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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难江山-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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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
  符柏楠举着火折跟在她后面,见她提裙越过散落的珍珠翡翠,伸指捏了几本古本出来,挑了些抱在怀里,边看边随意道:“这些借我看一阵罢。”
  “……随你。”
  白隐砚拍拍衣裙起身,待符柏楠锁好门,二人徐行出府。
  月下行路寂静,只有踩雪声。
  默默走了一阵,白隐砚忽然低道:“符柏楠。”
  符柏楠向下瞥了她一眼。
  “你忽在宫外建府,收受百官贺礼,是为今晚?”疑问念出笃定,她抬眼看他侧脸。
  符柏楠沉默不语,可不说,和说了没什么区别。
  白隐砚有些长地叹口气,白烟中调子沉沉。她也什么都没说,但什么又都说了。
  又行了一段,符柏楠在街口停下,背手而立。
  “到了。”声音有些低。
  白隐砚点点头。
  两人在街口僵站片刻,符柏楠道:“你还不走。”
  白隐砚借着月光看他,嗯了一声,淡淡道:“再看你一会儿。”
  符柏楠暗暗吸了口气,手背掩口,垂头低道:“你……赶紧走……。”
  白隐砚终于笑出声。
  “好,那我走了。”
  “……嗯。”
  符柏楠如上次一样,目送她消失在白记,转身离开。
  自始至终,两人都没有回过头。
  休时日子过得飞快,百物皆停的天儿里,东厂这种全年候轮转的机构也能喘口气,校尉们轮值坐班,每人马马虎虎也都休了四五天。
  但这和符柏楠无关。
  血谏的翰林士未过审便被斩首,此事触怒了忠谏官,从先代开始便陆续积攒的不满渐有喷发的征兆,更多言官开始白衣散发,拿着血书冲撞龙啸殿。
  锦衣卫暗里推,内宫禁军明里拦,凉钰迁虽雷厉风行,终归根基不稳,一来二去,皇帝的烦怒全转嫁到了东厂。
  长休里的皇帝不愿想朝事,只想省事,温柔乡里醉佳人,最好笙歌个十日,再怀上一胎,便更有理由推却朝政了。
  大凡用刀的,都想省去磨刀的功夫,只想用时刃出鞘便见血。符柏楠曾经很省事儿,可现在,她得费劲儿磨刀。
  “陛下,您唤我。”
  “嗯。”
  夏邑年赤脚从锦榻上走下,鎏金睡袍在红暖中熠熠,“凉玉迁,近来你辛苦了。”
  凉钰迁躬身道:“奴才不过做了分内之事,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夏邑年随意抬抬手,懒声道:“宫正司之位你接手已有月余,朕观你为人谦谨严正,人心归服,不知你——”
  不等她话完,凉钰迁咚一声跪下,语速飞快:“奴才才学粗鄙不成大统,得坐此位已是天恩垂怜,万不敢有丝毫异心,望陛下明察!”
  “……”
  夏邑年眯了眯眼,半晌淡淡道:“那便好,你去罢。”
  “谢陛下!”
  凉钰迁膝行跪出。
  回到司坊,他叫来在角落扫雪的小栗子,塞给他一张纸条,“给你们督公送过去。”
  小栗子领命而去。
  符柏楠接到纸条后,来见凉钰迁时已是深夜,他推门见凉钰迁伏案理卷,道:“何事。”
  凉钰迁眼皮都没抬,“叫你赶紧来,你的赶紧就是五个时辰?”
  符柏楠拢着袖子坐下,“有话快说。”
  凉钰迁边写边道:“那女人打算换了你。”
  符柏楠淡道:“又不是第一天了,想了十年,十年也未动。”
  凉钰迁抬手掭饱笔,“她今日本欲问我是否愿取你代之,让我噎回去了。”他抬了抬眼皮,“这回恐怕要来真的,你最好赶紧。”
  符柏楠翻了个茶杯,“这几日言官闹得很凶,况且那事急不得。”他端起杯随意道:“下次她再问,你可以应承下来。”
  凉钰迁嗤笑一声:“应承了做甚,接你手里那帮脏棋?我看不必了。”他复又低下头去:“还有那群言谏,一个两个脑生反骨,挨了打还视为荣耀,你叫手下人侦得消息半路逮了最好。皇帝烦了,剩下五日若再有上谏的……”凉钰迁看了他一眼。
  符柏楠半边面隐在茶碗后,低声道:“我知道。”
  凉钰迁动作一顿,蹙眉道:“若百官有何动作,我可不会替你进言。”
  符柏楠森然一笑,“我知道。”
  凉钰迁完全停住了。
  片刻后,他道:“你早知晓这些时日要生事端。”
  符柏楠放下茶杯,不置可否。
  凉钰迁搁下笔,“既已知道,你为何不防?”
