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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善围-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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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淑妃没什么雄心壮志,后宫大部分都是安逸舒服的,就这样混吃等死也不错。只是偶尔做点女红,皇上说纺织,她就去纺布。皇后说拥军,她就做军衣。一本《赵宋贤妃训诫录》背得滚瓜烂熟。
  不去在皇上面前争宠献媚,因为长相一般,琴棋书画,歌舞琵琶才艺也一般,争也争不过后宫各种姹紫嫣红。
  也不去皇后面前表忠心——再忠还能忠过人家孙贵妃?
  李淑妃此人,遇事先想着如何放弃,面对小公主这块大馅饼也是如此。
  唉,为什么总是听话的人不好用,好用的人不听话?
  马皇后有些恨铁不成钢,说道:“不会,可以学。谁都不是天生就会当娘。后宫的妃位,只有你没有孩子,可以用十分的精力教养小公主。何况小公主已经一岁多了,比以前好养活。你养着她,皇上惦记着,会经常去你宫里看她……你懂本宫的意思吧。”
  比起那些野心勃勃的嫔妃,两害取其轻,马皇后还是希望李淑妃能立起来。
  再不懂,就真傻了。李贤妃刚刚满月的小皇子,可不就是这样来的吗?
  李淑妃脸颊绯红,“是,妹妹定尽力而为。”
  李淑妃抱着小公主回到永和宫,永和宫位处东六宫,隔着两堵高墙一条街,就是六局一司,江全去探望小公主很是方便。
  小公主意外“花落”永和宫,在宫中引起轰动,胡善围要海棠把收到的礼物都悄悄退了,物归原主。
  曹尚宫教训胡善围,“你这一收一退的,拿了东西不办事,把这些人都得罪了。”
  胡善围不以为意,“做事就不要怕得罪人——曹尚宫您得罪的人少吗?还不照样当尚宫。”
  曹尚宫一噎,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如今你翅膀硬了,敢怼我了。”
  胡善围摇头,“那有,我是在向曹尚宫您学习做事呢。”
  曹尚宫抬了抬眉毛,“你这是在恭维我?”
  胡善围:“实事求是而已。”
  “不要以为你说几句好话,我就心软。”曹尚宫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的承诺,我不会忘记。”
  南京北城,英灵坊,成贤街,胡家书坊。
  胡荣在账房里打开一个橱子,抱出橱里的上锁的小匣子。
  打开匣子,是一摞家书,都是胡善围每逢节日、母亲的生辰忌日,还有胡荣的生日托人捎来的信。
  胡荣打开最近九月九日重阳节时的信件,“一切安好,勿念,父亲保重身体,女儿善围。”
  这封信的内容和八月十五中秋节一模一样,像公文一样齐整,透着一股例行公事的态度,胡荣一叹,每一封都拿出来反复看了几遍。
  正想着心事,突然外面一阵喧哗,胡荣赶紧把家书放进匣子里,层层锁好,然后跑出去看发生了什么事。
  北城兵马司的人在街头贴告示,还大喊:“廊下的红灯笼都撤了,茶馆不准唱戏,不得有丝竹之声,民间半月之内禁嫁娶……”
  胡荣挤进人群,去看浆糊未干的告示,原来是宫里的孙贵妃薨逝。
  自从小公主换成李淑妃教养,六局一司就知道孙贵妃命不久矣,曹尚宫早就命各局提前备下丧事用的物件,故孙贵妃一去,除了帝后的寝宫,其他宫殿一片素白。
  本来贵妃的丧事早有规制,按照规矩办就是了,可是洪武帝不仅在朝上大发雷霆,还挥着棍子,将太子朱标打了一顿。
  为何?
