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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街往事-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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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咣地一声被踢开了,方队长威严地站在了门口:“齐天顺,出来!禁闭一个月,调离本中队。”
  天顺早有预料似的站起来,抱着自己的铺盖走到门口,回头冲我一笑:“大宽,我先走了。”


  我一时无话,默默地冲他点了点头,心中的空虚一浪接着一浪,汹涌蛮横地扑来……好兄弟就这么分手了?
  方队长让出天顺,用一根手指一横正要说话的牟乃伟:“闭嘴!我都看见了,你,撤消组长职务,面壁反省。”
  牟乃伟抬起肿成猪八戒的脸,眼泪汪汪地望着方队长,半跪在地上,一撇嘴,居然娘们儿似的抽泣起来。
  方队长押着天顺走了,夜深了。我知道,远方的下街灯火明灭,往事渐行渐远,未来依然模糊。
  第三章 蒯斌原来是大哥
  夏天很快过去,秋天仿佛就在刹那间到来了。劳改生活枯燥又烦闷,度日如年这个词用在这里是再恰当不过了。大坝下的淤泥挖完了,挖出来的淤泥倒在一个水库样的大池子里,池子里全是沤烂了的草和麻杆,淤泥盖在上面等到来年开春就是上好的肥料。挖完了淤泥,我们机动组就“转业”了,三个人一小组,发一辆手推车,往田地里送粪。碰上坚硬一些的路面就一个人推车,到了地头,就变成了一个人推两个人拉,不时喊上几声号子“嗨哟嗨哟用力拉,用呀么用力拉”,样子很滑稽,让我时常想起一首歌:“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那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好在干活儿的地方是田野,田野里有许多好玩儿的东西,比如蚂蚱啦,蝴蝶啦,蝼蛄啦,甚至还有把蚯蚓装在瓶子里看它们纠缠在一起往玻璃上钻的。我觉得这些蚯蚓很有意思,它们也许喜欢阳光,尽管他们习惯生活在黑暗的泥土下面。我看着它们挣脱纠缠,蠕动着钻玻璃,好象是因为外面的阳光在吸引着它们,它们要冲出去接受阳光的爱抚。哈,你们这些膘子,出去有什么好处?一会儿就晒爆了你们……但我不得不佩服他们对冲出牢笼的执著,它们是那么的努力,不屈不挠,前仆后继地迎着不可能冲破的玻璃,奋力往外钻☆有趣的是蛐蛐,它们刚被抓进罐子的时候也愤怒,绕着罐壁不停地转,转着转着就瘪了气,它们聪明,知道在里面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只好抖动薄薄的翅膀唱歌,唱得好可以得到一小块蚯蚓尸体。
  我不太会辨别蛐蛐的好坏,经偿一些个头大的跟人家个头小的赌。我以为个头大的才是真正的角斗士,其实不然,个头大的都傻,尤其是一种被称做油葫芦的膘子虫儿,一上阵就跑,逃姿丑得要命,往往是跑不了几步就被人追上了,骑在脖子上啃了半个脑袋去。这样,我经常把自己的烟输掉,还没有脾气。驴四儿就比我懂门儿,他专抓一种叫做“掐地虎”的蛐蛐,貌不惊人,歌唱得也稀松,还时常有假唱嫌疑——别的蛐蛐在唱歌,它有模有样地哆嗦翅膀,就像著名怪逼牟乃伟的德行一样,经常偷懒,他掌着车把,力气全是前面拉车的兄弟使。现在我们不喊他的名字了,直接把他跟古代埃及的某种古董联系上,木乃伊。木乃伊彻底“沉”了,混得连驴四儿都不如,一提天顺的名字他就得傻愣上半天,两只眼睛肚脐眼儿似的迷惘,就像刚死了娘的孩子。我们一般也不搭理他,除了他爹来接见,他提溜着东西回来,我喊一声“奉献喽”以外。
  我爸爸在我来这里一个月以后来看过我一次,他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地抽烟,头发全被烟呛白了。
  我没有跟他辩白自己做过的事情,只是嘱咐他和我妈好好保重身体,等我出去我要好好孝顺老两口儿。
  我爸爸临走的时候说,你妈挺好的,你不要担心,来顺也听话,不感冒了,只是不会说话,怕生呢。
  我没敢提我哥,旁敲侧击地问林宝宝怎么样了?