  符柏楠掸掸袖道:“即无动土私府,也会有它事弹劾与我,既然事端起因瞬息变化,又如何能防得住。再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起身道:“今日就到此罢,久留惹人生疑。”
  凉钰迁不再多言,右手抚抚鬓角,卷起书卷:“给我掩上门。”
  门格开合。
  符柏楠很快离开司坊,在宫道上徐徐行了一阵。天又飘起细雪,落在厂服之上,他望望天,停下了。
  不多时,细雪落了一身,乌沉袖上趴着素白,一点两点,轻而静。
  符柏楠缓缓伸手,指尖刚触,那白便消失无踪了。他垂眸盯着袖上反绣的暗纹,宫灯下,刚才那一两点白雪如不曾存在一般。
  冷风夹刀呜呜啸着,在宫墙间穿行,四面八方朝他而来,卷起披风,钻入袍角。
  符柏楠不自觉紧抿起唇,闭了闭眼,他唤出跟着的厂卫道:“我还有事,你叫他们先回去吧。”


  ☆、第十五章

  宫靴踏雪,过而无声。
  符柏楠克制不住地走得飞快。
  打过三更,已进入后半夜了,风雪愈发大起来。他未提灯,独身驰行在凉夜无人的巷子间。
  瓦市愈发近,他已在朦胧中见到那条街口了。
  符柏楠又疾行几步,万籁无声中,忽然一物破空扎来,划破他脸颊。这突发之事全在意料之外,他堪堪避过,却又有两三只从四处扎来。
  符柏楠脚不停顿,迅速转入旁边窄巷,腰间钢鞭猛出,鞭尾一甩打出片雪幕。
  钢鞭映光与异物相撞。
  他边退边打,动作不停,来人下饺子一样冲入雪幕,雪起雪落,地上多了五只断箭三个人影。
  这些人连他十招都吃不住。
  符柏楠一收鞭提气跃上屋檐,追着逃窜而走的黑衣人猛驰几丈,挥鞭破空,那人扭头挥剑抵挡,一放一收,符柏楠钢鞭脱手。
  对方似乎大感意外,停顿了一瞬。
  这瞬息之间,符柏楠袖中左手猛挥,极轻的“哧”声后,那人惨叫一声倒在檐上,屋上积雪簌簌落下去。
  符柏楠走过去将钢鞭收回腰间,提起那人衣领,收了打出的薄刃跃下屋檐,将人扔在地上,冲循声晚来的厂卫淡道:“锦衣卫断不会如此轻看本督,必不是他们的人,带回去审清楚。”
  厂卫拎起人领命而走。
  符柏楠在无人的空巷中默立许时,直到周围一切寂静许久,才咬咬牙,缓缓吐了口气。
  他提步,仍向瓦市而行。
  身后站过的雪地上,留下两三点血迹。
  白隐砚房里还亮着灯。
  知道这点时,符柏楠站在院落中,悠长无声地出了口气。
  他有些松散的站在那,望着那不稳定的微光,渐渐出神起来。
  没有人打扰他,符柏楠也没有进去的打算。他跃墙入的院,只要不扣门,她不会发觉他在这。
  他只怔怔地看着。
  片刻,他缓缓抬手,指尖在薄软的窗纸上轻触。
  窗纸是暖的,窗里想必也是暖的。
  微光映透,惨白垂垂抚过万千枝头,枯骨深插入土,簌簌捧起月下幽花。
  方才激战时的热已消耗尽了,溅在身上的雪化进衣服里。除了指尖一点,符柏楠浑身上下都是冷的。
  天地都静着,时间早忘了行走。
  不知何时,雪也停了。
  符柏楠收回手,掌成拳,握在掌心的指尖在冰凉中暖得发烫。
  他敛下眉眼,喉头滑动。
  白隐砚清早启窗开门,顶起轩窗,却见白雪盈院,檐下三点鲜血,两只脚印。
