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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难江山-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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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是看刚才飞奔过去那场热闹戏;转回眼,便看见了这边。
符柏楠微眯起眼。
“阿姐;进来吧~”他朝白隐砚晃晃手中的墨玉笛。
“我吹笛子给你听啊。”
蜀地南语搀着官话;软得滴水。
白隐砚礼遇地笑道:“对不住,我与人一同来的。”她向旁伸手一捞;想拉住符柏楠指尖,却发现他收掌成拳;掰不开。
回过头;符柏楠面无表情地站在灯影中。
那小倌微抖着肩;笑声滴滴答答玉珠砸银盘。
“那就把他也拉进来啊;我不仅会吹笛,还会吹箫呢。”他走过来;当风的衣摆起起落落;衣袂上镌绣的一首《玉树后庭花》墨字飒飒,讽刺得耀眼。
他拉住白隐砚一只手,眸光舔了符柏楠一眼。
“来嘛~你们这么好看,我跟阿爹讲,算你们便宜些。”
白隐砚还未言语手便被人劈手夺过,抬起眼是符柏楠的笑颜。
“如此盛情实在当不起,毕竟咱家无‘箫’可给人吹。不过咱家倒是认得些人,有得些手下,现住在城中,人也不多,两万而已。”他笑道:“咱家看你去找他们彻夜丝竹很是适合。”符柏楠语调温柔:“放心,价钱会公道给的,若公子不得满足,廊中还有八千匹好马。”
“……”
那小倌的笑自符柏楠第一声自称出来便消失了,停了片刻,他叹口气收起笛子。
“师妹,你怎么和个阉人搅合在一起?”
这句一出口,声调低沉浑厚。
二人双双愣住。
停了片刻,白隐砚有些绊磕道:“三、三师兄?”看着脸孔和衣服样式,她不确定地问:“白岐?白岐还是白徳忱?”
“是我是我,衣服是我请老四做的。”白岐不耐烦道,为了证明一句话换了三个声线,男女交织着。
白隐砚对他笑起来,“大巧合,在这碰上师兄。”
白岐亦笑了笑,道:“是没想到,见你在这便逗一逗,结果你没认出我。”他看了眼符柏楠,“方才匆忙没想起来,还真是东厂督主。”
白岐认出了符柏楠,符柏楠也认出了他。
“‘学舌鸟。’”他抿着嘴,“你果真是男身。”
白岐叽叽咯咯地道:“督公好眼力,正是奴家,奴家还未谢过上回督主的三袋小黄鱼呢。”
“……”
符柏楠没有接话。
白岐环起手,偏头看看白隐砚,“你这是怎么?”他努努嘴,“任务啊?”
白隐砚回过神来,温道:“我又不是师兄你,开个小馆子的有什么任务可做。”她反手握住符柏楠。
“我跟他过。”
“……”
四周一片死寂。
静了片刻,白岐难以置信地笑了一声。
“阿砚,你疯了吧。”
白隐砚紧了下眉头。
“师兄。”
白岐又看了眼回归面无表情的符柏楠。
“阿砚,这事儿要是让师父知道了,她要么觉得是你疯了,要么认定是她疯了,按照她的脾气,我看后者的可能性不大。你想好了?”
白隐砚淡淡道:“这有甚么可想的。”
白岐听出了她的态度,但他极好的控制住了表情,他就是以此为生的。
白岐道:“你跟他?”
“是。”
“定了?”
“是。”
“那修涼怎么办?”
白隐砚道:“我活我的,他活他的,有甚么可怎么办的。”
白岐看着白隐砚。
停了一会,他道:“上次赴京,我该顺道去看看你的。”
他的语气像惋惜误入歧途的晚辈,正道一生,错一错眼珠的功夫,便踏歪了行路。
白隐砚又蹙起眉,这次没有松开。
“是。”
她淡淡道:“可惜了,下次再来我请你吃面。不过我不随时都在,到时若馆子里找不见我,你可以托人带信去东厂。”
话刚落,她感到符柏楠的手动了动。
白岐脸上终于克制不住地出现一个荒谬的表情,“阿砚,你冲我示威没用的,师父那过不去就是过不去。”
白隐砚深吸口气,“我会自己同师父讲的。”
白岐张口欲言,背后二楼忽然传来高呼:“墨卿——上来——张公子点——!”
