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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故人戏-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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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抱小五爷到轿车上,沈奚坐上副驾驶座。
  路上她频频后望,是担心傅侗文犯心病,中途欠了身子,捞到丢在后排座椅上的他的西装上衣,拿了保心丸,倒给傅侗文。他摇头,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膝上枕着小五爷。
  轿车载着她和小五爷到医院,已经是六点。守在大门口接待急诊病人的护士惊讶着,迎上来:“沈医生,你今天不是休假吗?”
  “段副院长在吗?”
  “在,在的,好像……是在的。”护士被沈奚的脸色震慑住了。
  “快去叫副院长来,”她随即指挥两个男护士,“你们过来,和我抬病人。”
  沈奚带人出去,从车上抬下小五爷,塞给傅侗文一串办公室的钥匙:“你在办公室等我,要先检查会诊,我就不管你了,”言罢,把在车上拿走的药瓶给了司机,“你跟着三爷,有不舒服吃这个,立刻去二楼手术室叫我。”
  大厅灭了灯,走廊里也为了省电,每三盏电灯才留了一盏。
  沈奚和护士推着病床,灯泡的光,一时明,一时暗的,把傅侗临的脸照得变幻莫测。
  沈奚让人把病人直接推入手术室,联排的三个手术床苫盖着蓝色布单。她掀开正中床上的布单,和护士合力抬傅侗临上去,让护士把术前检查都准备上,麻醉医生也要叫来。
  护士走后,她一个人伫立在空荡荡的手术室内,给傅侗临消毒伤口,检查报告没出来,段孟和也没来,正是一天结束工作的时间,都各回去安置了。
  段孟和进来,看了一眼傅侗临腿,眉头皱起来:“我以为你是小题大做,因为是他的弟弟,”他看着沈奚写的检查报告,伤口深度惊人,“病人家属在吗?”
  “在我办公室。”她说。
  “让家属做好准备,这种感染——”
  其实他不必说,她也知道。
  他们过去做过的大型手术里,有超过一半的病例是死于术后感染。伤口感染几乎是全世界所有外科医生的天敌,手术再成功,也要面对术后感染的惊人致死率。作为医院里最有名的两个外科医生,沈奚和段孟和都很熟悉这种感染的症状和伤口情况。
  段孟和有一位同学,就是因为在屡次手术成功后,病患都死于感染,自信心被摧毁后放弃了外科医生的职业。对病情的束手无策,是对医生最大的折磨。
  没有一种药品可以处理这样的情况,完全没有……
  “你先主刀,我去请几位仁济的朋友过来,”段孟和说,“他们外科室新买了一批药物,也许会有新的希望。”他这么说是在安慰她。
  仁济是他的老东家,平日就联系紧密,若采购了新药,必然会第一时间告诉他。但在上海,那里是外科手术量最大的一间西医院,倘若能请来医生会诊,再好不过。
  半小时后。
  护士送来各项术前检查的报告,沈奚沉默地看着报告,过了会,说:“准备手术。”
  她把原先的伤口缝合线拆开,清理感染源,重新缝合处理。
  里面的肌肉肌腱已经坏死。
  ……
  都在指向极坏的结果。
  手术结束,正是夕阳西下。
  护士替沈奚准备了静脉输液所需的耗材,这是段孟和临走前开的单子,在医院里只有急症病人才准许进行静脉输液,被准许操作的医生不超过三人。沈奚就是其中一个。
