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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台风波录-第1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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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然又说了句什么,郑重其事地等待巫医回答。
那巫医眼光移向屋顶,宋州府衙经过孙逸的改建,屋顶繁复的线条勾勒出大片番莲花,他眼神已经在涣散。
“问问他,他路上说有个方子。”陆观急促地说。
巫医也听到这句,却无动于衷,只是呆呆地看着天上,他虚弱地说话:“母亲、芳儿、岚儿,无论到了哪里,我们一家人,都要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贺然用土语叽叽咕咕飞快说了一串什么。
巫医略略睁大了眼睛,转向他,继而怀疑地看了陆观一眼,然而他已经没有力量从贺然的臂弯里把头抬起来。
贺然又语气激烈地用土话说:“那位侯爷要是活不了,獠人走出大山的希望也就没有了,你想想看,他会怎么报复其他獠人?”
陆观接到巫医投来的恶毒眼神,虽然对方过于虚弱,眼神不仅没有杀气,甚至还带着一丝恳求。
巫医的手紧紧抓住了贺然的胳膊,一气说完,口角溢出大量血液,咽气了。
陆观呆在当场,只觉从头到脚都冻住了,他眉头不住颤动,茫然无助地看贺然。
“别急。”贺然立刻道,“他说了个方子!”
陆观心都要停跳了,眼前一阵眩晕,勉强站稳身体,问贺然:“药材都有吗?”
“等等,我问一下。”贺然叫来军医,跟他对过药材,军医说一部分有,还有几样没有,要到城里的药铺去搜,宋州城已经空了,陆观叫他带兵去。
冷静下来之后,陆观才想起来问贺然:“他说的方子可行吗?”
贺然神色间有些为难。
“不行?”陆观忍不住高声。
贺然摇头:“没有试过,他说他还没有用这个方子为人解过毒,他刚才说了一大串,其实是叫我……”贺然避开陆观的眼神,那眼神让他觉得有些难受,声音也低下去,“叫我随时准备好溜之大吉,真要是不行,就保住我自己的性命……”
砰地一声,陆观一拳捶在桌上。
巨大的响动惊得贺然险些跳起来,他看着陆观,说:“你放心,我不会跑,只是他说的方子,有几味药我觉得需要斟酌。只是也没法试……”不知为何,贺然心中生出了内疚。他几岁便学医,父亲教他医者父母心,他一直记着。方才那巫医在他跟前死去,已经让他很难受了。
“剩下的箭都放在哪了?还有多少?”
这问题莫名其妙,贺然一脸茫然地回答:“我用了一支,还有七八支吧,都在隔壁屋柜子上放着呢,你有用?”
话音未落,陆观沉声道:“你跟我来。”
贺然跟在他身后,陆观脚步极大,先他一步拿到毒箭,他看了看箭镞,提起水壶晃了晃,里面有水。
“那天的箭是被雨水冲刷过,大概是从二十步以外射过来,正中小臂。”陆观倾斜水壶,冲了一会箭镞。
贺然反应过来,脸色大变:“不能这么试!”扑上去抢那箭,陆观一把推开他。
屋子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贺然不住喘息,不能理解地瞪着陆观:“你可以用死囚犯来试,未必非要……非得……”