  静默许时,她连同落雪扫去了那点痕迹。
  符柏楠这天到东厂到得很早。
  他脸色很差,目下有少眠和失血的青败,但谁都能看出来他心情很不错。
  上头的心情好到能让手下人看出来,这就是能讨着赏的日子。
  他一路进厂,符糜符安两人赶着过来请安,平日不多话的符九也多说了两句。
  几人一路过了影壁往隔院的厂狱走,到门口时正见着俩守门的支着个小桌下棋,符肆背着手站在边上看。
  仨人见符柏楠过来连忙抹了棋局起身,他伸手示意坐回去。
  “继续下吧。符肆。”
  俩看门的坐下,有一个明显不乐意,抹了的局他还差五六步就赢了。
  符肆应声跟入狱中,不待符柏楠问他便说道:“主父,昨日那人问出来由头了,是个杀手,雇他的是御史台的几个六品官。”
  符柏楠嗤笑一声:“蠢货。把那几个芝麻官儿牵头的抓回来。”
  符肆迟疑道:“可是主父,其中一个是徐贤的亲近门生,若这么做了,怕是要出乱子啊。”
  符柏楠道:“我心中有数。”他偏偏头道:“小九,你叫上十二和十三,多调人手,厂周围的巡逻严些,近日但凡有事露头,不打只压,务必让它拖到长休皇上上朝之后。”
  “属下遵命。”
  符柏楠走进牢房尽头,上下打量了一番那杀手。
  那人十指入针,嘴角有绿液,光裸的脚趾掀去了十个指甲,泡在盛满盐水的木盆中,身上除了符柏楠扎得半寸刃痕,再无一丝伤口。
  干净讲究,东厂作风。
  他气息奄奄地垂着头,距离被捕到此时不过三个时辰,可看见厂卫的靴尖时,他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含糊地告饶认错。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酸腐味。
  符柏楠抽出帕巾遮掩口鼻,低声问:“谁的手笔?”
  符糜笑嘻嘻道:“回主父,是小的和小安子一块审的,咱们可都是您教出来的,不费大劲儿不见明血,和锦衣卫那群猢狲儿不一样。”
  “嗯,很利索。”符柏楠摸出三张大额银票随手递给他,“今日没你俩事儿了,歇着去吧。”
  “哎哟!谢主父!”
  “谢主父赏!”
  符糜和符安两人拿着银票,欢天喜地的退了出去。
  符柏楠唤来一人,吩咐道:“给他腰上包扎起来,谁找来的,扔回谁府里去。”
  言罢转身而去。
  符肆猜不透他心中打算,却并不敢多言。
  符柏楠回到屋中,净手后处理了些厂务,临及正午时,他唤来符肆道:“去准备些黄纸烧酒。”
  符肆一怔,即刻了悟道:“随时有备,主父明日几时去?可需属下备车?”
  符柏楠摇首:“同往年一样。”
  符肆领命而去。
  当夜,符柏楠宿在了东厂。
  第二日清晨,他更衣简装,换了一身肃白,一人一马一壶酒,出了门。
  天很早,晨风凛冽,符柏楠方出厂门,抬眼便碰见正往这走的白隐砚。
  两边照面,互相都是一愣。
  片刻后,符柏楠牵着马走去过,低声道:“有事?”
  白隐砚本已欲言,听到他难得算得上温吞的口气,却又停住了,许时才禁不住道:“你怎么了?”
  话问完,她自己先笑着摇头:“也并无大事,昨日忙,没抽出空,今日开始我店中休业三天,就来看看你。”她偏头打量他,“你伤好些了么?”
