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北朝纪事-第221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他要怎么服众?”昭熙冷笑,攥紧了酒杯,“当初先姚太后扶持五岁小儿登基,五岁小儿能服什么众,姚太后又有什么资历服众?”
“庄烈帝是宣武帝爱子。”周乐酒杯稍倾,洒于地面,以为祭。
昭熙语塞。阿狸和他说过善钟。理论上,他们兄弟确实是窃取大位——兴许比从前萧阮他叔还更名不正言不顺。
到底不甘心,直问:“所以,你就当真不担心三娘的下落?”
“担心的。”
“为什么不问?”
“阿兄便是害了我,也不会动三娘。”周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还有冬生。这是阿兄和三郎不一样的地方。”
“但是我可以让你再也见不到他们。”
“这就是我担心的。”周乐说道,“三娘不会愿意我被人要挟。特别是……”他多看了昭熙一眼,手中的酒微微上举,像是在敬什么人。
昭熙心思一转,登时就明白过来,他敬的是他阿爷。不由恨恨想道:这夫妻俩倒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却说道:“这些年不见,周郎口齿倒又长进了。”
“不敢。”
“这天下还有你不敢的事么。”昭熙哼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一只酒壶来。那酒壶极其精致,就只有巴掌大。昭熙问:“周郎认得这个吗?”
周乐摇头。
“当初郑郎……身份被戳穿,郑娘子进宫来看他,就带了这只酒壶。”
周乐自然知道郑忱是仰药自尽。
昭熙道:“周郎给我斟了这么多杯酒,我也给周郎斟一杯。”
周乐的脸色变了。
“我知道周郎不愿意。”昭熙又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来,金灿灿的好看。摆在案上,轻轻一拨,滴溜溜转个不停。
“……等它停下来,箭头指的周郎,那么周郎喝,指的我,我喝,如何?”昭熙说得散淡,目中却精光大盛,逼视周乐。
周乐看了他一会儿,又看了一会儿那个金灿灿的小东西,最终却摇头道:“不好。我不会喝。也不会让阿兄喝。阿兄要是逼我,可以脱了袍服,真刀真枪在这殿中打过——输赢凭本事,生死无尤。但是要束手喝这毒酒,就不必了。”
“为什么——这才是天子的死法。”昭熙诧异了。
“这是亡国之君的死法,阿兄不是,我也不是;这殿中只有郎舅,没有天子。阿兄从前不是,我从前也不是。阿兄和我,都是行伍中杀出来的军汉,如果一定要死,也要死得堂堂正正。”周乐忽又笑了一下,“虽然我相信这些年阿兄的武艺也没有荒废,但是我还是会尽力打倒阿兄——我不想死,也不会让阿兄死,我不想三娘伤心。”
他说着站起身来,真个要脱去袍服的样子。
昭熙也看了一会儿那个兀自转个不休的东西。他没有想到周乐会这样回答。但是也许他一开始就应该想到。
这小子……
唉,这小子。
昭熙猛地伸手,一把攥住那个金灿灿的小东西,按倒在案上,然后闪电一般夺过周乐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阿——”他这一气呵成,周乐竟没有反应过来,到酒杯落下,后面那个字方才颤巍巍跟着落下,“兄?”
“来人、来人——宣太医!”周乐叫道。
殿外匆匆的脚步声远去。
昭熙摆手道:“不用这么麻烦——你听我说,三娘说得对,周郎是自家人,冬生也是。我不能拿自家人要挟自家人。但是元氏百年天下,总不能到头来一点牺牲都没有。”
“如愿还不够吗!”周乐也怒了,他差点没把酒案掀翻,“还是加上济南王妃也不够?还是阿狸这么多年没法回武川镇也不够?阿兄虽然不在中原,也是一方王侯,何以、何以——”
他心里忽然惊怖起来,如果三娘知道了、如果三娘回来看到她阿兄已经——“阿兄这是逼三娘和我……了断吗?”
他最后两个字落得极轻,极轻,轻得几乎听不见。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仿佛置身荒野,天地飘零。
如果没有三娘,没有冬生,那么他这一生岌岌所求,都荒芜如深秋的树,每一根干枯的枝都指向苍青的天,而那里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不、他不能让这一切发生——
他必须、他必须竭尽所能,阻止它发生!
“周郎勿怒。”
周乐的脸色已经不能看了,他转头冲殿外喊:“人呢、人呢——人怎么还没到!”
