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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臣本纪-第1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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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革裹尸,已然是年轻人能想到的最好结局,是以在成去远坚定摇首时,李牧点头道:“有些话,我想现在就跟你讲清楚,前朝年间,这里一度由胡人统治,汉人只有在节祭之日才能穿汉服。我朝立国来,也数次重演。但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此地是汉土,无论外族谁来征伐,最终都要离去的,因汉人的子孙永远比他们多得多,你看城中胡汉皆有,可长眠于此的汉人魂魄才是真正的主人。”他仍放眼远望城外屯田,“想必你也听闻过我一二传言,我到底是否乃大祁纯臣并不重要,你只需明白,我忠于这片土地,忠于这群黎庶,所作所为,不过在此。小成将军,我敬重你父亲,也欣赏你那素未谋面却颇负胆识的兄长,希望你也莫要辜负你父兄所期。”
彼时闻此言语而瞬间沸腾起来的热血,此刻并未凉去,然年轻的征西将军还是不无伤感,望着那如豆灯火,断续飘摇,他再度念及父亲,念及周将军,以及榻上那终究不曾食言,将此生奉献边关,老而弥坚的凉州刺史。
几日后,积雪融化,稍有回暖,凉州刺史李牧中箭身亡的消息虽有意封锁,终还是走漏出去,胡人早有布置,设下阵来,于凉州城因刺史新丧人心不定之时,突发起围歼进攻。
成去远得了线报,无暇为刺史伤怀,跃上城墙,见胡人搅得风尘漫漫,正成一线而来,也估算不出人马之数,只觉阵面尤阔。
是以分别往建康、并州两处方向奔驰而去的信使,在不约而同回望凉州女墙时,依稀看见了年轻征西将军的飒飒英姿,也依稀看见了烽火台上直起的狼烟。
两信使在征西将军亲点的几十名卫士护送下,疾驰而出时,边陲咆哮的风仍将天地刮得一片苍凉黯淡,驶出这片原野,他们需换上骆驼,方能穿过一片沙漠,进而往东方奔驰。
就在两位信使欲要彻底作别,分头前行时,山丘的尽头忽卷起黄沙阵阵,一队百余人的骑兵已隐约现身!
“不好!是胡人!”常年驻扎边关的经验使然,为首的一名卫士大叫一声,很快做出判断,扭头冲两信使道:“胡人定是知晓了有人出城送信,你们快走!倘我们有一线生机,都会再寻你二人!”说着扬鞭朝两人马臀上狠狠各抽一下,随即振臂一呼:“随我杀敌!”
两信使忽逢巨变,好在两人亦是百里挑一机敏勇士,清楚自己性命怕是要拿这几十卫士换了,两人目光交错间,虽无言语,然已满是萧然的诀别意味,就此岔开路来,各自背负使命而去。
周遭渐渐暗下来,山丘上的卫士如树木般应斧而倒,鲜血溶进干且冷的沙中,很快凝固,武艺最高的一名卫士在身负重伤跌落于地之境中,仍拼尽最后一丝余力,攥紧了手中利剑,划出一道凌厉光芒来,朝高高抛起前蹄的胡马猛然砍去,以致于胡虏人仰马翻,卫士胸前终迸出鲜血如注,在胡人恼羞成怒一刀刺来时,卫士忽怒吼出一句:“大丈夫当死国矣!”言罢就此扑地气绝。
蓦然间,光阴退去十载,卫士嘴角最终凝结为初来西凉的少年时刻,而周老将军说的则是:小子们呐!你们是死人堆里捞功名来了吗?不,你们这是在替江左父老妻儿守国门来了!我周休谢你们!
