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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台风波录-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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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宫里?这个李峰祥又不是王公贵族,送宫里关到哪儿去?”宋虔之道。
“那我不知道,但人是送宫里了,你要是不信,现在我就可以带你去刑部大牢,你一间一间查,随便搜,我爹要是问,我给你顶着。”
宋虔之摆手道:“你都这么说了,我哪能不信。是刑部派人押送的,还是宫里人来接的?”
“你等会。”姚亮云起身出去。
宋虔之手里攥着李晔元给的条子,指头倏然收紧,字条被揉作一团,他没扔,只是攥在掌心里。
窗格上日影白光强烈,宋虔之抿住唇,一颗心渐渐提了起来,莫名的心慌令他眼珠乱转。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头向后仰,白光晃过他脆弱的脖颈。
陆观本静静地看着,在宋虔之闭上眼时,鬼使神差,陆观没能忍住,一把将人拽到了怀中。
宋虔之僵硬地站着,良久,才靠到他的肩头,一句话说不出来。
姚亮云回来,带了个狱卒,宋虔之跟那人问,也没问出个什么,只知道是宫里人提走的,查了内廷侍卫的腰牌,人就被带走了。
“有皇上的手谕吗?”
狱卒道:“没有,传的是口谕。”
宋虔之强打起一丝精神,心里已经大概有了数,仍然问道:“那名侍卫有什么相貌特征吗?比如面部什么位置有痣,或是手上脖子上有什么特别的胎记?”
狱卒一脸茫然,搞不懂为什么这位大人问这个,还是老实回答:“没有,长得很正常,高高大大,五官样貌都很端正。”
能被选入内廷,在皇上跟前出入的侍卫,都不会生得差。
宋虔之脑门上出了一层汗。
姚亮云看他脸色不好,给他倒了一杯茶,挥手让狱卒可以下去了。
宋虔之喝了一杯茶,仍觉得很渴,又要了一杯,喝完轻轻喘着气。他脖子和后背都在冒汗,心里哔啵作响地燃着一堆荒草。
陆观看他神色不对,把人拽起来,辞过姚亮云,将宋虔之带出刑部,直到登上马车,他让宋虔之靠在自己肩前,小声问他:“怎么了?不舒服?”他试了试宋虔之的额头,不烫,只是一手汗。
宋虔之疲倦地闭了闭眼,没有说话,在马车上也不方便说。
回到别院的卧房里,宋虔之坐在榻边,陆观让他又喝了两壶凉茶,他才缓过神来。
“那天我进宫的时候,问了皇上李峰祥是不是已经进京,皇上说吏部派人去了,昨夜我问了李晔元,李晔元说是人在刑部,现在刑部说李峰祥早已经被提进宫了。我娘没见到李峰祥,这个人现在在哪儿,找不到那名侍卫,我就不能直接去当面问皇上。”宋虔之脸色苍白,他稳住神,仍胸闷得厉害,伸手让陆观再给他倒杯水,喝下去以后,他问陆观,苻明韶扣着李峰祥,是不是计划不允许他娘与他爹和离。
陆观一直握着宋虔之的手,他坐在榻边的小凳上,手长脚长的一个人,就显得有些滑稽。
宋虔之看着他,又觉得心里好过了一些。
“你娘身子好多了,李峰祥的事可以缓一缓,过几天,我带着假‘李宣’的人头,进宫复命的时候,在宫里找一找。”
宋虔之皱了皱眉:“怎么找?”