  我爸爸说,她也挺好的,搬咱们家住去了,饭店不干了,在家看孩子,照顾你妈。
  饭店不干了?我估计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我爸爸不说,我也不好问,我帮不上忙啊,胸膛就像被人掏空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直在惦记着家里的情况,默默地干着自己的活儿,心情就像哼那些被不断拍打着的卵石,匍匐在浪花之下,在一次次的冲击下,落寞又沉郁。我爸爸再也没来看过我,我想,也许是他相信了我的话吧?我对我爸说过,不要担心我,我在这里很好,饭管饱,衣服也有政府管着,以后你就不要来了。我爸爸可真够实在的,我不让你来你就不来了?尽管我可以生活下去,可是我想你们啊,我也想随时了解家里的情况啊。前几天我给我爸写了一封信,在信里,我说,如果有可能的话你就让可智哥来看看我,我有话要对他说。我让可智来,是想通过他了解一下我哥的情况,我知道凭他们的关系,可智一定会去看我哥,那么我就知道我哥的现状了。我还想了解一些其他的事情,起码我想知道金龙、家冠以及洪武的近况,顺便也打听一下林宝宝的饭店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估计我爸收到信以后会去找可智,我哥在劳教所的时候,可智就像我的亲哥哥,我爸爸拿他当亲儿子对待。可智也很有活动能力,他可以通过派出所的朋友弄到来看我的票。
  我用打扑克赢来的一盒大前门烟跟驴四儿换了一只“掐地虎”,装在一个自己烧的瓦罐里,准备让可智带给来顺。
  那只蛐蛐可真够勇猛的,打败别的蛐蛐抖擞精神的姿势时常让我想起我哥哥砸萎靡了烂木头时的影象。
  小时候,我爷爷也给我抓过蛐蛐玩儿,我爷爷经常指着最猛的那只蛐蛐对我说,你长大以后要学它。
  其实我一直在追求我爷爷说的那种境界,可是现在我不行,我就跟被我关在罐子里的那只“掐地虎”一样。
  我跟蒯斌和驴四儿是一个“小车组”的,一般都是驴四儿驾车,我和蒯斌拉。蒯斌现在是我们组的组长,大家都服他,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社会大哥。记得天顺进了禁闭室的第二天,别的中队来了三个一看就是社会大哥的“老犯儿”,大家以为我们组的哪个犯人要倒霉了,正在人人自危,那三个人就直奔蒯斌去了,一口一个斌哥。蒯斌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让他们把带来的几大兜子东西放下,挥挥手让他们走了。旁边的一个伙计赞叹道:“这才是真正的大哥样子,不显山,不露水。”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蒯斌是跟孙朝阳和汤勇一起混起来的那批人中的一个,因为重伤害判了五年,这些年一直不在社会上。刑满释放以后,他的家就搬到了大马路那边,因为他父母去世了,他的爷爷活着,在大马路那片平房里。据说他刚回来的时候,以前的兄弟去找他,让他重新出山,开辟大马路和下街市场,他说,我知道自己的斤两,我不会拿着脑袋碰枪口,我还想多活几年←跟我的解释是,大马路和下街都是我哥的势力范围,他不想跟我哥产生摩擦。“你哥是条硬汉,”他说,“可能那时候你小,不知道你哥在外面的名声,他为人仗义,心明镜一般亮,那样的人我不能去碰。”这话让我的心里好一阵不爽,什么呀,我哥彻底把自己的形象给毁了。也许是因为我哥的原因,蒯斌对待我跟对待自己的弟弟一样,一点没有架子。
  此刻,我跟蒯斌站在地头上,望着远处插满小旗的警戒线,望着骑在马上往来奔突的武警,心静如水。
  驴四儿从西面一块玉米地里窜出来,跳着高儿冲我嚷:“大宽兄弟,你爹和你哥哥看你来啦!”
  我打了一个哆嗦,我爸爸来了,可能是可智也来了,心咯噔一下,好啊,一切顺利。
  驴四儿喊完这一嗓子,卯足了电的破风扇一般晃了几晃,哗啦一声钻进了玉米地:“我先去看看咱爹!”