他即刻转身,又换回了那副缱绻柔色。
临进门前,他沉声冲白隐砚道:“晚些时候我去找你。”言罢进了那灯火辉煌的温柔乡。
白隐砚目送他消失在欲色里,轻纱没入群英百艳。
“……回去罢。”
她垂下眼睑。
回程变得极为漫长,方才吃过的辣油凝在喉咙中,堵住了呼吸,堵住了思想。
动荡不安。
白隐砚觉得自己脑中思绪万千,回过神来,却又什么都没有。偏偏头,符柏楠负手走在她身侧。
他们都不是多言之人,他什么都没说。
客栈远远的在前方了。
“……符柏楠。”
白隐砚忽然道。
他侧首。
“有人说过你很不爱讲话么。”
符柏楠嗤笑一声,表明了态度。
白隐砚扯起嘴角,“你怎的越发懒了。”她手伸到他身后,拉过他四指,松松握着。
“刚见面时,便是话不投机你也要多讲几句,现在一声冷笑就了了。”她盯着地上的影,晃了晃胳膊,牵在一处的影也随着晃了晃。
“你真当甚么我都读得懂么。”
“……”
静默许时,符柏楠开口:“那你说。”
他语气少见的不抬不落,缓和着。
白隐砚笑了一下。
“我看看啊……”她吸口气,抬头望远,“我旧年长住通州,成人礼时,师父告诉我,我原籍在苏州,当年因家中想要个男儿,而我身为女身,不及半岁祖父便谎称我先天有疾,弃在井中,是她将我捡上山养大的。”她偏偏头,“说是如此,可惜我并不知自己是否真是苏州人士,她——”
“……弃在井中?”
符柏楠打断她。
白隐砚听出了他话中压着的隐意。
“啊……师父说,她在捡我上山之前已杀了我祖父,虽不知真假,但此事你不要挂心。”
“……”
他扁着嘴角扭回头去。
二人跨进客栈,和掌柜打了个招呼,缓步上楼。
进了屋,白隐砚取出自己的壶泡了茶,又给符柏楠沏上另一些,二人守在桌旁。
白隐砚继续道:“后来……就是在山上生活。抓周岁那天我拿了本菜谱,于是十几年学厨,后来下山游学,又去了京城左扎右打,在瓦市开住白记。”她低头摸摸青裂的壶,“再后来就认识你了。”
屋中静了一会,符柏楠道:“你同‘学舌鸟’是师兄妹。”
白隐砚点头,“我年龄小,排第六,白岐是老三。”
符柏楠抿了口茶,默然不语,沉默中却透出些不信然。
白隐砚笑笑道:“其实知事后我也觉吃惊,我们七个虽各有所长,师父却总好似天神,甚么都做得好,甚么也问不住,我们一生到底,终究也只学她个皮毛。”
她似有些怀念,笑容很美,却也厌倦。
“师父喝醉时总同我们讲,说她曾是旧乡的‘双博士’,甚么学位的,撒落落念了三十年马上搏功名了,又要同娇妻去甚么‘美利坚’结婚,却被一次醉酒弄来这个‘鬼地方’。”她缓缓地道。
“她总是讲,每次都讲。”
符柏楠手边的茶停住,“妻?不是个女子么。又还甚么‘美利坚’,结婚的。”
白隐砚摇摇头,“结婚就是成亲,其他些旧事师父不愿细讲,我们也不多问,但她没遮过自己是磨镜。我们都猜她大抵是仙邦哪国的天人,本有大好风光,结果被神雷一道劈下来受难,渡厄了我们就回去。”
符柏楠饮了口茶,“那她渡厄你们了么。”
“……”
白隐砚忽然沉默下来,微垂着眸,神色显出些疲惫。
半晌,她低声道:“世上哪有谁能渡了别人呢。”