  因为当时的丧制,按照制度,庶母去世,诸子要服“缌痳”之丧,以示哀悼。
  丧制分五等,由重到轻分为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缌麻是最轻的,穿着细麻布服装,只服三个月就可以除服。
  但是,这种制度只在“士”以下的阶层执行,在正经当官人家里没有这个丧制,“若庶母,则无服”。只要是妾,无论是否生育,子女都不必为庶母服丧。
  皇家是大明第一豪门,皇子公主当然也不必为孙贵妃服丧。
  孙贵妃不同于以往去世的嫔妃,帝后对她都有深厚的感情。如今孙贵妃后事如此凄凉,别说悲痛欲绝的马皇后了,就连洪武帝也觉得过意不去。
  尤其是怀庆公主挺着小腹微凸的肚子在灵前哭泣,洪武帝觉得丧事太过简薄,有损皇室颜面。
  丧礼是大礼仪,关系重大,皇上也不能轻易改变。
  于是洪武帝要礼部尚书牛谅召集儒臣开会,商议如何把孙贵妃的丧事办得隆重一些。
  搞礼仪的最怕这种临时变制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礼部装模作样谈论一番,结果是“为庶母无服”。
  洪武帝看完洋洋洒洒的千言书,说了和没说一样,顿时大怒,大骂礼部官员是一群废物,一群“迂腐俗士”,食古不化,只晓得“是古非今”,不知变通:
  “丧制本就是方便人们寄托哀思的,不合人情,就要改嘛,你们动不动就以汉唐忌议丧事为由,保持原状。可是你们不要忘了,礼乐制度出自天子,是天子制定制度,几千年的制度要是不合情理,枉顾人伦,那就要改!否则,一切照搬旧制,朕要你们礼部有何用!”
  骂完了礼部官员,洪武帝命太子朱标为孙贵妃主持丧事。
  太子不肯,“父皇,庶母无服,儿臣不能主持丧事。”
  帝后和孙贵妃有深厚的感情,但是太子没有啊,何况太子连自己生母是谁都不知道,他怎么可能为一个不相干的庶母主丧?
  洪武帝挥着棍棒打太子,“你这个不孝子,你听礼部的,还是听朕的?”
  太子打死都不肯,“父皇,丧制乃国家基本礼制,不得擅自改动。”
  礼部的人见太子被殴打,连忙退了一步,“皇上,李驸马和王驸马都可以出面主持丧事,太子万万不能啊!”
  李祺和王宁是孙贵妃的女婿,这是礼部能做出最大的让步。
  “狗屁!”洪武帝愤怒之下说了脏话,“你们都不准走,什么时候商议出来一个朕满意的结果,你们就什么时候出来。”
  言罢,洪武帝把太子连同礼部的人都关起来,连食物和水都不让人送。
  太子和礼部骨头硬,一天一夜食水不进,也不肯让步。
  场面呈僵持状态,谁劝都不管用,最后还得马皇后出面去劝洪武帝,身为一国之母,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太子饿死。
  马皇后日夜哀泣,身体消瘦,胡善围在一旁搀扶。
  洪武帝一见马皇后,就知道她的来意,说道:“梓童莫要劝朕,朕是天子,难道都不能为孙贵妃办个体面的丧事?梓童看起来很是憔悴,速速回宫歇息。”
  马皇后还没开口,就吃了闭门羹,有些尴尬。胡善围忙扶着马皇后坐下,“娘娘稍坐,微臣这就去化一枚药丸。”
  药丸?马皇后不解,胡善围眨了眨眼睛,“茹司药说过了,娘娘要按时服用人参养荣丸,保重身体。”
  马皇后聪明绝顶,立刻明白胡善围的意思,其实就是给她找台阶,留在洪武帝这里找机会劝谏罢了。
  果然,洪武帝很是关心马皇后,对胡善围说道:“你还不快去。”
  胡善围在外头慢吞吞的用开水融化养生的丸子,给马皇后争取时间。
  可是里头洪武帝的骂声越来越大,“……别和朕提太子了,他这些年都被一群读书人围着,越来越迂腐无能!身为储君,凡事都应当有主见!读书人是臣子,是治国的工具。他倒好,把臣子的话当成圣旨了!被一群读书人牵着鼻子走,开口圣贤,闭口‘自古以来’,背了一通孝制,他自己的意见呢?二十六岁的人了,居然不能独立思考,朕要废了他!”