  蒯斌打个哈欠,迎着太阳闭了一下眼睛:“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这事儿没解。”
  在接见室的门口,我看见了我爸爸,我爸爸局促地站在一个树阴下,望着我笑。可智站在我爸爸的身边,不认识我似的张着嘴巴看我。我冲他们挥了一下手,想说句什么又没说出来,借着方队长的一推,一偏腿拐进了接见室的走廊。站在走廊后面刚喘了一口气,我就听见我爸爸在说:“来顺乖,别乱跑,见了二叔别哭,二叔不喜欢哭的孩子,听见了吗?”
  来顺竟然也来了?我的心悠忽憋闷了一下,感觉我爸爸真是不明事理,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你带他到这种地方来,不怕他长大了顺腿拐进来?方队长摸了我的肩膀一下,指着对面的一个房间说:“你们去那个房间。我就不进去看着你了,我相信你。”我说声谢谢,打开门,站在门口等我爸他们进来。好长时间也没人进来,我正纳闷,来顺小小的脑袋在门口一探,弹簧似的又缩了回去。我估计是我的模样吓着他了。我知道自己现在的形象,又黑又瘦,跟一根沤烂了的野山参一样。
  可智进来了,看得出来他是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不安,干笑着,提着两个网兜的手不停地哆嗦。
  我上前两步,瞥一眼倚在门边的方队长,冲他伸出了手:“表哥,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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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智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握一下我的手,回头嚷了一声:“来顺别跑,快来。”
  来顺被我爸爸拉着,脚蹬着地往后撤身子,我爸爸低头瞪他一眼,来顺乖巧地眨巴两下眼睛,扭扭捏捏地藏在我爸爸的腿后面,红着脸看我。我蹲下身子抱他,他捉迷藏似的躲闪。方队长问我:“你儿子?”我的心蓦然一热,是啊,这是我的儿子……打从离开家,我时常想起他,想他喊我二叔时的样子,想他大人似的背着手在饭店门口溜达,想他因为发烧而变得熟透了的苹果一般的脸,想他眨巴着诡秘的眼睛说不出话来的模样。我说:“是我侄子。”方队长哦了一声:“我猜就是这样,你的年龄不大嘛,这么小就有了孩子那是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我想说“我至于那么没有思想觉悟嘛”,没等开口,可智在一旁打个哈哈道:“就是就是,他长得太夸老了,有个爹模样呢。”方队长一笑:“进去谈吧,抓紧时间。”
  房间里有一张长方形的桌子,我把我爸和可智让到对面坐下,抱起来顺放到自己的腿上,一下一下地摩挲他剃得溜光的脑袋:“来顺,叫二叔叫二叔。”来顺仰起脸看我一眼,垂下头,小脑袋直往我的胸口钻,蹭得我直痒。我爸爸隔着桌子捏了捏来顺的胳膊:“顺儿,喊二叔啊。”我说:“别难为他了,我知道他不会说话。”我爸爸说:“这小子‘装熊’呢,昨天夜里还说梦话来着。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二叔,我想你。我开灯一看,这小子淌眼泪了……要不我能带他来这里?”
  我搂得来顺更紧了,感觉自己的心像是一只被阳光照着的雪糕,正在一点一点地融化:“来顺,好孩子。”
  可智说:“这小子聪明着呢,他知道你哥的事儿了,嚷着要见爸爸,可是远啊,去不了,他就想二叔了。”
  远?远到哪里?我猛地抬起了头:“我哥去了哪里?”