“……”
符柏楠亦垂下眼睑。
他不堪再直视白隐砚此时的神情,怕若是再望上几眼,便要禁不住反驳她,告诉她是有的。
现世就有两个例子,一个渡人,一个皈依,两个人他都识得。他们就坐在这屋中,为向一个面孔变化万千的阻力,宣战一些荒唐,静静等待着。
可他终究没有开口,或者说,没有敢开口。
世上是没有菩萨的。
当那个阻力出现在窗沿,用另一幅完全不同的面孔叫着白隐砚时,符柏楠在心中这样想。
塑像都是塑像,菩萨不是菩萨,且连他这样的人在京郊都有生祠,可见当初那个菩萨,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不然为何诚愿许生,都还要香火钱。
可当符柏楠侧首,看白隐砚强打精神同白岐言语,话起话落,来往间紧扣着手中的壶,桌下的手还是忍不住抬了抬。
这没任何用。
他想。
这荒诞不经。
她图谋不明,过往不明,前路也不明。
手还在向前伸。
他是个阉人。
“……”
终于停下了。
下一刻,他半空的手被人猛然攥住,有些紧,那只手因长久扣着壶壁掌心滚烫。
符柏楠抬首,发现白隐砚并没有看过来。
他几不可闻地笑了一下,执起杯抿了口茶。
接着,他听得对面白岐叹了口气道:“你都听见了。”
四周静了静,屋外忽有人干笑两声道:“是听见了,不过在这之前……三弟你快来救我一下。”
☆、第三十三章
因着完全不同的缘由,屋中三人均是一愣。
白隐砚最先反应过来。
“修涼?”
她起身拉开窗探身向上望;看见檐上三四条黑影,刀架在一抹白衣人影脖子上,来人正是白修涼。
他咧嘴冲她轻轻摆摆指头,“哟;阿砚……嘶;疼疼疼;兄弟你轻点啊。”
白隐砚张了张嘴;回头看符柏楠。
揣着袖子走到窗前;符柏楠探头看了眼;眉目一停;接着挥退了四周的厂卫。
白修涼揉着脖子跳进屋;和白隐砚同样一身素色,身上纤尘不染。
他先笑嘻嘻地冲符柏楠道:“多谢啦。”接着夸张地大叹了口气;抬手结结实实抱了白隐砚一下。“阿砚;有半年没见了吧?你是不又胖了?”
白隐砚哭笑不得地推开他;靠向面无表情的符柏楠,白修涼这才回过神来;拱手道:“冒犯冒犯;惯了,忘了现在阿砚许了你,多包涵啊。”
“……”
符柏楠紧了下眉头,看向白隐砚。
白隐砚转头对白修涼道:“修涼,你讲官话吧。”他做了个恍然大悟地样子,换回大夏官话:“哦,我倒把这也忘了,你听不懂我们讲的话。”他亲兄弟似的拍拍符柏楠的肩,“我每次见阿砚给习惯了,不记得,抱歉啊。”
符柏楠拂去肩头的手,淡淡道:“不必。”
白岐叹口气道:“二哥,你坐下。”
短短五个字,已将对白修涼的态度摆得很明显了。
没心没肺的小儿与蒙了心的闺女,在以大家长自居者的眼中没甚差别,都是一样的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四人围桌坐定,白修涼伸手打怀中掏出点心搁在桌上,自己拿了一块,“吃吗?”他环视一圈,右颊凸起个小鼓包。
“……”
众人不约而同地沉默。
白隐扯了下嘴角,率先道:“修涼,你怎么在这?”
