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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臣本纪-第1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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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情愿这个尚未成形的生命从不来过,便无今日这层起落,公府的属官许还在相候,眼前的人也需相伴,他坐于她床下,抚了抚她鬓边乱发,握住她在这夏日里竟也冰冷异常的一只手,心下又是一黯,低声道:
“我哪里都不去,你睡一会。”
琬宁眼角泪复涌出,她轻颤阖上双目转过脸朝内,似是对他说的,又似是自语:“我不要变成大公子的负担……”
成去非手底稍用了力气:“你不是,莫要想这些,睡罢。”他另一只手也攀了上来,将她手彻底团罩起来。
第273章
凤凰七年大司马所定并省之事; 经廷议,经公府集议,拟定如下:门下秘书著作皆减半;九卿宗正并入太常,除太常廷尉余者并入尚书各曹; 由各部尚书兼领其原有职务;各部令史减半;诸员外散官及军府参佐无职掌者皆并。
此令颇显严苛; 关涉者皆为门阀势利所在,大司马奏疏后,天子再度主持廷议,中书令张蕴朝后同成去非亦再反复磋商,终纳公府长史虞景兴之策,各府衙散官不管实务者,主官随才位所帖而领之,另大司马作折中让步; 中枢裁撤职位相对缩减; 最终由中书令上疏,同大司马上疏两者相合,有司皆奏行之。
时至凤凰八年元会; 新政已行大半载; 各州郡所遣使者、计吏陆续至京,接受天子考课; 以定京官地方官升黜去留。早于腊月,为考课分行四方的巡行使观察吏政已归京畿; 随事为碟; 上报中枢; 又经有司复审,最终于元会定夺结果。
因土断纳入考课,大司马依据巡行使及各州长官上奏文书,择出考绩最优的十名太守及十位县令来,由天子下诏,亦于元会前早做准备启程赴京亲受天子褒奖。天子观上计薄,果真是即位以来变化最大的一次,心内大悦。既有人因土断显著、劝课农桑、奉公恤民、诉讼希简、百姓称咏升迁,也便有人因土断不力、田畴不辟、农桑不修、刑狱不恤、政治乖谬、伤民害教等遭贬黜。其间丹阳尹石启于凤凰七年土断中因丹阳丞韦邕对抗土断而果断杀之,又清理京畿几大豪强,手段之酷烈,使得远近知禁,是以七年各郡考课,石启为江左第一,自惹时人瞩目。北徐州乃彭城王封地,彭城王虽为皇室,土断犯禁,藏匿户口,亦交付廷尉,更是引时人侧目。
凤凰八年元会考课如此明信赏罚,所起或振奋或威慑之效,吏治清明似可期待,府库丰盈似可期待,是以天子大宴群臣,以示天恩之隆天心之喜。
坐间会稽巡行使陈肃独自垂首饮酒,不声不响,甚是安静,坐于他旁侧的三吴巡行使徐策之见他不豫之色明显,笑问道:“子雍兄这是怎么了,”他朝会稽内史沈献望了两眼,扭头仍道,“内史虽未拔得头筹,却也在十人之内,子雍兄与有荣焉,是为不曾得第一而气恼?”
两人相熟,徐策之说笑便也不忌讳,言罢目光往四下过了两圈,因天子有事移驾,鼎沸声一片,众人更是随意,大司马身侧围坐几名太守县令,言谈间似颇为融洽,徐策之一笑正欲同陈肃碰盏,见他今日欢宴竟摆出如此寡淡无聊模样,便认真几分,低声问道:“子雍兄,你到底有何心事?缘何不乐?”
陈肃皱了皱眉,闷声答道:“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徐策之知他为人正派且又有几分倔脾气,行事较真至极,是故巡行会稽,乃由大司马亲自向中枢举荐的他,此刻话中藏话,徐策之想了半日,又朝会稽内史方向瞟上一眼,方正色问道:“莫不是在会稽受了气?今日见内史又想了起来?”