  胡善围大惊。
  里头马皇后道:“皇上,万万不可,太子乃国本,国本动摇,天下大乱。太子有错,还可以教育,皇上亲自教导,让太子少被那些迂腐之人干扰,请皇上给太子一次机会。”
  “梓童跪下替他求情,他却不想着怎么解决问题、不想着朕和皇后如此伤心,他要如何安慰,就知道和那群人绝食!朕要这种无能太子有何用!”洪武帝气急,扔了一只茶杯。
  啪的一声,瓷杯的碎屑飞出,马皇后恰好跪在地上,脸颊被碎片划伤了,发出一声惊呼。
  听到马皇后的惨呼,胡善围赶紧放下药盏,跑进去查看情况,洪武帝已经扶着马皇后起来,“梓童!你没事吧!”
  胡善围看着马皇后苍白脸颊的一丝血痕,洪武帝不想让人看见他误伤马皇后,恼羞成怒,怒目而视,“来人,挖去她的眼睛!逐出宫门!”
  一群人蜂拥而来,将胡善围拖走,马皇后正要开口相劝,却听见胡善围的笑声,心道,莫非她害怕得疯了?
  胡善围哈哈大笑:“皇上贵为天子,居然也看不穿孝制真正的弊端在那里,今日贵妃尴尬的葬礼只是表相,其实根源问题并不在于‘庶母无服’。”
  听说要受挖眼之刑,胡善围心都凉透了,横竖都是死,她决定赌一把。洪武帝恼怒太子,是因为太子没有找到解决之法,还和一群人做出绝食这种徒劳无功之事。
  而她有个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有些难度,但是,也有可能救她的命。


第79章 从来如此,便对么?
  自打进宫以来,胡善围数次在死亡线上徘徊,都没有死成,不过这一次是离阎王殿最近的一次。
  一群人已经将胡善围拖到门槛处了,马皇后说道:“皇上,听她说说又何妨,贵妃丧事要紧。”
  洪武帝一抬手,众人又将她拖回去,像块破布似的扔在中间,乌纱帽滚落。
  胡善围扶着椅子挣扎着站起来,整了整衣服,捡起乌纱帽戴好,施了一礼,“皇上,传统的丧仪,男尊女卑的规则远远凌驾于孝顺父母的天然人伦之上。传统丧礼的基本规则是‘家无二尊’、‘尊父贱母’,父亲死,子女需服最重的斩衰,但是母亲死,子女要降等,只需服第二等的齐衰。这就是所谓的‘家无二斩’。”
  丧仪分五等,由重到轻分为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
  斩衰,子女需穿着最粗的本色生麻布制作的丧服,且不能缝边,要露出布料散落的边缘,女人还要生麻束发。齐衰,子女穿着普通本色生抹布丧服,可以收边,女人也不用生麻束发。
  洪武帝冷冷道:“你说的是夫妻丧礼的区别,和贵妃的丧礼有什么关系?你在浪费朕的时间!”
  贵妃是妾,地位再高,也是妾。
  胡善围说道:“皇上,您是男人、礼部的大臣是男人、太子也是男人,自然不会觉得‘家无二尊’、‘尊父贱母’、‘家无二斩’有何不妥,毕竟几千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但是,微臣是女人,微臣天然的觉得这是不公平的。每一个生命,都是父精母血孕育而成,十月怀胎,一朝生产,根据茹司药对微臣说的,几乎每十个女人,就有一个要死在产床上。母亲每一次生产,都是拼了自己的命,来带来新生命。既然如此,为什么人生最后一程丧礼上,就要比丈夫矮了一截?仅仅是齐衰?为什么就不能和丈夫一样,享受斩衰的规格?风光大葬?”
  “皇上啊,堂堂嫡母尚且如此,被子女轻视,生生矮父亲一头,一个庶母的丧礼又能悲伤那里去呢?”