“哦,我和……咳咳,咳……”他答道一半,让口中的点心呛住,看也没看便抓起桌上的壶仰头灌了两大口。
好容易冲下去了,他低头看了看,做出个哑然的样子,似乎才发觉劈手夺的是白隐砚惯用的那只。
符柏楠抿着唇坐在灯影里。
白岐取了帕子给他。
白修涼接过随意擦擦,歉意一笑,继续道:“我本来在杭州等着给你炒的茶,三弟托人捎信要我来帮他,我又刚好空窗,想着挣点银子,就先过来了。”他冲白隐砚下巴微扬,“过一阵事儿了了还给你寄到馆子里去?”
白隐砚神色松了松,拿回壶,自然地嗯了一声。
白修涼似乎很开心地笑起来,肩撞了撞她,“哦~原来你还没和他一起住啊。”
“……”
符柏楠眼角一动。
白隐砚才反应过来被套了话,哭笑不得地稳住身子,方想斥白修涼几句,却欲言又止。
他想必并无恶意。
斥什么?
符柏楠忽而起身。
白隐砚仰头望他,背着灯看不清神色,只见得他两指长伸,提了她的壶道:“泡一天,茶乏了,我给你换一挂。”
“……”
白隐砚点点头。
门格开合。
白修涼又拿了块点心。
静了静,白岐开口道:“阿砚,你入川做什么。”
白隐砚道:“跟他来的。”
白岐蹙眉道:“你回去。”
白隐砚道:“为甚么。”
白岐道:“过两日此地有事要起,不安泰,回去你便不要再同符柏楠来往了,我和二哥会帮你瞒住师父的。回去吧,师兄是为你好。”
白隐砚平淡道:“嗯,为我好。”
白岐啧舌:“阿砚,你这是怎么了?”
白隐砚不语,只从眼帘上瞧了瞧他。
白岐被她坦然的神色一激,禁不住拍了下桌子,“自小到大我们七个里从来是你最省心,你这忽然是怎么了?怎地如此执迷不悟?”
白隐砚指尖在茶杯上滑过一圈,半晌,缓缓道:“杀人越货……便是任务所托,江湖规矩。但跟个阉人……”她抬起眼,“便是执迷不悟。”
“你明知师父不是这个意思!”
“可三师兄你是。”
“我——!”
白岐方要开口,夹在中间的白修涼左右一伸胳膊,“别吵别吵!”他咽下口中点心,一副有要事的表情。
二人不约而同一齐看他。
白修涼眨眨眼,捧过油纸包叹道:“这个真的超好吃!你们不吃吗?欸,这个词是不这么用的?‘超’能形容好吃吧,阿砚?”
“……”
“……”
三人在屋中又谈了小半个时辰,待白隐砚打开门送二人出来时,白岐的脸色谈不上好,却也没再多言。
站在廊上话别了几句,临了,白岐拿着斗笠面纱,有些犹豫地低问:“思缈她……有信与你么?”
白隐砚看他片刻,妥协下去。
“三月一封,老样子。临出京前半个月接到一封,说是在幽州谋生计,和戍边抗鞑靼的打成一片,来信讲被人玩笑着求亲,”她有些故意地顿了一顿,白岐握斗笠的关节立时发白。“结果让思缈踹了一顿,再没提过。她得意得很,还把这事儿当功绩跟我炫耀。”
“……”
白岐轻出了口气。
白修涼在一旁笑道:“小鸭子就是小鸭子,心思都用在功夫上了。”
白岐低应一声,声调里掺了很多东西。
他戴上斗笠,放下面纱后抹掉了现有的这张脸,嗓音也不再作伪。
“阿砚。”
白岐沙哑的本音如耄耋苍苍,气音和气音碰撞着,组成不流畅的字句。这是一切的代价,三人都知道。
“三师兄你说。”白隐砚道。
“……回去罢。”他伸出手摸了摸她头顶,“回京去。你还能过寻常人的好日子,别一朝孩子气,踏错了路。”
白隐砚听出他话中那些真切,心中动摇愈发大。她不能对答,只隐隐眼神垂下了头去,恰好错过白修涼望来的冰冷目光。
“我们走了。”
“好。”