“周郎这是要给我上演天子之怒么?”昭熙笑了。
周乐没理他这话,在原地转了个圈,猛地想到了,冲过来就要给昭熙灌水催吐。
昭熙闪身避开:“周郎勿恼——从前三娘带周郎从司州回洛阳,我原本是要灌醉周郎,好好教训一番,奈何三娘不许。三娘说周郎曾发誓不饮,便有事,也不过三杯——今日,周郎可愿意陪我一醉方休?”
周乐红着眼睛,爆竹似的爆出一长串话来。昭熙听了半天,每个字都听得清楚,愣是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便知道是真急了,连官话都不说了——他鲜卑俚语他原也不能尽知,恐怕是没有什么好话。
不由失笑,反手抱住他道:“周郎镇定、镇定一点——来,喝了这杯酒,阿兄就不和你闹了。”
周乐:……
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侍卫领太医进来,就看见皇帝被一个陌生男子抱得死死的,那男子手里还拿着酒往他嘴里灌。
皇帝像是在……挣扎?
太医和侍卫心里也很挣扎:他们是该冲上去吗?他们是冲上去先把人分开还是——
等等,谁是病人?皇帝还是——
太医寻思,这架势,他该模仿一下夏无且掷药箱救始皇帝么?还是……先给皇帝陛下行礼?
正不可开交,又一阵脚步声,伴随着皇后柔和的声音:“阿忱喜欢蜜煎樱桃么……广寒糕?姑姑和你说,这长安城里啊——这是、这是在做什么?阿兄你和周郎打起来了么——我不是和你说过不要欺负周郎吗?”
周乐:……
周乐不敢置信地转头去看昭熙,昭熙放开他,摊手道:“我早说过,周郎勿怒——只要周郎陪我饮酒,这事儿就算揭过了。”
周乐险些没有直接跌坐在地——好歹顾着天子尊严。
嘉语手里牵的那个小家伙却一溜儿冲他跑过来,扯着他的衣角,奶声奶气问:“你是姑父吗?”
周乐眼前一黑。
昭熙道:“如你所说,我在西域也称了王,总该有个继承人。”
周乐觉得他就是在扯淡——多半是有了这孩子,才又起了建功立业之心。也难怪当年昭熙没有第一时间赶回来。亏得他们夫妻主仆一行人瞒得死紧:也许最初要瞒的不是他,而是昭询。
那孩子右手抚在左胸,折腰给他行礼:“阿娘说姑父是皇帝,阿忱给姑父行礼。”
口齿倒是清晰,只是重心不太稳,一个倒栽葱就要脸贴地。周乐也是无奈——谁叫他离得最近呢,只得一把把小家伙拎起来:“得了,咱们自家人,不用这些虚礼。阿忱头次见姑父,喜欢什么姑父赏你。”
“真的……阿忱要什么姑父都赏?”小家伙眼睛睁得大大的,忽闪忽闪。让周乐想起十多年前,冬生也这么小,这么乖,这么软软的。转眼就长大了。
一时心里也软了下去,应道:“要什么都赏。”
“那、那……阿忱就说了啊。”
“说!”就这么个小东西能要什么,金银财货,王侯爵位,都是他应得的;就是稀罕物儿,他也没什么舍不得。
那孩子腼腆地笑了一下,两个梨涡。他示意周乐坐下,然后伏到他耳边,脆脆地说:“阿忱想听姑父……学、猫、叫。”
周乐:……
你是魔鬼吗!
这一天,皇帝陛下终于想起了十五年前的玉郎。
。。。。。
作者有话要说:
“兄有事弟子服其劳”是小周杜撰,原话是“师有事弟子服其劳”,论语里的(当然孔子啥时候被尊为圣人我也没考据过,大家一笑即可)
小周篡位的时候,谢姐姐怀孕,所以哥哥不可能回来。
倒不是说人要有了儿子才能建功立业,主要是在古代,哥哥之前退位又是那么个情形,所以这个孩子对哥哥还是很重要。
那会儿西域小国很多,哥哥护卫不少,武器也比较先进,弄个小点的国王当难度不是很大……这个没展开讲了,毕竟那还是王玄策单枪匹马能搞定的时代。
以及,郑忱是喝毒药死的,不是毒酒……
哥哥:天下都给你了,还不让我吓一吓吗!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玉米 3个;卡卡、未央遗云、密林中、晋阳乐、et00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辞颜 30瓶;今天喜欢你 20瓶;sou1870 15瓶;14189907 10瓶;玉米 7瓶;2112123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389。汝负我命
段韶进门的时候先踹一脚; 就听到“哗啦”一声; 一盆水从帐顶泼下来,紧接着一阵轰笑:“我就说了不成!”