  可智摸了摸我爸爸的手背:“大叔你能不能先出去一下,我跟大宽说会儿话。”
  我爸爸踌躇片刻,走到我身边接过来顺,拖着脚步出了门。
  “大宽,其实也没什么,让大叔出去是怕他听了这些事情伤心,”可智叹口气,接着说,“你哥判了十三年。市中院判的,从‘一看’走的,直接去了大西北,在青海格尔木……九月份我接到他的来信←不让我告诉你爸他去了哪里,怕你爸去看他←说当时他开枪打洪武是迫不得已,他跟洪武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了,必须有一个人出手,不是他就是洪武,所以他先下了手←对这件事情一点儿也不后悔,他说,留着洪武终归是条祸根,他那么做是想一次性了断这件事情……反正信上说的全是歪歪理。我给他回了信,没说别的,让他安心在那边劳改,家里的事情有我。你爸爸去找过我,问我张毅来信了没有,我没说实话。你爸好象知道他去了大西北。是啊,怎么能不知道?监狱那边会通知的……”
  “他没安排一下林宝宝和来顺的事情?”可智说话太罗嗦,我打断他道。
  “安排了,让我经常去照看一下娘儿俩,别的没提。”
  “操,这叫安排?”我在心里哼了一声,“林宝宝为什么把饭店关了?”
  “大宽,这些事情你还是别问了……”可智的脸色黯淡下来,“你在里面好好的,出去以后再说。”
  “不告诉我是吧?”我有些着急,眼珠子都瞪疼了,“那么我叫你来干什么?”
  可智低了一会儿头,弯下腰把地上的两个网兜提到桌子上,往我的眼前推了推:“这是我给你买的东西,里面有两条烟,几包奶粉,几个罐头……”“你不说话,东西就拿回去,”我把网兜重新拿到了地下,“我这里不缺这些,我缺的是外面的消息。哥,别让我难受。”可智蔫蔫地瞅我两眼,一咬牙:“大宽,我说了你可别上火。你想,现在你出不去……”
  “是不是洪武派人去折腾林宝宝了?”我闷着胸口问。
  “不是←已经废了。树倒猢狲散……”
  “是谁?家冠?”
  “是他。”可智的脸上闪过一丝无奈,“以前我提醒过你哥的,他不听……”
  可智说,我哥出事儿不久,家冠就去找林宝宝了,对林宝宝说,一哥临走的时候跟他交代过,饭店门口的栗子摊儿暂时交给他来处理。林宝宝不相信,不给。家冠就找来了棍子和郑奎他们,让他们作证是不是我哥交代过这事儿。林宝宝拗不过他们,就让了一步,让他们暂时管理着那几个栗子摊儿……“对了大宽,原来你哥不光是宝宝餐厅门口的那几个摊子,”可智忍不住叫了起来,“整个下街的栗子摊儿全是他的!还包括大马路、广场、和胜里那边,你想都想不到你哥的摊子到底有多大。可也怪了,你哥的钱呢?有时候他竟然还去找我借钱……”“这我知道,”其实这些事情我都知道,我哥哥确实没有多少钱,名义上那些摊子都是他的,可是他也就是过去收点儿“管理费”,再加上他养的那些所谓的兄弟都需要钱,我说,“你先别唠叨这些,你就告诉我,家冠是怎么折腾林宝宝的。”可智红了一下脸:“呵,我一说就刹不住车了。是这样,家冠接手了你哥的那些摊子,把别人全赶跑了,换上了自己的人←就跟郑奎两个在宝宝餐厅门口的摊子驻扎下来了……”
  接下来,事情明了。家冠的目的不在霸占栗子摊上,他是想让我哥家破人亡……起初还不太骚扰林宝宝,后来就开始召集人在宝宝餐厅里喝酒,整天闹得乌烟瘴气。喝完了不给钱,签字。不让签就砸桌子砸盘,最后连厨房都掀了。林宝宝去找过孙朝阳,让他过来压一下家冠朝阳来过,跟家冠谈了一阵就走了。家冠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无奈,林宝宝找家冠谈了谈,把饭店处理给他了。现在,宝宝餐厅的名字改了,叫冠天酒家。规模也扩大了,旁边的烧饼铺也归了他。
  “我知道了,”我压抑着怒火问,“你没看见金龙吗?”
  “金龙?就是那个独耳朵是吧,”可智摇了摇头,“教养了,在第二看守所的后面,据说是一年。”
  “我哥的两个哥们儿,一个叫魏三,一个叫强子的,你有他们的消息没有?”
  “魏三判了,多少年不清楚,在咱们那边的劳改队。强子没事儿,还在孙朝阳那里。”
  “小黄楼……”我舔了一下嘴唇,“就是那个叫杨波的姑娘有消息了吗?”