  符柏楠动作一顿。
  白隐砚见他如此,笑笑并未说破:“昨日你们手下去我那吃饭,跟他们聊了一会儿,听说你被皇上罚了。虽然是两三日前的事,但我还是有些挂心。”她举了举手中食盒:“想给你送点药膳。你既有事,我便递进门里去,你回来再用罢。”说着便要绕过去。
  你打算去哪。
  你为何穿白。
  你怎么拎着烧酒。
  你要不要现在吃饭。
  这些,白隐砚一句都没问。
  她知情知趣到令人生不出半分推拒。
  符柏楠看着赶眼色过来的小太监接了她的食盒,忽然伸手拿了过去,“我还未用早膳。”
  白隐砚愣了下,道:“盒中有汤,你若骑马,会颠出来的。”
  符柏楠利索道:“那便不骑马了。”
  “……”
  白隐砚和他相处这些时日,首次不知该如何接话,半晌才道:“你……怎么了?”
  符柏楠自嘲道:“什么怎么?”
  白隐砚没言语。
  他将马缰递给小太监,思虑片刻,吸口气道:“你今日若无事,随我来一趟罢。”
  牵着马的小太监刚走到门槛,耳风刮进这句话,脚下一滑,差点一头抢在厂门口。
  白隐砚却已反应过来了,四望了一眼,勾唇点点头,裹了裹氅子,两人上了路。
  她和符柏楠都不是爱说话的人,话少,也准,迎来送往只是为活着,真正生活时俩人都不愿消耗精力,多费唇舌。
  两人一路自北出城,过城门时,白隐砚见提督少监边上坐了个锦衣卫的人,自然地与符柏楠拉开距离,隔了四五个人排查。
  出了城,她赶上缓步等她的符柏楠,两人仍默默而行。
  二人从清晨走到近正午,到了城北郊的佘山山脚。此山整座是皇家园林,禁军守灵,正南方睡着旧日的夏家先祖。
  符柏楠没用腰牌,带着她绕山而行。走至后山山间,两人愈行愈后,两刻过去,一座规模不小的陵墓在远处现出来。
  白隐砚提裙行上一段石阶,歇气时打了个哈欠。见符柏楠看她,笑笑道:“一上午没喝茶,不大习惯。”她随口问:“咱们去看望谁?”
  符柏楠但行不语。
  走了一阵,他低声道:“我养父。”
  “嗯?”白隐砚顿了顿,“此处……是皇家陵园吧?”
  符柏楠有些肃然道:“我按宗亲之制葬得我父,不违制。”
  “……”
  白隐砚默然片刻,忍不住笑出来,边笑边叹了口气。
  符柏楠看她一眼,低头抿了抿唇。
  两人一路往上,行上山腰,白隐砚踩了块活石脚下一滑,符柏楠想也没想扶了她一把。
  两只手迅速紧扣在一起,他浑身一紧,立马想要抽手。
  白隐砚忽然道:“符柏楠,我的鞋好像破了。”
  她抬眼迎上他的视线,狡然笑道:“没想今日会走这种路,穿了绣鞋。”她看着他僵硬的脸色,凉凉补充:“脚也有些疼。”
  “……”
  符柏楠那只手,终究还是没能抽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又走了一阵,墓葬就在前方,符柏楠垂头看着路,突然低声道:“你……可以在此等我。”
  白隐砚提裙拾级,语气没什么变化:“一会能允我也敬一杯吗?”她偏偏头,“烧酒。”
  白隐砚感到握着的那只手紧了紧。
  她抬头看他。
  符柏楠似乎有话要讲,刚张口,面色却忽然一变,拉着她的手也松开了。
  白隐砚顺他视线看过去,亦沉下脸色,快步跟上符柏楠。

  ☆、第十六章

  坟让人刨了。
  远看还不甚清楚,愈往近处来愈见骇人。
  汉白玉石制的墓碑断为两截,凉砖砌成的圆顶拱口被尽数扒开,下方仿古制的墓葬入口门洞开,墓道前躺着两个提督的小太监,尸身已凉,守灵的太常寺官不知所踪。
  烧酒落地。
  符柏楠跨过尸身,迅速走进墓道中。
  白隐砚跟在他身后,借着长明灯一路前行,但见之处能毁之物尽被毁,灯油洒地,壁画被剑痕划花。
  再往里行,地上断续出现了些被撕烂的陪葬佛经,长卷,竹简。
  符柏楠一路走得极快,拐外抹角打消了所有机关,快至主墓时,地上开始出现大量散落的珠宝玉器。
  二人过了个转角,行至主墓室前,符柏楠猛然停了脚步。