  “所以,依微臣之见,能够说服大臣们同意改变‘庶母无服’唯一的办法,就是将母亲的丧礼提高到父丧同样的标准,都为斩衰,实行父母同尊。”
  “这是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如有异议者,就用孝道的帽子去扣他,对母亲不敬,枉顾人伦,食古不化,就是不孝。第二步,既然嫡母的丧礼抬到和父亲同样的位置,那么庶母就水涨船高的往上提一提,就不存在‘庶母无服’的尴尬了。对庶母的丧礼,砍掉士人和平民阶层的门槛,君民同制,庶母去世,诸子要服“缌痳”之丧,三个月除服。”
  父母同尊,君民同制。这是胡善围的解决方法。
  此话一出,洪武帝陷入沉默,马皇后则面有动容之色。
  是的,女人的悲哀,其实只有女人最了解。同样的,女人的权利,最终要靠自己人来争取,默默等着男人施舍、给予,那几乎不可能。这是人性骨子里自私的一面,资源有限,不会因为你是他的女儿、妻子、母亲,而善心大发,来分你一杯羹。他们蒙上眼睛,把一切不公平当做理所当然。
  马皇后是女人,是母亲,她当然希望将来去世,能够得到和洪武帝一样的尊重。
  孙贵妃生前荣耀,死后丧礼凄凉,究根问底,是嫡母的丧礼都尚且如此,一个庶母又能如何呢?稍微破格一些,就会被大臣以“色令智昏”、“不尊重嫡妻”、甚至“宠妾灭妻”的大帽子扣在头上,纵使洪武帝这种开国的雄主,也不想为了一个妾室来担当“色令智昏”的骂名。
  不值得。
  礼部大臣,还有太子就是摸准了洪武帝的顾虑,而“绝食抗议”的,因为他们明白,洪武帝不会真的让他们活活饿死,他们忍得一时饥渴之苦,将来赢得直臣和贤德储君的荣耀。
  巨划算。
  书房霎时陷入短暂的沉默,洪武帝对众人摆摆手,“你们都出去,胡善围留下。”
  那群人悄无声息的离开。
  洪武帝说道:“你好大的胆子,胆敢颠覆国家的丧制。”
  男女出发点不同,洪武帝总是嫌弃前朝礼乐崩坏,最最喜欢制定规则,完善礼制。但是他再如何改,也不会觉得‘家无二尊’、‘家无二斩’有何不妥。
  好吧,确实有些违背人伦,洪武帝还很尊重自己的母亲,但作为一个男性,一个皇帝,洪武帝也确实觉得自己比皇后要高贵一些,天子嘛,独一无二,当然比皇后地位高了。
  所以,仅凭人伦这一个原因,是无法说服洪武帝的。
  但是胡善围“父母同尊,君民同制”的建议若对洪武帝毫无吸引力,她此时早就人头落地了。洪武帝把她留下来,是觉得她的建议有可取之处。
  胡善围必须寻找更有说服力的原因。
  胡善围此人,危机越大,脑子就转得越快,反正都到了挖眼睛这一步,干脆豁出去。
  胡善围说道:“礼仪这种东西,终究归于教化,用重复繁琐的程序来表示对这件事的态度。丧仪上父母同尊,表示皇上对孝道的看法,父亲母亲都应当得到尊重,如何孝顺父亲,就如何孝顺母亲,皇上改变丧制,是孝道的进步,而非后退。这是皇上的功劳啊。”
  先拍个马屁,把功劳推到洪武帝头上,洪武帝是开国君主,比一般守成之君更加容易接受改变。
  洪武帝沉吟片刻,说着大臣们说了无数遍的话,“家无二斩,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从来都是如此。”
  胡善围说道:“从来如此,便对么?”