  她在他皮裹着骨的手背上找着静脉,消毒、穿刺,用药。
  看着一滴滴的液体流入傅侗临的身体里,祈祷着,这个药能对他有一点帮助。
  沈奚把那只手小心地放下,竟在这一刻对自己多年前的选择有了自我质疑。究竟选择医学研究更好,还是临床救人更重要?当时的她没有找到答案,只是渴望能出现一种高效药物能够治疗细菌性感染,能救回傅侗临。后来盘尼西林的问世,让她每每想起这一日的小五爷,想到这一日手术台上矢志报国的青年,都是心中隐隐作痛。
  “……嫂子。”熟悉的声音,震颤着她的心。
  沈奚心知他情况不乐观,可还是微笑着,俯下身去轻声说:“少说话,好好休息,接下来可能还会有手术。”
  傅侗临褐色的眼睛里有着疑问,他迟钝着,缓缓转动眼珠,在看她,看墙面、地面,没力气观手术室的全貌,可还是辨认出了这是何处:“嫂子是医生了……”他笑。
  “嗯,”她也笑,柔声道,“你伤口处理得不好,是你们军医处理的吗?真想替你骂骂他。”
  “那个人……”
  小五爷抿嘴笑着,眼底有着泪:“没了。嫂子……还是骂我吧,我替他挨。”



第50章 第四十九章 南国雁还巢(3)
  简练的话,勾画的是残忍的往事。
  沈奚心房微窒。
  小五爷付之一笑,虚弱道:“自有青山埋忠骨……嫂子不必难过。”
  人没死前,此话自然豪迈洒脱,人死后,却只余寸寸悲凉意。
  她抚摸他的短发。
  两人算同龄的人,可她看他总像在看着自己的亲弟弟。从他醒了就在笑,久别重逢的欢喜都在他的双眸里,说什么无须马革裹尸还?谁不想死在亲人身边?
  “我过去家未散时,也有个弟弟,和你一般大,”她轻声说,“见到你就能想到他。如今你回来了,我和你三哥都能安心了。你还烧着,少说话,睡一会。”
  她嘱护士守在手术室,自己到走廊透气。
  二十分钟后,仁济的三位外科专家到了医院,五人会诊后,在隔壁的手术室里争论不止。
  傅侗临现在的情况是九死一生,沈奚给他静脉注射的药品已经是国内最好的药了。段孟和的两位医生建议是加大剂量,忽略药品的副作用,试着把人救活。
  另一位医生持相反意见,再加大剂量,副作用不堪设想,也有可能成为催命符。
  “他的情况,不出两天就会死,谈什么催命符?”段孟和坚持己见。
  “如果不是用药,而是截肢?我们为什么不试试这个?”沈奚提议。
  截肢?这里没有骨科的专家,没有门诊,更没有专科医院。
  民众不信任西医的骨科学,也因为没有X光机的辅助,病人来到西医院所接受的治疗有限,还不如去中医正骨医生那里得到的帮助多。截肢这样的大型手术,在非战争情况下,老百姓很难接受,这是现状,也许未来会改变,但不是在今晚异想天开。
  “沈医生,我有必要提醒你,在我们这个房间里的人,都没有这方面的临床经验,”其中一位医生说,“我听段医生说过,你要在贵医院成立骨科专业组,但也只是构想,我们都还在摸索起步阶段。”
  “况且病人的感染时间长,严重贫血、虚弱,心肺功能不佳,”另外一个也劝她,“可能最直接的结果是——死在这个手术台上。”
  唯有一位医生持保留意见,他支持沈奚。
  毕竟傅侗临现在的情况看,截肢和不截肢,活下来的希望都不高。
  “诸位,我们这里有五位外科医生,难道我们还不如在战地医生吗?在战地,截肢手术并不少见。”
  “战地医生都是先驱者,”有人反驳,“他们每天可以接触上百的病例,他们的临床经验远大于我们。”
  “可国内也有西医院截肢的病例,在杭州,杭州有这样的医生。”
  “就算在国内有这方面经验的西医医生,也不存在于我们五个当中,”段孟和不是妄自菲薄,是在说事实,“这个病人今晚能等到的、最好的医生,就是我们五个。”
  命在旦夕,上哪里去搜寻有截肢经验的外科医生?