  白隐砚跟在他身后,猝不及防,险些撞上他。她侧身前看,不禁停了呼吸。
  地上是具白骨。
  华服散乱,骨殖分离。
  符柏楠脚下生根,定定的站在原地,浑身微抖。
  空气沉得压人。
  墙壁忽然发出几声刺耳的咯吱声,白隐砚侧目,借光见到他五指深插入墓墙,生生抓碎了凉砖。
  沉默良久,符柏楠忽然笑了一下。
  “……哈。”
  他轻声温语:“干爹,你嫌这儿风水不好,儿子给你换,可你自己往外跑,这就不好了。”
  符柏楠声线本就雌雄难辨,平日言语他都是刻意压着声音,这几句话语一时婉转,语调极尽温柔,微光中的眉眼阴冷,面目森然。
  白隐砚吞咽一下,顺着他道:“嗯,老先生,您这样晾着要着凉的。”
  符柏楠猛然转头紧盯住她。
  白隐砚被他视线中那股阴鸷骇了一瞬,深吸口气,绕过他走到白骨前,蹲下身敛起散乱的华服道:“老先生,躺在这总不是办法,我先和您儿子一起把您送回去,您看行吗?”
  语落她停了停,仰头迎上符柏楠的目光。
  “……”
  空气又归于岑寂。
  默立许时,符柏楠缓缓走到她面前蹲下,亦垂下头去。
  墓中明暗,他隐在灯影与灯影间。
  灯火来去,有一瞬映出他半边面孔,白隐砚隐约看到三分悲戚,七分罗刹。
  良久的黑暗中,她听符柏楠低声道:
  “干爹说好。”
  白隐砚和符柏楠摸黑把符渊的尸身搬回了棺椁中,收敛好地上残缺的财物,两人合力将棺盖合上,推回棺床。
  待再出墓道时,天已近黄昏了。
  金乌沉寰,符柏楠站在墓碑前静静看了很长时间。
  将碑扶正,他转身道:“走吧。”
  二人顺原路下山后,符柏楠绕去帝陵边,强借了太常寺的马。
  那马本是用来守灵通传的,帝陵常年有太常寺的守陵官看着,常制还有从宫中拨去的六个督调少监。
  守陵的不认识符柏楠,督调可认识,二话没说就把马给了。
  符柏楠牵马出来,白隐砚也不避讳,翻身上去,二人疾驰回城。
  入城时天刚擦黑,两人在城北岔路分手,白隐砚下马时,看了眼符柏楠的后腰,忽然问道:“你何时再回东厂?”
  符柏楠在马上俯视她。
  白隐砚一反常态地追问:“我知你一会儿定要进宫,回厂里的时辰不需要准,差不多就行。”
  符柏楠沉默许时,言语从牙缝中挤出来。
  “天明。”
  白隐砚点点头,未再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符柏楠没有细想,也没有精力细想。
  他拍马而去,疾驰间差点直冲入玄武门,若不是紫禁黄门儿眼拙,远远儿只看见马上的配饰没认出符柏楠,他就冲进去了。
  守灵马入禁,是大不敬。
  被拦驾下马时,符柏楠脚一软,险些跪在朝谒的汉白玉长阶前。
  “督主!督主仔细您身子。”
  黄门儿赶着过来扶住他,手搭在后腰上,再拿开沾了一手的血,吓得赶紧跪了下去。
  符柏楠扫了他一眼,苍白面孔映在宫灯下。
  “你是凉钰迁的人,”他声音有些虚弱,语气却极厉,“传话去,叫他去司礼监等本督。”
  黄门儿领命跪去。
  凉钰迁到司礼监时,推门看见符柏楠手虚撑头,执着烟杆儿倚在春榻上,边上躬身立了个正低语的厂卫。
  见他进来,那厂卫停话施礼,符柏楠动了动指尖。
  待他下去,凉钰迁阖上门道:“听人说你差点驾灵马入大内。”
  符柏楠没有接话。
  凉钰迁转过身来,“现下锦衣卫必然也知道了,明后日言官那估计又要给你添一笔。”他坐下掸掸袍角,“把烟熄了罢,当人闻不出你身上那血味儿。”
  半晌,符柏隔着绰绰烟缕睁开眼。
  “凉钰迁。”
  他轻飘飘道。
  “徐贤派人掘了我祖坟。”
  凉钰迁浑身动作全停了。
  他愣了半天,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双手成拳。
  他松开指尖,声音有些急:“何时的事?你不是早知会生事端,这种大事为何不防?”