  洪武帝想起了从前……
  “朱重八,泥腿子出身,大字不识的农民,什么义军,不过是一群土匪,乌合之众。从来没听说土匪头子当皇帝。”
  那个时候的洪武帝,也是用“从来如此,便对么”来回应别人的种种质疑。他推翻了种种“从来如此”,才有今日的大明帝国。他最擅长的,就是大刀阔斧的革新,制定自己的规则。
  比如废除宰相制度,延续千年的宰相职位,洪武帝还不是说砍就砍了。
  这个小小的女官,居然也有这种想法。
  这样一想,改变丧制,父母同尊,顺应了人伦、人情,的确是进步。
  而且重要的是,一旦有人反对,我就可以给他扣个不尊重自己母亲的帽子,骂他们不孝,占据道德制高点,方便推行新制。
  洪武帝沉默片刻,“你退下,宣秋官觐见。”
  自从废除延续千年的宰相制度,洪武帝独揽大权,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的比牛多,实在事情太多,就设置了春、夏、秋、冬轮值官员,帮助自己处理公务,现在是秋天,轮到秋官当值。洪武帝应是要秋官起草文书,修改丧制。
  不用挖眼睛了。
  胡善围不敢掉以轻心,尽力克制着自己,看似淡定从容的离开乾清宫。
  刚刚走出大殿,就遇到匆匆赶来的沐春。
  沐春见胡善围的眼珠子好端端了,一颗悬起的心方落下。
  胡善围使了个眼色,暗示他不要追问。
  沐春会意,和她擦肩而过,却拐了个几道弯,从另一条路去了她的住所。推门而入,胡善围正坐在院子里的秋千架上,晃晃悠悠。
  沐春忙过去,“怎么听说皇上大发雷霆要挖你的眼睛?出了什么事,你——”
  胡善围突然伸手抱住他的腰,好像脱力似的,上半身都瘫在他腰记上,沐春这才发现胡善围全身颤抖,像是陷入了三九寒天,瑟瑟发抖。
  胡善围是那种当场冷静,应变能力强,但“后劲”特别足,就像去年和江全遇险,被土匪追杀,几乎车毁人亡,她还能装死,杀了土匪,救了江全。但之后被毛骧送回后宫,范宫正,曹尚宫等人问她,她就吓得尖叫昏迷,睡了一天一夜才醒。
  今天也是如此,鬼门关走了好几个来回,她又不是铁打的,拼劲所有的勇气和才智自救之后,她就像虚脱似的,一路上步子都打飘,才到院子,连进屋的力气都没有,坐在秋千上发愣。
  胡善围是坐姿,沐春担心她手臂脱力,滑下来,于是缓缓蹲下,以半跪的姿态抱着她后背,轻轻的拍,“不要怕,都过去了。”
  刚才胡善围的头在他腰记,现在两人平行,头碰头,胡善围的头搁在沐春的肩膀上,宽阔,厚实,肌肉包裹着肩胛,搁在头上也不膈人,弹软温和,她感受到他身体散发的热力和一股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的“人味”。
  她越抱越紧,放长了呼吸,像黑山老妖似的,近乎贪婪吸取着人气,她身体上没有死,灵魂上已经死过一次了。
  什么叫伴君如伴虎?什么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书上写的都太单薄,只有真实体验,才晓得每一个字都有千斤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很久很久,胡善围就像吸够了阳气,得以还魂的女鬼,她趴在沐春的肩头,问道:“宫廷就是这样惊心动魄,命如草芥吗?”
  沐春说道:“一直都是这样。你永远无法准确的预知荣耀和灾难,到底那一个先到。害怕了吗?”
  “嗯。”胡善围点点头,“害怕,但是又有种莫名的兴奋。你知道吗,丧制即将改变,而我,推动了这一步,这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洪武帝叫来秋官,不一会又宣了翰林院几个年轻的学士,熬了一宿,写出洋洋洒洒的万字文《孝慈录》。
  《孝慈录》重新制定了五服孝制,去除以前孝制“尊父贱母,不合人情;孝制严苛,殊绝人性”的弊端,规定:子为父母,所生的庶子为庶母,皆服斩衰三年。
  嫡子,众子为庶母皆服齐衰杖期一年。
  也就是说,父母的丧礼是一样的。不仅如此,还强调了“生恩”,庶子要为生母服同样的重孝。
  庶母死后,嫡子和并非庶母所生的庶子,都要一起服齐衰杖期。
  而且从此以后,孝礼君民同制,无论民间、士人、皇室,都要遵从《孝慈录》制定的新孝制。
  《孝慈录》一出,震惊朝野内外。反对声鹊起,朝堂上吵翻天了,洪武帝咬准了“你反对就是对你母亲不敬,认为你母亲不值得和你父亲一样被尊重,就是不孝,不孝的人还有脸当官?滚!”