  而且有经验,不代表他也能应付如此虚弱的病人。
  能完成手术,也不代表能抵御术后感染,尤其病人是伤口难愈合体质。
  段孟和尝试说服沈奚:“病人的血糖很高,伤口难愈合,更容易引起术后感染。”
  “可我们现在没有特效药,”沈奚争辩,“用现有的药物治疗,不就等于是在死吗?等于我们做医生的什么都不做,坐着祈祷上帝眷顾?祈祷病人能抵抗细菌感染?起码截肢还有一线希望,任何手术都会有风险。”
  争论已经到了尾声,只剩下两条路,接下来就是选择的问题。
  大家都看向沈奚,她才是主诊医生。
  “我去和病人家属沟通,”沈奚说,“段医生,请做好手术的准备,如果家属接受截肢手术的建议,我希望可以立刻开始。如果家属接受药物治疗,等我回来后,大家再商量后续的用药。”段孟和表示接受。
  沈奚快步离去。
  走廊空无一人,静得只剩她的脚步声。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电灯的光透过门缝,在地面上拉出了三角形的白影。
  她手悬在门板前,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将门缓缓推开。
  四人在门口候着。
  他独自一人立在窗畔,指上夹着白色香烟,一截烟灰悬而未落。灰白的窗台上铺着他随身携带的亚麻色手帕,手帕上是个铁质的烟盒,盒上金发女郎身上都是揿灭烟头的黑点。
  香烟头和烟灰堆了一小撮。
  沈奚一出现,闲杂人都安静退下。
  傅侗文揿灭香烟,等她说。
  “我已经给他做了一个清创的小手术,”她尽量简短地说,“但是情况并不乐观,现在仁济的三位外科医生也在我们这里,会诊完,我们有两个方案。一个是保守的药物治疗,但坦白说,我们没有这方面的特效药,现阶段的用药副作用不小,但确实有救活人的先例。在仁济。”
  他望住她。
  “还有一个方案是冒险的,截肢。但这个方案危险也很大。”
  “你们医生的意见是什么?”他问,“更简单一点是,哪个能救命?”
  “我的建议是做截肢手术,虽然冒险,还是有机会搏一搏,如果拖到明后天,怕用处也不大了。”
  他没有迟疑:“那就截肢。”
  “但有一点你有必要知道,我们这里没有骨科,现在等在手术室里的医生都没有截肢手术的经验。侗临的身体状况不佳,很可能撑不到手术结束,”她坦诚地告诉他,“但我在美国是学的骨科,我们五个都是有丰富经验的外科医生,我有信心应付这个手术。”
  倘若面对着一般的病人家属,肯定会放弃这个冒险手术。
  到现在为止,哪怕是在上海这个受西洋文化影响最深的城市,除了无药可医的病人,鲜少有人会接受西医院的大型手术。
  房间里的灯泡,比以往都要亮,刺得人睁不开眼。
  沈奚和他目光相对着,不过钟摆几个来回,怀表的秒针滴答两声,像被无限拉长了时间。
  沈奚想说,我要帮你救回这个弟弟,可怕太过煽情,怕可能紧随而来的噩耗成为击垮他心理防线的重锤。像回到了白日的火车站台,烈日烤灼着土地,蒸腾的土热把人烤得不舒服,他汗流浃背,衬衫湿透了,却还在讲四爷的点滴往事。
  她不想……小五爷也成为一个人间的名,阴间的魂。
  “我接受你的建议。”他做了决定。
  “手术时间长,术后我全程陪护,”沈奚快速说,“你照顾好自己,不用一直在医院里。”
  “好。”他没有多余的废话,不想耽误她多一秒的时间。
  沈奚回到二楼手术室。
  已经回去休息的住院医生和麻醉医生们都被聚集了,谁都不愿错过这个截肢手术,尤其还有仁济和这家医院两位医生在。段孟和虽在争论时不支持手术方案,一旦病患家属做了选择,他也不再固执,紧锣密鼓安排下去。
  止血带这些常用的器具都还好说,截肢所需要的锯或刀,这里都没有。
  大家犯了难。
