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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臣本纪-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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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头断续说了些什么,赵器并没有听心里去,生平第一次有了一丝愁绪。
降者数以千计,皆被押到城外一片开阔处。天寒地冻,这些人衣衫褴褛,神情惶惶,人群中时不时爆出几声失控的哀嚎,等死的滋味,远远不如彼时一刀一箭来得痛快。
瑟瑟发抖的人们聚在一处,命运就在前头等着。
忽然有个身影大叫一声,疯了般东冲西撞想要逃离这修罗场,不远处马背上的樊聪冷笑任由他癫狂跑了数步,这才缓缓拉了弓箭。
“嗖”的一声,疾箭去势如风,不偏不倚没入那人后背,“哧”得透心而出!
殷红的血溅出老远——衬得四周的雪越发洁白。
那人趔趄几步,终于应声倒地。
淋漓的鲜血洒于雪中,倒像凌乱的狂草,众人看得失了魂魄,人群中开始发出阵阵呜咽,堵在嗓子眼一般,让人听了烦闷。
邓杨照例奉上一句赞美:“将军好箭法!”赵器听得恍惚,沉默得出奇,他微微耸着肩,许是因为冷,许是因为莫名的心绪。
很快,空气中再次弥漫起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赵器突然意识到:这股气息就从未真正消散过。
尸体堆积如小山,邓杨习以为常,坑杀俘虏在他的戎马生涯中再正常不过,就是血腥之气,他的嗅觉都已适应,并无半点不适。
这反倒让他自有欣慰处,眼前这些将士多趟几回死人堆,胆子也就练出来了,纸上谈兵半点用处也没有,实打实的杀他个天昏地暗才是正道,除了那些特别没种的小子,正常男人上了战场,自然就知道该拎刀砍人。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性命攸关,只要不傻,谁都不敢含糊。
军队得胜班师回朝,身后徒留残破冰冷的城。
赵器立于马上,深深回望一眼,心底涌起难言的怅惘,是的,他们胜利了,留给并州普通百姓的,不过是一座千疮百孔的废墟之地,至于来年的春天,谁要耕种,谁要吃饭,谁要活着,便和他们无多大关系了。
而眼下随之而来的冬,且如何度过呢?
他实在是没忍住,问了邓杨,邓杨轻飘飘解释道:“这个不用你操心,这会你是看不到什么,那些野狗藏在暗处呢,天冷,尸体腐化得慢,到开了春,这些腐尸才是野狗们的美食,个个能养得膘肥体壮,到时人们也就有的吃了。”
如此波澜不惊的一番话,听得赵器面色又有了异样,那股恶心不期而至,脑中感慨万千:这些事,哪里是江左那些人所能理解的呢?别说世家子弟,就是他,倘不是亲历,也绝对难以想象这番场景。
当真人间地狱。
邓杨则司空见惯,这种苦头,他见得太多,人命贱如蝼蚁,不想死,你就得忘掉一切,什么人伦,什么道德,在命面前,狗屁都不是!