“那倒没有,”陈肃终抬首,竟也是朝内史那里张望了片刻,“我正犹豫着一事要不要跟大司马回话。”
猛地听他将话锋转向大司马,徐策之心底一惊,压低声音道:“怎么,子雍你有事瞒了大司马?”陈肃四下看看,见邻座也皆是巡行使,正都把酒言欢,遂朝徐策之耳畔私语了几句,徐策之听得一震,忙问道:“此事内史可知?”
陈肃略一迟疑,摇头道:“我猜内史怕是不知,内史每日忙于会天师道所谓道长,各县衙呈递的报表计薄,不过由会稽府一众属官打理。”他嘴角扯了一扯,颇不以为然,会稽上至世家,下至黎庶,天师道信徒众矣,陈肃好儒,自然看不入眼,以为不过异端邪说,对此却也毫无办法,本借上回吴县天师道信徒起事上了一道奏疏,后因此事平定下去,余孽皆逃去了海盗,这一事中枢便搁置不提,没了后话。
“这样……”徐策之凝神想了想,即刻劝道:“倘内史不知这个中曲折,你更不能同大司马说了,况且这一事,你也只是道听途说,不曾落到实处。”
陈肃叹道:“不过凑巧是我回京畿前得知罢了,倘不是时间紧迫,中枢等着我们奏事,这事我定要细查的。”
“不,”徐策之为他一面续酒,一面道,“这事你也就当秋风过耳是了,即便时间充裕,也不该查。”
陈肃顿生不悦,面上便绷紧了几分:“你这话就不对了,你我身为巡行使,担的正是督查之职,倘知情不报,视而不见……”
眼见陈肃脾气上来,那嗓音便也不觉挑高,徐策之忙截断他话:“子雍兄,子雍兄,你且不要急,听我来跟你细说。”
“说什么?”
“子雍兄,我且问你,你可曾想过为何会稽郡的考课是这个结果?”徐策之娓娓道来,“其实不难猜出,如今大司马秉权,凤凰七年的新政可谓雷厉风行,你且看那石子先在丹阳郡手笔之大便知,那会稽郡最盛的一族便是大司马的母族,谁人敢查?不过话说回来,正因会稽又是国朝赋税倚重,如没查出些什么,大司马会信?依他性情,又岂会不纠?是故方有说的那些暗事,既全了大司马的颜面,又不至于让人起疑。”
“那你说了这些,到底什么意思?”陈肃仍是不悦。
徐策之叹道:“意思就是这个时候,内史刚受了褒奖,大司马面上岂无光彩?你此时将此事说出去,大司马定要严查,届时内史的这份嘉奖,天子是收还是不收?再者,倘往坏里再想一层,会稽既有这样的事,难保其他处就没有别样猫腻,你这是要大司马出丑?”
陈肃冷笑道:“其他处倘有这样的事,我管不着,我巡行的会稽,自然只对会稽担责!”
徐策之苦笑:“子雍兄,你不要意气用事,不管如何,那些清理出的僮客奴隶总不是假,如今一一入了官府黄籍,今年夏税便可见实效,会稽不比其他各处,这道理你怎就不明白?”
“你这话就错了,”陈肃驳道,“僮客是清查了,可僮客奴隶所分土地却正是……”一语未了,见有侍者过来呈酒菜等物,遂噤声片刻,方不无担忧道,“我正是怕埋隐患,你以为我是怕事后倘大司马得知了会怪罪我?”
说着不禁看向远处坐于大司马附近的丹阳尹石启,赞道:“丹阳乃天子脚下,论土断的难处,不比会稽大?那石子先照样将丹阳收拾得干净!”
徐策之摇头道:“子雍兄,石子先的顶头上司便是大司马,大司马也正拿他冲锋陷阵,这一点,你看不出么?”
一番交锋下来,陈肃同这位故交言辞间颇不投机,不免觉得徐策之在此事上略显圆滑,遂直言道:“中枢选你我为巡行使,正是为吏治,倘有所隐瞒……”徐策之知他秉性,又要教导的架势,遂果断拦道:“子雍兄!那好,我将话给你挑明了说,这一事你倘真说了出去,且不说你自己,好,我知你向来不计个人得失,所以大司马也一直高看子雍兄,会稽郡才放心交你巡行,但你可要为大司马想一想?”