“这座城里已经没有死囚,我也不相信他们会为了救不相干的人据实情禀报,其他的俘虏我更不能信。”陆观转头看了一眼宋虔之,他盘腿坐到榻上,一只手摸了摸宋虔之的脸,他低下头去,轻轻地吻了他的唇,再次低头,吻了他的嘴,鼻尖依恋地在宋虔之鼻梁上来回蹭了几许时候。
贺然红着眼看他,在他的眼里,眼前这高大如山的男人,此时的侧影如水一样温柔动人。
“你……若是我把你们治死了,我,我还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我们再想办法,我、我想别的办法试试。”
“他不会想做一个傻子。”陆观看着宋虔之,他脸色难看不说,腮帮也凹了进去,神采不再。
“叫他这样的人中龙凤痴痴傻傻地过完余生,他会更愿意少活在世上一天,让给旁人一口粮食。”说完,陆观平静地用右手把箭扎向左臂,他挺着脖子,仿佛感觉浑身血流都在这一刻凝滞了,他屏着呼吸在感受自己有什么反应。
贺然吓得哭了起来。
“行不行我都得陪着他,他已经孤独太久,一个人太久了。”陆观掀开被子,侧身把宋虔之抱过来,转过来看哭哭啼啼的贺然,说:“交给你了。”
☆、惊蛰(贰)
贺然看着陆观先是贴着宋虔之的额头磨蹭了一会,最后慢慢把头埋在宋虔之脖颈里不动了,他使劲用袖子擦了一下眼角,脸上皮肤火辣辣的疼,他走出屋子,向楼下张望,还没看见军医回来。好在有个屈肆封他认识,贺然把他叫上来,吩咐他等军医一回来就把人带过来。
屈肆封看见榻上躺着两个人,只以为陆观是累得狠了要休息,没说什么就走下楼去。
贺然一边碾药一边控制不住掉泪,哭了一会,他的药也碾得差不多了。他仔细回忆巫医说的方子,用楚人的文字抄在纸上,去榻边看,看见两个绿脸人依恋地抱在一起。
一时之间他鼻子又发起酸来,吐出一口长气,垂头丧气地解开褡裢,取出银针,鼻子一吸一吸,使出吃奶的劲把陆观身体摆正,解开他的衣袍,开始施针。
陆观吐过几次黑血以后,肩背酸痛到极点的贺然拔掉最后一根银针,抬手用力揉自己的穴位,长长吁出一口气,抬头就看见,窗户外蒙蒙亮起的天色。
贺然起身去房间角落里的木架,在铜盆里好好洗了一次手,洗完愣了一会,下意识抿了一下嘴唇,嘴里便尝到铁锈味,他奇怪地皱起眉头,拿手摸了一下,发现嘴上爆出许多血口。
一夜未睡,也没有喝水,身体到了极限。贺然到桌边坐下,一气灌下整茶壶的水,感觉嗓子里又痒又疼,起身时眼前一擦黑,他一手扶着桌子,闭目静气地站着片刻不动,恢复过来以后,出门去把早饭吃了,再找到那名军医,一起到库里找齐剩下的几种药材。
幸而都有,站在尘埃密布的库里,贺然按名目打开最后一个抽屉拿药,往药兜里放好。
军医炸了:“将军自伤试药?!”
“嘘——”贺然半真半假地说,“让人知道了,你我两个都……”贺然拿手在脖子比了个“咔嚓”的手势。
军医皱眉:“你是不是说过这句话?”
“没有啊。”贺然拖着军医离开库房,小声在他旁边念叨,让他不要把屋子里的情况宣扬出去,不然动摇军心也是个死。军医听得脸色发白手脚发凉,甚至还感到有一丝丝腹痛。等贺然进了房间,军医本要跟进去,门在他面前砰地一声关上了。
军医呆愣在房门外,心说到底咔嚓谁啊,药也不是我管控,将军伤了自己也是从这小屁孩手里拿到的毒箭。他不是滋味地拉长个脸,想了想,鬼鬼怂怂往四下里看看,没人。于是趴到门上去,门上有一道二指宽的缝,能看见里头贺然在调药。
贺然对着方子调,该放什么放什么,小心谨慎。加水调和均匀后,调出了一碗绿糊糊,闻起来就不怎么好吃,甚至有些恶心。贺然皱了皱眉,去看榻上两个绿人,福至心灵,难怪解药是绿的。