见赵器神情微恙,邓杨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你小子历练太少,自古以来,这事多了去,没什么大惊小怪。”
风如刀,赵器觉得真的是冷到骨缝里去了。
并州这一遭,恍如梦,不觉间,自己手上也有了人命,沾满鲜血,赵器忽就念及乌衣巷,大公子的身影跃入脑海,仿佛只要想到大公子,自己才会勇气倍增。
因冷的缘故,马蹄声急似骤雨,铁甲挟着如墨的夜色,出征的将士们早受够这数月的天寒地冻,没日没夜往建康赶去。
行至洛水附近,三军暂停歇息。浩淼江面寒风飒飒,赵器临江而立,顿生山河辽阔之感,一时胸臆间荡漾蓬勃豪情。身后忽传来阵阵歌声,赵器忍不住回眸循声,原是那胡女。
风把她拥住,她就站在不远处,仍穿着当日所见的旧衣裳,依旧红得刺眼。长发凌乱得不像样子,面容忽隐忽现半掩发间。
那歌声骤起,呜呜咽咽,如眼前洛水,不事张扬地随风荡开。
是胡人的曲子,赵器并不能听得懂,而那声调却意外激起他无尽的想象来。绝不是关于江左,也并非乌衣巷。唯独一碧连天的草原像万顷的洋面,在他眼前忽现。
千尺的尘头给草原加上金灿灿的镶边。红的黄的绿的烟的白的马,马上是系着金腰带,*着上身的儿郎。苍鹰俯掠一般的锐声,雪亮的弯刀迸散了艳阳,映在他们日光般的肌肤上,让人难以直视。
一如眼前人。
声音如此的醉人,使得空中充满了醇酒的芬芳,裹住了赵器的四肢眼睛和神思,心底竟如饮蜜般甘美。身子里有昏乱的气息迅速酿酝和散发,整个人都是错乱的。
歌声渐渐散了去,那少女忽转身朝他走来,他再次看见纯净透亮的深海,简直要忘记呼吸。直到少女开口,他仍是昏昏噩噩不知身在何处。
“你能救我吗?”很生涩的汉话,带着并州口音,赵器第一次没有听清,征询的目光投向她,少女便费力又说一遍,一字一顿。
终于听清了,赵器心底一阵寒颤乱窜,艰难地摇了摇头,像生了锈的机枢。少女慢慢笑了,那双瞳仁澄明如宝钻,折映出的光芒仿佛洞穿了赵器身躯,使得他肺腑深处微微作痛。
便在这恍惚中,他目盲神失,直到觉察出脸上一阵温热,四周忽升腾起骚乱,他这才看到那具身子软软往下跌去,最终横陈于他脚下。
赵器愣愣地站了半晌后,猛然跌跪下去,小心抱起那尚温暖柔软的身躯,深深扣在胸际。
他甚至无从深情低唤,这少女姓名,他并不知晓,他唯一能肯定的是:她必是莫名信任他,才求助于自己,而自己只能眼睁睁看她死在面前。
怕是这一生,也再没有如此无助的一刻了。
这一幕,早看得众人惊骇,包括那本奋力挣上前去的胡人少年。
邓扬忍不住在心里直骂,这小子是魔怔了?!亲自去把他拉拽走,结结实实一巴掌打得赵器直趔趄,嘴角泛血,眼神却仍是迷蒙的,待清醒过来,一抹愧色才浮上脸颊。
樊聪一直在一旁看笑话,这赵器是乌衣巷大公子第一心腹得力之人,也不过这般德性,见了个异族女人,便能如此神魂颠倒,也是奇事,想到此,轻蔑的一缕笑意绽在嘴角,上前打了个手势,三军便迅速整队,重新出发。
那具身子就此搁置江边,赵器却无回首气力,目光死死盯着前方,洛水河畔,芳魂已逝,好似和他断无瓜葛。
胡人少年仍随军而行,赵器再一次注意到他,是夜间燃起篝火时。少年早洗干净了脸,火光映着那光洁的面庞,这眉眼同那少女十分相似,赵器看清他模样,呼吸登时生出刺,胸口砰砰直跳。
少年似有所感,刻意同他对上目光。
这双眼睛犹如蔚蓝深海,不可方物,赵器脑中忽掠过一则传闻来,只觉心底那股钝痛回荡得难以忍受,便霍然起身,走到少年跟前,低低问道:
“你可有一技之长?”
少年丝毫不意外,昂首直直望着他,同样是深海般的眸子,不过一口汉话异常流利:“我善养马。”
“那女子是,”赵器如鲠在喉,嗓间直冒寒气,“是你什么人?”
“姊姊。”少年忽就低下了头,仿佛咬牙切齿般吐出这两个字。
“你叫什么?”赵器声音亦放得极低。
“花狸。”少年便再也未曾抬首,火光半明半寐,他犹如一头皮毛美丽的小兽般安静。赵器默默看了他半晌,无声回到原处坐定,不觉间拳头已握紧。
第30章
江南明媚的日头渐渐重现,熟悉的气息仿佛已隔了一世般遥远,大军不免雀跃。
王师凯旋,石头城外早列了队,由天子率众卿亲迎。邓扬远远看见城外阵势,见赵器情绪仍低落,拧眉瞪了一眼,低斥道:“如今到了家门口,你小子打起精神,莫要给成府丢脸!”