老将军的深深一揖,终如此刻,亦消失在光阴深处。
而星辰下,背负着往京畿方向传递消息的信使严东野,在呼啸的冷风中已不知疾驰了多久,西凉的夜,从来都是如此苍茫,如此深阔,哪怕抬首入目的便是清晰如刻的粒粒寒星,那一弯冷月,也依旧如霜,严冬野隐约听见野狼的长啸,狐狸的悲鸣,目中已被刀割的风射出碎泪无数,唯独那封征西将军亲笔所书的信件,紧贴他凉透的胸膛。
人马俱疲的尽头,严冬野忽意识到更为绝望的事实来:自己已然迷失于路途。
第281章
一人; 一马,天上一冷月。
如不能及时走出迷障,路遥马亡; 这是在前方等待他的唯一结局; 阴翳的寂寥彻底笼罩住孤独的信使。这样的夜晚,比他三十载人生中任何一个夜晚都要安静。
他奔波至大半夜; 方寻到足够的枯枝,取出火折; 燃起一堆足以让他和他同样孤独无助的同伴……凉州大马得以真切的温暖和明亮。
这样便不至于冻死了; 严冬野抱紧自己; 呼出大团大团的白气,征西将军可曾击退胡寇?往并州方向去的同袍此刻又身在何方?他怔怔望着良驹,簇簇篝火映着它无辜无觉的黑眸; 凉州城渐远,而举目不见建康,严冬野不由伸手摸了摸它锃亮的皮毛,低低叹道:“小畜生; 我们可不能辜负了将军的托付……”
篝火熄灭,严冬野被冻醒的时候,东方已翻出一线线鱼肚白来; 狼啸和狐狸叫皆同风声一起隐去。远处低矮的沙丘起伏如波澜,尽头则是陡峭的断崖,严冬野按夜间观星象所得,在落日之前; 终行至一条河边,方稍稍有了方向感,河水尚未解冻,此处如判断不错,当是发源于祁连山脉的支流,汇至此,成绿洲,只是东风不来,西凉是如此苦寒而又寂寞。严冬野身上水囊于逃命时不知颠落何方,唯用随身匕首凿冰取水,就着同样冷硬的胡饼艰难入腹,他取下褡裢,掏出一捧豆饼喂了马,无需借月光,严冬野也深知这样计算下去,他和马都只有死路一条。
然而到了白日,他再次察觉到胡人的踪迹,他知道他们对他的追杀并未结束,他们就是要他无法真正驶出这片土地,永远无法抵达江南。
一连几日,严冬野东躲西藏,未能多行出几里地,亦再未能靠近水源,人马俱疲,而干粮也彻底告罄,严冬野不得不饮尿解渴,拖着绵软无力的身躯趴伏于地表,挖那本埋于残雪下的草根供他和战马充饥,他的双手已龟裂,动一动便挣得鲜血直流,唯有一面吸允,一面挖掘,偶然入目的一抹黄绿,看得他愣了一瞬,是了,春草要发,东风渡过江南,越过关山,掠过渭水,再次恩幸玉门关,西凉大地一样会等来春天的呀!泥土上的黔黎,戈壁滩的骆驼草,色侵古陌,月锁重城,天门璀璨,铎声清出,憔悴枯槁的信使抬目望向远处长川历历,忽备受鼓舞:
人倘是要想活下去,总是会活下去的!
是以他本已打结的眉眼渐渐化开,直起腰身来,他不信行尽胡天千万里,过了这黄沙白云,便见不到江南水村嫣然,然而然而,骤起的马蹄声,如硬矛戳刮在钢盾上般刺耳,眼前依然是黄沙,头顶也依然是白云,严冬野并未慌乱,他知道自己将被包围绞杀,然而好在信件仍在身上,战马也在身边,他忽露出一抹微笑,策马转身就朝不远处的断崖奔去。
他没有丝毫犹豫,唯怀抱无尽的遗恨,他送不到江南的书函,他也不会让其落入敌手,他心爱的骏马,也只可载国朝的勇士,严冬野如此想着,冷风卷起他缕缕乱发狂舞不已,一颗心却仍放火中炙烤,是故他再无暇多想,纵身一跃,人同马一道径直向崖底栽落。
追到崖边的一队胡骑,在环视两圈深渊后,终悻悻离去。
连绵起伏的暗红色山峦、将山峦掩埋一半的沙堆、因风剥落的荒废城垣……严冬野本以为自己要梦到江南的,梦中却仍不过还是西凉大地,他的故国,是否已因连年的戍边而变得遥远至不可入梦的田地?