  “去借木工锯,消毒处理,”沈奚对一位住院医生提议,在战场上的外科医生常常这样处理,“你去找附近的中医馆、正骨馆、骨伤馆,总之都问到,也许他们会有这东西。”
  六个住院医生都领了任务离开,最后先拿进手术室的当真是木工锯。
  沈奚没用过这个东西,怕自己力气不足。在美国读书时,老师也曾说过截肢锯卡在骨头当中的病例,她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两位仁济的同仁,讲解方法,还有可能会遇到的问题。
  沈奚作为主刀医生,仁济的两位医生做助手,剩下的一个和段孟和全程在左右。
  麻醉和输血准备完毕。
  止血带固定,她握着手术刀,在众目下切开皮肤、皮下组织……到切断血管和神经,皮瓣上翻——
  在手术室内,时间没有刻度。
  骨头锯断的声响,像锯在他们每个医生的身上,两个在骨科方面从未有经验的医生,在沈奚的理论指导下,锯断股骨。成功离断病肢的一刻,段孟和带头击掌感谢,感谢几位医生的合作,完成在这间手术里的第一例成功的截肢手术。
  离断病肢后,沈奚继续缝合。
  到手术完成,已经是后半夜。段孟和第一个危险推测的难关过去了,傅侗临没有死在手术台上。沈奚第一时间让护士去自己的办公室通知傅侗文手术成功结束。
  她陪着傅侗临去了病房,观察伤口渗血情况。
  病床旁原本是住院医生交接班看护,但这里除了她,没有人知道截肢手术后的并发症如何处理。她就守着病床,寸步不离。
  起先是大出血,后来是血肿,到术后四十八小时,她都没合过一次眼,一刻没离开过病床上的傅侗临。两个住院医生陪在她身边,年轻力壮的青年熬不住了,还会稍休息一会,她和另外一个为了帮助彼此清醒,开始轻声聊着,聊两人彼此学医的经历,聊到一个醒了,换人打瞌睡。
  唯独她醒着,像被上了发条的人偶。
  七十二小时后,进入她经验里的术后感染高发期。
  往日,沈奚最怕的就是这个阶段,最无计可施也是这个阶段,药能用的都在用,余下的只剩命运。病床上的男人头脑不清醒,并不知道自己被截肢,还在喃喃说右脚很疼……
  她轻声安抚着,用手掌给他的发根抹去汗。
  身后,一个人走近,是段孟和。
  从术后她就没见过他,猜想是其他的病人有状况,他去处理了。
  “傅侗文父亲,”段孟和停顿半晌,说,“今早去世了。”
  ……
  沈奚以为自己幻听。
  脑子是懵的,下意识看床榻上的傅侗临,可心中浮现出的却是傅侗文的脸。
  怎么会……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里亲弟弟还在危险期,那里久病的父亲就去世了。
  “他已经离开了医院,去公馆安排后事,这是他让我告诉你的。你暂时联系不上他也不要急,”段孟和说,“等傅侗临这里情况稳定了,他会来医院。”
  “好……谢谢你。”
  段孟和盯着她看了会,有满腹的话要说似的,最后不过一句:“我这几天在医院宿舍里,你可以随时找到我。”
  病房恢复安静,沈奚看窗外,日头正盛。
  傅家式微,但也曾是个大家族,丧事必是繁琐,再加上傅侗文如今势力正如这日头,借着这丧事来结交攀附的人也不会少,他一定会很忙。沈奚在这方面丝毫经历都没有,唯独丧父之痛体会过,担心他的身体,也无计可施。
  幸有老天庇护,在术后第三天的夜里,病床上的人终于有了清醒的时候。
  沈奚做了准备,要对他进行心理上的疏导,可他对自己被截肢的反应完全不在她的预料之内。他盯着自己缺失地方愣了足足一分钟,就接受了事实。在这一分钟里,他想过什么?沈奚猜不到。
  在战场上看过无数战友兄弟尸骨横飞的军官,早对失去躯体的一部分习以为常,甚至还在脸色苍白地对她笑:“是嫂子救了我一命。”
  言罢,又说:“我想见一见三哥,方便吗?”
