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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妇女[民国]-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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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小玩意儿,这里有风车、空竹、小灯笼……还有各色草编的虫儿,那连串的蚂蚱须子还在发颤呢。
论吃的,花糕、艾窝窝、面茶、炒肝、糖葫芦……色色应有尽有。
年节时分,父母都愿意惯着孩子,小孩儿多求一求,爹妈难道还能铁石心肠吗?少不得买点什么零嘴。那些小商小贩,光这一日的收入,都抵得上平日干一月了。
除此之外,还有唱百戏的、舞枪弄棒的、拉洋片的……以及杂耍皮影戏等等,凡此种种,令人眼花缭乱,看也看不过来。
容真真看着前方围了一圈人,没有一处比那儿热闹,她一时生出几分好奇之心,凑上前去看,可人围得密密实实的,连道缝儿也没有。
她在外头急得团团转,忽听得秦慕叫她:“到这儿来。”
原来不远处有个高台,上面也站满了人,不晓得他是怎样在那样挤的地方寻到落脚处的。
秦慕一手挡住后面的人——不挡不行,只消一眨眼的工夫,这块小小的空间就能给人挤没了,另一只手将容真真拉上来,然后自己跳下了台子。
“你不看?”容真真问道。
秦慕摇了摇头,“上面站不了那么多人。”
这么一说,容真真才发现自己占了他的地儿,她不好意思道:“我下来,你来看吧。”
“不必了。”秦慕拦住她,“我方才已经看过了。”
心心念念想看圈子里耍的什么把戏,可真看到了,容真真心里又怪不舒坦的。
那里头是个杂耍班子,班主是个三四十的中年男子,手底下一班小娃娃,有男有女,最大的不过十一二岁,衣食不周的,养得面黄肌瘦,身量矮小。
这样也罢了,可寒冬腊月的,一个个只穿着双烂草鞋,甚至还有没穿的,赤着胳膊,冻得脸乌青,浑身上下没一点儿热气。
人都在抖了,还得顾着表演,爬竿转碟走钢丝,样样不许有差池。
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被驱赶着钻火圈,身子木僵僵的,不大利索,一个不慎,被圈子上的火燎着了头发,班主一瓢冷水泼下去不算,还用鞭子狠抽了他几下。
容真真看得不落忍,从台上跳下来,口里道:“太狠心了些,这么冷的天,挨了这么一顿,还熬得过熬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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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秦慕听了她的话,叹了口气,“这是班主故意的,那些孩子越可怜,看客们就越是愿意给钱,这孩子倒出不了什么大事……”
容真真疑惑的看着他,秦慕解释道:“命不硬的,哪熬得到今天?况且班主调|教出一个孩子也不易,真弄出什么毛病来,从头教一个也麻烦,你且看着,等这一波的打赏完了,那孩子就该下去了。”
果然,周围的看客们有心肠柔软的,都摸出三五几个铜子儿丢到盘子里,口里喊道:“别打啦,这孩子怪可怜的。”
等收过赏钱,班主脸上露出点笑模样,“既然诸位都替这小子求情,那便不罚他了。”
话音一落,立马有个半大的小子上来,把浑身湿透的孩子带出了圈子,不知到那儿换衣裳暖身子去了。
人有善心是好事,可有人却利用这善心赚不义之财,若是不发这个善心,那班主也许就不会故意闹这一出,叫那孩子在寒冬里被冷水淋得浑身湿透。
可若真的没人发善心,这世道岂不是更可怕吗?
善也不该,恶也不该,还叫人怎么办呢?
容真真心中郁郁,彻底失了逛庙会的兴致。
秦慕看出她情绪不高,只带着她四处闲逛,看些皮影戏之类的小把戏,渐渐的,她心中也舒散了些。
两人约莫逛到中午,在小摊上解决了午饭,便闲闲散散的准备回去。
忽地,打斜地里撞出一个人来,一把拽住秦慕的袖子,惊慌失措的喊道:“少爷,快回去看看吧,太太杀了人,跳湖了!”
什么?
杀了人?跳湖了?
秦慕一时僵在原地,恍惚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她不是被关着吗?