有驼铃声似从天际传来,自浑圆落日中而来,自黄沙深处而来,严冬野辨不出是幻是梦,眼前干枯的芦苇于风中正瑟瑟抖动白茫茫似雪的芦花。
那确是一队商旅。波斯商人的驼队。
驼队已驶至沙漠边缘,再前面便可见汉人的耕地平原,他们沿河开始朝东行走,默默鱼贯走在风中,在往南弯行时,终发现了一名尚存一缕气息的男子和摔断了后蹄呜呜哀鸣的骏马。
男子左边胳臂已在坠崖时被半腰凸出的峻石生生剐掉,却在商人扶住他腰腹时竟抬起仅存右手于一瞬间果断出拳,这让商人们面面相觑,只得将男子小心救下,而那断了腿的战马,命数已到尽头,商人们也只能独留其于风沙中自灭而已。
昏迷之中的信使严冬野并不知的是,终要化为累累白骨的,不止那慢慢孤独死去的战马,同样还有凉州已被围城多日孤独的国朝将士。
当日成去远点将出兵后,很快发觉这一回面对的乃是胡人数万铁骑,一番恶战后,损伤颇重,只得退回城中防守不出。胡人似早已算准祁军策略,待春水解冻,即刻将上游水源壅塞,又因切断凉州同中枢并州联系,遂变强攻为久围,欲生生困死祁军。
凤凰九年春,西凉干旱异常,倘无饮水,祁军或死或降,再无他选。成去远只得命人挖井,不料日夜挖下去,五丈不见水,十丈不见水,十五丈仍不见水,渴极的将士唯笮马粪汁而饮。
“将军!胡虏遣来了使者!就在城下!”亲卫飞身来报,声音已满是嘶哑,看着主帅亦是干焦出血的双唇,心中碾过一阵酸楚。
成去远双眉一皱按剑随之上了城墙,俯视过去,胡人依旧是兵临城下的架势,为首一人见成去远身影赫然出现,便仰面用生硬的汉话喊道:“征西将军!大单于敬重将军之忠勇,如将军愿归我部,大单于当封将军为王,另赐妻妾珠宝,决不食言!”
此言一出,城上诸人登时瞠目咋舌,纷纷将目光投向成去远,军心一时浮动不止。
成去远攥了攥剑柄,立于城墙半日不动,将士们不知主帅做何打算,遂亦皆一动不动注视着他,半日后终听他朗声笑了两声:“好!男儿在世,所图者不过封侯扬名立万!你倘真有诚意,就请上来交付我一样信物吧!”
胡骑蹄履磨地的沙沙声就在耳畔,城上一副将于众人的错愕中终按捺不住,盯着成去远道:“将军忘了刺史所托?!刺史说过,无论如何,我等绝不可弃城而降!昨日之耻也绝不可再演!将军难道都忘了吗?!”
成去远不为所动,大手一挥:“把他给我叉下去!”
“将军你……”这副将顿时瞪大了双眸,不可置信地挣了两把,确定主帅确是如此心志时,遂一边高骂不止,一边被人扯了下去。
“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在下实在是佩服将军远见。”一旁统领幽州人李佐阴阳不定附和了两声,一副了然于胸的讥讽模样。幽州一部因见胡人此次气盛,早暗下打算,即便凉州军不降,他们也是要降的,日后得以时机方可再回幽州,为中枢所谓空洞荣誉而枉送无数性命,实在不值。
胡化已深的幽州人,对所谓高贵大义节气渐无认同之感,而哗变、以下犯上方是河朔幽州的旧例,行伍出身的将士们,不必也不能理解主帅所受教化及他内心所信奉的道德准则,仿佛那只是和头顶星空一样无聊无解的事物,幽州人向来只喜欢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
凉州这座危楼,到底谁是主人谁是客,看的从来都不是天意。
当胡人使者秉持着足够尊重的礼节缓缓步入城中,在亲卫的引领下,将盖有大单于金橐驼钮章的册封诏书递与成去远时,年轻主帅伫立不动的身躯,犹如一道符篆一样贴合在女墙之上。
使者误以为他抬起的手臂不过是为接下诏书,而将军当下也如此做了,只不过下一刻,成去远忽向腰间刀鞘,拔出当日李牧所赠军刀,遽然刺穿了使者,一刀致命,成去远猛地收回宝刀,扭头冲亲卫断喝一声:“将他挂起来,点火烤熟了犒劳三军将士,今日我等就饮匈奴血,食胡虏肉!”