“这话怎么说?”陈肃奇道。
“你倘说了出去,正是给大司马难堪,也许大司马不觉脸面上难堪有多要紧,”徐策之将声音压得极低,“新政使得多少士族豪强内心忿忿,正愁无把柄可攻击大司马,倘这事怪罪起来,内史失职不察,会稽小中正是中丞,扬州大中正却又是大司马,层层追责,你说又落到谁人头上?再者,会稽出了这样的事,那可关涉的是他母亲那一族,大司马也正在会稽过了许多年,你又让大司马如何服众?新政不到一年,倘此刻生乱,局面不稳,不过给大司马横生枝节,就是你自己,也不过拔草寻蛇。”
如此分析,陈肃果真怔住,呆想了半日,一时竟没了主意,正兀自出神,眼前忽至一道身影,再抬首,却见正是成去非,他二人不约而同起身见礼,成去非目示他二人入座,笑道:
“你二人巡行江南,最是辛苦,”他接过侍者奉上的金杯,捧至他二人席前,“你们费心,我敬一杯。”两人忙也捧起酒盏,躬身齐道:“谢大司马。”
因巡行有功,陈、徐二人亦受奖赏,陈肃见大司马不复往日威严,接谈间尽是抚恤之意,忽觉感动,脑中不知怎的,又掠过一句周书中的话“绵绵不绝,蔓蔓奈何。毫毛不拔,将成斧柯”,不禁放下酒盏,唤道:
“大司马,下官想……”
徐策之反应灵敏,窥得他想法,于大司马征询目光投来时,抢先道:“方才子雍兄便说想敬大司马酒,却不好过去,唯恐人说他献媚,大司马也知,子雍兄脾气虽梗,脸面却薄,” 徐策之低首亲自替他又斟满了酒,递至他手中,“子雍兄今日心愿足矣!”一席话说完心中也是砰砰直跳,他从未敢与大司马如此轻快言语过,不免失礼,暗暗看了看成去非神色,并无异样,
陈肃知徐策之有意阻之,在口中转了几圈的话终又咽了下去,只得顺势道:“下官确是这个意思。”言毕思及大司马饮酒向来节制,又感唐突,且大司马出齐衰不久,倘不是逢此宴会,只怕仍不肯沾酒,陈肃持酒正陷入两难,成去非已笑道:
“巡使不必拘礼,”说着先饮为敬,陈肃见大司马今日如此豪爽,心中愈发不是滋味,便也遮袖饮尽。
待酒宴散后,内史同中丞因多饮了两杯,他酒量向来浅,已有几分醉意,行至成去非面前,便信口笑言起来:“我听闻大司马拒了中丞的婚事?可惜我沈氏淑女,是无这份福气了,憾甚泣哉6甚泣哉!”
一旁沈复却也不觉尴尬,只笑看向成去非。
成府齐衰一过,果有周、张、沈几家各托朝中高官为伐柯人登府拜访,一时各荐丽姝,因几家皆为江左上等门户,遂也各有胜算,时议仍以周氏门第最高,张、沈不分伯仲,成氏率先婉拒中丞,也在时议所料,只静待大司马如何于周、张取舍。
这一事,成去非却也于私下权衡有时,此刻不过略略一笑,未作回应,岔开话题同两位舅舅就此拜别。
第274章
凤凰八年时至谷雨; 周氏女适大司马,司马府为此三日不省公事。成府则一整个春日皆为大司马新婚筹备,前后忙碌不堪,此刻所有事了; 整座府邸终安静下来; 浑圆的日头已坠入西山,成去非暗暗舒出一口气,新妇正值二八年华,体备幽闲,性情温良,成去非虽于新妇无多少情愫可言,却也不曾轻慢,新婚燕尔; 也可谓良缘一段。
待膳食备齐之际; 他仍来到新居所,陪新妇周令华一同坐了,唤她乳名道:“阿光; 有些事; 我想先讲清楚。”阿光脸微微一红,作出安然聆听的神态。她自幼知大司马其人; 他的很多事,她待字闺中时便耳熟能详; 如今真正嫁入成府; 他待自己虽礼遇有加; 却总觉缺些什么,到底缺的是什么,因阿光自己乃初为新妇,到底年幼,也是不甚清楚的。
“平日公府政务冗繁,不得空闲时,我怕是回不来,你无须等我,该做什么看着做,明白了么?”他虽温言相告,面上却是冷清,阿光依顺而应,等他开始用饭,方举箸同吃,一面又不忘暗暗察言观色,半日过去,见他只是专心饮食,却仍不敢放松,直至他将碗箸放回案上,就着婢子端来的器具漱口净手,取出帕子擦拭嘴角,阿光心底紧张更甚,思及昨夜的事情,他指尖解除自己衣襟那一刻的战栗似又顺着肌肤而起。