一张小凳被贺然搬来榻边放好,他把陆观先扶起来,谁知道两人的手紧紧抓着,费了老大力气才分开。
贺然喂药时手都在抖,方子他看了没看出什么问题,甚至像是打通了他原本没想通的几个问题。但他在山沟沟里长大,还是头一次为手握上万人性命的大官诊治,这一剂药方又是出自旁人之手,从来没有试过。
贺然喂药喂得小心,半碗药磨了接近半个时辰的功夫才让陆观都咽下去。之后他便睁大眼在榻边看着,看得自己屈在榻上的那条腿都麻了,才回过神来,想着许是要等,把碗放在地上,挪过凳子来,坐在榻边安安心心地等待奇迹。
这一等,就从早晨等到了下午。贺然午饭吃完,回到房里查看情况,只见得陆观绿色的脸色稍微不那么绿了,旁的也未曾看出什么。他又翻开陆观的眼睑,见他瞳孔无异常,就手支起下巴,在榻边打了个盹,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外面有人吵闹。将军大半日没露面,是说不过去。
贺然前夜近乎一整夜未睡,困得不行,正要强撑着起来。
听见外面军医咋咋呼呼地扯着嗓门把人轰走了。
不用起来了。贺然心里想,勉强又打了会儿盹,刚起困意,被人抓住肩膀。贺然一睁眼,就对上陆观铁青的一张脸,他一手抓着贺然的肩膀,力气大得险些把人肩头捏碎,疼得贺然的脸直抽抽。
眼前陆观的脸突然扭曲,一脸痛苦难受,他一只手紧紧抵在胃部,像是要吐。
贺然赶紧站起,一迭声叫道:“忍一下,忍一下。”继而弯腰从榻旁手忙脚乱地翻出一只木桶,撞得乒乒乓乓乱响,放上榻时,木桶歪斜,似要滚下来。
那桶子被陆观一把薅住,跟着他就吐了。
吐完之后,陆观没有立刻恢复清醒,反而又躺了下去,一脸难受,一只手在胸腹之间画圈,动作力度很大。
贺然掀开了被子,看见陆观胸腹用力抽动,皮肤骨骼之间凹陷下去成年男子拳头那么大一块。
“陆大人,陆大人!”贺然拍拍陆观的脸,对着他的耳朵大吼,“你能听得见吗!”
陆观眼睛鼓得极大,仿佛眼珠要从眼眶里爆出来。他的眼白迅速充血发红,倏然眼珠向上翻,一头倒在了榻上,眼皮耷拉下来。
“陆大人?陆大人你怎么样,你醒着吗?听见吗?听见你就动一下啊!”贺然惊慌失措地拍打陆观的肩膀和胸膛,对方眼皮张开一半,眼珠无神,贺然心头猛然一跳,继而就发现,这不是在看他,只是无意识的身体反应。
“妈的,这什么破方子!”贺然跳下床,手忙脚乱地在药箱里翻来找去,汗珠接连不断滚下额头。
门打开。
贺然匆匆抬头看了一眼,见是那名军医,继续埋头苦找。
不片刻,军医狂吼起来:“你把将军给治死了啊?啊啊啊!完了完了,草,你还在那儿找什么,扎针啊,你不是很会扎吗?”
贺然没有理会,挑挑拣拣将几种药草混在一起,推起药捻子咔嚓咔嚓研磨起来。
“吐了,又吐了!操!陆大人?陆大人您听得见吗?可不是我弄的啊,不要找我索命。别吐床上啊!靠……不吐了,稳住,对。陆大人?这是几?您醒了吗?睁眼了啊,陆大人,认识我吗?”
贺然调好药过来,朝军医说:“扶他起来。”
“扶起来干什么,啊,喂药?”军医让陆观靠在他肩前,捏开他的嘴,看着贺然喂了一勺进他的嘴里,“他可是随时会吐的,这么喂会吐……”
话音未落,陆观的胸腹一搐,喉管鼓起,迅速抽了一下,张嘴要吐。
贺然眼疾手快捏住他的嘴。
陆观满脸难受。
军医目瞪口呆地看着被捏紧嘴巴的陆观又将反出来的药吞了下去。
“……”军医来回看贺然和陆观,喋喋不休道,“完了完了完了,我怎么沦落到跟你一起治病。”他胆大包天地低头看了一眼脸色发青人事不省,但一只眼微张开了一半的陆观,心里不住念:不如您就这么一命呜呼哀哉吧?