赵器凝神朝远处望过去,大公子身影仿佛就在咫尺,心底那阵热流疯狂地跳跃着,混杂着太多难以启齿的东西,莫名的垂丧感包围了他。
待到礼乐轰鸣间,他彻底发起晕来,头疼难忍,五脏六腑犹如火烧,身子倦得不能再多撑一刻。挨过典礼,在回乌衣巷的路上便从马上直直栽了下去,一时间又是引了骚动,底下人手忙脚乱给抬进了府。
成去非以为他是舟车劳顿,受了风寒,请大夫来诊脉,果真是起了高烧。邓扬忙于向成若敖细禀并州此役诸多事宜,等到要离府的刹那,才想起赵器,那只跨出门槛的脚遂收了回来。
“大公子,”邓扬急冲冲掀帘而入,瞧见成去非正在整理书籍,又退了几步,略微有些尴尬,“老夫忘先行禀报了!”
成去非直起身子,微微一笑:“将军见外了。”说着示意他入座,邓扬连忙摆手,成去非看他欲言又止,正想问,但听他长叹一声,皱眉瞧着自己:
“老夫有一事没跟太傅回禀,觉着还是跟大公子说更好,樊聪从并州带来个胡族女人,妖里妖气的,半路上不知怎么的,拔了赵器的剑自杀了,这赵器便跟丢了魂一般!叫人笑话!大公子,是不是该给赵器找个女人了?他也老大不小了!”邓扬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说完,唾液纷飞,成去非默默听着,也看不出表情,只淡说:
“原有此事,给老将军添麻烦了,我回头会好好安顿他。”
邓扬这才展容笑:“大公子客气,要说这小子,是条汉子,敢杀敢拼,就这一样,见不得女人!”说罢嘿嘿直笑几声,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而那股火不灭,就此在煎熬中熊熊燃起来。
婢女红蕖跌跌撞撞跑来报信时,刚过子夜,成去非正在盥洗,准备夜读。红蕖满面通红,话不能成句,目光无处安放,只到处乱窜。
成去非扯过手巾,轻轻敷面:“怎么了?”
“赵爷……他……”红蕖口齿越发不清楚,又不敢同他对视,急得直咬唇瓣。兀自焦灼间,成去非已披衣而出,边走边问:
“重了?”
红蕖忙一路小跑跟上,仍是期期艾艾的:“您到那就知道了……”
成去非蓦然回首,吓得红蕖险些撞他身上,见她脸色煞白,成去非又大步往前去了。
十余年前,赵器进会稽沈府,八年前,跟自己回乌衣巷,不觉这些年就这么过去了……成去非不禁忆及这些琐事,抬眼望去,北厢灯火通明。
刚要拾级而上,里头猛然传来一阵尖锐高叫,继而是粗浊压抑的喘息,声声入耳,他只顿了片刻,自然清楚这声音意味着什么。转身相看,红蕖竟躲得甚远,不知何时停的步子。
“谁在里头?”成去非折身朝红蕖走来。
红蕖把头又埋低几分,她几时经过这些事,哆嗦了一下:“月儿。”
成去非复又侧眸望了望那一处灯火,“怎么回事,说清楚。”语调如常,红蕖这才犹疑着稍稍抬了眉眼,红着脸:“赵爷要喝水,我俩人去扶他,不想赵爷疯了一样,直愣愣盯着月儿不放,一把拉过去就,就,就……”
余下的话渐息,成去非也不多问,吩咐说:“这些日子,留月儿一人伺候就行了,小厮们在门外候着,有需要帮衬的,再进去。”
红蕖连忙应承,心下却想:平日中赵器是何等稳重人物,从未见过如此可怖情形,如今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去了一趟西北招了邪?成去非见她呆头呆脑出神,知她未经人事,怕是惊着了,便打了个手势示意她退下。
才四更天,下人就来通报夜间太傅多有不适,成去非还不曾安置,裹了件大氅,便匆匆往父亲房里赶去。
不多时,和成家私交甚好的御医昆大夫也已赶到,成去非无声让礼,空出位置来,昆大夫敛衣近了身,细细诊起脉来。