送走二人,白隐砚在客栈天井找到了符柏楠。
他抱胸倚墙而立,长身隐在壁影里,手中烟杆袅袅,落了一地的灰。
她的茶壶就搁在身旁的地上,洗刷得干干净净。
白隐砚过去弯腰拎起来。
“不冷么。”她道。
符柏楠似有些未回过神,极自然地抽手和她握了一下,两方一触,二人都愣了愣。
白隐砚一下笑出来,僵戚的气氛一扫而空。
“看来是真不冷。”她将壶拎到符柏楠面前晃了晃,“不说去换一挂么,怎么洗刷得如此彻底。”她闻了下内壁,“还用开水烫了。”
符柏楠恶声恶气道:“弄脏了不洗涮干净,难不成让它脏着?若不是你打死不愿,本督干脆连壶带茶都给你换过,明日便随我一同喝贡茶。”话落撇开眼神。
白隐砚在一旁抖着肩,抑不住地笑。
“……”
符柏楠眯眯眼,条件反射想要刺她几句,张了张口,最终又尽数吞了下去。他低头磕磕烟杆,卷着垂穗儿往回走,只留给白隐砚一双微红的耳根。
有白岐的插曲在前,同屋而眠的局促被轻易压了过去。
符柏楠命人抬了张春榻进屋,搁在床榻之前,二人简单洗漱过后,各自合衣而眠。
吹过灯后,屋中静而暗。
两道气息平平缓缓。
白隐砚面墙卧着,没有放下帐幔。烟笼般的岑寂里,她望见床内束起的纱帐模糊的轮廓。
时间流淌变得难以感知,那轮廓逐渐被真正的暗取代。
她就是这时听到的响动。
春榻上的衣料摩擦声极轻而缓。
起身。
坐。
站。
裸足行步。
敛袍。
床沿下陷。
另一道呼吸缓慢地靠近,自上而下,一点一点,停在了她一臂之遥。
白隐砚没有动。
半晌,她感到发顶被什么触碰。它小心地拂着,沿着青丝自头至尾下去,末了,还理了理散乱的梢。
然后那呼吸便没了动作,只静静地落在那,落在距她一臂之遥。
白隐砚忽而涌起股极强的泪意。
毫无预兆地。
眼前黑渊深深,睁目闭目,闭目睁目,一切都只有轮廓,一切都隐在沉沉无光中。
可就在几个时辰前还对抗强抑的,不安的心魂,就这么收拢着归了位,安然地存俯回那把被打理好的青丝中。
白隐砚使力咬住口内的肉,却仍没压下,气息絮乱了几次。
她听见了。
他也一定听见了。
可屋中仍是岑寂,沉暗深长。
第二日晨起,白隐砚醒来时,符柏楠已经醒了。
刚起还不怎么清醒,她扭头见到懒在春榻上的符柏楠,没过脑子,脱口惊道:“督公?!你……”
两相目光一撞,这才勉强回神。
符柏楠忽然笑了一下,一副不怎么想动的样子,也没过脑子,懒散道:“又是这个反应。”
“嗯?”
“睡意初醒,见我在侧,你又是这个反应。”
白隐砚打个哈欠,含糊道:“督公何曾见我睡——哈……睡意初醒?”
“……”
符柏楠动作一顿,答不得话。
白隐砚也不多与他追究,拢好外衫下地,哈欠连天地去摸水壶炉子,脚步踉踉跄跄,还险些打翻了茶桶。
背后忽然插过来只手,枯长苍白,指尖松松抓了她空竹状的茶桶。
那手边舀茶边讽道:“拿个茶都能打翻了桶,一会蹲炉子守水燎掉眉毛,破了相,本督可不要你。”
白隐砚根本没听见,揉揉脸坐在桌边,有些呆地看符柏楠过茶起浮,一铺二铺行云流水。
他捏着柄过来,极自然地倾出半杯,两个杯子倒了三四趟,将温过来的茶推到她面前。
“别烫了舌头。”
谁这样叮嘱了一句,话语平铺直叙着,两分无意,三分绵绵。
白隐砚两手捧着杯,依言小口小口地抿。
大抵她平日的柔顺总透着若有似无的隐忍,而此时的白隐砚实在太乖了些,符柏楠坐到她对过,看了会她的呆样儿,乐了。
他伸手微挑她下巴。
“醒了?”
