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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宫旧影-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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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
魏姝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她逃了出来,她要回大梁,回到魏国去,吃细美魏食,着锦帛彩衣,婢女随行,护卫如云,乘青铜轺车,配銮铃骝马,倚文茵鋈续,更可以心安理得的享受着白氏的保护和宠爱,不用忧心自己的性命,这才是公侯女该过得日子。
范傲觉得自己真的是犯错了,他连自己救出来是什么人都不清楚,他反应过来了,眼眸阴沉的说:“你不是说秦国有内乱?”
魏姝听着他的话,身子一僵,脑子里像是被雷劈过,轰隆隆的,芈氏要杀嬴渠,杀了那个温和清俊的少年,芈氏说过不会让他活着回去。
然而她转念一想,她救嬴渠是为了保自己的命,可是,她现在已经出了咸阳,只要能回到魏国,她就可以继续当她的公侯女,也就不需要嬴渠的保护,那他的死活也就与她无关。
她动摇了,可以享福,谁还会愿意去吃苦?
她犹豫着,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
范傲却没耐心了,急躁的不行,他一把扯过她的衣襟,把她整个人提到了面前,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他的力气很大,魏姝被提的垫脚,眉毛皱成了一团。
范傲的样子很吓人,好像准备着杀了他一样,眼睛里也在冒火,让人毛骨悚然,魏姝吓得磕巴,涨红了脸说:“我…我是魏女。”
范傲气的咬牙,魏女,他被她骗了。
他不是有心计的人,很容易信任别人,也很容易恼怒,做事不计后果,他最讨厌别人利用他,讨厌别人讽他没脑子,虽然他确实如此。
此刻他觉得自己被耍了,恼羞成怒,提着她的衣襟,一副要将她扒皮折骨的样子,眼睛猩红,咬牙说:“你要是敢骗我,我先断了你的髀骨,再将你送回秦宫去!”
断她髀骨,送回秦宫,那还不如直接杀了她,她怕疼,只是听他说,她就觉得自己髀骨已经断了,身子没出息的瘫软。
她扯着他的手臂,一边让自己得以喘息,一边呼哧呼哧的说:“我没骗你!秦国真的有内乱,芈氏要杀嫡长子!”
范傲又动摇了,狐疑的看着她,问:“当真?”
魏姝借机从他的手里挣脱开,退了几步,整理着自己的衣领,喘息着说:“自然!”
范傲长了点心眼,他不能随意的放了她,说:“凭什么信你!”这个少年的脾气暴躁,她再兜圈子受苦的就是自己,因而魏姝便将自己的来例和白日窃听道的阴谋全都说了。
范傲半信半疑,眯着眼打量着魏姝,他其实并不在意自己从秦宫中带人出来,他向来不曾惧怕过什么,更是随心所欲,无法无天惯了,但是他很介意别人把他当傻子,虽然他有时的确是一根筋,很容易相信别人。
日落时分,黑幕笼盖苍穹,星光点点,微泛白芒,军营驻扎在地势平坦处,平地支起了数口大釜,釜里翻滚着热汤,骨肉被煮的很烂,在釜中翻腾,远远的就能问道四溢的肉香味,让饥饿的人口中生津,烙好的馕饼散发着白花花的热气,看起来软膨膨的,小兵接过,烫的嘶气,左右手相互颠倒着,他太心急了,吃相也有些狼狈,烫的脸通红,像是烧过的烙铁,引得其他人哄笑。
不远处,一辆马车悄无声息的停下,范傲刚收到了从楚国送来的绢帛,魏姝也不知道绢帛上写了什么,但他看完之后,面色大变,很凝重,整个人充满了冷漠的杀气。
魏姝盯着他,没出息的向后退了退。