  于是乎,洪武帝横眉冷对千夫指,将《孝慈录》从上而下推行下去。洪武帝还命五皇子周王朱橚主持孙贵妃丧礼,并且破例“行慈母服斩衰三年”。
  四皇子燕王朱棣已经远去藩地就藩。京城诸位皇子,除了太子朱标,五皇子年纪最大。燕王和周王是亲生兄弟,皆是硕妃所生,但是硕妃死的早,是孙贵妃中途接手了抚养年幼周王的重任,对周王有“养恩”。
  周王性格随和,且向来尊敬养母孙贵妃,圣旨一下,他就换了最粗的生麻孝服,周王妃冯氏(沐春的二姨妈,宋国公冯胜之女)也拆了发髻,用生麻束发,在周王一起在孙贵妃灵前举哀。
  母妃得以风光大葬,临安公主和怀庆公主因而十分感激周王,以后待周王也格外亲近。
  马皇后举哀完毕,回到坤宁宫。
  书房,马皇后问胡善围:“你是不是觉得很意外,那日你只是建议,庶母去世,诸子要服“缌痳”之丧,三个月除服,君民同制。可是皇上却命诸子为庶母服一年的齐衰杖期?”
  三个月,一年。最轻的缌痳和排第二的齐衰。确实出乎意外。
  胡善围不晓得马皇后为和突然问她这些,只得说着不会出错的稳妥话:“后宫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微臣那天只是和皇上谈家礼,微臣不敢对《孝慈录》指手画脚。”
  “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的铁牌在屹立在东西长街上呢,这是胡善围学的第一条宫规。皇上问她,和她主动评价《孝慈录》是两码事,一不小心就掉脑袋的。
  马皇后拿出一卷画轴,“打开它。”
  胡善围将画轴在书案上摊开,是一副大明堪舆图。
  马皇后指着大明的几处边关,“燕王就藩北平,守在长城山海关,晋王就藩太原,守在北方,以前的秦王就藩西安,守住西北……周王大约明年也要出京就藩。大明建国后,皇上力排重议,重启废除千年的诸子分封制度,藩王们皆有权有兵。”
  胡善围听得莫名其妙,不晓得马皇后为何从《孝慈录》说到诸王分封。老实说,她出身平民,作为一个平民,诸王分封和她有什么关系?朝堂上吵得再厉害,她只是和父亲相依为命,过着平凡的小日子。
  马皇后叹道:“皇上推行无论嫡庶,都要为庶母服一年的齐衰杖期,是想维护让太子和诸位亲王的手足之情。都为庶母服丧,以达到虽生母不同,但是手足之间仍旧可以同情的目的。”
  “其实丧礼不是做给死人的,人死灯灭。丧礼是做给活人看的,对死人的追悼,是对生者表现自己的善意、哀痛和同情。皇子们出身不同,生母不同,彼此有隔阂,但新的丧制让诸子对和自生没有血缘关系的庶母表达哀悼,是一种向同父异母兄弟们之间表示关怀的方式。”
  “皇上希望用革新孝道的方式,来推行兄弟们之间悌道的延续,希望将来这些藩王们能够团结一心,齐力守护大明江山。”
  胡善围看着大明堪舆图,听着马皇后的讲解,顿时明白《孝慈录》真正的意义,原来皇上从头到尾,心里只有大明江山。而马皇后始终保持冷静,比任何人都能看透洪武帝。
  这便是真正的帝后心术。
  胡善围恍然大悟,马皇后像是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往陌生世界的大门,给她开了“天眼”,让她拨开云雾,看清真相,捉住本质。
  一直以来,胡善围都是马皇后的治理后宫的工具,是喉舌、是跑腿的。没有人对会“工具”说出心里话,更别提指点迷津了。
  马皇后为何要这么做?胡善围心中满是疑惑,但又不敢问。
  在宫里,知道越多,死的越快。但是在帝后身边做事,所知甚少,死的会更快!