那诏书随之被他高高抛向空中,挥剑斩作无数碎片,悠悠坠入城下已勃然大怒的人群之中。
墙头众人本还在一片懵懂之中,此刻渐渐回神,山呼海啸的音浪似是席卷了整座边城,而在这片群情汹涌中,统领李佐则趁众人不察,悄然遁走,迎上他的幽州一心腹,那心腹见他神色不安,不禁问道:
“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李佐回首望了一眼墙上年轻的主帅,冷森森一笑:“成去远这是彻底断了自己的后路,他遣出去的那两个信使,这会早不知葬身何处,等着中枢或是并州救援,哼,只怕那边得了消息,这边人都都死绝了!胡人这次布置详密,去岁春天早有端倪,这怪不得别人,要怪就怪江左那帮醉生梦死的门阀世家,天子脚下尚搅得乌烟瘴气,哪里还有闲工夫管西凉死活,你不知,并州这几载,听闻靠的全是刘野彘拿先前商贾蒋北溟所留赀财,一面经商,一面守城,以商养战,中枢能给的军饷寥寥,他们自己要苟且,要偏安于江东弹丸之地,”李佐目中不屑愈深,拈须一哂,“我们自然没有为这样的朝廷而送命的道理,要死人,也只能是死他们。”
说着压了压声音道:“让你清点我部人马,办好了吗?”
心腹忙凑近应道:“只等将军下令了!”
“好,回帐中给我备纸笔!”李佐迎着日渐西斜的残阳,嘴角绽出一抹残忍的笑意来,那面庞竟犹如浸血。
第282章
过了大河地界; 时节顿易,此刻却已是暮春,严冬野因伤势极重; 几欲因此丧命; 断臂之人,再难能维持平稳; 此刻他真真正正感受到了春意,但春已走到尽头; 他注定赶不上江南的春了。
而此刻; 他终可勉力动身; 遂立即作别一路相助的商旅,再次独行一人,往建康方向赶去。
是以江南黄梅时节方至; 建康烟雨迷蒙,长干里油纸伞下,行人一双双好奇之目,皆投注于一独臂潦倒、衣衫褴褛男子之身。他实在是太过肮脏; 也太过颓唐,不过倘有人细心观摩,会发觉一点; 除却衣着,除却容貌,那一双眼睛并不曾真正黯淡过。
长干里人来人往,好奇的目光中; 并无一人可理解这独臂男子,而于独臂男子而言,烟火可亲,叫卖声可亲,娇儿慈母的轻斥可亲,美丽少女的窃笑可亲,这一切,都似已将他带至人间天堂。
所以当几已看不清原有精壮魁梧身形的信使严冬野,在踉跄行至尽头,遥遥望见司马府几个大字时,他浑身一松,忽像孩童一般嚎啕大哭起来,他平生头一次这般肆意痛哭,他并不能再次搂紧他心爱的战马,唯独剩那空荡荡的一只袖管,已被雨湿透,紧紧裹贴其身,像一块甩不掉的黏腻破烂,于司马府一众侍卫看来,此般情景并不可笑,天地之间,仿佛只充斥着这人透心入肺的悲鸣,宛如负伤已久的困兽。
“凉州信使严冬野!”他慢慢抹掉泪水,规规矩矩撩衣跪下,正对着司马府大门,深深叩拜下去,“求见大司马!”
侍卫心头一震,彼此目示一番,并未上前勘察他有无名刺,其中一人转身飞奔而去,径直进了成去非所在主屋,回话道:
“大司马,府前来了个叫花子一样的男子,却自称凉州信使,欲求见大司马!”