墨家的前任矩子叫孟胜,孟胜死的很蹊跷,范傲不信他会殁于鼠辈之手,为查清真相,不惜疏散千金,暗养死士,现在他得知楚国那里有了消息,整个人都陡然的沉了下来,他看的很快,一目十行,却尽数了然于心,他将那绢帛捏在了手心,他攥的很紧,手背青筋突起,少年的身子因愤恨而轻颤,他转头对魏姝说:“前面就是秦营,你可以去报信去。”
魏姝是被他硬生生逼来的,范傲并没有强硬的禁锢她,他只是向她分析了其间利弊,他说,她就是逃回了魏国也没有意义,因为魏时还会将她送回秦国的,还说她如果这么逃了,会连累很多无辜之人,长玹,燕宛,包括秦宫里的那些守卫,都会因她受累,范傲长篇大论,先礼后兵,说的她心灰意冷,她就这么被他压到了秦营。
见魏姝准备爬下马车,范傲将锦帛收进了衣襟内,指着她的脖子,盯着她的眼睛,说:“把玉还我”
魏姝摸了摸脖子的玉,指腹划过上面的铭文,沮丧着脸从颈上取了下来,那玉是真稀罕,列国找不出第二块,她有些舍不得,小声嘀咕说:“我还以为你给我了”一路上他都没提这玉,她还欣喜呢,以为他就不要了。
范傲笑了一声,将玉挂回自己身上,嘲笑着说:“想的到美。”眉毛跟着挑了挑,指使着说:“去吧。”
魏姝没好气的礼了一礼,皮笑肉不笑的说:“诺”
她跳下了马车,范傲也是个痛快的人,一鞭子抽在了马上,骏马掀起前掌,嘶鸣了一声,迫不及待的辘辘驶去。
她看见阵鸟飞过,喈喈啼鸣,白色的候鸟排空而去,像是宝剑割破苍穹,车辙漫漫而往,那是楚国的方向。
魏姝轻叹的一声。
她灰头土脸的转头看去,四下无人,遍地荒野,不远处秦营的火光映映。
她能闻到传来的阵阵谷香肉香,她饿了一天,饥肠辘辘的,胃里发酸,舌尖不断的分泌出津液来,她身子很小,走近了军营,也没人发现,但她没进去,而是在军营外的草丛里犹犹豫豫的,她不知要如何说与嬴渠。
“你是什么人!”
突然的高喝,紧接着许多的秦营都将她团团围住,一束束火光照着她。
她立刻说:“我是来找公子……”秦兵根本不等她说完,一挥手说:“压走!”左右两个秦兵将她腾空架了起来。
魏姝吓坏了,双脚凌空扑通着,叫道:“我要见秦公子!”
……
军营里
嬴虔正钻研着此战地势,洛阴一代位于韩魏相切处,其地有天险相傍,坐拥陡峰,易守难攻,然却非旧攻不下之地,他精于用兵,堪于此任。
秦兵的身影打在军营上,嬴虔听见女孩的声音,有点耳熟,那人高声嚷着:“你们不能杀我!我要见秦公子!”紧接着,秦兵在帐外请示说:“公子,在外寻守,发现此人蹑手蹑脚,鬼鬼祟祟!”
“哦?”嬴虔抬手将羊皮图鉴卷随意的对折上,坐到软垫上说:“带进来!”
魏姝被架进了营帐里,随即被一把丢到了地上,她被摔的浑身酸痛,吵着说:“我要见嬴……”她看见了嬴虔,一下子就噤声了,嘴巴还微长着,她是要见秦公子,却不是这个秦公子!
嬴虔一身铁衣战甲,目光很冷,脸青的像铁,不过肿却消了不少,他看着她,眼里闪过了杀意,魏姝抖的筛糠似的。
他的目光很逼迫,带着侵略性,他问道:“你要见我?”
魏姝是愣的,但脑子里却闪过了许多,芈氏是嬴虔的生母,芈氏要杀嬴渠,弄不好这个嬴虔就是同谋,她不能说实话,心里警钟长鸣,但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么傻着。
嬴虔冷笑了一声,他早就想杀了她,没想机会自己来了,求之不得,他冷声吩咐道:“你们退下,此事不准向他人提及,违者军杖三十。”
“诺”
魏姝看着秦兵们一个接一个的离开,她这种害怕更甚了,她也是没出息,软趴趴的瘫在地上,眼睛红的像狡兔。
嬴虔见她这幅样子,更是鄙夷:一个没用的东西,魏国的软骨头,也配缠着嬴渠。他不关心她跑来的原由,左右也是要死的,不过他很费解,这魏女是怎么跑出的秦宫,还有她怎么这么快的脚程,竟能撵的上大军,他的疑心很重,认定了其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嬴虔问:“你是怎么出的宫?”