  “他们家搬走了,”可智暧昧地笑了笑,“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搬家的时候我看见那个姑娘在车上。”
  随便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时间也就到了。方队长进来催促的时候,我正跟可智道别。
  我爸爸抱着来顺,站在门口的阳光下,阳光把他们映照得仿佛金人。
  我的眼睛在模糊,感觉抱着来顺的我爸爸就像一个气泡在阳光里逐渐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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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都在装逼
  冬天来了‖天一来,地里的活儿就少了,我们机动组又开始“机动”——编织草鞋。就是用一些质量好一点儿的玉米皮先搓成麻绳的样子,然后在几个外队调来的“师傅”的指导下,将这些麻绳按照鞋底的样子用麻线穿起来,后面的工序我就不知道了,好象是做成拖鞋,专供宾馆用。一个叫王川的眼镜儿告诉我,这样的拖鞋在国际市场上很受欢迎,尤其是小日本儿,穿着这样的拖鞋走在大街上,跟歌舞伎似的。我不知道歌舞伎是什么意思,问他是不是咱们中国人经车的卖大炕的娘们儿?眼镜儿说,有那么点儿意思,可也不全是,还有点儿唱戏的感觉。我觉得日本人可真有趣,在大街上卖逼唱戏。
  这样的活儿尽管需要一定的耐心,可是大家都喜欢干,比挖淤泥,推车子送粪轻快多了。
  有时候我们为了多赚一点儿奖励票,晚上也干,经常干到熄灯铃响起方才罢休。
  那天夜里,外面在下雪,蒯斌又领来了活儿。
  我们一边干一边闲聊。
  驴四儿说,这是娘们儿才干的活儿,要是在外面,谁要是干这样的活儿连老婆都娶不上。木乃伊凑到正低着头抽烟的蒯斌身边小声说:“蒯组,驴四儿这个狗操的反改造呢,他打击同犯们的劳改积极性。”蒯斌说:“关了吧你。操你娘,叫你声杂碎那都算表扬你。”木乃伊吃这一噎,怏怏地团坐回去,整个脸难看得要死,三年没洗的香港脚一般戳在脖子上。驴四儿受到鼓舞,拉过眼镜儿嘿嘿地笑:“眼镜儿,跟你讲个故事啊。我小时候懒,拉完了屎不愿意擦屁股,我妈就给我养了一条哈巴狗,每次拉完屎都让它来舔。狗舌头真好使,不但舔得干净还舔得舒坦。有一次它把我的小鸡鸡给舔‘杠杠’了,我难受,就颠了颠屁股。这下子可好,这个怪逼以为我又拉屎了,张口就咬……”蒯斌的脚当空蹬过来,驴四儿哎哟一声滚下了铺,“蒯哥哎,我不是说你哎,我那不是说木乃伊嘛。哎哟,你把我打成窦娥了哎……”“冤枉不了你,站门口反省去,”蒯斌大烟鬼似的蜷在铺上,哑着嗓子说,“你连那条哈巴狗的脑子都不如。”木乃伊偷情的媳妇一般,捂着嘴巴笑:“舔错屁眼儿了哎。”
  “你说什么?”蒯斌的眼珠子猛地一立,跟竖进眼皮里俩枣核似的,一指墙角,“撅着去!”
  “我没说你是屁眼儿……”木乃伊嘟囔着,病猫一般耷拉着头,一步三摆地去了墙角,屁股呈挨操状撅着。
  “我也撅?”驴四儿愁眉苦脸地蹭下了大铺。
  “有人替,你解放了。”蒯斌嘟囔一句“傻逼孩子”,又躺下了。
  “蒯组,别为一句话犯冲,不值当的,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下……”眼镜儿瞥一眼木乃伊,起事儿似的凑过来说。
  “忍一下你就不糟蹋人家姑娘了。”蒯斌满是惋惜地替他总结道,眼镜儿立马禁声。
  闷着头干了一阵活儿,驴四儿又忍不住了,拉着旁边一个独眼老头儿说:“大叔,你那只眼是怎么坏的?挺吓人啊,跟女人裤裆里那玩意儿似的。”老头儿说:“我小时候痞,被我爹一笤帚疙瘩打出来的。”驴四儿把眼一瞪,盯着老头儿的那只坏眼,一惊一乍地说:“你应该按一个假眼珠进去啊,不然太难看了。”老头儿说:“以前我有,被我儿子不小心给咽下去了。那天我在家睡觉,把假眼摘下来放在杯子里泡着,我儿子口渴,端起来就喝。后来假眼就堵着他的腚眼儿了,去医院找大夫,找来找去找到了,大夫吓了一跳,日他个奶奶的,我行医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看见有腚眼儿朝我瞪眼的!”