“……嗯。”
“真醒了?”
“嗯。”
“本督亲自大驾给你泡了茶,你不表示表示?”
“……”
白隐砚默默看着他,半晌又打了个哈欠。
符柏楠拇指食指虚捏着她下颌,左右看了看,语调慵懒。
“叫干爹。”
☆、第三十四章
白隐砚连磕巴都没打;竟真就乖乖地道:“干爹。”
符柏楠一下乐得更大了,嘴角恶劣得要挂上天去。
“再叫。”
“干爹。”
“再~叫。”
“干爹。”
“干爹待你好不好?”
“好。”
“那干爹早晨要吃桂花甜你做不做?”
“……”
白隐砚一口饮干了杯中的茶;捂着脸揉了一会,掐掐眉心;再开口便是含笑的调子了。
“干爹想吃;女儿我就做。”
“……”
符柏楠悻悻地收回手。
白隐砚又连灌两杯;起身伸了个懒腰,随意道:“今天怎么不去练武。”
符柏楠嗤笑一声:“早练完了。”
白隐砚望望天色,“卯时才过半个时辰吧。”她扭头,“怎么睡得这样少。”
符柏楠踢踢踏踏走回春榻前,歪倚下去;没个正形。
“惯了。”
白隐砚边束发边道:“师父说过;少眠易早死,”她拉着一把青丝打了个髻;“还容易秃顶。”
“……”
符柏楠瞪了下眼本欲回讥;见她满面认真,才发觉她并未玩笑;更不是咒言;她真的在劝他多睡。
他忍不住道:“你是不还没睡醒。”
“嗯?”
“……”
白隐砚打开门;吸口气道:“我去备饭。”一侧身,和气急败坏的十三撞个正着。
她不在乎这些,抬步要往外去,屋内符柏楠懒懒开口:“站住。”
白隐砚扭回头十三向着她跪在地上,才反应过来这话并不是冲她。
“跟着才出宫几天,规矩,都忘光了是吧?”符柏楠笼着宽袖,朝白隐砚扬扬下巴,“去,磕十个响头。”话落慢条斯理地补道:“要响。”
十三半个字不敢多言,膝行过来,砰砰十个响头磕完,再抬首额上一片青紫。
“属下冲撞主母,罪该万死!”
白隐砚摸摸他的脸,“起来罢。”她朝符柏楠道:“我让他去厨房帮忙做点事。”
“……”
符柏楠倚着榻,微阖上眸。
白隐砚笑了笑,扯扯十三,“走吧。”
转到院落,她借了客栈的后厨,又拉上符九小雨子几人劈柴吹灶。改刀起火,过油下料,烹煮上锅后,白隐砚趁空档给十三上了药。
十三性子活泛,额宽眼大,一副少年人撒落落的相貌,头上无端顶了块儿纱布,高起一截,来帮忙的几个看了都环着手窃笑。
“疼……疼,主母您轻……嗷!”
“别喊。”白隐砚拍了下他的脸,“不揉开好得慢。”
“那您就让它慢点儿好——哎哟!”
符九杵了他一下,“主母让你别喊,你就少废话。”
十三眼泪汪汪地求饶:“主母……”
白隐砚放轻动作,温声道:“方才怎么了?那么急。”
十三看了眼符九,垂下眼道:“……是军中的事儿……。”
白隐砚了然道:“我懂了,那一会去见你们主父,你慢慢地说。”她给他贴好纱布,“他睡得不安稳,又要操劳很多事儿,性子坏些,你不要记恨他,知道么?”