“阿光,你怕我么?”成去非见她神色有异,一笑问道,阿光一时片刻难能摸清他性情,只恭谨答道:“妾同大公子是夫妻,妾当敬您爱您,不该言怕。”
成去非看她虽年幼,却也自有几分镇定神采,遂道:“我听闻你在闺中十分懂事,如此便好,日后我不在,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可请教二夫人。”
“夫君的吩咐,妾知道了。”阿光见他起身,不知何意,便也跟着起来,成去非思想片刻方又启口:“你未来之前,殿下的事想必也有所耳闻,我家中如今只有一位娘子,她长你几岁,身子羸弱,平素也不太出来,你倘是见了便客气两句,见不到也不要有意去寻,她喜安静。”
阿光倒也知那贺娘子原是随殿下来的,殿下虽已不在,大司马却将那贺娘子留下,可见当是有些情意的,阿光心底掠过微许的怅然,那是女子的本能使然,她尚不是很清楚,却知这样的心境绝不宜在夫君前流露,这不是她教养所在,便朝成去非露出极合宜的笑容来:
“妾记下了。”
成去非点头道:“我明日便回公府,这几日你也劳累,早些安置罢。”说着走出园子,树间夜云如霞,满月如箕,春风又是一度,他隐约还可望见飘飞不坠的杨花,立了片刻,方往木叶阁来。
自去岁琬宁滑胎,她身子便坏下去,可谓每况愈下,无论如何滋补,也不复往日精神,直到开春方略有好转,寒食前后倒春寒,又病了一场,镇日卧于床上,混沌间觉世间只余她一残缺病躯,她执意从橘园仍搬回木叶阁来,更觉天地寂寥无人,病得糊涂许多,直到这两日回暖,身子才渐渐有了几分力气。
她撑起身子扶案在窗下坐了,不肯任何人相帮,自己挽了衣袖,细细研起墨来,窗口顺风而来甘凛芬芳,月光跟着移来,花影、月影、树影皆落在一角麻纸边,琬宁慢慢取出字帖,正欲落笔的一刻,豆大的泪珠却是先坠,那墨滴则因主人久久不动,渐渐同泪混作一处,她不由伸出手想去擦拭,却又止住了,左手转而去扶额,右手仍在纸上悬空支着,她想起幼时的自己,也是春日,偶尔失神,只顾爱看窗前雀儿吵闹拌嘴,手底的字蘸着墨一塌糊涂……想到这,她嘴角便微微动了动,笑意稀薄如黄昏最后一抹天光,如此短,就谢在唇畔了。
她是回不到那一刻了,琬宁痴痴看着手底狼藉,只觉这一腔悲辛夹杂着记忆中虚幻的甜蜜,是没有尽头可言的。倘是没有这后来的事便好了,倘是没有便好了,她开始恍惚,倘是没有最开始的一夜,她大可缩在这片小小的天地中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思念,从容不迫地思念,没有半分企图,没有半分希冀,像一朵幽谷自开自落的花,他无须知晓,无须回应……亦或者,她同阮家的人一同死在嘉平三十年,是不是更好?她永远都是家人爱护的小姑娘,每一样事皆甜美且凄凉……
“娘子,大公子来看您了。”四儿来到她身边柔声提醒,琬宁一时无话,并未抬首,随即低低吩咐:“四儿姊姊,劳你告诉大公子,容我换件衣裳。”
四儿不无忧愁地望着她被烛光剪裁的单薄身影,贺娘子自去岁失胎后,愈发寂静,起伏举止,无声无息,虽也如以往般素爱掉泪,却只肯躲于人后,人前反倒比以往多流露出几分生意来,每每见大公子,无不笑颜应对,竟是再未流过一滴泪的。
果然,琬宁命她给自己装饰一新,胭脂掩去她因病而显的苍白,烛光里的花钿平添她几分俏丽,琬宁对着镜中人微微展颜,那双颊的桃花红晕,看上去,确不像是泪意所致,她似是满足自己所表露的外相,这方缓缓起身,来到外室,朝等候有时的成去非施礼。
她此刻的确掩饰极佳,并无病人的半分憔悴,唯独身形清瘦似梅。成去非见她如此装扮,似也是习以为常,淡淡一笑:“我这几日忙,未能来看你,你可好些了?”