“阿兄成日里琢磨着整段叔; 法子没使过一千也有八百了,管用过么?”
段韶摇了摇头; 就看见坐在篝火边上的女子,火光跳跃着,焰色映着她的剪影; 格外浓丽。她没去管身边叽叽喳喳的小崽子,只专心拨火。羊肉的香气透了出来。许久没听到脚步声,方才抬头看了一眼。
“不过来吃肉?”
段韶走过去; 他坐的位置总是刚刚好,不远也不近。
嘉言递一串肉给他。
段韶没与她客气。肉烤得极香; 各种佐料放得均匀。她如今习惯了做这些; 就仿佛她生就在草原上; 马背上; 大青山脚下。
就和独孤如愿一样。
她追逐他的影子; 就像他追逐她。
“有话要说?”嘉言问。
尽管他进来,就像平常一样;他接过烤肉,就像平常一样;他低头吃肉,也与平常并无不同。但是她知道他有话要说。
她就是知道。
这个沉默寡言的男子——他们年少相识,到如今; 都已经不是太年轻。她有时候想起他们并肩作战的那些年月; 远得就像是晚霞; 她相信自己有过那样热烈如火的一段的时光,但是燃烧殆尽了,之后便是漫漫长夜。
她总想和他说不要再跟着她,想过很多次。堂堂云朔刺史,却常年越过驻地游荡在武川镇。这不是笑话么。
朝中人没少拿这个攻击他。
但是她知道她说了他也不会听——当初在相州便是这样。她负气出奔,他便跟着她,也不说话,那时候下了雪,深一脚浅一脚,雪地上都是马蹄印。
转眼过去这么多年。
嘉言总觉得沧桑。
但是他还在最好的年纪,高官显爵,天子信臣。她知道京中该有无数正当韶龄的好女子盼着能嫁到这样一个如意郎君。
她不想耽误他。
“阿舅召我回京。”段韶说。
嘉言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沉。她知道这是好事:从来能作京官,谁会在边镇蹉跎。
因说道:“什么时候,我给你送行?”
段韶又不响了。
嘉言也不催他——催亦无用。这是个极有主见,又极难动摇的人。
嘉言有时候想起来那段昏天暗地的日子。她整日在草原上打马狂奔,到筋疲力尽,方能合眼。
她从来没有梦到过他。她不知道他会不会怨恨——是她养虎为患。不不不,姚仙童那么弱鸡一样的东西,算什么虎。
她像是冰天雪地里跋涉的农夫,捡起了冻僵的蛇——但是姚仙童亦没有毒蛇的阴狠狡诈。
他蠢得让人伤心。
而更伤心的是,她的丈夫,她毕生至爱,死在这样一个蠢货手里。
他原该威风凛凛过上好多年,冬天去洛阳,听那些附庸风雅的达官贵人高谈阔论,他在一旁喝酒,到有人提议射箭,他就是醉得眼睛都朦胧了,也能惊艳当场;夏天回到草原上,看大地的尽头,落日一点一点下去。
风呼啸,亘古至今。
到很老很老的时候,他不再远行,他躺在高大气派的金帐里,象牙精雕的床上,锦绣,美人,龙涎香。外头下着雨。他的儿孙们济济一堂,哭天抢地,而他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个任性的小姑娘戴着丑怪的面具。
或者马革裹尸。
她可以接受他的死,她不接受这个方式。
谋算他的是她的胞弟,动手的是她表弟,她将他带来武川镇——她将厄运带给他,一次,又一次。
如果她当初死在柔然人手里,就没有今日。
他也许会娶另外的姑娘,生别的孩子,偶尔想起她,偶尔怀念她,像怀念刚下过雨的天空里,一道慢慢消散的彩虹。
然而他们没有这个机会。
她找过巫人,希望能召唤他的灵魂,虽然她并不知道她该和他说点什么,也许是问他痛不痛。
他会怎么回答?
“还好,很快就过去了。”她在心里替他回答。
巫人没有找到他。他们都说:“王爷尊贵,不是我们能召之即来。”
哪怕是她想见他?她在心里默默问出这句话,又觉得自己痴傻。
她原不信这些。她自幼跟着姨母、跟着母亲念经,自小到大,也不知道念了几千几万遍,她也没有信过。如今她想信了。她想有来生。
或者有地狱。
上穷碧落下黄泉——她想见他。
她要见他!