作为局外人,容真真倒是比他先反应过来,忙推他一把,催促道:“快去,快去,看看人还有没有救,别把警察招来了。”
秦慕听了,立时回过神,连忙往家里奔去。
来找他的,是他日前雇的一位看守他母亲的健妇,专门在秦太太烟瘾发作时看着她,不许她抽大烟。
这回秦太太又发作了,两个看守妇人如往常一般,将她给绑了起来。
许是这种事做了太多次,没有一次秦太太是挣脱了的,两人绑得有些漫不经心,又各自搬了凳子在门外坐着闲聊,并没有亲眼盯着,毕竟烟瘾发作时的模样也怪难看的不是?
但这次,她们为自己的不经心付出了代价。
秦太太挣脱了绳子,拿起放在果盘里的刀,疯疯癫癫的冲了出来,她被烟瘾折磨得神志不清,见有人要拦自己,举刀刺了过去。
她刺伤一人,另一人看着同伴血流如注的模样,吓得麻了爪,不敢拦她。
于是,秦太太就这么跑了出来,她打哈欠、流泪、周身又冷又疼,暴躁得失去了理智,旁人看着她滴着血的刀,都不敢上前。
她自己乱跑着,不知怎的跌到了楼外的大湖里,隆冬落雪,湖里结了薄冰,秦太太撞破了冰层,被刺骨的湖水包围。
她还没来得及呼救一声,水就灌满了她的喉咙,叫她发不出声来,刀从手中滑落,她徒劳的在水中抓了抓,便沉了下去。
往湖底沉去时,秦太太忽然恢复了一点清醒,但为时已晚,再清醒也无济于事了。
只是不知,在这最后关头,回顾起这醉生梦死的一生,秦太太可曾感到后悔。
当初秦慕租小洋楼时,是很喜欢这个湖的,他虽然心里不太待见自己的母亲,却也不愿亏待她,就算给她租房子,也要选个环境好,让人住得舒坦的地方。
谁曾想到,这竟成了秦太太的葬身之处呢?
若是秦太太不曾染上烟瘾,或者不要得寸进尺,逼得秦慕忍无可忍,强制她戒烟,又或者……这条道路上,她有无数个选择,只要有哪一次没走错,就不会面临今天这个结局。
可是,她终究走到了今天。
主家的太太落了水,在厨房里做饭的毛妈听着声儿赶出来,只见一个女佣捂着流血的肩膀哀嚎不停,另一个佣人不知跑哪儿去了,而湖边传来惊慌的呼喊。
在喊什么?
“秦太太落水了!”附近的邻居恰巧碰到秦太太落水那一幕,吓得当即尖叫起来。
毛妈心中惊慌,顾不得受伤的女佣,三两步奔了出去,急切切问道:“是谁,是谁落水了?”
邻居惶恐无措道:“是秦太太,是你主人家。”
毛妈眼前一黑,她看着湖面的窟窿,扯着嗓子大喊:“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可这附近环境清幽,人烟稀少,又值大年初一,大多都出门耍子去了,余下的人中,漫说没有会水的,就是有,谁肯在这时节下水救人?自己的性命还要不要了?
毛妈越喊越绝望,拿着根长杆在窟窿处乱戳,却只是白费工夫。
且说那不见人影的佣人,她跑出去本是想找街上的巡警的,谁知却在附近遇到了主家少爷。
等秦慕叫了人来把秦太太捞起来,她已经没了气,只有一具尸身硬邦邦的躺在地上。
容真真过来低声同他说:“那位受伤的婶子,我已经将她送到医院包扎了,没什么大碍,就是流了点血,养个把月就好了。”
秦慕木然的点点头,容真真看到他这副模样,恐他没有心思料理这些杂事,便又道:“你母亲……总不能就这么放着,还要找人来料理她的后事,今天定是来不及了,过了今天,初五才适宜下葬,你看这个怎么安排?”