  马皇后看穿了胡善围的心思,眼神里有悲悯和担忧:
  “皇上总想要操控一切,大部分的时候,他都成功了。但是人心……人心最难操控。在皇位待得太久,就有一种可以操控一切的幻觉。在民间,亲兄弟分家都可能为了一只碗的归属打破头。而宫廷,争夺的何止是一只碗?至高无上的皇权,怎么可能因你为我的生母守了一年的孝而放弃?可是皇上非要妄想兄弟情、坚持分封诸王。善围,你要牢牢记住,这是皇上的逆鳞,触之者,必死无疑。你记住今日的话,将来,你或许会活得久一些。”


第80章 多半是惯的
  不聋不痴不做阿翁,一个聪明的皇后,更要懂得知之为不知,自从洪武三年,洪武帝决定启动废弛千年的诸王分封制以来,朝廷大臣们的反对声就不绝于耳,如今过去十一年,依然时常有大臣上奏折反对。
  洪武帝连宰相都废弛了,大权独揽,强行推行分封制。
  马皇后很清楚分封制的弊端和隐患,西汉七国之乱的教训还不够吗?但大臣可以反对,唯独她不行,相反,她还必须从中协调,劝暴怒要斩杀大臣的洪武帝息怒。
  因为她是皇后。
  作为亲王们的嫡母,父亲要分点东西(兵权和封地)给儿子们,嫡母要是反对,就是不慈。嫡母要保护诸子,这是她的责任,就像秦王畜生不如的恶行,洪武帝要惩罚秦王,马皇后就必须脱簪待罪,求洪武帝宽恕,将管教不当的责任揽到自己头上。
  比如太子拒绝为孙贵妃主丧,和礼部官员一起绝食。马皇后明明齿冷太子枉顾人伦,却还要拖着虚弱的身体来乾清宫为太子求情。
  就像后世,只要有人犯错,世人评论大多都是“你妈是什么教你的”,很少有人说“你爹是什么教你的”,在德行教育上,古往今来,都是“丧偶”似的教育,母亲都要被迫承担错误。
  作为国母,皇上一怒之下要斩杀忠臣,皇后不劝,就是尸位素餐,没有尽到国母仁爱之责。
  但,朝廷的规则又是后宫不得干政,皇后不能对国家政策指手画脚,否则大臣们的口水会淹没坤宁宫,叫嚣要废后了。
  看出矛盾没有?这就是典型的想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点草。当一个皇后的责任远远大于她所能动用的权利,那么除了沉默,揣着明白装糊涂,她还能做什么?
  又有人跳出来说了,“你明知不对,为什么不去以死劝谏?”
  来来来,请这位先去死一死。
  如果死了就能劝住洪武帝这种开国雄主,那么大明帝国的御史台,就可以改称为屠宰场了。
  心有灵犀一点通,马皇后轻描淡写几句指点,胡善围顿时明白以后面对洪武帝要如何拿捏分寸了。
  首先,关于政治和治国策略,无论本心如何,都要和洪武帝站在一条船上,这是原则问题。龙之逆鳞,触之则死。连马皇后都不敢触摸,我胡善围算那根葱。
  其次,洪武帝治家和治国的方式是一样的,他首先是个帝王,只留下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人格来当父亲和丈夫。对他而言,家就是国,国就是家,家国合一。
  所以不要指望用感情来说服洪武帝,用利益比较有效果。
  “劫后余生”的胡善围从马皇后寥寥几句话总结出来“大明宫廷公务员秘笈”,这是她未来时常在死亡线上游走,却始终“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马皇后将大明堪舆图画轴送给了胡善围。
  《御制孝慈录》颁布,孙贵妃是按照新礼制下葬的第一人,洪武帝赐谥号为“成穆”,并给予高度的评价:“……勤于事上,慈以抚下。当国家开创之初,备警戒相成之道,德实冠于嫔御,功有助于中闱。”
  最终,成穆贵妃孙氏,附葬孝陵。
  没了孙贵妃,马皇后很寂寞,她比以前更加沉默了,经常一个人坐在书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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