倏然间陆观睁开双眼。
“……啊啊啊!”军医惊慌失措地一把扔开陆观,从榻上爬下去。
陆观脑袋在木栏上撞得咚一声响,耳朵里嗡嗡直响,浑身上下许多地方都在疼,但尚可以忍受。他舌头在嘴里顶了一圈,听见有人叫他“陆大人”。
视线聚焦起来,陆观才看清眼前的人,记忆缓缓归拢。
“这是哪……我中毒了。”陆观呼吸的声音很粗,难以摆脱的窒息感让他说一句话就歇一会,然后他想起来了,心脏仿佛被人手捏了一把,狂跳起来,他轻轻喘着气,侧过脸去看宋虔之,发问道,“可行,贺然,用药吧。”
贺然一脑门都是汗,欲言又止。
“有什么问题?”陆观问。
“没有。”贺然道,“军医,你带陆大人去隔壁休息,我要为大将军解毒。”
“我不能留下来?”陆观不想走。
“在这你也帮不了忙,少一个人,他就多一口新鲜空气。”贺然把人全都赶走以后,松了一口气。
实则是,少一个人,就不至于因为解毒时令床榻都嘎嘎口申口今的可怖动静而挨一顿揍。
陆观被军医扶到榻上躺下一会,感觉头没那么晕,便睁开了眼。
军医一直在看他,被陆观看了一眼,登时浑身一凛:“陆、陆大人,您、您哪儿不舒服您就跟我说。”
陆观摇头,问过时辰,已是傍晚,便叫那军医出去找人准备晚饭,熬点粥来。军医如蒙大赦,走到门口,站住回头来小心翼翼问陆观,记不记得中毒以后发生的事情。
陆观:“???”
军医一脸谄笑地告辞出去。
起身到窗边,陆观推开窗户,他房间窗户正对着一片后衙空地,一列数十名士兵在巡逻。其中一名军士抬头看见了陆观,以目示意,带着人走了。
陆观一只手摸着头,中毒后他整个人都混混沌沌,却又并未完全失去知觉,知道身体难受,难受的感觉却十分迟钝,隐约听见有人在喊他,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陆观深吸一口气,夜晚的空气微凉潮湿,透入心肺。
他坐到桌边,无意识地倒了杯茶喝。
这几日宋虔之昏迷时,陆观总忍不住要想,人若真的死了,魂将归往何处?人若陷入昏迷,是否还有知觉?还是像睡着那样?世上是否真有那个阴间,以善恶之分,拘走人的灵魂?
固然他中毒时似乎还有感觉,那感觉又如此缥缈不定,兴许不过是醒来之后,自己一遍一遍巩固出的幻觉。
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陆观摊开手,他的掌心布满未知的纹路,不知道通往何方。这一日的濒死,第一次在他心中种下了迷茫。
隔壁房间几次发出巨大的响动,每次听到陆观都会冲出房门,焦急匆促的脚步停在房门外,静静伫立,直到响动消停下去。
这一次陆观转过身回房,就看见军医端着一口锅。
军医笑呵呵过来,朝房间门努嘴:“陆大人,来点儿?”
坐定以后,军医忙上忙下跑了三趟,除了肉粥,不知上哪儿弄了几个卤肉小菜,牛肚、牛肉切成薄片,配一小碟红辣椒粉,另叫人烫了一海碗当季蔬菜,鲜绿可爱,清香四溢。
然而吃在嘴里,咸香如故,却难以吞咽下去。陆观吃了两筷子菜,便改喝粥,目光定定地凝注在那锅散发着热腾腾肉香和米香的粥上。
“要不我再给你盛点儿?”军医踌躇地问。
陆观摇头,嗓音很低:“不用。”
军医识趣地把嘴闭上了。这陆大人,即便是半句不说,眉头却始终蹙着,皱得不紧,眉峰之中略有一丝细微的褶,显是极力忍着不安。
安静不到半刻,军医安慰道:“陆大人您别急,那小兔崽……那小獠人挺有本事,既能治好您,便能治好侯爷。”
“你是大夫,我有一问。”
“请问,卑职知无不言。”
陆观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动静,已经入夜,四周都是静悄悄的,北方这时候会更加安静,天气寒冷,爬虫几乎都冻死了。
然而在炎热的宋州与循州,一年四季都是虫蛇的乐土。
陆观喝了口粥,逼着自己吞下去,抬起双眼看这名军医,发问道:“你是大夫,又是军中的大夫,见惯生死,想必没有少想过生死之事。我想问的便是,人死后是否当真会化为天地之间一魂灵,若是,又住在何处?若不是,人在世上这一生,无论长短,俱是虚无,又有何意义?天地万物,唯有人会制造兵器、训练军队,各自厮杀,争夺地盘,作图记史,可人必有一死。自古来求长生者众,得长生者寥寥,天地若有神明,神明从何而来?若神明总是助正义,为何不能予人长生?”