据下人讲,太傅本正饮茶,茶碗忽就落于地,吓得小厮们赶紧给扶上了床榻。此刻,只见父亲目合神昏,面赤如朱,牙关紧闭,鼻息如雷,成去非在一侧立着,目光沉沉,颇为不安。
昆大夫屏气敛神,已探太傅右脉沉细如丝,虚软无力。左脉则和缓无病,细审毫无风象,乃气血两虚,归并一偏之病也。倒是同上次诊断相差无几。
当下,先用针刺百会,及眉心,挖开牙关,连灌至宝丹三粒。这丹药特意为太傅而做,方子是用羚羊角、石菖蒲、胆南星、天竺黄、橘红、钩藤、桑叶等十多物制成,用药并不稀奇。
“大公子,”昆大夫待一切停当,方缓缓起身,把成去非往外引。
“太傅平素多好肥甘之味,无以荣养经络,遂致偏枯之症。此病宜遵古法,针、灸、摩、熏、蒸、汤、丸、诸法并施,舒经活络,调理数月便可见疗效。”昆大夫这回确了诊,便知无不言,言不无尽。
说罢又给了开了方子,成去非接过来细看,也不过是些寻常药物:丹参、柴胡、芍药、升麻等不一而足,这些都是大补气血的,另一副则是半夏、木香、槟榔、枳实,可消其痰食,以养胃中清净之气。
“家父就托付于您。”话不多说,成去非亲自送昆大夫出府,昆大夫连说数次“公子留步”,也不能阻拦,临到大门外,忙打一躬:
“自当尽力医治太傅,大公子勿念。”
成去非也再次让了礼,待目送昆大夫上了马车,才惊觉天已微醺,刚折身走了没几步远,后头有人上来回话:“大将军府里有人来,要见太傅。”
这倒是罕事,刚夺了军功,大将军府的宾客满座,该忙着弹冠相庆才对,此时打发人来,绝非好事,成去非一面想,一面吩咐:
“请听事。”
说罢先入内更衣,出来接见时,却是大将军府长府官,来人见了礼,归坐献茶。
“家父抱恙,不能会客,还望见谅。”成去非话说的客气,来人脑子里转了一圈,冷笑想怕多是托词,不过面上却带笑道:
“下官此来,无意唐突,实为奉命而来。眼下有一事相求,看大将军面上,敢烦公子您做主。不但大将军知情,就是下官亦感激不尽。”
成去非微微颔首:“既是奉大将军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
来人语调随即冷了几分:“也不是大事,公子一句话的事罢了。樊将军得胜归来,获一胡人贵族少年,这少年本有一姊妹,听闻半途因府上赵器的缘故突然就没了,只剩这少年,据说被赵器私下带进了府上。尊府不比别家,可擅自来取人,樊将军遂禀明了大将军,大将军亦说‘倘是别的就罢了,偏这没见着的俊秀少年,断断不能不要’,还望大公子放人,一慰大将军,二来下官也免去诸多寻觅操劳之苦。”
一席话不紧不慢说完,随手打了个揖。成去非已差不多听明白个中缘由,可这话头里尽是不满,虽然措辞听上去婉转。
成去非看着来人志在必得的神情,这一仗看来给大将军挣不少脸,连个小小的长府官都可以大模大样同他一板一眼讨价还价。
不过好娈童的,却是那樊聪,这点事情成去非倒清楚得很,知道樊聪这是借大将军之命,想要回那少年,眼下赵器病得七荤八素,具体事宜,他还没能来得及问清,此时只道:
“此事我还真不知,赵器不等回府便起了急病,如今还不曾清醒,一时恐怕难以问出名头。不过据我所知,那位胡女,是自刎,同府上人并无瓜葛,大人这么说,”
成去非顿了顿,目光犹如寒冰般投向长府官:“可有确凿证据?我府上人虽愚钝,却也知道守规矩。”
言罢面无表情起了身:“即便那胡人少年真在我府上,亦不过一个小小俘虏,大将军磊落大方,断不会遣人来要,是不是有人从中作梗,只为私欲,也难说,大人心思透亮,难不成也受了他人蛊惑?”