魏姝没有说话。
嬴虔皱着眉头,又问:“什么人助你?”魏姝还是没有吱声。
嬴虔没想她的嘴还挺难撬开,又说:“不对你动刑,你是不会开口的。”
魏姝不是不想开口,她吓的脑中涨白,躯干也不受控制。
嬴虔更阴沉了,他觉得没面子,他抽过一旁的油亮的马鞭,一鞭子抽在了她身上,长鞭抖过空中,嗖嗖的,一鞭子下去,衣裳被抽裂了,血一下子涌了出来,把碎裂的衣裳都染红了,冰冷的空气中都是淡淡的血腥味,伤口很疼,火烧过也不过如此,整个皮肉都裂开一样,她疼的眼中发黑,差点就昏了去,瘦小的肩膀不断的抖动。
她以为自己会像那些人一样惨叫,然而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和长玹一样,她也像是个闷鼎,汗水从毛孔里滴了出来。
她感到了羞耻,她是公侯女,是魏国的公室,她的身份不比嬴虔卑微,却像个奴隶一样跪在地上被人鞭打,很羞耻,很屈辱,她的血液在身体里翻滚,比淌血的伤口还要烫。
她没叫出来,嬴虔更加的愤怒,挥手又是一鞭子挥下,抽在了她的右肩上,她细腻的皮肤经不起这样的鞭打,眼中昏白,她还是没有叫,咬着牙,牙根发酸,一鞭又一鞭子。
嬴虔不是在审问她,他是在泄愤,在报复她,真可笑,报复一个弱小的女孩,他要这么把她鞭挞直死,因为他讨厌魏人,厌恶魏女,又或者因为她曾放纵她的奴隶把他打的口吐鲜血。
她数不清自己挨了多少的鞭子,疼的没有了知觉,但她始终一声不发,她想起了长玹,想起了魏国飘雪的那日,天气好像也是这么冷,冬天像是永远都不会结束一般,比往年都要漫长而寒冷,他也是这么倔强的忍着鞭打,挥动着的油亮的鞭子沾着自己的血,却一声也不吭,闷的嘴里含血。
原来他不是没有痛感的,而是不愿屈服,无声原来是种反抗。
她恍惚的知道了,长玹,他的心里是不甘卑贱的,原来人的骨头也可以这么硬。
她看见了一个身影,恍惚的看见了那双碧色的眼睛,她一想他,就能看到他,还真是有意思,她想母亲时就不会如此,她这么想着,身子越来越沉,像是铁锁栓着她一样,母亲没说错,这秦国可真是食人饮血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杜杜投地雷一颗。
原来是土豆啊地雷两颗。
破费了~
第12章 十二
长玹不在咸阳,他也在大营里,身披铠甲,皮革勒带,腿绑行滕,里着缚絮衣,足蹬单梁长靴,这身像样的装束让他看起来像些样子,扎实的皮革和长靴使他免于受冻,但是他看起来还是很虚弱,两日下来已经消瘦的脱相了,只剩下一双碧色的眼睛埋在额前的碎发下,嵌在发青的眼眶里。
他肩膀上的伤口还没有好,他抬起手臂,肩上的伤口就像是要撕裂。
他被安排秣马,这活很轻松,只需要将马食堆进食槽里。
他看着并在槽前吃食的马,它们的嘴在嚼动,牙齿呼着黄垢,不时喷出腥臭的草沫子,脏极了,声音也是呼哧呼哧的,一匹挨着一匹,屁股挨着屁股,慢腾腾的咀嚼,他以前就是同这些畜生住在一个草圈下的,那时他倒不觉得它们这么脏。
两个秦兵走了过来,他们将手里的火把扔进了釜里,然后牵出了两匹瘦马,一个说:“刚见着一个小姑娘被带进了统将帐里,听口音像是魏女,你说会不会是间谍。”
另一个说:“那魏女不过十岁,谁敢用她当谍,莫提了,这事不准人议论。”
长玹正将怀里的草食往槽间堆放,他听到了这话,统将,那是嬴虔的军职,他像是猜到了什么,抱着干草的手臂紧了紧,他的身子躬着,沉默了片刻,随即将怀里干草扔到了地上。