琬宁莞尔,替他一面置茶,一面答道:“好多了,谢大公子挂怀。”说着将茶奉上,坐于他身侧,略示歉然,“我因在病中,还未能给夫人见礼,大公子勿怪。”
成去非静静看着她,似要辨她心思,却蓦地发觉,第一回发觉,他的小娘子,他向来娇怯脆弱如斯的小娘子不知几时已沉静至此,言辞间情绪敛得再无端倪可寻。
她语调确是平静,无尤无怨,亦无悲无喜,倘不是她那双含情双目仍是旧日模样,远山凝愁的眉宇仍是旧日模样,他几乎疑心自己是否听错。
“待你好了再过去也不迟,”他顿了半日方开口,一时竟再也寻不到话,只得问道,“你方才在阁内做什么?”
琬宁笑道:“翻几页书,本想再写几个字的,不巧大公子来了。”
“这么说,是我叨扰你了,”成去非略一笑道,“你身子刚见好,还是静养为宜,费心费力的事少做。”
“好,”琬宁抿了抿发,“大公子这几日定当也累了,”她温柔看着他,“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成去非闻言不语,摩挲着茶盏,只是低笑一声,似含讥讽,似含怜悯,虽短促须臾而逝,琬宁却听得微微色变,佯做不知,仍只是好声相劝:“病人的屋子总归气息不好,大公子……”
他抬首看她,琬宁余下的话登时顿住,那目中是她向来看不懂缘由的冷淡,她静待他发难,成去非却站起身来,往阁内一面走去,一面道:“我正巧也想写字,你不是要写的么?一起写罢。”
琬宁知拗不过他,稍稍驻足,往他新居方向望了望,她知那亦有人相盼,她断然不会因自己让那人承受寂寞煎熬,那也非她教养所在,她所受教养,不过忠贞,不过清洁,不过仁者爱人,不过成人之美,向来与己无关。
纸上泪痕已干,留下凸凹不平的一小处,昭昭在目,琬宁不动声色将那纸换掉,重新铺纸研墨,一切备毕,方把笔递给他:“大公子想写什么?”
成去非却不接,问道:“你方才想写什么?”
琬宁心间陡地难过起来,浅浅一笑:“并没有特别想写的,写什么都好。”
“那你就写一句,”成去非近了近身,“我再给你续一句。”
月色如银,流水一样漫在笔端纸间,琬宁怔怔看着那月光,思绪纷乱,成去非见她失神不语,遂俯下身来,握住她手拿起那狼毫,沉声道:“你不是最喜这月光么?不是最喜听蝈蝈叫么?你看,这月光是有的,窗下草丛里的蝈蝈也是有的……”他一面低语,一面带她写下一行字来: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是否应景?”他慢慢松开她手,笑道,“今晚月色很好,你还记不记得我从并州回来的那个晚上,也是有月色的?”