  沈奚犹豫了会,笑说:“你还在术后感染的危险期,再过七日。”
  再等等,他刚才历了他的生死劫难,等平安度过危险期,再告诉他父亲病逝的事。
  傅侗临看似平静地答应着,到后半夜,她和医生换了班,凌晨三点进了病房,看到他赤红着双眼出神,在她出现时,他把头掉过去看窗外。本想用看夜色的借口遮掩,可从他病床的方位来看,目之所及只有拉拢的窗帘。
  “是要看月亮吗?”沈奚在他尴尬时,哗地一声,把窗帘替他打开。
  傅侗临低低地“嗯”了声,感激她给了自己掩饰的机会。
  术后第十日,脱离了感染高危期。
  沈奚把傅侗临移交给住院医生看护,自己冲了个热水澡,把隔壁医生的电风扇借过来,本想在沙发上小憩片刻,等傅侗文。可头一沾上绵软的靠枕,就陷入昏睡。
  是热醒的,手腕出的汗把古铜色的沙发布浸了个印子。
  “我去看过侗临了。今天没要紧的事,你再睡一会。”是傅侗文在说话。
  短短两小时的午觉,没有有效缓解疲劳,反倒让她从里到外的不舒爽。
  她嫌脖后压着的靠垫碍事,拿下去,直接侧枕着沙发。眼前的影子由虚转实,傅侗文坐着她的办公椅,正对着沙发,在瞧着她笑。
  窗台上藤蔓在太阳下披着光,绿得泛白,沈奚喜欢藤蔓堆满窗外的景象,从不准人修剪处理,以至在今夏泛滥成灾,枝叶错杂,遮光挡日,屋内从未有光线充足的一刻。
  她从沙发这里看他,背对着窗口大片的绿,是天然的油画背景。
  他的笑是曙色初动,让她如在梦中。
  “我嗓子不舒服,”她轻声说,“你叫人去内科帮我拿瓶药水,说是沈医生常要的。”
  傅侗文照办了,回来,仍坐了原位。
  “你父亲——”
  他轻声截断:“也算是一种解脱,对父亲,对我都是。”
  怀表在掌心里,颠来倒去地把弄着。父亲死去那日,白天还不觉什么,那晚在床上坐着,也是这样,空房寂寂,耿耿不寐。一秒秒看时间,一分分算过去。老父临去前,早记不得逆子夺产的恩怨,握他手“侗文、侗文”地唤着,是垂死更思乡。
  傅家说了算数的只有傅侗文,到最后,还是白头人求他黑发人,想魂归故土,想落叶归根,也想聚齐子女送自己最后一程。
  傅侗文是一贯的态度,不欲多谈。
  只是丧父是件大事,沈奚认为自己该说点话。但他不予谈论的态度过于强硬,沈奚也就放弃了。过去数日了,最难过的时候都挨过去了,难得他今日有笑意,自己口拙嘴笨的,还是不要刻意提。不如安静陪着他。
  她从侧躺到倚靠着,看傅侗文收起怀表,留意到他衣着毫无变化,白衬衫的袖子上的也没黑纱:“你没穿孝吗?或是黑纱也没戴?”
  不论是旧有的习俗,还是政府倡导的礼节从简,都不该如此。
  “是该穿的,”他似被问到,静了半晌说,“早年我曾按父子礼,为人守孝三年,今日就不能再穿了。”
  


第51章 第五十章 浮生四重恩(1)
  为人守孝三年……
  难道是傅家有长辈膝下无子,让他去尽孝?
  “不说这个了;”傅侗文立身,将这话揭过去,“陪三哥出去走走。”
  日头烤晒的时辰,要去哪里?