  发墓剖棺,曝尸于众。
  符柏楠道:“昨日。我今日才知,若不是祭祖知道的还晚。”他手虚撑着头,轻声道:“我本在厂里备足了冰水凉烟,若无此事,他原是该纵火烧我东厂的。”
  红尘之轮滚滚而碾,记忆线索纵横交错,牵了这根,动了那根,变之又变。
  防?怎么防。
  他拿开手,看着凉钰迁,淡淡语声听不出情绪。
  “我要他死。”
  凉钰迁立时道:“符柏楠。”
  符柏楠眼风不动。
  凉钰迁道:“他徐贤和内阁磐嵩是姻亲世家,他儿子又在宫中宫位不低,那六个老头儿本就是铁板一块,你这么干了,内阁也不会袖手旁观。”
  符柏楠语气不变。
  “我要他死。”
  凉钰迁揉揉额角,有些激进道:“徐贤门生众多,翰林那一批太学更是直硬,平衡本就岌岌可危,你这么干六部必反。”
  “……哼。”符柏楠轻笑一声,“你说的不错。”
  “那你——”
  “但我要他死。”
  凉钰迁忍不住道:“符柏楠你失心疯了吗?本就站在崖上,还上赶着推自己!再说你若按制,规规矩矩葬了你干爹,哪还有——”
  “凉钰迁!”
  符柏楠猛将烟杆儿拍在桌上,翠玉的嘴儿碎成几段。
  凉钰迁自知话过了头,迅速停嘴。
  符柏楠微眯着眼,一字一句道:“凉钰迁,我要他徐贤死,你帮与不帮,都改不了这决定。”
  凉钰迁迎着他视线,二人对视良久,他转开视线。
  “先拟诏吧。”
  一切发展的极为迅速。
  清晨,符柏楠引司礼监东厂内行厂,各处司刑、少监、提督校尉,在椒房殿外跪了一地,一个时辰后,薛沽等阉党亦赶来帮腔,夏邑年终于摆驾御书房。
  御驾前凉钰迁与符柏楠争执一番后,“勉强”替他说了两句,大殿里期期艾艾哭声一片,众宦官俱哭诉今日大贤带头剖棺发墓,明日便敢当街挥刀杀官,若此以往,世事大乱。
  宦臣哭得如丧家之犬,姿态委屈又低俯,加之掘坟曝尸实是极重的侮辱,夏邑年心中本就有倾偏,谁知此时有太学生闻讯,未经通报便直闯入殿,替徐贤喊冤。
  连日来夏邑年早烦透了士大夫的这副做派,此刻火上一浇油,旨意没过脑子,立时命禁卫带徐贤下狱,又拨了人手重修符渊的陵墓。
  “后续之事交你处置,余下四日莫再来烦朕!”
  “陛下圣明!”
  “恭送陛下!”