“怎么安排?”秦慕迟缓的重复一句,他的眼珠动了动,仿佛从梦里醒过来,“去请治丧的人来,叫人家看着办吧。”
他养了母亲那么久,可以问心无愧的说一句从未亏待过她,如今人都死了,也没必要在丧事上抠抠搜搜。
但同样,他也不想为她大操大办,实在是……不值得。
秦慕说让治丧的人全盘接手,但容真真却不敢真的放手让人家来,这样的日子找人来治丧,本就要狠挨一笔,再放脱手,到底花费多少就没得数了,只好她自己多看着点。
说句不好听的,她都死了两个爹了,见过两回丧事,她那后爹又是专搞红白喜事的,见得多了,容真真对丧事的流程也知晓个大概。
她叫毛妈去买寿衣、寿鞋,还有孝布、善单,又让另一个女佣买两糕三果、长明灯、油灯、香、乌盆、金山银山、童男童女……
她自己急匆匆的去找了小马——也就是她爹的徒弟。
容真真的后爹,赵朋死后,他的徒弟尽都散了,只有小马尽心帮扶过一阵子,但碍于“赵二爷”的威势,他也有心无力,后来便消失不见了。
但容真真知道,小马学着她爹,在帮人办红白喜事,他虽然没有赵朋那样有名气,可操办丧事却不会有差池。
小马初初看着容真真,还没认出来,直到听见那声“小马哥”,才开始仔细打量她。
看了两眼,小马迟疑道:“你是……福姐儿?”
见容真真点点头,他无措的站起身来,神情中带着几分歉疚,“没想到你都长这么大了。”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问道:“师娘呢,你们过得怎么样?”
容真真眼眶一热,却强撑着不显露一丝悲伤,“都挺好的……其实我这次来,是我一位同学的母亲去世了,想请你帮忙办事,你有空吗?”
小马搓着手,有些尴尬的保证道:“有空有空,你放心,这事儿我一定给办妥了。”
他没有违背自己的承诺,一应事项办得妥妥当当,并且没有多收一分钱,有他尽心,纵然主家少爷只是个十几岁的年轻人,丧事也张罗得规规整整。
在小马的操持下,灵棚建起来,灵堂搭起来,秦太太躺在棺材里,里面放满了她喜欢的衣裳首饰。
她的灵前,是满满的贡菜:倒头饭一碗,馒头五对,金丝供一个,生公鸡一只,还有二荤二素,三酒三茶,筷子五双,果品若干。
单论这些,秦太太的丧事办得不委屈,可唯一与别家不同的是,她的儿子,并没有为她烧纸哭灵,只有几个和尚道士,呜哩哇啦的念着经文,念得抑扬顿挫,像唱歌一样。
也是这些声响,才使这儿不显得那么冷清。
容真真找到秦慕时,他正坐在二楼的阳台上,静默的,不发一言。
楼下的灵堂里,传来念经声与木鱼声,热热闹闹的,而他仿佛与那片世界隔绝开,他自己一个人,存在于另一个世界。
容真真踌躇良久,才下定决心上前安慰他:“斯人已逝,切勿哀恸过度,以至伤损身体。”
秦慕注视着黑夜中的湖面,黝黑的,幽深的湖,埋葬了他的噩梦,埋葬了痛苦的根源。
是轻松吗?是解脱吗?
好像也不是。
“我没想过她死。”他说,“我也与她没有什么感情,她那么恶毒,那么过分的逼迫自己的亲儿子,我一点都不待见她,甚至厌恶到不愿回家。”
“可是,她毕竟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亲人,纵然远离她,不见她,我也好歹知道这世上有个不是牵挂的牵挂,可如今,连这个牵挂也没有了。”
他好像看着那片湖,又好像没有在看,他好像在同容真真说话,又好像没有在同她说,“我伤心,难过,却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我自己,为了如今的我,真正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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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秦太太的丧事办到初五,就正式出了殡。
出殡的队伍里,有一群半大的小子,都是穷苦人家出身,穿着统一发的齐整衣裳,举着花圈、挽联、白幡,跟在棺木后头走。
他们的脸上并没有几分伤悲,只有等着下了葬发钱的迫切。