  她看傅侗文兴致不错,不想坏了他的好心情。
  他们要走时,去讨药水的人也回来了。
  白色的小玻璃瓶,没贴白纸的标签,是医院内科自己配的药。
  沈奚扭开瓶盖,一口饮尽,傅侗文端详小药瓶:“身子不舒服就好好调养,不要图一时的快,喝些猛药,”他把玻璃瓶拿走,“头回见你吃药,收着瓶子,留个念想。”
  从没见过要收药瓶做留念的:“回去要洗洗的,终归还是药。”
  “这个不必你说,万安是爱干净的孩子,只要我拿回去的东西,他都要烧开水烫的。”
  “嗯……看出来了。”
  自她搬回公寓,万安从早到晚都在打扫房间,连楼梯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都会用湿布每日抹一遍。起先沈奚以为是傅侗文毛病多,后来被万安明里暗里嫌弃自己衣裙洗得不干净后,发现是这孩子有强迫症。
  傅侗文带她去了一间丝厂,是他在上海的产业之一。
  厂房高敞,粉刷灰白的梁柱当中,成排的缫丝机由东向西有几十台。男工头们都穿着白色的长褂,在缫丝机旁监管着女工劳作。
  工厂管事的人,带他们参观了三间这样的厂房,在和傅侗文细数着这月出口生丝的数量,还有和棉纱厂之间的业务往来。沈奚在机器运转的声响里,想到当初她和傅侗文从纽约“逃命”,在一间废弃厂房里用缝纫机的往事。
  他对实业的热情,从一支别在西装口袋上的钢笔,一台废弃无用的缝纫机,到今日她参观的这个丝厂,从未减退。
  傅侗文是头一回进厂房,大家没见过背后大老板,见一个穿着长裤,双臂衬衫挽着的公子哥,手里握着一把提了字的折扇,在给身边的一位小姐扇风凉。
  厂房里的男人都是把女孩子当是脚下的泥,越有钱,喝过洋墨水的有钱家少爷、大学教授才喜欢把女孩子捧在手心里。大伙平日里没见过,也无缘接触到在西餐厅和戏园子流连忘返的公子少爷,不容易见到一对儿活的,可劲儿地瞅。
  沈奚还以为是自己熬了多日,面色不佳,才引人侧目,心虚地说:“他们一直看,我们还是出去吧,别耽误人家做工了。”
  傅侗文一笑,耳语道:“自家生意,耽误得起。”
  光天化日,呼出的热气都在她耳后了。
  沈奚用手肘顶开他。
  穿着白褂的中年男人挺直腰板子,高声说:“这就是我们丝厂的老板了,大伙叫三爷,三少奶奶。”女工和工头们马上停工,纷纷叫着“三爷”、“三少奶奶”。
  沈奚局促着,和傅侗文对视。
  傅侗文偏爱看她这反应,慷慨地让管事发银元,一人三块:“说是三少奶奶赏的。”
  “是,三爷,”管事的答应。
  厂房闷热,他们没多会走到厂房外。
  仓库门前工头们的孩子在泼水玩,大一点的抱着铜盆的,小一点的孩子们把小手在水盆里掬水,互相泼到对方身上,是玩耍,也是消暑。
  傅侗文在和管事的交代公事,沈奚立在几步远的地方看小孩子玩。她最大的优点就是做什么都一心一意,连看小孩玩水也不例外。
  他挥手,管事的退下。
  毫无征兆地,他到她背后去,双臂环住她的腰。
  “热。”她挣扎。
  傅侗文用了力,抱得格外惬意。
  手臂压着手臂,制得她动弹不得。他的脉搏在她的手背上跳动着,沈奚似乎对他的脉很敏感,默默给他计算着心跳频率。
  “带你来看厂子,是顺路的,”他说,“稍后你陪我去见个人。”
  “是谁?”
  傅侗文笑而不语。
  这个人,今日真喜欢卖关子。
  可能是因为上回在车站接小五爷的经历,让她对“见人”这档子事有了心理阴影。心里不踏实着,问:“是你家的客人?来吊唁你父亲的长辈?”
  “都不是。”
  “要去哪里接?火车站吗?”