成去非本正同属官就是否当赦免部分兵户吏家为民而磋商,乍然听得此消息,只觉一阵心悸,子遐上一封家书,还是为贺凤凰九年新年,落款是元日,可送至建康时,也已是阳春三月,这之后,他再不曾收到书函,因他仍忙于土断等事务,一时并未留意,因元日信件中去远曾言开春凉州亦要屯田兴修水利,且有募兵等一众繁冗事务,倘无要情,便不再特意修书。又因西凉历来防秋乃重任,遂整个春日,成去非在此事上未能分心细察。
“快,带进来!”成去非面色一下凝重起来,属官们不便再留,遂纷纷起身仍先各回值房。
严冬野被带进时,虽不曾见过成去非,但面前肃肃如松的沉默身影,让他几乎可一眼认定,这便是成大司马了。
在他欲要见礼时,成去非一把托起他,却摸到他那失了一臂的空处,成去非一惊,来人衣衫褴褛,形容不可辨,却似并不在意这已残缺的身体,而是从胸前掏出一封被油纸所包,已变形,而字迹却依然清晰无损的书函来,重重跌跪在大司马面前,仍以最恭谨的姿态呈上:
“凉州信使严冬野奉征西将军命前来送信,”他忽哽咽,叩头大声道,“严冬野有负将军所托,延误了军情,请大司马降罪!”
成去非一面接过书函,一面将他搀起,在细细浏览完去远所陈事宜后,看了一眼落款时日,眸子一紧……
无论边塞军情如何告急,那都已是近四个月前的事了。
“你来时,李刺史是不是已不在了?”成去非好半日方启口轻问,严冬野须发荒草一样竖立,他的泪水也便统统灌入这一片杂乱之中:“是,卑职一路被胡人追杀,跌下了山崖,被波斯商人所救,卑职去并州的同伴,生死无讯,凉州城的事情,卑职在路上断续听到些传言,”他忽痛苦地抱住了头颅,似不忍叙说,却又不能不说,“有说将军力战而死的,也有说将军被俘降敌的……”严冬野蓦地抬起眼来,目中灼灼,“将军绝不会做出令大祁蒙羞之事,他绝不会投降敌寇!”
成去非闻言只是扶了扶案角,他垂下的面孔像是飘摇于劲风中的残焰,迅速黯淡下去,良久良久,方静静道:“征西将军当为国而死,倘是作了俘虏,我成家也断不会再认他。”
严冬野心底蓦地一痛,再度匍匐跪倒泣道:“卑职恳请大司马发兵!将军如今生死不明,凉州城不知是安是危,卑职恳请大司马发兵营救边塞守城的将士们!”
建康五月的时令,本已具七分盛夏的意味,成去非心底却满是阴冥酷寒之意,他并未回应眼前热切祈求的信使,而是看着信使那残缺的一处,慢慢扶起眼前人,敛容正色道:“我先来为信使沐浴更衣。”
凉州的这份军报,在引得东堂又自作几派,或言放弃或言救援之际,大司马以都督中外诸军事之名发往并州的敕书,已马不停蹄奔波在路上。
而成大司马此刻或为私或为公,皆需再度领兵出征西北,是为善后也罢,是为迎柩也罢,凉州不为中枢所知的局面到底已至何等田地,国朝将才凋零,也唯大司马可再入虎狼之地,至于能否再建三载前并州功业,时人并不乐观。
庙堂之上,此一事支持大司马援兵西凉者的慷慨陈词,亦不乏激荡人心之效:
“今使人于危难之地,急而弃之,外则纵蛮夷之暴,内则伤死难之臣。此际如不救之,胡人如复犯塞为寇,今上将何以使将?”
是以天子旨意初定,并州征北将军刘野彘、大司马成去非分别率军驰援西凉,以阻敌寇。
于乌衣巷成府安心教养幼儿的虞书倩,在成去非的刻意隐瞒之下,先前并未能知晓半点消息。晚风带着一股夏日特有燥意,成去非脖颈间很快腻出了汗,他在同虞书倩终不得不启口说明凉州局势时,他那素以雅量素以见识而为人所赞赏的弟媳,也只是微微抖着肩头,眼中何时含的清泪,成去非不知,她面上哀而不伤,语调极力维持着平静:
“不管他是死是活,兄长都会带他回来是吗?”