  山呼海唤的赞颂中,符柏楠伏在大殿金砖上,泪痕未干,跪送夏邑年。
  诏书早已拟好,出了御书房,符柏楠边行边抽帕擦面,凉钰迁自后面背手而来,与符柏楠擦身而过时,他讽道:“督公真是收放自如,本公自愧不如。”
  符柏楠冷笑道:“凉司宫哪里的话,这都是本督真情实感,句句泣血啊。”
  凉钰迁低嗤一声,领着身后一众宫人越过,行远了。
  符柏楠将帕巾收入袖中,深吸口气,吩咐道:“符肆,调拨人手,正午时随本督去玄武门。”
  “是。”
  接下来的事,便与预料没什么出入了。
  徐贤下狱,太学生闻讯,以刘涛为首的数千人等诣阙上书,长帛中曰愿琼首系趾,代徐贤受罚。
  其门生亦脱冠披发,正午时分群跪凌霄殿前,撒落落百十人,跪了一地白玉长阶。
  可皇帝看不见。
  符柏楠率人将前殿宫门闭锁,禁军持仗,面朝外,将跪着的太学生团团围起来,他自领人入圈中,劝诸位大贤保重身体。
  相谈了半盏茶的功夫,走了三分之一,又谈了一会,剩下一半也走了。
  余下的二三十人,符柏楠命手下掩面封口,请到厂狱去单个交流。
  “聊”到了中午,大部分也都回去吃午饭了。
  最后只剩刘涛徐盛,一个徐贤的嫡亲门生,一个徐贤的表家远亲。
  二人宁死不低头,被绑上刑具时,刘涛冲符柏楠身上狠狠吐口唾沫,大吼道:“你这混肴正邪,假公而私的阉宦!扣杀忠良,谗言弊听,妖惑人主!皇上不正君道,不明臣职,我大夏河山落在你这等妖人手中,国将亡矣!国将亡——啊—————!!!”
  拇指指甲被仔细拔除,烧红的烙铁夹上甲床,不消片刻,唾骂便只剩悲鸣。
  拇指,食指,中指……
  十指都被细细照顾后,符柏楠示意停下,偏头望向一侧的徐贤。
  “徐大人。”他撩袍蹲在徐贤面前,温柔托起他下颌,“您看看,多疼啊。”说着他嘶地抽了口气,“光看心里就通通乱跳,本督可受不了这般酷刑。”
  他柔声道:“徐大人您呢?”
  徐贤咬牙骂道:“阉狗!要刑便刑!要杀便杀!”
  符柏楠溢出串低笑:“杀?本督怎么舍得徐大人死啊。”他掐着徐贤的下巴,极温和地说道:“徐大人,您还得供出同党来才行啊。譬如谁帮您发棺,谁告知的你,我父墓中机关掣所在,又是谁……”
  他手愈捏愈紧。
  “指示你抛去了我父的宝贝!”

  ☆、第十七章

  【咔】
  徐贤的下颌骨碎了。
  凄哀的低鸣在狱中响起,一旁的徐盛喊道:“妖人!一切与叔父无关!杀剐俱冲我来!”
  符柏楠视线猛移,符安迅速上前,用绸封起他口鼻,掐住了喉管。
  绸布孔密,通气本就不够,又被卡住咽喉,徐盛不多时便眼前发黑,将要昏过去时却又倒上两口气,呼吸将断未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符柏楠看他片刻,忽而挑挑眉,落回目光。
  “徐大人。”
  他轻笑道:“本督忽而想到,徐大人这般铮铮铁骨不肯就屈,想来是咱们双方,互相了解的不够。”
  他给徐贤理好汗涔涔的鬓角,柔声道:“不若就让令侄和徐大人您了解了解,我们这些阉狗每日是怎么过的,好不好?想必那时,本督提的问题,徐大人定能直言相告了。”
  他在徐贤终于动摇的目光中站起身,抽出帕巾边拭手边道:“您放心,我东厂的刀手都是熟工,不会出人命的。做了之后,徐大人记得来我这儿领宝贝啊。”
  “符柏楠!符柏楠!!!”
  他在铁骨士人的悲戚怒鸣中转身,素白帕巾落地,官靴踩了过去。
  “上刑。”
  待符柏楠回到自己屋里,天已经亮了有一会儿了,钟点上说清晨也不算,说正午离着还远。
  他斜靠在软椅里翻奏折,左边厂狱隔着两堵墙,从他落座哀嚎就没停过。
  听着那声音,符柏楠批红批得很顺。
  坐了有一会,门外有人扣响,符肆推门进来。符柏楠扫他一眼,随意道:“事儿办好了?”
  符肆点头:“太常寺拨去了两百个人,咱们兄弟又去了两百个,十三十七带人看着,开春就能给老祖修回来。”
  “嗯。”符柏楠出了口气,合上奏折,压着眼看桌上:“什么东西。”
  符肆将手里托盘搁下,边往外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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