“一间一间挨着来。”
“这……”宋虔之怕陆观会失手被抓,上一次用保荐刘赟回朝换了陆观被放出来,这次陆观又才向苻明韶表了忠心,要是因为找李峰祥被抓,苻明韶恐怕再也不会信任陆观。而苻明韶的信任,对将来擒王至关重要,权衡之下,宋虔之嘴唇嗫嚅,很想开口劝陆观。
内心却一直有个念头在拉扯着他,母亲的心愿同样重要。与大局相比,周婉心的愿望实在微不足道,可这是他唯一能为周婉心能做的,能够使她高兴,让她获得自由的事。
“放心,我会小心。”陆观拉起宋虔之的手,凑在唇边碰了碰。
宋虔之还是很犹豫,要是陆观再被抓,苻明韶不仅不会再信任他,帝王的尊严也不会允许他一而再再而三被骗而无动于衷,届时,陆观对苻明韶表的那一番忠心,就会成为他的催命符。
当天晚上,管家老罗亲自在书房伺候李晔元的笔墨,已是夤夜,李晔元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将信纸叠好,放入信封。
老罗娴熟地拿过去封口。
“小侯爷与陆大人感情甚好,一直同榻而眠,平日连洗澡也是一起。今天夜里,不知为何,房间里动静很大,像是在打架。”
李晔元愣了愣,颇觉不可思议。
“听清了?为什么事打架?”
“没太听清,兴许是在吵架。”
李晔元皱眉道:“还听到别的吗?”
“白天这两位一道去了刑部,回来的时候,小侯爷脸色很不好,陆大人一直在房里陪着,午饭陆大人没让下人送饭进去,他亲自把饭菜端回房陪小侯爷吃的饭,菜剩了很多,小侯爷应当胃口也不好。”
李晔元沉默地听着,又问:“还有吗?”
老罗摇头。
“依你看,他们两个,感情很好?”
老罗掀起眼皮看了一眼他的主人,语气四平八稳,神色见惯不惊:“要是奴才所见不错,小侯爷怕是有龙阳之癖。”
李晔元按了按跳得厉害的眼皮。
“这话不能乱说。”
管家不做声了。
李晔元觉得心烦,挥了挥手:“让下人盯着,不要让人离他们的房间太近。”
“奴才知道。”管家退了出去。
人走后,李晔元瞪着跳跃不熄的烛火,眉毛几番扭曲,舒展开,又不禁轻蹙着。在整个京城,豢养些文弱的男宠,不算什么新鲜事,甚至有大票落榜的考生,索性穿红挂绿,涂脂抹粉,打扮得比女人还娘,专为依傍权贵,做入幕之宾。
李晔元想了想高大威武的陆观,又想了想也算是他看着长大在秘书省做事素来杀伐果决镇得住人的宋虔之。
宰相眉头狠狠一皱,放弃地按住额角,心中暗道:这都什么世道。
一道纤瘦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外,女人柔软娇嫩的声音在敲门声后响起:“相爷,该喝参汤了。”
李晔元心中大慰,连忙叫籽矜进来,喝完汤吃完肉,随年纪轻轻的小妾回房安寝,经过宋虔之的房间,他皱了皱眉,静静立了一会。
在这间房门外多站一会,籽矜都觉得心里肉跳。
那天在门缝里看了那么一眼,她就吓得险些魂飞魄散,她还记得那名青年,当初被他们送到了闫立成的榻上。这一天里她也弄清楚了,那人居然是太后的亲戚,身份尊贵,也是个京官。
籽矜眼皮直跳地以手抚了一下李晔元的胸怀,撒娇地拽着他回房。
当天夜里,同一间小院,不同的房间,大家各自办事。
朦胧月色之下,灯灭之后,一边是娇声软啼,一边是宋虔之在陆观的肩头啃了几口,终于纾尽了胸中闷气,精疲力尽地睡去。
陆观小心移开缠在身上的手脚,打了温水来。宋虔之向来不喜欢身上黏糊糊的,偏偏又懒,完事总懒得动,睁一下眼皮都算是赏脸。
宋虔之看了陆观一眼,就闭上了眼睛,只知道身上又恢复了清爽干净,身边床榻微微一沉,他便翻了一下身,将那定海神针抱在怀里,这才能睡得一个好觉。
作者有话要说: 刚要更新网页就很卡。。。丿
☆、剧变(拾叁)