秦兵鄙夷的看着他,一个奴隶,整日的把脸埋在乱发里,容貌也看不清,现在连秣马的活也不屑做,秦兵张嘴吆喝着说:“捡啊!”啊字没说出来,那个举止怪异的短发奴隶已经走了。
秦兵更怒了,撵上去说:“跟你说话呢!你没长……”
长玹一把的攥住了秦兵的胳膊,指结用力,秦兵便疼的诶呦诶呦的,抬腿去踹他,长玹像是有此预料,左手扔是攥着秦兵的胳膊,右手则扯住了秦兵腰间的革带,他的手臂用力,便将秦兵举到了头顶,然后猛的将他摔在地上。
秦兵的五脏六腑都像是碎开了一样,接着长玹躬腰,又要去提他。
而秦兵呢?他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他看见了长玹的眼睛,原来这个奴隶的眼睛是绿的,像狼一样冷漠凶狠,秦兵哆哆嗦嗦手脚并用的爬着。
“别伤他!”一声高喝,白英捧着碗热乎乎的肉羹跑来,白英看着吐血的秦兵和这一片狼藉,脸吓得煞白,杀人是死罪,尤其是杀军人,白英上下喘着粗气,对长玹喊道:“别伤他。”
长玹抬眼看着他,透过额前凌乱的碎发,四目相触,白英打了个寒颤,他看见了长玹眼里的杀意,真的很吓人,像是要把他们撕碎一样。
白英把肉羹放到了石头上,抬起双手,尽力的安抚长玹说:“别介意…他不会…”
长玹没有理他,转头离开了,身影溶于浓浓夜色中。
……
大帐里,嬴虔居高临下的看着伏地的魏姝,她的身子很小,软踏踏的趴在地上,血蹭了一地,嬴虔不知道她是否断了气,他伸脚踢了踢她,她的身子被踢的晃动,鲜活的生命已经成了具臭皮囊。
嬴虔皱着眉头想:就这么死了,未免太柔弱了,不过死了也就好办了,正好给那个魏时,还有魏王一点颜色看看。
嬴虔算的很好,左右她也是偷跑出来的,找个地方埋了,就当这个魏女自此消失了,谁也说不清,魏时怪不到他们秦人的头上,到时再捉拿了带她出逃的同谋,安插罪名,堵了魏国的口,没人敢非议此事,这事,怪不得别人,只怪她偷跑出宫,想此,他忍不住的笑了,很阴冷。
笑了几声,嬴虔听见帐外传来阵阵的吵闹,接着大帐被一把掀开,一个身材修长的少年冷着脸进来,是随魏女赴秦的碧眼奴隶。
嬴虔下过令,不准人伤他,所以帐外的秦兵只敢厉声呵斥不敢真的动手,他们不想与长玹有冲突,见长玹手里也没什么利刃,索性就放长玹直闯营帐。
长玹进了大帐,他看着地上的魏姝,一下子就僵了,他发怔的看着她,他看见地上的血,又腥又稠,她的身子软踏踏的趴在血泊里,白袄上,白皙的皮肤上全是血,衣裳被抽烂了。
她是死了?
地上的是一具尸体?
他见过很多的尸体,有刚死蝇附的,有腐臭生蛆的,有烂至白骨斑斑的,却没有一具像她的尸体一样,让他感到惊慌失措,他盯着她的身子看了很久。
嬴虔也没打扰,指腹敲打着腰间的勾带看热闹。
长玹走到了魏姝的身边,他的身子在抖,每一寸的肌肉都紧绷着,他俯下身从血泊里抱起了她的身子,他身上尚未愈合的伤口因这动作被扯裂了,也流出了血,脑子是一胀一胀,他的目光没有神,很涣散,直的发愣。
他抱着她,走的很慢,一步一步的,像是脚踝拴着沉重的锁链,不等他将魏姝报出营帐,就听嬴虔在他身后说:“把魏女放下,我可不记你私闯大帐之过。”
长玹笑了,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一声冷嗤,很清晰,充满了嘲讽。
看看这一切,满地的鲜血,残破的躯体,竟还想让他对他感恩戴德,是感谢他的仁善?还是感谢他的大度?