后来到底渐渐清醒了一些,她还有孩子。两个孩子都还小,虽然有傅母,有侍婢,有经年的嬷嬷,但是他们还是眼巴巴地看着她。
也不敢哭。
她试着在他们的眉眼里找他的影子,但是太淡了。
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太淡了。
独孤,如愿。
她想他爷娘给他取这个名字,应该是很爱他,希望他如愿,事事如愿。
但是他复姓独孤,最后也果然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那时候她不在他身边,他们的孩子也不在,他的兄弟也不在。
一个人,孤零零地。
有两个人不断给她写信。一个是她阿姐。无论她走到哪里,她的信总能送到,还有随之而来的衣物用具,瓜果小食,香料,药材,擅长烹调的庖人。各种稀罕玩意儿。
嘉言有时候想起来,她嫂子有过一段不如意的时候,她阿姐也是四处搜罗。只是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大手笔。
在信里絮絮叨叨,开了花,下了雨,冬生换牙了。晚上出了月亮。
改朝换代,迁都长安这么大事,只一笔带过。
有次提到阿狸,说她养了只老虎。
嘉言当着来人将信丢进火盆里。
之后便再没有了。
她不是不明白,那不是阿狸的错。她还是个孩子。她住在宫里,昭询和祖望之要下手,是个轻而易举的事情。
之所以选她,而不是她的两个弟弟,是因为她最年长。
小儿易夭——昭询也怕她死。
但是明白归明白。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这一生,极少感情用事,所以任性一回无妨——当然元嘉言并不是不知道这是个谎言。
一个是段韶。
他掌军,走的路子和她阿姐不同。但是信一样能送到。起初她都没有拆封,都堆在那里,厚厚一沓。落了灰。
后来她渐渐好了些,又因为要防守柔然,私信附在公文军报里,由不得她不看。
段韶的字和人不一样。他人话那么少,大多数时候都规规矩矩,甚至让人察觉不到他的存在。字就不一样了。但凡能舒展的地方,都会尽力舒展。竖的,横的,一撇,一捺,都长得异乎寻常,就仿佛一个人支棱着手脚站在面前。
话并不多,有时候就两三个字,譬如“天冷,加衣”。
很段韶。
信不间断地来了两年,然后三年。第四年的时候人站到了面前,牵着马,那马极其雄俊,淡金色的毛闪闪地像一匹缎子。
“给你的。”他说。
她上马试了试,马蹄轻疾。它迎着风,追逐朝阳;出了汗,殷红如血。
“汗血宝马?”她问。
“嗯。”他就一个字,就仿佛再寻常不过一样东西,汉武帝不曾为之发动灭国之战。
那时候她找了一批极好的石料。府中每日里叮叮当当地响。但是雕琢出来的人总是不像。总也不像。
她发作了一顿。
后来方才好了,只是进展极慢。
她以为是石匠用了心。
阿虎大惊小怪和她说:“段叔让人抬了个箱子到后院去了!”
打开,是一尊石像。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她看他,他说:“安城王的死,阿舅也很痛惜。”
她其实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阿姐和……姐夫。
就像她没法再面对昭询和母亲。
没法面对阿狸。
她没有回过她阿姐的信。回信的是佳人。这些年何佳人都在她身边。她当然知道她是谁的人。那段很狂乱的日子,她的扈从和侍婢跟着她乱跑。她们马力不如她,往往跟不上。到后来,就只有佳人一声不吭地追。
佳人的骑射比不上她从前的那些亲信,吃了很多苦头,大腿活生生磨掉一层皮,也不喊痛。
佳人说:“公主身边不能没有人。”
佳人说:“我不过是报答公主罢了。”——嘉言自然知道,这个公主不是她,是她阿姐。
她习惯称她们姐妹为公主,不是王妃,不是皇后,就只是公主,燕朝长公主。
如愿的死,周乐是最大的受益者。这一点她清楚,她阿姐心里也是清楚的。
段韶没怎么给他阿舅说过话,他的话一如既往地少。
她也不知道他怎么能把如愿的样子记得这么清楚……甚至比她还清楚。
后来习惯了身边有这样一个人。