不日,宋州军曹孙逸自立为王的消息传回京城,朝野上下为之震动。循州先被黑狄军占领,知州柳知行无法越过北面横贯的宋州向祁州镇北军求援,在固守循州半月以后,无奈之下向孙逸求援。
孙逸派出使者,要求柳知行大开北面城门,迎宋州驻军进城。此时,宋州已改城名为黎,将原宋州辖下三十二个县改为州,定国号为宋。使者向柳知行提出要求,须得销毁大楚朝廷颁发的告身,率全城军民归顺于宋。
柳知行扣下使者,两天后在南北夹击中向孙逸投降,孙逸当即下诏任命柳知行为循州太守,收编循州驻军与循州当地武勇,组成一支万人大军,大败黑狄军队。
已经是三月下旬,天气转暖,却在三月十六突如其来一场倒春寒,当天下午,整座京城笼罩在黑沉沉的云下,才入未时,大雨倾盆,隆隆雷声由远及近。
大风吹得门窗砰砰作响。
宋虔之站在廊庑下看了一会,将身上大氅裹紧,身后有人走近,为他披上油衣,陆观顺势握住他的手,指腹揩去宋虔之睫毛上沾的雨雾。
“晚上回来吃饭。”
宋虔之嗯了一声。
不远处,簇着一队十数个人,都是内侍。孙秀从李晔元的房间出来,他身后跟着太医院的医正。
李晔元告病不上朝已有十日,宋虔之去刑部找姚亮云之后的第二天,李相便一病不起,称病至今。
苻明韶跟前的大太监带着太医院医正来探望,一是以示皇恩浩荡,二是看看李晔元是真病还是假病。
宋虔之把视线收回来,看向陆观。
苻明韶只召宋虔之进宫,并未召见陆观,内侍在,宋虔之本想告诫陆观,让他不要表现得过于亲密。但又一想,既然陆观已经让苻明韶相信他是在自己跟前伏小做低,而自己又明知道是周先绑走李宣,却并未告知。那么,苻明韶理所当然会猜测,周先跟宋虔之穿一条裤子。
陆观与他举止亲昵,被人报给苻明韶,他只会认为这是陆观在套取李宣的下落,即便有所怀疑,过几天,等有了实证,一切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苻明韶生性多疑,做事又优柔寡断,得失心很重,大事面前容易举棋不定。正是摸准他的脾性,陆观心中比宋虔之有数,怎么样才能放松苻明韶的戒心。
“待会你去厨房问问,有没有小黄鱼儿。”宋虔之突然说。
陆观愣了愣,看到宋虔之神态轻松地在说:“炸个十二条,蘸椒盐粉吃,你会不会做?”
“不会可以学。”陆观柔声道,拨了一下宋虔之的耳垂,低头在他耳畔说了一句什么。
从孙秀站立的位置,只能看见宋虔之半边脸红起来,似笑非笑地瞪了一眼陆观,抿抿唇,撑开伞走到雨里。
孙秀忙带人跟上去。
·
四间房还带一厨房的小院,下起雨来到处叮叮咚咚的漏,周先把房子里所有能用的盆都找出来接漏水的地方,还不够。
“下雨喽!”
柳平文一个没盯住,李宣挣脱他的手,冲进了雨里。柳平文哎了一声,正要追过去,被许瑞云抓住手,往怀里揣。
“手这么冷?”
柳平文想把手抽出来,又不好意思,他脸红红的,咬着嘴唇不说话,担心地看李宣。
“让他去野,疯疯癫癫的。”跟李宣接触了这么久,许瑞云一点也不觉得这疯子能好起来,常常在李宣面前叫他“疯子”,李宣听不懂,还对他傻呵呵地乐,现在谁叫他“疯子”他都转过去看,以为在叫他。
柳平文叹了口气,雨幕在他的视线里缓缓流动,他眼睛眨了眨,想到他爹,想到循州,也想他两个哥哥,他写给爹的信,没有收到过一封回信。前天上街听说了南面的消息,回来冲许瑞云发了一通火,被许瑞云暴力镇压,一顿狠骂把他骂醒了。骂完,当天晚上,许瑞云钻进了他的被窝。
柳平文近乎惊恐地瞪住许瑞云,他的嘴被捂住了,两只手也被许瑞云扣在一起,难以挣脱。
结果许瑞云只是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堆话,语气越来越软,柳平文半是惊恐半是惊讶地听完,只听懂了一句。
“我把你当媳妇疼,你好好读书,考个功名,哥供你念书,将来你要娶媳妇,咱们就分开,成不成?”