成去非伸出温热的手掌,扶住她肩头,声音嘶哑道:“璨儿,他如活着,我不会带他回来,凉州还需要他,如他不在了,我会为成家,也为你和孩子们,定将他带回。”
“兄长既有打算,我没什么好说的了……”虞书倩喃喃道,终抑不住流出泪来,对着成去非盈盈下拜。
一拜到底,执礼如女。
她已无父亲,她真正的兄长不知身在何处,她的夫君不知是死是活,她的儿子们还太年幼,唯有眼前人,是她今生所余最后的仰仗,长兄如父,于成去远而言是,于她亦莫不如此。
“不光为子遐,”成去非眼中忽布上一抹难言的伤痛,他的声音低沉至极,“我师哥,还有静斋,我本听闻他们也身在西凉,可事到如今,我没有他们半点消息,西凉这一趟,我不得不去,哪怕只是寻回尸首,我也得把人带回江左安葬……”向来冷漠自持的成大司马在这一刻,眼角竟也溢出点点晶亮,虞书倩唇齿噙住一丝悲戚,忽觉难言恐惧,一把反攥住成去非的手,她从不失态至此,可眼前唯这双手是她可站立于此的勇气,她直直望着他的眼睛:
“兄长,夫人她已有了身子,大夫说快足三月了,夫人体健,胎儿也很好,您一定要平安回来。”
此语一出,他始感惊诧,随即释然,似在意料,又似出乎意料,他点了点头:“我会保重,家中大小事,恐又要连累你操持。”
虞书倩慢慢松开他,低声补道:“兄长走前,也再去看看贺娘子罢,大夫说,贺娘子不是很好。”
他闻言不语,没有应话,只是反问道:“桃符人呢?”
“桃符此刻怕正是在贺娘子那里,他素爱跟娘子亲近,今日说是读《论语》心存大惑,定要去听贺娘子的见解,我便放他去了。”虞书倩既说到桃符,方得几许安慰,因桃符过继一事还未行礼,又恰逢周令华怀妊,她便打算将此事往后稍推,不过贺娘子体弱,她并不想桃符过分去叨扰,却又怜贺娘子亦是孤寂,既然贺娘子也素喜桃符,她便索性不再多管,只交待桃符不可逗留太过。
桃符一如虞书倩所言,人正在木叶阁。
前段时日琬宁咳疾又犯,四儿自为她焦心,时令尚未入秋,娘子便咳得凶险,大夫来诊病,只道娘子关脉浮滑,如檐前滴水,已是所谓残灯之象,听得四儿犹遭雷击,自然不敢让琬宁知道,只愈加小心服侍宽慰。
这日琬宁稍觉有些精神,见园中姹紫嫣红开遍,遂于窗前榻边静卧,似睡非睡,听着那风过花枝摇曳之声,桃符悄声进阁时,她浑然不觉。
桃符见她纤细的一双素手白得几近透明,面上却是另一种白,一时间竟有些后悔来清扰她,可仍选择了慢慢走上前去,低声道:“娘子您睡着了么?我来看看您。”
琬宁缓缓睁眼,见是他进来,未感惊讶,向他温柔笑道:“桃符,你来了。”
桃符亦冲她微笑,他身量渐长,因此而变得愈发纤瘦,虽仍只是七八岁的年纪,却和往日已多有不同,眉眼间的神情,不像他母亲,也不像他父亲,倒同伯父有着说不出的肖似之处,但孩童每当绽出笑意时,却又是像极了舅舅,温和而宽厚。
“你是从老师那里来,还是从你母亲那里来?”琬宁伸出手去,为他从发间轻轻拂去不知从何处掉落的一枚小小绿叶,握在掌心,怜爱地注视着他。
桃符想也未想,答道:“我从老师府中回来,先去看的母亲,可她不在,婢子告诉我,母亲去看望伯母了。”琬宁便略略直起腰身,关切问道:“夫人哪里不好了么?”