这也怪不得他们,死的又不是亲娘老子,那死了亲娘的少爷,也没见流过一滴泪哩。
在哀哀切切的丧乐中,棺材里躺着的那具尸骨,进入深坑,一切爱恨,都在泥土里腐烂,最终化作云烟。
秦慕与容真真并肩站着,亲眼见证着尘土将秦太太掩埋,他们谁也没说话,只静默的看着,心中也许会因此生出些许感慨,可那已经不重要了。
人一入了土,打幡的小子们就算完成了任务,纷纷领了钱,而后轰然散去,只剩下寥寥数人在收尾。
秦慕在他母亲坟前烧了香和纸,又陪着容真真祭拜了她的两个爹,便离开了这里。
当然,这一摊子事还没有结束,秦太太生时,靡费颇盛,她死后,因她的葬礼,又有了许多开支,为她这么个人,秦慕的积蓄耗得罄尽。
他也没为此感到憋屈,毕竟是最后一次为自己的生母花钱,不必过于吝啬。
只是秦太太落湖前,举刀刺伤了人,如今那倒霉佣人还在医院里躺着,于情于理,秦慕得出医药费、误工费、补偿费……
虽然这桩事也有那两个女佣看守不力的责任在,可秦慕也知道,他母亲也不是个叫人看得住的人,这次没有出事,也一定会有下次,下下次。
或早或晚,那一天总会到来。
小洋楼里的家具如流水般拉出去,还有秦太太剩下的衣裳首饰,都从这里消失,换成一百多个亮锃锃的现洋。
秦慕把这一百多个大洋,大多赔付给了受伤的女佣,剩下的作为毛妈和另一个佣人的遣散费。如今,他已不再需要用到她们了。
小楼里变得空空荡荡,数日前还充满着烟火气的地方如今只余满地尘埃,秦慕把东西处理完后,将钥匙交给房东,便离开了这里。
无所谓留恋,也无所谓憎恶。他心中无喜悦,也无悲伤。
到了初八,秦慕没忘记容真真的事,他去报社,将她的稿子投给了一位认识的编辑——卓通文。
卓通文收到稿子一乐,调侃道:“怎么,咱们的大才子也写了文章?”
秦慕答道:“不是我写的,是我一个朋友写的。”
卓通文略略翻了翻,不由发笑:“我观字迹倒像是个女孩子,怎么,是心上人?”
秦慕微微有些不自在:“是朋友……请你帮忙看看,若是合适……”
朋友?
就他这脾气,什么样的人能做他朋友?更何况是个……是个女孩子?
卓通文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但他并未多说什么,真个拿起稿子看了起来。
两刻钟以后,他放下手中一摞稿纸,沉吟道:“在新作者中,这一位已算十分出色的了,行文之间也很有灵气,唯有一点,笔力不够老成,不过这可以练,日后慢慢就好了。”
虽说之前有几句调笑,可卓通文办起正事来,还是很正经的,他仔细想了想,道:“这篇文章,是可以刊在《觉报》上的,我按新作者的待遇来,千字一元五角,你看怎么样?”
秦慕并未犹豫,直接道:“你觉得多少合适就是多少,我自然是相信你的。”
虽说秦慕帮容真真投了稿,可稿费下发还有一段日子,倒是眼瞅着开学日子就要近了,她发了一笔小财。
先是她娘,托人送了一些散碎的毛票来,再是妞子也亲自来找了她,把先前借的钱还了两个大洋。
虽然她们不说,可容真真知道,这是看开学了,怕她没钱交学费。
还有另外一人,来得叫她惊讶,是娇杏。
容真真万没想到,她竟会来找自己。
她一时胡思乱想了起来:是周秀出什么事了么?
娇杏看着她变幻不停的神色,笑得前仰后合:“你想什么呢?是给你送钱来了。”
她把一个手帕塞进容真真手心,嘴里又不甘的嘟囔着:“他奶奶的,我见天儿陪着她,却不见她对我这样好,难道你是她亲妹子7不成?”
容真真拨开手帕一看,啊呀,十个崭新的大洋!
“你怎么送这个来,她……”
娇杏打断她:“在大街上露财?你是怎么怎么活到这么大的?这里不是说话处,还不快请我去喝茶。”
她果然是不客气的,径直去了对街的大茶楼,在二楼寻了个僻静处,与外头隔着一扇大屏风,正好可以说话。
喝两口茶,润了润喉,她才开口:“婉红出来不得,她那样的,妈妈看得紧,倒是我,不上不下,也没几个注意,还能松快些。”
“这我能理解……可送钱给我作甚?”容真真不安得很。
娇杏斜睨她一眼,有点想笑有点想怒,最终化作一个嫌弃又无奈的表情:“钱不就是用来花的,还‘给你作甚’?说是读书人,怎么脑子这么不好使?”
容真真脱口道:“我怎么能花她的钱?”