柳平文没答应。
准确的说他吓傻了,许瑞云松开他的嘴时再三叮嘱他别叫,他确实也没叫。是被吓得想不起来要叫非礼了。
回想起从宋州到京城一路上的点点滴滴,到了京城后,许瑞云对他的照顾,吃个螃蟹都要帮他拆腿,许瑞云照顾人还是很娴熟,兴许在军队里磨出来的,同袍之间偶尔也要互相照顾。柳平文不是没见过别人好男风的,也知道娶媳妇要分开,要不就不娶媳妇,也不让旁人知道,只是过在一起,旁人要说闲话由着他们说,自己过日子就是。
柳平文一夜没睡,第二天又改主意了,他跟许瑞云说处试试看。许瑞云当时馒头就掉在了一海碗的稀饭里,米汤溅在他胡子上,他傻乎乎地问柳平文是不是真的。
柳平文不想理他,自己吃了早饭。白天依然给他和周先洗衣服,周先的衣服原本不让他洗,但这些日子里周先明显也很忙。他们从许三那里搬出来,住进了一片底层平民区,巷子里漂浮着垃圾味儿,到了晚上特别明显,闻久了居然也习惯了。
宋虔之和陆观也不来了。
离开许三家那天,柳平文发现周先带回来那位美若天仙的姑娘也走了,想问问,看周先的脸色不好,也不敢问。
他和许瑞云处在了一起,觉得同在一个屋檐下,还是应该跟周先说一说。
结果就在那天洗衣服的时候,许瑞云把周先的袍子分到另外一个盆里,给周先留在了井边。
周先晚上回来就全明白了,回来又出去多买了半斤酱牛肉一斤上好黄酒,给他俩庆祝。
许瑞云一高兴,拍胸脯答应了让柳平文给周先洗衣服。
周先却不答应。
那天夜里周先喝得烂醉如泥。
李宣趴在院子里的小水池边看鱼,看着看着,上半身越来越往前伸,手肘本来撑在池壁上,青苔一滑,他高高大大的一个人,突然就栽进了池子里。
柳平文惊得跳了起来,被许瑞云按得坐下,许瑞云一面骂一面过去跳进池子捞人,池子不深,长宽见方,里面有一座小小的青色浓郁的假山。
李宣受了惊,青着一张脸,被许瑞云数落了半个时辰。
周先去请了大夫,大夫开了风寒的方子,差小童回去抓药的时候,忍不住多嘴问周先:“你这位朋友,是有失心疯?”
周先警惕地盯着他。
大夫缩了缩脖子:“我随便问问,随便问问,没别的意思。”
周先收起杀意,嗯了声,以再寻常不过的语气回答:“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从小就傻乎乎的,我们兄弟两年前从乡下来京城投奔母舅,没多久母舅就走了,在京城也举目无亲,家乡又回不去。”
大夫叹了口气:“世道乱,别走了,就在京城先住着。这房子是……”
周先说了个谎,讲房子是他母舅留的。
大夫和他闲扯了几句,药来,那大夫便使唤小童留下来帮忙煎药。
·
到宫里时,天已经暗到四处都点了灯,离夜晚还早,雨势一直很大,耳畔除了风雨声,什么都听不真切。孙秀打着灯笼,先带宋虔之去瞧周太后。
宋虔之觉得方向不对,叫住孙秀问。
孙秀和煦地笑了起来,回道:“陛下体恤小侯爷数日未见到安定侯夫人,特意恩准您先去看看夫人。”
宋虔之上一次进宫看周婉心,在五天之前,当时周婉心有些着凉,能去看看也好。
然而,当宋虔之见到周婉心,他面上血色顿时尽褪了。
宋揽湄在旁唤他的名字,榻上躺着头发散开,面如金纸的妇人,周婉心睡得很沉。
“三弟。”宋揽湄轻轻拽了拽宋虔之的衣角,迅速又松开。不知为何,她有些怵这样的弟弟,宋虔之侧脸看去冷若冰霜。
宋虔之一言未发,起身走到外面去。
宋揽湄阴沉着脸,跟了出去。
“你跟我摆什么脸色?娘生病是我害的吗?你也不回府里,爹一天到晚拿我撒气,你和娘倒是一身轻,让我夹在中间怎么做人……”宋揽湄不管不顾正在撒泼,背对她的宋虔之突然转过身来,吓得她张着嘴,剩下的话堵在嗓子眼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脚下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娘怎么了?”宋虔之问。
“我怎么知道?今日下午宫里突然来人传话,让我进宫侍疾,还是老毛病吧,娘不是一直就这个样子吗?”宋揽湄无聊地扯着手帕,瞪着眼问宋虔之,“倒是你,怎么突然来了?要是找娘有事,就等着吧,刚吃了药,太医说少说得睡一个时辰。反正也在下雨,我带你上偏殿坐会?”
