了一眼,纱帘之后的卧榻上只能看见一堆被子。
  门开,门中出现一张阴沉的男人脸孔,双眸如同猛禽的眼绽放精光,他衣袍大敞,腰部缠着绷带,应当是近来受伤,尚未痊愈。胸腹肌肉极为健壮,按在门框上的手上有肉眼可见的武人粗茧。
  李明昌收回视线,垂首,恭敬道:“秘书监大人,我是阿莫丹绒使臣,有要事相商,不知大人是否方便。”
  榻上柳素光面朝下趴着,堆起的四五个腰枕和被子挡住她柔弱纤瘦的身子。垂落在榻边的纱帘半透明,能看见李明昌隐约的轮廓,他随在陆观身后入内,并且关上门。
  “门就不关了吧。”陆观扬起头,示意地朝门的方向努嘴。
  李明昌一愣,含笑道:“是我思虑不周,大人放心,今夜我来找大人,是经过我们大王子同意的。”
  数日前陆观就已听说多琦多到了京城,只想不到苻明韶会邀请多琦多进宫观礼,毕竟阿莫丹绒人也虎视眈眈。
  “听说你们四支骑师已经到了北关之外,不知道大王子让你来找我,要说什么?”陆观顿了顿,喝了口茶,也不问来人喝不喝,从茶杯里分出眼来瞧他:眼前人官话说得标准,生就一张楚人面孔,如果不是多琦多带的译者,整个阿莫丹绒朝廷,只有一个人有这个身份地位和胆量,行走在千里之外陌生的大楚皇宫。
  李明昌将手袖在怀中,不动声色地向榻边扫了一眼。
  陆观垂眸喝茶,似乎一无所觉。
  李明昌唇畔展开笑意,和颜悦色道:“大王子听说秘书省直属于大楚皇帝,拟在阿莫丹绒朝廷中也建立一个只忠诚于皇室的机构,让我来向大人取取经。”
  陆观轻嘲道:“养一帮走狗,还用千里迢迢上别国取经,闻所未闻。区区小事,让丞相亲自过问,多琦多没有这么蠢。”
  李明昌呆怔片刻,嘴角弯起,继而放声大笑。
  “瞒不过陆大人。”李明昌道,“是我待人不诚,让陆大人见笑。实不相瞒,我找陆大人,是给大人送一顶大大的官帽。”
  陆观看了看手里的茶杯,抬头,扬眉直视李明昌:“说。”
  ·
  太后寝宫外守着的两名值夜太监被蒋梦打发走,他亲自站在门外,恰好是站在月光倾斜下来的地儿,稍稍向前走那么一步,就会沐浴在清亮皎洁的银光里。
  太监的鞋子没有越出去半寸,始终待在那片黑暗里,对殿内传出的争吵他充耳不闻,甚至怡然自得地闭上了双眼,不知道在想什么,唇角噙起一抹满足的笑意。
  寝宫内,周太后卸去钗环首饰,脱去沉重繁琐的朝服,像是个寻常妇人,略施粉黛,系了一条烟青色的长裙。
  才刚摔下去的勺子溅起的鱼汤,带着细微的油珠,停留在她的手背上。
  “你这是发什么火?是我不想进宫来看你吗?我做梦都想每天留在这宫里,但这可能吗?除非我有不臣之心!”李晔元气极,胡须直颤。
  周太后冷笑道:“你别院里的女孩,怀的是野狗的种吗?”
  “你……”李晔元表情凝固,转而呼出一口气,僵硬冰冷的表情如同春风化冻,突然和解,他以袍袖轻轻拭去太后手背上那点汤,轻声道,“你总不会希望,我李家后继无人吧?”他抬眼,眸中俱是温情,也是一个老男人的无奈,“为了你,我甘愿无后,我知道,你这一生,只爱先帝。”
  周太后想说什么,被李晔元以食指按住嘴唇。
  李晔元虚起眼,哄孩子一般轻轻嘘了一声,一只手抚上周太后披散理顺的乌黑长发,轻道:“便是你在利用我,虚与委蛇,我也认了。你这样的女人,全大楚哪儿有男人配得上?先帝他不过是运气好,九五之尊,已是走了九世的大运,我没这个福。今日这么多事,你不累吗?还跟我吵。我是不生你的气,我什么时候生过你的气?就算是你任性、不讲道理、性子急、做事思虑不够周全,有我在,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给你兜着。你说,还有谁像我这么孬,这么不是个男人?”
  “瞎说什么?”太后不满道,“越说越不成样子,我爹走之前怎么吩咐你的,都忘了?”
  李晔元笑了起来,给太后盛了一碗汤,推到她的面前,哄道:“今晚都没吃什么,再喝点儿,你这病得,脸都脱形了,我看着心疼。”
  周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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