尾音稍稍挑起,长府官早听得一惊,完全没料到平日少言的成去非会陡然换了话锋,自己登时落了下风,那一句“大将军磊落大方”彻底堵死了他的路,正想着对策,只听成去非又道:
“家父还需照料,不便留客,大人请回,至于大将军那边,待后日下朝自当说清楚。”
来人一时被这突如其来的逐客令噎住,竟无言以对,便冷着一张脸,忙忙地告辞走了。
轰走那长府官,成去非即刻唤人问话,眸子里寒意更甚秋凉。
第31章
很快,偏院有小厮赶来,见成去非神情冷淡,忙过来见礼:
“不知大公子有何吩咐?”
小厮刚被传唤时,完全摸不着头脑,自己不过负责下房里杂事,头一回被大公子问话,心底多少有些稀奇。
“这几日府上可多了什么人?”成去非负手而立淡淡问,这小厮想也不用想,脱口而出:“赵爷带回了一个胡人,居然能听得懂咱们的话!”
言罢脑海中不禁浮现那少年的模样,啧啧,长得还真是又怪又俊,那鼻子,那眼睛,那肤色……
成去非并无多少意外,他其实早猜测出七八分,大将军府既遣人来绝对不是闲着没事做,遂问:“怎么不见来报?”
这回把小厮问住了,平日赵器对他们来说也算半个主人,他带回个人来,还没说清出是个什么情况,就此病倒,下人们只把这少年先安置在后院,谁倒也没想起来还得跟大公子回禀此事。
见小厮愣头愣脑,一副局促不安模样,也不强求:“人呢?”
小厮马上回神,连忙道:“先打发在后院,做些砍柴杂事,小人们不知这人来头,只想多半是打仗的俘虏,可既是赵爷的人,也不敢随便处置了。”
说着说着口齿便利索了,小厮偷偷打量一眼成去非,见他面色无异,稍稍放下心来,等成去非比了个手势,心下长舒一口气,一溜烟退下了。
成去非信步直接往后院去了。
门是大敞着的,里头人各自忙碌,成去非也是第一次来,很多人甚至尚未有机缘见过他,因此,有那么几个人瞧见他进来,只面面相觑,手底活却也不停,顿了片刻,恢复如常。
其中一个似是认出了他,来不及招呼众人,忙不迭过来行礼,成去非扬手打断了他,只问:“新来的胡人呢?”