“我还有正事办,先去面见皇上,娘要是醒了,你让蒋梦派个人去找我捎个话。”
宋揽湄撇撇嘴,翻了个白眼:“知道了,咱们家三弟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谁都得规规矩矩伺候着。”
宋虔之与宋揽湄虽然一母同胞,差着两岁,宋揽湄出嫁以后,隔三差五要回娘家。从宋揽湄懂事起,便不大喜欢这个弟弟,只因她那位传说中的太傅外祖,每回都叫周婉心带宋虔之回去看他,从不提他的外孙女。
反而是宋家老夫人对宋揽湄疼爱有加。
打小宋揽湄就听她祖母讲,外祖父对大楚多重要,名头有多响,唯独有个毛病,重男轻女,不疼外孙女。当时老夫人将宋揽湄抱在膝头,拿拨浪鼓逗她玩儿,笑着说:“没事,你外祖父不疼这个小乖孙女,祖母疼你。祖母疼我们囡囡。”
宋揽湄七岁就知道不再粘着母亲,周婉心要带他回周家,她也总说不去。
随着宋虔之年纪见长,在宫中府中见得多了,他渐渐察觉出来二姐对他不喜,但女儿家心思复杂,且他的姐姐早晚也要出嫁。当时安定侯虽有爵位,在朝中却无一官半职,整个宋家,都靠宋虔之入了麟台,才渐渐被撑起来。宋虔之十四岁就每年代替他父亲去衢州的庄子收租,安抚佃户。隔年当了秘书省少监,为苻明韶明里暗里扫平道路,手上过的多是见不得光的事,与家人愈发疏离,只因朝中事无可说,一年中三百天都在麟台待着,要不是周婉心当时还在安定侯府住着,宋虔之巴不得天天睡在衙门里。
孙秀将宋虔之引到了暖阁,做了个手势,示意宋虔之上去。
两名宫侍推开门,低头垂手地让到两旁。
暖阁里有一女子,正在与苻明韶低声说话,听见脚步声,女子连忙住了口,好奇地看过来,只看得一眼,连忙就垂下了眼睛,心中吃惊,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男人。再想多看一眼时,听见天子让她先行退下。
女子有些不悦,仍垂首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等到脚步远去,苻明韶倏然抬手一挥。
案上的汤盅轰然一声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苻明韶双手撑着桌案,脸色发青,眼内充血,狠狠地盯着那只摔成无数片的汤盅,恨得上去踩了两脚。
按礼,天子发怒,宋虔之合该跪在地上,他恭恭敬敬地以额贴地,看不见苻明韶以恶毒的眼神盯着他,不断急促喘气。
“陛下息怒!”宋虔之大声道。
孙秀从外面进来,才跨进半步,就被苻明韶气急败坏地喝道:“滚出去!”
孙秀战战兢兢地又退出去。
“宋虔之,你可知罪?”苻明韶寒声质问。
宋虔之没有抬头,也没有答话。
苻明韶咬牙切齿道:“你不是说两州抗击黑狄卓有成效,柳知行训练的武勇足以平叛,如今如何?”