琬宁仍被他困在胸前,两人彼此并不能见彼此的神情,他的声音也如昔般寻常,不是暖如春月,是秋月如霜。
他轻轻扳过她身子,并没有如所料般见到他太过熟知也太过笃定的泪水,那双情目中并没有泪水。
“琬宁,”他偏过头,目光垂落到纸上文字,“你可知道,我没同他人说起过并州的月色。”他本还是有后续的,比如他也不会再执哪个女子的手写下这样的一句话,比如他也曾真正想过要带一个人去并州,看看迥异江南的一方天地。
但此刻唯独有月光而已。
他心头存的也唯独亏欠而已,虽然他也曾动容一个女子的勇气与痴心——那样的勇气与痴心,在他这里并不能求完满。
就好比此刻,在他犹疑着余话是否说与眼前人听时,外头急骤的叩门声响起,他听见赵器声音的那一刻,彻底松开了她。
第275章
琬宁不放心; 随他至门口,听得赵器压低了嗓音急道:“大公子,会稽似是出了事,逃来个亲卫; 请您移步听事!”
她心头突突直跳; 知道会稽有他母亲那边的亲族,亦是国朝仰赖所在重郡。成去非亦是一惊,却只是吩咐赵器道:“我这就过去,你先到那里候着。”
说着转过身,捉住琬宁微微发颤的手,抚慰道:“不要因我的事再损精神,无论发生多大的事,我都会担着; 也担得起; ”他忽笑了笑,“信不过我么?”
琬宁怔怔望他片刻,方抽出手轻轻攀在他领口; 为他稍作整理; 心神渐定,目中已换作勉励之意; 她含笑点了点头:“疾风知劲草,我信得过大公子; 您快些去罢。”
她移去双手; 目送他出门; 成去非下阶时又回首看她一眼:“琬宁,待此事过了,我会来告诉你的,你自己多留心饮食睡眠。”琬宁鼻翼微微作酸,无声朝他颔首示意,成去非这方疾步往听事去了。
听事里那亲卫正包扎伤口,赵器见成去非进得门来,一把托起亲卫迅速在他耳畔道了句:“这便是大司马!”亲卫闻言往前跨了两步,身子一软,跪地道:“小人见过大司马!”成去非见他虽负伤一身挂满了污腻,口齿却还清楚,遂摆手示意他起身:“到底怎么回事?”
亲卫不肯起身,仍跪地回话,头却深深垂了下去:“回大司马,会稽郡已被流寇攻破,内史他,内史他被流寇杀了!”亲卫声音不觉走样,成去非心头一震,大惊道:“你说什么?”
“小人是说,”亲卫咬了咬牙,“会稽流寇作乱,内史被杀,整个会稽一片大乱,小人九死一生方得逃生前来求救!”
成去非听得一阵目眩,扶案坐定了,方沉沉望着亲卫道:“知道事情来龙去脉么?”亲卫两肩颤了一颤,好似成去非的话一下勾到痛处,方才勉力支撑的镇定倏地失了踪影,整个人坍塌下来。
“回大司马,流寇是自海上来,从上虞县登岸,杀了上虞县令,方朝会稽攻来……”亲卫肩头直抖,还欲再继续说下去,成去非扬手止住了他,疑道:“从海上来?”他脑中闪过些石启的只言片语,不禁问道,“是凤凰六年吴县民变逃窜掉的那些流寇?”
亲卫不想大司马即刻打通此事前后勾连,只木木颔首:“是,那马休正是当初吴县流民起事的头目。”成去非警觉,立刻又问道:“既是从上虞登岸,杀了县令,事态至此,会稽府衙难道事先一点风声未得?”