  “那还不赶紧拿出来?洗洗好接着用啊。”驴四儿依然朝老头儿瞪着他的那两只螃蟹眼。
  “脑子不跟趟儿,”蒯斌坐起来,捻着下巴上的几根鼠须,蔫蔫地笑,“落后就要挨打,这是邓大爷说的。”
  “邓大爷说得没错,”驴四儿兴奋地往这边凑了凑,“不听话就砸出眼来,”瞥一眼撅在那儿的木乃伊,“还有那位。”
  “那是说你呢,膘子。”老头儿擎着鞋底子飞针走线。
  “说我?我又没惹蒯组,蒯组心明眼亮,”驴四儿讨好地冲蒯斌呲了呲牙,“蒯组我真佩服你,如果没有你,木乃伊这个混帐东西还不知道该怎么折腾大伙儿呢。刚来的时候顺子砸过他,他不服气啊,找机会还想发坏,你这一上来就摁住他了,他见了你连个屁都不敢放……哎,可也怪了,你说这个混帐玩意儿那么能‘舔’,政府怎么就不用他了呢?这是多么好的一条狗啊。”“这你都不知道?”眼镜儿缓过劲来,矜持地一笑,“就好比一条狗,当嘴里的那根骨头变成一颗大炸弹的时候,你说你是继续叼着还是赶紧丢下跑?”“蒯组,蒯组!”木乃伊忽地直起了身子,“王川反改造,他辱骂政府是狗!”
  见没人搭理他,木乃伊蔫了,放屁似的哼唧一声,重新撅了回去。
  蒯斌皱着眉头捻了一阵胡须,一抬头:“木乃伊,明天你去把厕所里的大粪掏到肥料池子里,那活儿适合你。”
  木乃伊委屈得像是要哭:“凭什么?”
  蒯斌的声音轻得像纸:“鸟奔高枝落嘛,这事儿没解。”
  木乃伊泄了气的皮球一般不出声了。驴四儿捂着嘴笑了:“看见了吧,蒯组就是会教育人,再紧的逼也给他捅宽松了,松得皮囊子一样,就跟潘东子上面唱的一样,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雄赢展翅飞,哪怕风雨骤,革命重担挑肩上,党的教导记心头,”蒯斌突然躺倒,声音粗得像驴,“党的教导记心头!砸碎万恶的旧世界,万里江山披锦绣……”
  在这样的歌声里,我沉沉睡去。一只老鹰在黑暗的天空中飞翔,天上一会儿是雨,一会儿是雪,老鹰忽然就变成了一只麻雀,歪歪扭扭地扎进了一个笼子……我听说在笼子里呆久了,有些鸟儿就不再适应天空了,它们会觉得笼子更适合自己。是不是我已经像这只麻雀一样,适应了笼子里的生活?我似乎已经忘记了外面的一切,眼前全是笼子里的一些怪鸟。我跟这些怪鸟一起在笼子里胡乱扑腾,扑腾来扑腾去,就扑腾到那条熟悉的街道去了,我看见王老八在汗流浃背地拆我家的房子,我爸爸跟在他的后面帮他擦汗,一边擦一边笑,我妈在屋后的尘埃里哭,我爷爷蹲在西院墙下,院墙的影子照得他很黑。我哥在凄厉地叫骂……我一激灵,抬腿向前迈去,险些掉到铺下,这才发觉自己是在做梦,而监舍里的混乱,却是真的。
  大铺下面,驴四儿跟木乃伊滚到了一起。驴四儿好象认错了公母,配狗一般骑在木乃伊的身上,大嘴叉子直奔木乃伊的脸,好象是在找他的嘴巴,要强行接吻。木乃伊奋力躲闪着他的嘴,一声接一声地宣布要跟驴四儿他娘睡觉,惹得驴四儿越发执著地寻找他的嘴巴。我坐起来,点了两根烟,插到看得津津有味的蒯斌嘴里一根,幸灾乐祸地问:“又怎么了这是?”