宋虔之抬起头,尚未来得及出声,劈头盖脸挨了数十页军报。
他从地上捡起军报,一目十行地往下看,宋虔之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心绪很是平静:这一天,终于来了。
军报当中,苻明韶亲自派出去的密探,将孙逸占了宋州之后,宋、循两州的详细情形调查得一清二楚。
宋州从未出兵镇压过龙河上游的叛乱,循州也没能顺利退敌。
更重要的是,在这份军报里,写明了侵犯南部边陲二州的,不是黑狄军队,而是刘赟的两个旧日下属,他们曾经接到刘赟的亲笔信,又有先帝的指挥剑作为证物,是以毫无怀疑,按照命令装扮成黑狄军人,模仿黑狄人的行军风格,攻入宋州、循州。
“父皇的剑,不是在你手中吗?朕如此信任你,你让朕太失望了。大哥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来骗朕!”
雨突然下得更大,冲在屋顶上哗哗作响,一时盖过了苻明韶说话的声音。
即使知道这一天要来,可还是太快了。这一刻,宋虔之才突然觉得心慌,他无意间想到出门之前,陆观说那一句,“晚上回来吃饭。”
☆、剧变(拾肆)
雨下了一整天,门大开着,充沛的水气氤氲在整个堂内。
陆观手中握着一本书,这本书已经看了两个时辰,才看了不到十页。雨水顺着屋檐,穿成水晶珠串,淅淅沥沥往下掉,砸在地面,激起齑粉。
门外匆匆行来一个人,陆观习武,耳力甚好,他视线黏在书页上,一个字都没有看尽心里去。
管家在门口顿住脚,继而踏进屋内,朝陆观道:“陆大人,老爷请您过去一趟。”
陆观眉毛一动,走到管家身边,侧过头去吩咐了一句:“今天厨房有没有小黄鱼?”
管家一愣:“……有。”
陆大人脚步欢快地就走了,管家压根没来得及问他问这个做啥,转而又想到,问这个除了要吃,还能为什么?老罗沿着廊庑,没走几步就碰到一名家丁,他让家丁去厨下吩咐一句,说晚膳要做小黄鱼。
李晔元只穿了一身雪白单衣,外披一件黑色大氅,斜靠在榻边,放下一本奏疏,从手边的小桌上抓起另一本,手里一杆狼毫,皱着眉,神色严峻。
年轻漂亮的姨娘在床畔伺候,白玉小勺里半勺是黄如蜂蜜的汤汁,半是晶莹饱满的雪梨块。
李晔元就着她的手把那块梨含在嘴里,批完一份,腮帮子才一凹一鼓地动起来,同时看向陆观,以眼神示意他随便找个地方坐。
籽矜垂着眼,勺子却在碗中碰出一声脆响,接着又是三四次轻微的碰撞。这声响被雨声盖住,本是一点也不引人注意。偏偏李晔元看到了,奇怪地皱了一下眉,视线上移,看见籽矜脖子和脸急速地变红,尤其是耳珠,竟红得像是会滴下血来。
李晔元看了一眼陆观,话是对小妾说的。
“籽矜,你昨夜没睡好,去补一补觉,晚膳时我让人去叫你起来。”
籽矜如蒙大赦,急忙起身告退,朝陆观行礼时头也不敢抬。她心中如同擂鼓,呼吸变得滚烫,在门槛上不经意绊了一下,连忙一把抓住门框,在丫鬟地搀扶下,留下一袭慌乱的背影,近乎逃跑地离开了李晔元的卧房。
“相爷找我何事?”
陆观讲话直接,没有嘘寒问暖,客套半句也不肯。
“今天的雨下得真大,开春以来,还是第一场大雨。方才的雷,你听见了吗?”