这人愣了一下,很快听明白了,遥遥一指:“在那儿。”
成去非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角落里蹲着一瘦削少年,因背对着自己,瞧不清模样,待走过去没几步,那少年反应敏锐,似有察觉,下巴抵着肩头微微回眸看了一眼。
果真一副好皮囊,成去非同他碰了碰目光,少年并不讶异,也不见慌张,只徐徐起了身,一手执刀,一手拿着张牛皮,地上还躺着几截细麻绳。
少年幽幽盯着他,随着成去非的近身,这才有了几分警惕之色,手中的刀不禁紧了紧。
成去非亦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番,这少年此刻全然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既镇定又带着几分倔强,看上去倒一点也不惹人讨厌。
“今日有人来要你,我回绝了。”成去非缓缓说,少年眸中掠过一丝异样,嘴唇蠕动了一下,似是有话想说。
“我不是要你承我的情,只因我实在厌恶那人,不过,我府上从不养闲人,你可明白我的意思?”成去非冷冷解释道,目光又从少年手中物上过了一遍。
少年只觉眼前人虽神气自若,却异常整肃,猜测这怕就是成府的大公子了。听他这般说,遂闷声回了句:“我不会当闲人的。”说扬起手中的牛皮,继续道:
“行军宿营时,士兵头枕着牛皮制的箭筒睡在地上,便能及早听到夜袭敌人的马蹄声,我正是在做箭筒。”
只这一句,他相信成去非定能听得明白,他得活命,没什么比这更重要,而且眼下,他已嗅出一丝生机,就来自于眼前人,也许,他能更好的活下去也说不定,想到这,少年心中不免涌起一丝久违的希冀。
这些话音里已隐约带着建康官话的影子,看来这少年极为伶俐,成去非更为感兴趣的是,也许这胡人少年真有几分本事,能为他所用,倒也不是坏事。他从不怕放胆用人,持的是“吾能收之,亦能发之”的信念,就好比锋利的刀子,能伤人,也能救人。他从不是固守窠臼之辈。
少年见成去非只微微颔首,折身而去,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重新蹲坐到地上,专心手中的活计。
一连数日,成去非只拿伺候赵器的小厮问话,知道就此再无别样事情发生,身子也一日日渐好,慢慢放下心来。
那边赵器很快得知自己的荒唐事,只一瞬的羞恼,眼前又是那一汪鲜血,灼得眼睛疼。
身边月儿还在,赵器很不自在,要赶她走,月儿登时红了眼眶,不说其他,只说自己是大公子指派的。赵器才想起这层,看她可怜,心底却又异常排斥,等再度见到成去非,那股强烈的羞耻感方复袭来。
“好了?”成去非淡问,见他闷声应了一句,赵器杵在那,浑身极不自在,犹豫半晌终于开口:
“大公子还是让月儿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小人……”
言及此,不知该如何后续,成去非看他微微发窘的脸,语气更淡:“男女之事,乃人之常情,你不必太在意,很快就会忘了此事。”赵器目光黯淡下去,喃喃道:“小人让大公子费心了……”
“你带回来一个人?”成去非轻描淡写道,仿佛只是顺带的话题。
赵器立马明白他言中所指,自己病了几日,混沌间也想不起此事,眼下大公子骤然提及,面上又有些不堪:
“这少年善养马……其实是小人见他可怜,不,也不是可怜……”几句话赵器说的颠三倒四,自己也难以说清自己如何就头脑发热把人私自带到了府上。
可这终究不合府上规矩,更何况那还是个异族人,赵器心下纠缠,其实自己并非完全出于私心。这少年既善养马,弄到府上来,指不定可以帮上大公子的忙,历来都是北方出良驹,倘江左自己培育出好品种来,将来对胡人作战,也是受益良多。
马匹的遴选、饲养、调教、驾驭等事宜并不简单。他虽经并州一战,但到底还没真正见识胡人骑兵的厉害,士兵如何娴熟地掌控战马,绝非易事,否则也不会成为其作战优势了。
成去非见他神游物外,轻咳了一声:“既有一技之长,留下也未尝不可,你带他到马厩去,试试他的本事,到时我再做安排。”
赵器难以置信地看着成去非,心底又是敬佩又是羞愧,他年幼时便跟着大公子,自然清楚大公子秉性,如今才知道,自己还是小看了大公子胸襟,大公子用人向来不拘一格,眼下,这异族人来历尚不清晰,华夷向来有别,大公子竟留了下来,当真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这边大将军府邸迎来送往,好不热闹,自长府官当日回来禀索要胡人一事以来,樊聪便罕有露面,想必是心中沮丧,没了兴致。
大将军当日听樊聪如此说,虽也想到去成府要个俘虏多有不便,但毕竟樊聪刚立下军功,不忍拂其意,便打发人去了。
不成想,太傅装病,大公子也分毫不给情面,一时恼怒于心,不便发作,却是记在心中,以图日后有机会再报,眼下,并州一役带来的愉悦绝非他事能影响,因此只忙于宴宾客,任由樊聪自己消化罢了。
此时,乐师们正调弦弄管,内侍丢了个眼色,舞女们便排成两列,鱼贯而入,满殿顿时春光丽色盈目。
“大将军,这是新排的白纻舞……”内侍在大将军身侧低语一声,只见下头舞女们甩袖而起,恣意飞扬,那片片白纻时不时隔断大将军与众人的视线,让人恍若生出亦幻亦真之感。
“大将军既立不世之功,诸位不妨来猜一猜,今上当如何赏之?”有人一壁饮酒,一壁起了话头,前几日的恭贺致辞早已说腻歪,眼下圣旨虽还没下来,多半是今上亦在思量怎么赏赐才算妥当。
底下一阵交头接耳,大将军的长史忽放下酒盏,敛袖出列,对着大将军恭谨行礼:
“古代圣王之法,臣子有大功,就应当享有美的称号,所以周公生前就以周为号,”说到这,目光忽略略扫了众人一眼,方继续道:
“臣下以为以大将军之功,宜进爵国公,九锡备物,以彰殊勋。”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不过很快便有人纷纷附和,脑子转得快,趁着并州的名目,真是个好时机呀!