有时候嘉言觉得自己是个很需要依靠的人。从前在家里依靠母亲,出门依靠阿姐,在校场上依靠阿兄指点。
一直到有一天,所有人都不在了,她只能依靠她自己。
然后如愿也不在了。
所有人都会离开,无论你是否习惯。
嘉言觉得自己像是听过类似的话,只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
也许是半年前。一百多个日夜,容易模糊一些东西。人总会随着年岁渐长,而让时间变快。越来越快,快得就像脱了缰的野马。
那天段韶提了一壶酒来找她。
才开春,雨沙沙地,像是草木拼命生长的声音。他喝了很久的酒,才说了第一句话:“父亲让我把爵位让给我阿弟。”
他母亲过世已经很多年,嘉言记得,那时候他们才进洛阳不久。病来得很急,很突然。嘉言有时候想起来,都不敢相信那个总是笑眯眯的能干妇人,会走得那么早。那时候段韶和娄昭都在外打仗,没来得及回去。
他父亲守满一年孝,另娶了。是个很年轻的妇人,次年就给他生了个妹妹,然后是弟弟。一家人其乐融融——
除了他。
可想而知的格格不入。
嘉言道:“圣人不会允许罢。”
她姐夫是个念旧的人。
当初和他一起起兵的怀朔镇幢主孙腾,发妻袁氏过世,纳了崔氏养女作妾。
未几,妾室生子。孙腾原只有一女,乳名雁娘,走失已经很多年。他们夫妻发过愿,也穷尽所能找过,都没有音讯。到这会儿得子,喜出望外,扶正了妾室,又上书请求将袁氏的诰命转给继妻,被周乐拒绝。
诰命尚且如此,何况王爵。
段韶点了点头:“阿舅都压下去了。”
压下去好多次。
消息是娄昭私信给他,劝他主动。横竖他爵位是不愁的,他有的是立功的机会。皇帝又格外宠爱他,兴许回头一想,还会赏他个更好的呢。
还能博一个孝悌之名。
他明白这个道理。
但是他是他父亲的嫡长子。他从前在家里像个外人,让了爵位,放弃继承权,就是货真价实的外人了。
亦恨父亲目光短浅。他有立功的机会,他弟弟就没有么。霍去病不够提携霍光么。又或者幼子承欢,他就活该失去母亲之后,再失去父亲?
嘉言便不再说话,她陪他喝酒。
他们喝了很多的酒。嘉言酒量好。段韶的酒量如何他不敢说,但是喝多少下去都不见变色,最后两手一摊,横倒在地。
一宵冷雨。
嘉言一个人接着喝,后来也醉了。
醒来天还没有大亮。微光,有人在微光里看她。她睁开眼睛,他移开目光。
段韶的情意,她并不是不知道。
她从前拒绝过一次。但是这次没有。她疑心自己贪恋那点微光。她知道那样不好,那样耽误了他。不仅仅是婚姻,还有前程。
她知道自己任性和自私——是有人纵容她。所有人。
段韶说得对,人和人不一样——这句话是在姚表姐墓前说的,她记得。然而她也报不了如愿的仇。
她陪段韶爬过一次祁连山,在那次醉酒之后。
草原上传说祁连山上祁连池畔有仙音,但是要非常之人才能听到。
“我父亲年少的时候来过这里,”她这样告诉段韶,“他在这里听到了箫鼓之声,人们都说,当致王侯。”
段韶便笑了。
“我父亲与叔父不和,是因为钱财。”嘉言又说。
“令尊不是斤斤计较的人。”
“是因为姨娘……”嘉言低声道,“姨娘守寡,被贺兰氏族人关在祠堂里。阿爷去抢了人回来,贺兰氏要告官,阿爷偷拿了婶婶的嫁妆当了换钱,给姨娘母女买了条命。二叔很生气,阿爷就离开平城去了洛阳。”
她后来猜,她阿姐母亲宫氏的死,和她二叔逼迫有关。阿爷瞒得很好,她阿兄和阿姐一无所知。
“我的祖父偏疼我二叔。”嘉言最后给整个事情加了一个注脚,“但是我阿爷过得很好。”
她父亲前后两段婚姻,都是极恩爱。宫氏与他贫贱相守;她母亲遇见她父亲的时候,她姨母还不是太后,还没有生下庄烈帝——连这个希望都没有。小小充华,九嫔之一,没有人能料到后来的一飞冲天。
譬如汉时卫子夫。
始于贫贱,而终于富贵。所以她父亲的死,才让她母亲这样无法接受。
嘉言那时候也没有想到自己会重蹈母亲的覆辙——她和如愿甚至还没有她阿爷阿娘那么多的时间。
段韶应道:“嗯。”
他的话真少,嘉言忍不住想。
他们到了山顶,祁连池畔。她没有听到仙音,段韶也没有。她于是取笑他说:“恐怕将军没有王侯之分。”
段韶笑了一笑,他说:“令尊不止王侯。”
嘉言哑然。
她是公主,位比亲王;段韶这辈子,哪怕立时死了,周乐也会追谥他一个王侯——他们听不到,是因为他们没有九五之分。