“不,婢子说,伯母腹中几月后将会我再添一个弟弟或是妹妹,所以母亲现在时时去探望她。”桃符在言毕时,忽有些不安,他虽年幼,却还是捕捉到了娘子目中一闪而逝的异样,他留意到她的手陡然成拳,紧紧捏住了方才替自己取下的绿叶,桃符疑心那绿叶定是碎在了她的掌心,以他的年纪,无从理解的乃是,碎了的绝不仅仅是那本存生机的一枚绿叶而已。
年幼的孩童,并不知他的无心之辞,如何在瞬间化为一把利刃的。
阁内的突然沉寂,更让桃符隐隐怀忧,他担心自己说错了话,微微蹙眉望着琬宁,已知掩饰,语气却是踟蹰的:“其实我今日来,是有事欲要请教娘子的。”
琬宁回神,蓦地一笑,神情依然温柔:“桃符,说来听听,我们一同议一议。”
“娘子,我近日在读《论语》,”桃符轻吁一口气,“我不敢妄断圣人,只是,我在想,圣人的主张,并不为时人所接受,他遭遇了无数冷眼嘲讽,甚至有驱逐,不可谓不狼狈,娘子,您说圣人心里会不会难过?会不会也像我们凡人一般,觉得沮丧?”
琬宁略略一笑,似是想起了极为遥远的珍贵场景,她摸了摸桃符小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用认真诚恳的语气告诉他:
“桃符,圣人从未标榜过自己,圣人也不会把自己当作十全十美之人,我想他应也不希望后人将他视作完人来看,既然如此,圣人自然也会伤心,也会沮丧,他也有惶惶无奈的时刻,”她的语气越发温柔而笃定,“但圣人之所以成圣,便在于,他不会因此而改变心志,也不会因此而去迎合任何人,哪怕是到了两眼昏花,白发苍苍之际,他仍为他的理想奔波在路上,绝不会背叛他自己,桃符,等你慢慢长大,便会清楚,一个人倘是能坚持不改初衷,是一件异常艰苦也十分了不起的事情,圣人追求天下大道,追求至善,追求仁义,他甘于寂寞,勇于进取,即便自己身处难堪,也仍会悲天悯人,这才正是圣人能为圣的缘由所在。”
她的声音婉转动听,她的态度温和体贴,她并非居高临下,也并非枯燥说教,这一切,于年幼的桃符,正恰如春风,他心中生出隐隐的一线欢喜,他似是更近一步看清了那位走在西风古道中狼狈的、失意的、却又不停追逐大道的老人,就在眼前女子口中,年幼的桃符第一次对真正的君子之风有了神往之情,那绝不是束之高阁的、被人们奉为神祇的某样东西,而是真正可为世人所感知所受益的一种格局。
“娘子,圣人是很孤独的罢?”桃符偏了偏头,想起那句“赐,汝来何其晚也?”不知为何,忽莫名想哭,他便垂下头去,以作遮掩,然而他久不闻她的应答,犹疑抬首时,却见两行清泪自她面庞无声而下,他不知的是,贺娘子在思及圣人的一刻,亦想到了一人,那人是否也如圣人一样孤独,是否也会如圣人一样至死理想终作破灭,她满心作痛,不是为自己这一生,她,只为那人的一生。
也许,无关圣人,仅仅是因此刻,她清楚的不过是自己将灭未灭的肉身,不知能目送他行走多远而已。
琬宁侧身默默拭去泪水,桃符看出她相避的意思,便扭头佯装不察,忽闻她低低道:“是,圣人晚年的时候尤为孤独,他的家人,他心爱的学生,皆已离他先去,圣人他,真的很孤独……”她掩帕开始轻咳,眼角的泪花再度慢慢溢了出来。
桃符见她如此模样,听她如此言语,自己真的也要忍不住流泪,他唯有匆匆起身告辞:“今日多扰娘子,桃符受教了,我,我先回母亲那里了,改日再来探望娘子。”
是以在桃符疾步而出时,迎面映入眼帘的却是伯父,他不知他在这立了多久,又听去多少,正欲施礼,伯父只是微微摆了摆手,示意他噤声。
桃符以为他会进去看一看贺娘子,但伯父在摆手过后,却又只是默默转身朝外走去,桃符一路相随,直到出了园子,他才见伯父驻足回头。
伯父面容是寻常惯有的神色,不容人亲近,不容人置喙,桃符终补上了礼数,头顶的声音也依然带着惯有的清冷:
“桃符,你到我书房来,我有话交待你。”
桃符应声时,心中仍是想哭,他不懂的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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