大将军心中也是咯噔一声,面上倒摆上几分诚惶诚恐来,连连摆手:“万万不可,汝这是置吾于炉火之上啊!”
长史丝毫不气馁,反倒双目闪闪,慷慨激昂道:“德盛者位高,功大者赏厚,大将军不仅有辅国之才,更有安邦之功,有何不可?”
“长史大人所言不虚,普天之下,惟公是赖!”
诸人一时七嘴八舌,满嘴的引经据典,一派力谏姿态,弄得大将军四顾忙着应付,推辞不断,无奈底下来势汹汹,不乏饱学之士,舌灿莲花,说得人几无退路。
大将军到底是欣喜,长史揣摩自己心思,拿捏得到位,他只需多说几回套话,到时能堵得上太极殿上那几个豪族世家的嘴即可,至于天下人,谁在乎天下人怎么想?无知小民才不会妄议这些远到天边的事情。
不过底下热议得虽欢,大将军却早留意到大司农至始至终不吭一声,装作没看见,只和众人打着哈哈,心底盘算着等人散了再留他叙话。
皇甫谧听众人鬼扯了半日,不由长长叹息一阵,他自然清楚大将军心意,此刻却不得不泼了一盆冷水:
“大将军,谧以为加九锡一事,并不妥。”
第32章
果不其然,座间顿时静寂下来,众人不解地望向大司农。
皇甫谧面上平静,脑中早已思绪万千。他同大将军是少年之谊,当年大将军身为皇子,曾上疏宗皇帝,陈述当今天下之利弊,针砭实事,鞭辟入里,当真才气纵横,两人交友论道,也曾秉烛高谈,恍然间几十载云烟倏忽而逝。
倒是大将军,沉得住气,只遮袖饮酒,自有旁人问话:
“大司农何出此言?”
在座诸位不见得是真不明白,可大将军就此沉默,总得有人起个话头。
“好,我问诸位,历朝历代,什么样的人才能加九锡?”皇甫谧迎向众人,看他们一副匪夷所思的神情,口气便缓了缓:
“我知道,诸位一定在想大司农怕是老糊涂了,怎能不知何人才可受九锡之礼?”
这句话又把人说得面上讪讪,彼此间交流了眼神,皆不知大司农到底藏了什么话。
“大将军方才说的对,你们这是要置其于炉火之上。”皇甫谧把目光转向大将军,刻意停顿了片刻,他自然知道那是虚辞,可眼下,他就是得要把那虚辞当成真心。
话说到这份上,皇甫谧一脸郑重,大将军颇不自在,面上仍稳,心底早不是滋味。却也只有等皇甫谧继续说下去:
“大将军忘了旧日忧愤之事吗?”
两人目光忽就碰撞到一起,犹如平地起了惊雷,大将军双眉不觉动了动,坐中人多半不知,可大司农是最清楚不过,自己更是清楚不过。
果然,众人目光闪烁,已察觉出隐然的不对来,便都识相地维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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