她的意思,是周秀在胡同里过得已经很艰难了,她怎么能凭空用了人家的积蓄。
娇杏嫌她磨磨唧唧的,不耐道:“给你就接着,她又不想出来,这钱存着有什么用?不如给了你,叫你好好读书。”
见容真真还想说什么,她眼一瞪,发作道:“那你为何要送年货来?你送得,人家就送不得?怎么,瞧不起这脏钱?既然如此,日后就别来往了。”
容真真被堵得彻底说不出话来,只好收了钱,心道:我给她存着罢。
她不说话,娇杏也安静下来,只抱着一杯热茶暖手,眼睛望着窗外的茫茫白雪,神思飘忽,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容真真陪着她看雪,心里却不为这雪景的美而触动,反而想到:这样大的雪,不知能冻死多少人?
“冻死人?冻死了才好!”娇杏愤愤道。
原来容真真竟不知不觉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口。
只是娇杏为何要这样说呢?
娇杏忽而转头,用一种很复杂,很奇异的神情看着她,慢慢问道:“我听说,昌隆航运的大少在追求你?”
容真真一惊:“你怎么都知道了?”
“哼,我怎么知道?咱们烟花地里,什么消息不知道?凡平京城里出手阔绰的少爷,谁心里没谱?”
她探究道:“胡同里的姑娘都说,席大少从未失过手,你怕是坚持不了多久。”
容真真默了默,答道:“我不会答应的。”
虽说她以前是动过歪心思,想走捷径,可这心思,她已自己给自己打消了。
娇杏方露出一个笑来,她说:“席大少家的门槛可不好过,说句难听的,你这样的出身,怎么能进得了他家的门?看他谈了那么多女朋友,哪个不是三两月就散了?不想被他哄着玩,就离远点。”
她似乎犹不放心,再三叮嘱:“你既走了正道,就一步也歪不得,这世道,走错一步,就再难归正途,别落得……跟我一样的下场。”
说到这儿,她面上似悔又似恨,又含不尽的刻薄怨毒,阴恻恻的,仿佛要将谁吞到肚子里去,“是,我当初是走了歪路子,我去做了丰泉楼的女招待,我贪图钱财不要脸,可我从楼里脱身,拿着钱回乡时,你猜怎么着?”
娇杏的眼眶是红的,但她硬是咬着牙没落泪,“我爹妈拿了我的傍身钱,要给弟弟娶媳妇。要是这样也算了,可我那个死鬼老爹,竟说我既已脏了,不如拿去换些钱来,就把我卖进了榴花胡同!”
容真真看着她,想要安慰,却不知该说什么,娇杏看着她的面容,嗤笑道:“你可别可怜我,我自作自受,这是我该着的,只是你呀,莫走错了道,到时候你多年苦读,尽都白费了。”
一番谈话,说得两人心里都难受,娇杏起身道别:“我不敢在外头耽搁太久,你好自为之吧。”
容真真没留她,她坐在窗边,看着娇杏在门口招了个黄包车,坐在车上很快远去了。
她身段窈窕,纵裹了厚厚的棉袍,也能看得出凹凸有致,可不认识的人见了,只会赞叹她的美丽,又有谁知她是榴花胡同的姑娘呢?
容真真静坐了一会儿,结了茶钱——娇杏虽一直说要宰她,可到底只要了一壶热茶,连个瓜子点心也没点。
而后,她又要回去上班,走进职员室,她的办公桌上依旧摆放着一束红得耀眼的花,梅双依旧在冲她挤眉弄眼,其他男同事此时虽没说什么,可想必私下也多有议论。
就在此刻,她真真切切的感到了深深地厌烦,开始认真考虑起辞职的事来。
但有个人倒比她还先辞。
晚上容真真与秦慕一起下了班,在虎子的豆花摊上吃豆花时,秦慕突然开口道:“我现在已不在昌隆航运做了。”
“为什么?”容真真下意识问道,“你薪资那么高。”
秦慕顿了顿,才答:“我如今开销已没那么大,报社的收入可够我生活。”
容真真一怔,是啊,秦太太死了,虽说没了一个亲人,可秦慕的确消去很大的负担。
然而,秦慕却还有一个原因,压在心底没说。
席大少追求容真真的事,连远在榴花胡同的娇杏都知道了,他又怎么不知道呢?