嬴虔怔了下,这个奴隶是会发出声音的,不知怎么的,他就怕了,那声阴冷的笑,让他错愕恐惧,立刻的喊道:“来人,把他给我杀了!”
嬴虔恍然发觉,这个奴隶不是烈犬,也不是野狼,而是个驯服不化的凶恶猛兽,不会为人臣服,这个奴隶迟早会将锋利的爪牙刺入他的脖颈,他知道,长玹恨他,一旦这种恨意在心中萌,即便没有灌溉,也会如荼疯长,既然如此,嬴虔就留不得了,即便他心里很惋惜。
秦兵们得到号令,掀开帐子蜂蛹而至,将长玹层层围住,铁戟辉辉,如同林立。
长玹一只手抱着魏姝的身体,一只手握住的迎面刺来的长戈,身影一侧,借力贯穿了身体后方的秦兵,长玹没有经过系统艰苦的训练,但他很聪明,很灵敏,力气也很大。
很快的,围剿变成了浑战,厮杀声在秦营里蔓延开来。
嬴虔没有即刻的剿杀掉长玹,反正魏女已经死了,木已成舟,他没什么可担忧的了,此刻他倒想看看,这个奴隶有多大的能耐。
长玹逃不出去,即便他是个凶猛的野兽,也无法与如洪的秦兵抗衡,他身上被刺出了血窟窿,甲衣的革带也被割断了,样子很是狼狈,而他那双凶狠的碧色眼眸也迟早会因疲惫而满布绝望,绝望的死,悲壮又凄美,嬴虔很想看到这一幕,因而,他只是抱着剑,做壁上观,由着火焰在釜中翻腾。
“住手”
围攻的秦兵听见了呵斥,彼此间看了一眼,啷当的收了兵器。
长玹也没有再反抗,他太累了,浑身步伤,已是强弩之末,支撑不了多久。
长玹抬眼,看见了一个披着貉子披风的白衣少年。
因是养尊处优的缘故,少年的皮肤很白皙,长的算不得俊美却很清秀,身材修长,脊背挺拔,他没有看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没看,也不屑于看。
而他的脸上也并没有因这动乱而显露出半点的慌忙,很沉稳,很冷静,足够配的上公子两字。
诸侯之子,当有此仪。
嬴渠的声音其实并不大,但是很震慑,他眼眸冷冷的一扫,那些秦兵的头就都垂下了,他们怕公子渠,怕这个看似温和好脾气的少年。
嬴渠看着眼前混乱的场面,冲天的火光照的每个人的脸都狰狞猩红,血迹斑斑,他看见了地上东倒西斜的尸体,他还看见了长玹,那个碎发的奴隶。
长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小的女孩,那女孩浑身是血,身体软绵绵的,像是一具没有魂魄的躯壳,看起来也很轻,像是飘絮。
嬴渠知道,那个女孩是魏姝,没有错愕和悲伤,只是那么扫了一眼,他很淡薄,经历过太多的死别后,生命的陨落对他来说不是稀罕之事,他看见她穿着件白袄子,此前没见过,应该是新的,却染了猩红的血,很讽刺。
接着,嬴渠的目光落在那个奴隶的手上,奴隶的手正紧紧的搂着魏姝,嬴渠的眉头不自觉的皱了,那奴隶也感受到了他神情的变化,搂着魏姝尸体的手更紧了,骨结都泛白,眼里很防备,像是一头拼死护崽的猛兽。
嬴渠看着他们,只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他想起来了,那是很久远的事情。
多年前他同君父在西戎边陲冬狩,那年他应是十一岁,他遇到了一种异兽,似麟无角,正黄,有髯耏,君父说那是虥,很凶猛,食虎豹。他遇到的那只是幼虥,若是成年的公虥,是很难对付的。他动了心思,用力的撑开了角弓,一箭穿喉,杀了那只幼虥,那是他猎到的第一头猎物,不等他下马取回猎物,一只成年的公虥窜了出来,它先是徘徊在幼虥的身边,舔舐它,用头顶它,蓦地,公虥发出了如啸的悲鸣,那是野兽的哀嚎,然后他看见它的眼里流出了泪,它将那只冰冷的幼虥轻咬在嘴里不肯放下。