军医愣住了。
陆观却极认真地看着他。
讨好的微笑从军医唇角消失,他细想了一想,沉吟道:“我信人有魂,住在何处且不知道,至于神明嘛,我不大信,神明也无非是人,是人所造的神。长生就更是无稽之谈。”见陆观有话想说,军医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先不要说,他正襟危坐起来,倒有几分不似大夫像道人了。
“陆大人,您见过花开花落,四时循环,蜉蝣朝生暮死,狗的寿数有十数年,神龟虽寿,犹有竟时。除了山间巨石,千万河流,何曾有什么亘古不变永不消灭的东西?就是石头、水流,也在缓慢损毁移动,甚至化为齑粉。并非是人走向虚无,乃是万事万物,俱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
☆、惊蛰(叁)
陆观沉默不语。
军医右手在膝盖上拍了两下,笑道:“恕卑职直言,我不仅见惯生死,也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在效力于军队以前,我曾在乡间开过一间小小的药堂,来瞧病的两种人居多,一是幼儿,被父母祖父母焦急万分地兜在怀里,行色匆匆来求郎中。二是老人,被儿子媳妇孙子女愁容满面,泪眼涟涟地放在牛车上拖来。但这二者之间,有明显的差异,大人明白是为何吗?”
陆观:“前者求生,后者问死。”
“然也。”军医道,“人这一生,上寿一百二,中寿八十,下寿六十,余者谓之寿夭。若是小小孩童染疾,长辈无不担忧不已,因为他们是生的希望,若不是命极不好,尚有数十载能活在世间,其哀含着极大愿力求生。反之,要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其身体衰败,是自然之理,子孙固然忧虑,哀痛多也是基于不舍别离,心中早已认可,便是有坏消息,也理当接受。唯有不强求,方得安然立身。”
“我曾听过一个故事,老僧劝人放下。”
军医笑了起来:“卑职也听过,若是觉得烫手,自然也就放下。”
“也有人即便手被烫坏,也绝不会放下。”陆观道。
军医:“自然是有,人与人的差异,有时甚至比人与鸟的差异更大,有人一生痴愚,有人冷心冷性,有人用情专一,一往而深,是以又有情深不寿的说法。然而伤人伤己,伤心伤肝,何苦?放下难,放下后却有万般好处。”
陆观摇摇头:“放下不难,难的是既知放下的好处,且须认命,时时刻刻忍受思之如狂的痛楚,仍负重前行。要抛去一切并不难,甚至殉情、疯魔,都不难,唯有一样最难,是将过往牢牢记住,拼尽全力践行所爱之人的愿望。”
一丝嘲讽的弧度扬起在军医的嘴角,继而他似乎想到什么,那弧度压了下去,他叹了口气,不自在地移开目光,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再看回陆观:“时间会抚平一切,就像你身上有一道伤口,哪怕伤筋动骨,养得百天,也便能够下地行走。便是这道伤在心里,也是一样,起初你觉得那难受像要将你生生撕开,每吸入一口气,胸中都隐隐作痛,过得数日,数十日,数百日,压在你眉间的千钧重量,也会渐渐消散,推着你向前走,往前看。除了死人,没人能让一切停在坏事发生的时候,哪怕你不想走,你也得走。”他默了一默,自嘲道,“今日,我甚至想不起来,他是五年、六年还是十年前离开我身边。从前想一遍疼一遍,后来朝廷征兵,我做了军医,多的时候一天我手上要过数十条人命,忙累起来就在帐篷外面坐着打个盹,我根本记不起从哪一天起,想到他我的心已不会痛。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没有谁能与岁月为敌,它是良药,也是毒|药。陆大人,我知道你愿为侯爷剖出一切,便是要你拿自己性命换他一命,你也不会有二话。”