十三干脆道:“您这话哪儿说的呢,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再不识几个字,这个理儿还是记得牢牢的。再说了,主父罚属下,那是因为属下冲了您,失了规矩,应当的事情。”
他的态度如此理所当然,让白隐砚微微失语。
怔了几息,她勉强笑道:“那便好。”白隐砚起身,“来吧,咱们把剩下的也做好,你们主父好等急了。”
小半个时辰后,房门被推开,符柏楠一眼便从书册上缘看到了十三贴好的额。他扶榻起身,伸手帮白隐砚摆好桌,方坐下符九便凑过来附耳轻言。
他拿着筷子边听边对白隐砚道:“这是什么。”
白隐砚笑道:“你吃就是了。”
符柏楠把碗中的宽粉挑起来,又放下,撂筷子揣起了手。
符九又回了几句,他紧了下眉头,“管好你的人!”
符九立时躬身。
“是。”
符柏楠扫了眼十三,“你也是,打宫里出来的人,到哪儿也得守宫里的规矩,他的手下做错事,自有他王宿曲去教训。”
十三搔搔脸颊,“可是主父,王将军弄的这些事儿也太挤兑咱了……”
“忍着。”符柏楠挑眉,“使什么心眼儿,当这还是宫里呢?主将和监军起内讧,匪还剿不剿了。天大的委屈也给本督憋到回宫。”
十三垂下头。
“主父教训得是。”
见正事说完了,白隐砚道:“行了,过来吃饭吧。”
二人沉默着不敢擅动。
“来啊,别站着了。”白隐砚招呼道。
符柏楠出口气,闭了下眼,两人这才挨着饭桌最远端坐下。
“桂花甜呢。”
话又回到吃食上。
“那个饭后才能吃。”见他看过来,白隐砚温声道:“在锅上焖着呢,饭后才能吃。”重复一遍,一句话便说出了两个意思。
在他人面前,她总是很顾及他的面子。
符柏楠扁起嘴角。
“不爱吃也尝一尝。”她将碗推到他面前。
符柏楠勉强起筷,桌对头两个小萝卜头暗松了口气,迅速捧起碗开始扒饭,十三还边吃边悄悄跟她比了个手势。
白隐砚失笑。
桌上四五样菜,小碗中的宽粉只有两三筷子,符柏楠吃完皱着眉道:“你去买的?”
白隐砚不答反问:“如何?”
符柏楠嗤道:“还能如何,辛口难涩,昨夜不是尝过么。”
白隐砚笑道:“那便好。”她送了一口饭,在符柏楠目光中点点碗沿,“我做的。除了改了用油,别得都学了人家。”
符柏楠道:“既能原样复出来,又改些甚么。”
白隐砚慢慢道:“食摊酒楼里为了提鲜,大多用的炼油,凉了要凝在胃袋里、血行中,常食易猝死。许多其他的加料也是如此,积少成多,寻常人少注意这些。”
“……”
符柏楠手一顿。
符九二人扫了符柏楠一眼,默契地捧着碗起身,“属下告退。”
“去罢。”
待两人出了门,符柏楠不声不响,白隐砚看出他有话欲言,亦默默等着。
过了一会,符柏楠低声开口。
“能算计么。”
白隐砚抬眸。
“以食而杀,时辰上能做算计么。”
白隐砚含着筷尖思索片刻,道:“虽有误差,不太稳泰,但只要坚持几个月以上的填鸭进食,要时但凡喜惊悲叹,给予的刺激一大,人极易死,也看不出缘由。”言罢她淡淡添了一句:“若是病入膏肓之人,更容易。用这法子掌控她走的时辰比用药隐秘些。”
话方落,白隐砚的腕猛被人攥住。
顺着五指望上去,她正迎上符柏楠面无表情盯视的一双招子。
符柏楠的眉目总是多变,多笑多骂,多嗔多怪,唯少面无表情。他像条岔口极多的暗夜路,没有行示,亦点不得灯,大雾里行行停停,人就迷失了。
只是偶尔,这路也会收拢毒牙,敛起荆棘。
“……”
白隐砚缓慢地反过手掌,和他的握在一起,声音极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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