尾音陡然严厉,亲卫机灵灵打了个寒颤,以头抢地道:“小人不敢隐瞒实情,内史是知道此事的,各属官佐吏也纷纷劝其应当机立断,出兵阻截,以免酿出更大祸事,可众人劝不住内史,内史只说已请来仙人,会借与他阴兵,把守各处险要,让我等勿庸人自扰,属官兵士们等不来他下令,便四下逃命去了,直到那马休率众攻破郡府,内史不信匪首会杀他,不肯离去,言他二人皆天师道子弟,便是同门,断无同门自相残杀的道理,却不知那马休残暴无道,最终将内史,和几位公子皆杀害于府衙……”亲卫说到此,悲从中来,不由哽咽,遮袖抹了抹泪,方抽搭继续道,“夫人同几位姑娘也……小人不忍说……”一语未了,想起当日那惨无人寰场景,一面恨不能将那一个个剥皮抽筋,一面泪又流个不住。
成去非自懂他话中深意,手指已攥得泛白,赵器见他如此,知是已怒到极处,这半日闻亲卫陈词,亦是又惊又怒,一时也紧锁着眉头立在一旁暗咬牙关。
“现下是什么光景?”成去非脸色已难看得紧,高耸的眉峰迫着双目,亲卫见他目中隐约布了层赤红,只觉五内俱凉,没由来得一阵发怵,哆哆嗦嗦挤出话来:“因他攻陷了郡府,临近几县百姓纷纷仿效,只拿着农器便屠杀起府衙官吏来,马休一呼百应,已集聚了几万之众,那信徒深信所谓杀人可登仙境等蛊词,杀起官兵来毫不手软,小人听闻,他已放出风声,下一步便要往建康攻来……”
成去非闻言好半日方冷笑两声,目中闪过一道郁到极处的光,又问道:“难道百姓就都受了他的蛊惑?”
亲卫摇头道:“也有不从的,但凡不从者,马休便命人将其一家老幼杀尽,连刚出生的婴孩且都不愿放过,直挑刺而死,或就地摔死,”说着情绪忽地失控,呜咽哭诉,“大司马不知,马休已自封征东将军,流寇所到之处,不仅胁迫府衙承认他们一众流寇是为长生人,且将各府衙官吏皆剁成了肉糜,逼□□儿当面吃掉,谁倘是敢抗命不从,便要遭肢解分尸!那些百姓日渐习惯,也学得流寇只管烧杀抢掠,凶悍异常,已是无人可阻,小人全家皆被屠戮……”
听事内回荡着亲卫终再无可抑制的阵阵哀号,成去非如被裂雷击中,久久不能回神,不知坐了多久,方缓缓问了句:
“你可有我外祖母一家消息?”
亲卫抽噎拭泪答话:“小人未曾亲眼见,只是听闻老夫人率一众奴仆临危不惧,竟杀出城去,可惜去向不明。”成去非略点了点头,“马休其人,你可了解?”亲卫想了想,应道:“他乃寒庶出身,不过据说祖上乃北方大族,渡江后方没落不显,曾有个哥哥在中枢做过御史,不知出于何故,早被中枢责令解职,听闻因此抑郁而终,便引得这马休十分忌恨,他本就因家族破败而不满,结交了好一众心怀怨怼的寒庶子弟,就此撺掇起百姓生乱起事,几载便弄得连天匝地。”
这话似曾相识,成去非略略一想,方忆及石启时曾提及,彼时他听过未有暇细究,此刻认真思量片刻,终记起一个还算相熟的名字来,心底一动,问道:
“他那哥哥可是唤作马儒?”
亲卫点头道:“正是叫这个名字。”
成去非再思想起前事,不免唏嘘,谁又能料到当初童谣一事竟伏此祸患?马儒终是得罪了他们,身处庙堂之高的他们,也自有最简易的法子,就此将一切敢于撕破脸面者驱逐,成去非深知自己也是“他们”一员,如今眼前这一厂人风暴的背后,不仅仅止步于官民,更在士庶之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有所悟地略略颔首,继而吩咐赵器道:
“你先带他安置了,随后来见我。”
赵器不安觑了他一眼,见他垂了眼睑,神情已不可窥得,遂悄悄扶起亲兵,先行退下。
一发不可牵,可已有无数只手将此牵动,江南负重太深,他们的确得罪百姓太深,也得罪寒庶太深,他们自不会将对手放于眼中,然年轻的大司马却已敏锐嗅出不测之渊的杀机,可叹可惜者,这份敏锐,年轻的大司马仍遗恨自己依然晚了一步,是故,乱局便也只是静待年轻的大司马不得不逆流而破。
君其无谓邾小,蜂虿有毒,而况国乎?
遂待那两人方走出门外,成去非猛得抬手将几上茶盏扫落至地,摔得一地宛如碎冰,他缓缓起身,瞧着那满目的狼藉,抬手扶了扶额头,眉头已绞索至一处。
三吴久无战事,府衙无从应付不难想象,可这一回,流寇到底借何事生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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