陆观眼珠动了动,嘴唇抿了起来。
接着,他听见军医又说:“可天命就是,你愿意,还得看天答不答应。天若不应,便是你死上一万次,他也不会重新活一遍。要是谁求都得应,那天不也累死了。你问我有无神明,当我救回一个好人,我觉得是有,当一个良善无辜之人死于非命,我只有去想庇佑他的神明兴许是去撒了泡尿,又或是他也黑心烂肺。这世上许多事情,本就无解,非得在无解之中求有解,不过是画地为牢。”
军医起身,辞去。
陆观突然想找点酒喝,偏没有,他坐在那里呆了一会,门突然被拍得很响,拍门声打断他的思绪。陆观大步走去门边,打开门。
贺然兴奋地叫道:“醒了,快来,不过还不能说话,你仔细着点。”
陆观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连忙站稳,抬手摸下巴,摸到一手扎人的胡茬,他眉头皱了一下。
恰好贺然回头看他,连忙来拉他,使劲把他拖进房间,反手砰一声关上门,念叨他:“放心你当家不嫌你丑,别磨磨唧唧。”
陆观手脚冰冷地来到榻前,起初只看见宋虔之搭在榻旁的一只手,继而是他的肩膀和侧脸,躺了数日,头发都快结在一起了。他仍闭着眼睛,陆观才想问贺然,一回头,背后空空如也。
那小大夫已寻隙溜了。
宋虔之听见动静,抬头去看,看见陆观着靴的脚,心里猛地一跳。从他有意识,只觉得浑身到处都难受,偏偏说不出话来,脑子也不怎么灵光,心里一阵赛似一阵着急,急什么竟不知道。现在他的心踏实了下来,侧翻过身,试图支撑起身体,手却跟软面筋似的抬不起来。
“醒、醒了,逐星,你醒了。”陆观声音发抖,坐到榻边,轻轻拍宋虔之的肩膀,让他躺好,他眼睛发红,满面焦急神色。
宋虔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像是从未好好看过他。
陆观鼻腔一酸,别过脸,再转回头来,握住宋虔之的一只手,压低嗓音道:“你饿不饿?大夫说你还不能说话,咱们不急,慢慢来,要是饿了,想吃东西,你就眨眨眼睛,我叫人拿粥来。”
宋虔之心说:你倒是离近一点。他头部在枕头上晃了晃,把陆观吓了个满脸煞白,连声叫大夫。
贺然从外面进来,察看一番,朝陆观道:“毒已经解了,但是这位大人躺得久,要说话还得慢慢来,脑子怕也不是太清楚,慢慢吃着药,过几日便好全了。你也别太担心着急,没事给他按按手和腿,他现在能听见你说话,翻身也能配合着来。陆大人,您可千万别过于紧张,久躺的人必定是要慢慢活动着恢复的,人能醒过来,问题就不大,我也试过了,这位大人手脚都是能动的,只是迟缓一些。我去煎药了,没大事不用叫我。”
贺然站在帷帐遮蔽处,朝陆观使了个眼色。
陆观不明所以,过来。
“陆大人,你真不用太小心,亲亲抱抱都是可以的,不会断气。”说完贺然就跑了。
陆观:“……”
榻上一只手伸了过来,抓住陆观的袍子。陆观脸跟耳朵一片红,坐到榻上去,把宋虔之抱过来。
宋虔之身上没劲,但在陆观保住他的时候,努力抬起手,死死抱住了他男人的脖子,将唇挨在陆观滚烫的脖颈上。
一抹湿意烫得陆观浑身一凛,低头去看,宋虔之却将头埋在他的脖子里不肯抬起来,下半身明显还不太能动,两条腿都被胳膊的力气拖着。陆观温柔地将手绕过宋虔之的腰,把他往上挪动了些,让他能够不费力气地坐在自己怀里。