  “去汇中饭店。”
  Palace Hotel?真是巧。
  她说:“当初我差点去英国留洋时,就是住在那间饭店。船期一直定不下来,没想到袁世凯直接退位了……就留在了上海。”
  “是心里舍不得三哥才留下的,”他笑着揭穿她,“和袁世凯有什么关系?”
  那些孩子也笑,仿佛配合他。
  沈奚脸上挂不住,踢着脚下的碎石子,不理他。
  傅侗文笑了,问管事的人要了一把黑色的雨伞,带她向厂子外走去。
  这里路窄,轿车根本开不进,所以刚刚两人进来就是徒步的,沈奚被晒得脸通红。眼下回去了,傅侗文自然长记性,提前要了遮阳避日的物事。
  路狭窄不平,两人都走得慢。
  没多会,沈奚环顾四周:“我觉得……我们还是别用雨伞遮阳了,怪怪的。”
  恋爱男女在细雨中撑着伞,于河畔漫步,那是文人情趣。
  可他们在艳阳下、厂房旁的泥土路上,轻摇纸扇,撑着把雨伞……工人们嘴上叫三爷、三少奶奶,私底下肯定要说这两位是一对傻人,不分场合卖弄风情。
  傅侗文也觉不对劲,把伞收了,丢给身后人:“是不成体统。”
  没伞,舍不得她被晒。
  只得用折扇挡在她额头前,作了片阴影,闲闲地说:“女孩子经不起晒,这一点三哥是懂的。”
  这男人……不说点风流俏皮话,还真不是他了。
  在去饭店的路途中,傅侗文终于给她讲到了带她看丝厂的缘由。
  “这丝厂,黄老板眼馋了许久,今天早晨才签了合同,把我手上的股份都送给了他。”
  在上海做生意要进贡股份给青帮的几个老板,这早是约定成俗的规矩,各个老板每年光是手里上百家企业股份的分红,就是数百万的入账。傅侗文曾给她讲过,但没提过有直接送厂子的先例,这种大型规模的丝厂做出来不容易,生丝远销海外,不管货源还是客源都已经稳定。说白了就是送了个不用分心费神经营的聚宝盆给人家。
  “可惜了。”他轻轻一叹。
  不是可惜丝厂的效益和价值,而是可惜把它给到不懂的人手里,糟蹋了好东西。
  “你有求于他?”她问。
  “我需要他帮我办一件事,是十足要紧的事,”他说,“非他们青帮不可。”
  出了什么事?
  没等她问,他给了解释:“我六妹回来了,在汇中饭店,我要带你去见的就是她。”
  “六妹?”她记起那个女孩。
  几面之缘,是傅侗汌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傅侗文让父亲签署遗产分配协议时,提到过她,是被送给了一位司令做十六姨太。
  沈奚觉得这是傅侗文的伤心事,不曾追问过,只是悄悄地从谭庆项那里了解了一些边角料。据说那位司令年纪偏大,又在远离京城的西北,听说还有虐打妻儿的名声……总之是门坏亲事。自从六小姐嫁过去,再没回过门,被看管得很严,算和傅家断了联系。
  傅侗文一直在想办法要见她,都没能成功。
  “父亲病逝后的第二天,我发了电报去,让六妹来上海,”傅侗文很是感慨,“昨天夜里到的上海,没有见任何人,今天下午吊唁结束就会走。”
  看管得这么严,连家人也不许见。事实比谭庆项说的还严重。
  “我现在能去见她,也是用钱做了疏通。”他又道。
  “所以你要黄老板做的事,和她有关?”她轻声问。
  傅侗文默认了。
  车到了汇中饭店大门外,两人的谈话也告一段落。
  外滩码头这里,这间饭店是最醒目的建筑物,主要因为它外墙用了大胆的红白配色。外墙纯白粉刷,窗户边缘却用红砖镶嵌,别说是在白天,就算在夜里能一眼识别。
  饭店从转门到内部护墙、楼梯和栏杆,立柱都是全木装修。水晶灯终日不灭。
  沈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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