想明白这一点,俯视江山,但觉莽莽苍苍。
下山下了雨,淅淅沥沥。他们没带雨具,在树下躲雨,看小溪汇成河流。
“要是雨下得大了……”她说。
“我就抱住这棵树。”段韶说。
“抱树作什么?怕被冲跑么?”她莫名其妙。
“等你回来。”
嘉言想不明白这个话,便拿去问夫子。阿虎和阿豹长到该启蒙的年龄,她阿姐就遣了博士过来。虽然嘉言觉得她这两个儿子读书并不是很在行——淘气倒是很在行。
夫子说,尾生抱柱。
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叫尾生的傻子,约了女孩儿在桥下相会,女孩儿没有去,涨了水,尾生不肯走,抱着梁柱一直到死。
“她为什么不去?”嘉言问。
夫子捋着山羊胡子答不上来。
也许那个女孩儿有别的顾虑。但是她既然肯与尾生相会,便一定不会想他死。
他们再没有说过这个话题。
就像他们之间无端消失的许多话头一样,过去就过去了。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
嘉言搜肠刮肚地想要想几句送行的话,又觉得哪句都很多余。
“一帆风顺”?
有点蠢相,此去长安,一路都骑马,哪里来的帆?
“前程似锦,步步高升”?
都是废话。
譬如祝他早日找到心上人,“琴瑟和鸣,早生贵子”?
嘉言觉得自己就是全无心肝,也不能这样戳人心窝子。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就只冒出来半句:“你要好好儿地……”
他转眸看住她。
他的眼睛真黑,她想。
篝火噼里啪啦地在响,响得她有点心烦意乱了,“保重。”她慌忙挤出最后两个字。
段韶又低头吃肉,火越烧越旺了,夜色也越来越深,到时辰了,都成灰烬。
段韶走的时候,嘉言送他他到门口,她说:“明儿早上我送你?”
段韶住了脚步,凝眸看住她。
他的眼睛真黑,她再一次想。
“六娘子,”他说,“其实我也是肉.体凡胎……”
“嗯?”
“我有时候也想听你说一句……”他声音越发低了,低得让嘉言有点恍惚,恍惚自己并没有听清楚,他说的最后三个字,“不要走。”
。。。。。
………………………………
390。汝爱我心
次日早起; 去送段韶。已经人去帐空。
留在那里等她的老苍头说:“使君天没亮就走了。”
嘉言怔了一会儿; 觉得也好。
他此去长安,是鹏程万里; 扶摇直上;是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他在她身上蹉跎了太长久的时光; 而一无所得,于是相忘于江湖。
这些话,终于不必她亲自说出口。
佳人说:“小段将军是怕公主不来。”
“是吗。”
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回答:是。他是肉.体凡胎; 他不是尾生。他希望得到她的回应。如她不来,过期不候。
她年少的时候,和表姐姚佳怡最好。有那么一阵子; 姚佳怡很爱看话本。
一些才子佳人。开始总是一见钟情; 海誓山盟;继而阴差阳错; 平地波澜;到最后峰回路转; 柳暗花明。
但是姚佳怡也没有嫁给庄烈帝。
她阿姐也没有和萧阮白头偕老。
佳话太短; 人一生太长。
她记得佳人从前跟她来边镇; 是因为方策。因又问:“佳人后来还见过方将军么?”
佳人抿嘴笑道:“见过的——前儿他妻舅犯事; 他求到我跟前来; 指着公主法外开恩。”
“你没有和我说。”
“方将军是公主旧部; 能手下留情的,公主不会不留。”佳人这样回答。
嘉言不由一笑。
无非就是君恩已尽; 妾本无缘。
佳人如今在她府上管事。
天统六年那场动乱中; 因佳人当机立断才没让姚仙童得逞; 酿成大祸。佳人虽然也得了诰命; 但是她丈夫和方策获益更多,升官加爵受赏,风光无限。
起初尚好,她丈夫总记得自己的功劳是怎么来的。但是时日久了,人心不足,就想纳妾生子。
——佳人早年吃过亏,没有孩子。
佳人便来找她:“当初是我自请求去,如今亦没有脸面再见华阳长公主,希望公主能收留我——我什么都能做。”
这句话嘉言倒是信的,她能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