宋州的天气十分闷热,两人这么靠了一会,发得一身热汗。宋虔之把一条腿搭在陆观的腿上,手指动起来不甚麻利,悄悄地摸过去,把陆观的手握着,继而陆观更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十指相扣时,宋虔之突然感觉到什么,嘴唇变得红润起来,他抬头看陆观,陆观也在看他,眼神出奇的认真,被宋虔之看了一眼,陆观呼吸明显一促,埋下头来吻他,只是在嘴唇上一碰,便即离开。
宋虔之抬起没什么力气的一只手,轻轻拍了拍陆观的脖子。
陆观疑惑地看他。
宋虔之又抬手拍拍他的脖子,抓他的耳朵。
陆观明白了,像抱孩子那样,把宋虔之翻了个面,让他两腿分开坐在自己身上。
宋虔之身上没力气,近乎是趴在陆观的胸膛上,陆观满脸通红地把手穿过宋虔之腋下,将他架起来一些,面对面地吻了上去,起先还能克制住,吻着吻着就恨不能把宋虔之给吞到肚子里去,心里蠢蠢欲动的猛兽令陆观几次把手放在宋虔之的臀上,又硬是把手移到宋虔之大腿上,将他往上带点儿,以免他滑下去。
少顷,宋虔之身上雪白的单衣也散了,脖子通红,喘息不已地伏在陆观滚烫光裸的胸膛,他的头无力绵软地侧过去,耳朵贴在陆观的胸上。
只听见陆观的心跳如雷,声声有力地传来。
宋虔之最后的记忆停顿在夜袭宋州那天,大雨瓢泼,孙逸的箭射中他之后,他一直听见有人在叫他,却听不分明到底叫了什么。这几日就像在睡觉,也没做什么梦,只是时不时听见有人叫他,那声音不是很分明,却像是一个人打盹刚要睡沉时,被人叫上一声,就会惊散一些睡意,但又醒不过来,怎么也无法从将人牢牢笼裹住的困劲。
方才宋虔之是被痛醒的,睁开眼就发现有个小少年在他手上施针,宋虔之隐隐觉得此人面善,还没想起来是谁,他便急吼吼冲了出去。
宋虔之试着想发出声音,却好像茶壶里煮饺子,一张嘴脑子就空了,不知道怎么说。
宋虔之摸摸陆观的手,疑惑地皱眉,掀开被子,拇指无力地往上蹭陆观的袖子。
陆观只有把袖子卷起来由他看,小声解释:“打仗的时候受了点轻伤,一点也不碍事。”
宋虔之不说话,就把他看着。
陆观不大自在地说了实话。
好在宋虔之看起来也没生气,反而抱着他的脖子,又亲了他一下。
“等你好利索了,南面事情差不多也平了,咱们找个地方过小日子去。”
经这一番生死,陆观显然有些后怕。
宋虔之没有多与他分说,他乏得很,才没多一会,不受控制地就闭上眼睛睡了过去。陆观先有点急,试过呼吸没事,才放下心,把宋虔之的身子挪了挪,让他在榻上躺好,自己就在旁边细细端详了他半晌,才下地出门去。
照贺然的意思,宋虔之身上毒已经解了,但还要服用排毒的药物,将残存的毒|药彻底清除干净才行。且他躺的太久,少也要个把月才能彻底好起来。
陆观召集众将一番商议,打算带人先南下攻取循州,恰好是在宋虔之醒来的第二天午后,便有熟人登门。
“小侯爷怎样了?”许瑞云一路纵马而来,风尘仆仆,见到陆观,首要便是问征南大将军可否还健在。
陆观把情况向他说明。
许瑞云显然松了口气,陆观让人准备饭菜,许瑞云入座后便不客气,一顿风卷残云地吃得七分饱,才说起循州的情况。
“前几日让人送的信,你们收到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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