不露出獠牙,那它便不是令人丧胆的恶虥 ,而只是一只穷途末路的野兽。
最终,它死了,被他君父三箭射杀,他记得它的眼睛,凶狠又绝望,久久的萦绕在他的眼前。
此后的很久,他都想不明白,那只公虥为何不放下那只死了的幼虥,独自逃脱,它是可以如此选择的,这样它就会活下来。
他不懂,为什么明知是不归路,却甘愿自毁爪牙,自断手足。
他想或许因为虥是野兽,不是人,所以才会这么的深情,深情的愚蠢,而人呢?人是薄幸的,是自私的,纵使有爱,也很脆弱,树倒猢狲散,林毁众鸟飞,然而他却没想过此生还能再见到这样的景象:公虥和幼虥,奴隶和魏姝,原来人也是会这样的。
“你若想救他,就把所有的罪名担下。”
……
“好,我担下”
他想起了那日魏姝的决绝,他淡淡的看着他们,这对垂死挣扎犹如困兽的主奴。那个奴隶抱着满身血污的魏姝,就像魏姝曾紧紧的抱着这濒死的奴隶一样,她甚至为了这个奴隶的性命视他为死敌,决绝赴死。
嬴渠知道生死人的气是件愚蠢的事,很愚蠢。
乱离瘼矣,生死弗弃。
这样的深情,能拥有的,也不过是凤毛麟角。他冷淡的说:“都退下”
秦兵们看看嬴渠,看看嬴虔,犹豫不决。
到了此时,嬴虔也看够了,他走过来,龙骧虎步,有些得意,像是炫耀,笑着说:“嬴渠,这奴隶反了,留不得。”
深情的野兽,冷漠的猎人。
嬴渠没有看他,冷声说:“够了”
嬴虔说:“这等……”
“嬴虔!”嬴渠打断了嬴虔,他没有唤嬴虔兄长,而是直呼他的名字,声音冷冽。
嬴虔怔了怔,笑容僵硬的挂在脸上。
嬴渠生气了,他说:“兄长究竟要闹至何地步才肯罢休,死了这么多的秦国勇士,还不够满足兄长的戏谑之心!”
嬴虔不可思议的高声说:“你说我是故意为之!故意看热闹!当玩笑!”
“不是吗?”嬴渠反问,拂袖转身,一句话也不愿多说。
冷风割面,如刀切肤。
他听见嬴虔在身后叫嚷,他没有理会,也懒的理会,他走到了长玹身边,扫了眼长玹,没有公子对奴隶的蔑视,但是很冷漠,他的目光落在长玹紧紧搂着魏姝的手上,很冰冷,他说:“随我走,将她安葬了。”
长玹抱着她的身子,步履蹒跚踉跄。
嬴渠走了一会儿,突然的转头看着魏姝的身体,沉默不语,他觉得她是死了,但他看了有一会儿,暗暗的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一把拉过她垂落的手腕,指腹搭在她的脉搏上,她的皮肤冰凉,白的像雪,片刻,他面色骤变,说:“她还有气,将她送去我的营帐。”她还活着,只是气若游丝。
急步的回到了营帐,长玹将魏姝小心的置于床榻上,嬴渠则吩咐副将子车罟说:“速去召疡医来!”
子车罟回:“嗨!”转身快步离开。
医师分食,疾,疡,兽,四类,各司其职,因为秦国连年征战的缘故,疡医十分精湛,魏姝伤在皮肉,只要尚有一口气掉着,或许就能医回来。
子车罟离开后,嬴渠从木箱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玉奁,他取出了里面雪白的膏丸喂到魏姝嘴里。
这膏丸是楚国的,不需吞咽,会自行在口中融化,相传是取白鹿心血而制,调以亀脊膏,可吊人性命,不过嬴渠也不敢笃定这药一定有效,只是能多撑一时便是一时。
他看着昏迷的魏姝,皱着眉头,他很担忧,不然也不会毫不犹豫的将这膏丸喂给她,他身体不好,这膏丸是嬴师隰特意给他以备有恙的。但他不觉得给她用有多么可惜,他脑中的风涎已经有五年了,不是一颗膏丸就能治好的。
子车罟人未进帐,声音却已经传来了:“公子,张先生到了!”