  蒯斌不说话,烟全是从鼻孔里冒出来的,两只眼睛眯得像皱纹。
  眼镜儿用肩膀扛我一下,颤着嗓子说:“刚睡下,木乃伊就开始‘闹妖’,要掐死驴四儿呢。”
  此人也就这么大的本事了,我笑了,开始的时候连金高都想“乍厉”,现在的级别也就游荡在驴四儿那个档次上了。
  眼镜儿用力吸着从我嘴里喷出来的烟,献媚地冲我挤咕眼:“他完了,脾气是朝蒯组来的,不敢跟蒯组造次,拿人家驴四儿撒气了……宽弟,有烟没?我家远,好几个月没人来看我了……那什么,给老哥来一棵?”我把自己抽了一半的烟递给他,继续看铺下的两个大男人在温存。驴四儿好象已经嘬住了木乃伊的嘴唇,吭哧吭哧地啃。木乃伊直挺挺地受了一阵蹂躏,突然爆发,大吼一声“爷们儿不过啦”,久经沙场的老将一般猛力一摆头,横空跳将起来,就势抓住驴四儿的脚腕子,全身的力气用在双臂上,随着一声“去你的吧”,驴四儿乔丹手中的篮球一般被惯到了门口的一堆杂物里面。驴四儿王八也似在杂物里蹬了一阵腿儿,晃悠起来,一指木乃伊,厉声谴责:“我奸你老娘!你不照架子来!”我这才看清楚,木乃伊的嘴巴彻底“哗啦”了,下嘴唇一片烂肉似的耷拉在下巴上,上嘴唇肿得撅在鼻子上,模样就跟猪八戒被人在嘴上砸了一石头似的。


  这下子玩笑开大啦,驴四儿不光是严管队和禁闭室的“口子”了,弄不好要加刑。我这里正愣着神,木乃伊一手撮着下嘴唇,一手横着奔了驴四儿。驴四儿的一声“哼”还没哼利索,身子再一次进了杂物堆。木乃伊吃了辣椒的猴子一般团团转着,好象要找一件趁手的凶器,刚把门后的一跟镢柄抓在手里,身子就横着出去了,身体重重地砸在墙面上,倒地的同时,屋顶上的浮尘扑簌簌掉下来,立刻把他粘成了一只硕大的蜘蛛。蒯斌的影子在杂物与墙壁之间一闪,木乃伊又一次腾空而起,闷声不响地扎进了杂物堆,刚刚站起来的驴四儿又一次被砸了进去。里面的两声哎哟同时响起,唱戏一般滑稽。
  大家的一声喝彩刚刚落下,蒯斌就躺回了被窝,屋里旋即没了声响。
  我穿好衣服,走到杂物堆旁,一把拽出了木乃伊:“别跟我解释,我都看见了∵,跟我去队部。”
  木乃伊佝偻着身子翻了一个眼皮:“你算老几?”
  我边往外拽软成鼻涕的驴四儿,边回了一句:“在这里,除了蒯斌就是我,老子是劳改积极分子。”
  蒯斌慢悠悠地支起了脑袋:“别管他,让他继续表演。”
  木乃伊的嘴巴流着血,擦也擦不干净,索性不擦了,一横脖子,呱唧一声躺在了我的脚下。驴四儿似乎站不住了,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到了木乃伊的肚子上,随着一声舒坦的哎哟,滑到一边,美美地打了一个哈欠。我征询地看了蒯斌一眼,蒯斌冲我使了个眼色,我明白,他是让我报告队长去呢。眼镜儿很伶俐,跳下大铺,麻利地穿上衣服:“宽弟,我去。”
  木乃伊被方队长带走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着他,据说他在严管队里玩自残,保外就医了。
  驴四儿被关了禁闭,三个月以后出来,刑期多了一年,因为故意伤害。
  由于制止重新犯罪行为,蒯斌“升官”了,当了我们这个中队的“大值星”(犯人头),组长的位置自然成了我的。
  又一个春天来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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