陆观眼神一动:“相爷有话不妨直说。”
李晔元唇角动了动,笑道:“要是逐星,他就不会问这一句。”
陆观表情缓和下来。
“当年在朝堂上,我一直是与秦禹宁唱反调的那个,那时周太傅还在,秦禹宁那小子常常被我气得七窍生烟,但他为人老实,许多话不会说,说不到位,不圆润,也常常被先帝斥责。”
陆观不明白李晔元要讲什么,心里又想着宋虔之要吃的小黄鱼,眉宇间浮现出不耐烦。
“当时能进承元殿议事的官员,十成的天子门生,挂名。七成是拜到周太傅府上去的门生,周太傅没收几个学生,却有数不清的举子自称念的是周太傅所著之书,也算是他的学生。”
听到周太傅,陆观认真了起来。
李晔元道:“最后,连太子都成了周太傅的学生。”
陆观凝神看着李晔元,落雨的声音愈发振聋发聩,李晔元似乎真病着,中气不足,需要陆观很努力地分辨,才能听清他所说的字句。
“真正想治刘赟罪的人,不是先帝,而是太傅。”李晔元说着,咳嗽了两声,他手中一方丝绸的帕子,是素净的藕荷色。
“这样机密的事,你一定想知道,为什么我会知道。”李晔元摇着头,“我也不在场,更没有收买御前的人。那时我官位不高,勉强能进承元殿而已。
“这件事,在刘赟被发落那一年在朝的京官,都知道。不知道是从哪儿散布出来的传言,起先宫里传,后来这消息就像长了脚,连外朝的官员、甚至是一个打扫六部衙门的差役都知道了。”
“有人故意散播的?”陆观只能这么猜。
“自然是这样。”李晔元赞赏地看陆观,“再猜一猜,是谁散播出来的。”
“先帝。”这次陆观毫无犹豫。
“为何?”
“荣宗在位期间,对御前内侍管理十分严苛,凡有犯口舌泄密者,都得脱一层皮,剜眼,挖骨,剥皮,敲碎膝盖骨,关押到死。既然是先帝与太傅决定的,那议事的地点只能在承元殿,而承元殿的侍者,都受过最严格的训练,绝不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那只能是受主子的命令,将此事传出。”
“没错,当时刘赟手下有一名四品武官,恰是回京述职的时候,找人暗杀周太傅。周太傅受了点伤,只是擦伤了手臂。先帝大怒,将这名武官斩首,抄家,男女无一幸免,沦落为奴。此人在军中曾救过刘赟的性命,他被斩首那日,先帝让麒麟卫押他在刑场附近观礼。”
陆观嘴唇动了动。
“想说什么?”李晔元注意到了。
“没有,请相爷继续说。”
李晔元道:“两天之后,刘赟全家就被流放出京。御前也处置了一名小太监,名字没有留下来,宫侍向来命如草芥。只是御前年纪最小的那个孩子,此后再也没有出现过,他看上去顶多有十四岁。”
陆观无端端觉得手脚发凉,桌子上茶都没上一盏,他只好握紧了手。
“先帝对周太后的宠爱,对周太傅的尊崇毋庸置疑,故太子才刚出生,便坐上储君之位。观其祖制,他也是最早被立为储君的皇子,历代从未有过落地便被封太子。”
“相爷不妨直说。”
李晔元表情里带着一分惋惜,他侧着头,靠着身后的软枕,遥遥望着房门。这些话他本不应该这样,在门窗统统大敞的情形下说。只因雨势大,哗哗的雨声掩盖着他们的谈话。
“就是突然想了起来,这些日子不上朝,躺得一身乏,这把老骨头快废了。”李晔元收回视线,看回陆观,“宋贤侄进宫去了?”
陆观嗯了一声。李晔元跟他说的话,绝不会没有用意,他没有点破的意思是什么?
就在陆观心中动念时,李晔元以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一句让陆观心惊肉跳的话:“宋贤侄有太后撑腰,又是周太傅唯一的外孙,位极人臣,只是时间问题。”
雨声倏然涌进耳中,陆观看见李晔元微微笑着,神色和煦地看着他。
陆观攥紧拳头,霍然起身,李晔元并未出声拦他。
前脚陆观出去,后脚管家进来,尚未开口,就看见他老爷面无表情地说:“陆大人如果要出去,让他骑最快的马。”
·
天彻底黑了,不是下雨时带着一丝晦暗光泽的黑,而是夜晚的黑。
宋虔之脸上痒,他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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