嬴渠随手将空玉奁放在了一叠被褥里,若让子车罟知道他将这药给魏姝服了,一定又会多话,他不想多费唇舌。
子车罟带着一个身着黑色曲裾衣,脚踏方口履的男子进来,是疡医。
长玹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沉,四肢不再灵活,很僵硬,已经快不受自己的控制,旧伤新伤叠加,使得他筋疲力竭。他失了太多的血,脸色惨白,干净的衣裳又被血染的猩红肮脏,看样子和床上半死的魏姝不相上下,眼珠子也变得越来越浑浊涣散,他艰难的维持着清明,直到他听见子车罟的声音,意识才彻底的抽离。
嬴渠说:“带他下去医治。”
子车罟看长玹那样子,失了那么多的血,猜想八成是活不了,躬身行礼,利落的说:“嗨!”然后将长玹扶在肩上扛走了。
第13章 十三
嬴虔气坏了,很愤怒,他看着满地的狼藉和不知所措的秦兵,越发的愤怒,横眉竖眼的说:“都给我退下!”他气腾腾的回了营帐,坐不下,在大帐里翻来覆去的踱步,他越想就越是生气,恰好裨将百里广进来,嬴虔便冲他吼道:“那个小子竟然生我的气!”
百里广是个八尺大汉,无辜的撞到了嬴虔的怒火,心中有苦难言。
嬴虔来回的又走了几步,一脚踹翻了矮案:“我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他,为了秦国!他同我生气!”
他高声的说,像是质疑,他杀那魏女,就是怕她会挑拨的兄弟异心,现在那个魏女倒是死了,但他们兄弟的关系还是闹僵了,嬴渠从来没与他产生过口脚,一向温和的嬴渠今夜竟然当着那么多秦兵的面奚落他,一半是错愕,一半是恼怒,踢翻了矮案也解不了他心里的怒火,他觉得窝囊。
等他平静了点,才问百里广:“你来做什么”
百里广说:“回公子,刚从栎阳送来战马千匹,车駟百乘。”这次与魏韩作战,秦国只图一击既胜,没有做旷日持久的打算,更不会深入魏韩腹地,加之魏地后方空虚,更适宜轻车简装。
嬴虔听百里广禀报完,面色缓和了些,箕踞着往大厚羔羊皮上一坐,说:“行,退下吧!”
另一边,大帐里,医师看见躺在床榻上的魏姝,眉头一下就皱了起来,他先是把了把魏姝的脉,脉象很弱,但是确实没死,他想将魏姝身上的衣物褪下来,却发现已经被结了的血痂粘在了皮肤上,他只得用铰刀将衣衫的铰碎,等漏出了伤痕累累的肌肤后,医师更是屏气敛容,她伤的极其重,血肉模糊,连一块好皮肉都没有,非常的棘手。
医师转头看了眼嬴渠,嬴渠正看着床榻上的魏姝,眉头微皱,嬴渠没说话,也没看他,脸色很冷,那意思就是再棘手也得救。
经过了一个时辰,医师终于将魏姝的伤口清理干净了,敷上了药膏,又命人煮了汤药,能熬过了这宿,这命也就保住了,如果挺不过去也没法子,他已经尽力了。
嬴渠说:“退下吧”那医师如释重负的快步逃离了。
嬴渠躬下腰,将被褥轻至魏姝的脖颈,动作很轻缓,他坐在魏姝的床沿,就这么看了会儿她,没说话,睫毛偶尔上下微动。
秦兵说:“公子,药送来了。”
嬴渠这才移过视线:“进来”
他接过秦兵手中的汤药,有些热,烫得他的指腹微微泛红,却也算不上非常烫手,顺势取过一旁地木汤勺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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