第58章
他没法说席文毅不好,这是他的前东家,在他快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给了他一份工作,也让他有了喘息之机。
他也没法对容真真有什么意见,他体谅她受的苦,就是走了捷径,也情有可原,她是个积极上进又心软善良的女孩子,不能因为一点错处就抹掉她所有的好处。
可秦慕心里就是怎么想怎么不痛快,作为一个朋友,他不能去干涉容真真的选择,她是个聪明的姑娘,这件事要是真成了,虽有坏处,可好处更是显而易见,她能做出合适的选择。
这么想着,他就成了被关进笼子里的蝈蝈,左右难行,憋闷得慌,只好自己跳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但他依旧说:“以后晚上下班,我还来接你。”
容真真就笑:“我也快辞职了,劳烦不了你几日。”
辞职?
秦慕看着她,似乎有点儿没反应过来:“你不想在那儿做了?”
见她点了头,他低着头慢慢的吃着豆花,嘴角忍不住翘了翘。
半晌,他抬起头,问她:“那你之后想在哪儿工作呢?”
容真真想了想,说:“现在还不急,马上就要开学了,开学就好好读书。”
她看着秦慕,疑惑的问道:“你为什么在笑?”
秦慕一愣,他也疑惑:“我在笑吗?”
容真真诚实的点了点头。
秦慕道:“大抵是因为我很高兴吧。”
不过,又为什么高兴呢?
秦慕想:或许因为是辞了工,不会再像以往那样劳累,所以觉得很轻松。
也或许是看到交好的朋友终究走在了正途上……
捷径易走,正道难回啊……
开学前夕,容真真收到一封信,发信人是进步报社,信中恭喜她的文章被刊登在《觉报》上,并欢迎她再次来稿。
随信附一张可在银行兑48元的钱票。
她把信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还是觉得不可置信,她的手哆嗦起来,眼睛瞪得老大,颤着声一字一句把信念了一遍。
真的!这是真的!
她猛然站起身,跌跌撞撞跑出房门,欢欣雀跃的大喊着:“秦慕,秦慕,我过稿啦!”
此刻她欣喜若狂,脑子里只想着:我过了,我过了,我居然过了。
她心里盛不住那样多的欢喜,急切的要与他人分享。
秦慕含笑让她坐下,提起炉子上的茶壶,那壶里装的却不是茶水,而是温热的羊乳,他倒了一碗,推到容真真身前。
如今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手头宽裕许多,常饮的热水也换成了羊乳。
“我过稿啦。”容真真再次说,她的心里实在有太多喜悦了,满满的溢出来,感染得旁人也忍不住发笑。
秦慕就被她引得笑了,他说:“恭喜了,大作家。”
过稿的消息他一早便知,只是为免出了什么变故,叫容真真空欢喜一场,他就一直没与她说。
但是现在,看着面前这小姑娘,看她那么开心,又后悔没有早点告诉她。
容真真往日虽也常笑,可就算笑着,眉间也总有一抹褪不去的郁色,好像老为什么焦愁着,那愁绪化作一丝丝焰火,在她心间燎烧。
今日今时,她也笑,那笑可与从前不同,明亮得令满室生辉,在这一刻,她已全然忘了生活赋予的苦痛,是最纯粹最无忧的笑颜。
秦慕一直知道她好看,可现在他发觉,她笑起来的样子更好看。
容真真笑声脆脆的,眉眼弯弯的谢他:“谢谢你啦,若没有你引荐,我怎么能在报纸上发表自己的文章呢?”
秦慕就摇摇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与郑重,“你写得好,就算没有我,也能靠才华走出一片天来。”
“你太谦虚,又对我夸赞太过。”容真真眉眼舒展的看着他,“你为我引了路,还鼓励我,给我看文章,再没有比你功劳更大的了。”
见他还有滔滔不绝的趋势,秦慕出言打断:“我们还要继续相互吹捧下去么?”
他们对视一眼,旋即一齐发笑。
容真真快活道:“罢了,不说这个了,我本以为就算过了稿,也只能是千字五毛的档次,谁知卓先生竟觉我那几笔字值千字一块五,叫我得了好丰厚的稿费,我请你吃饭罢,要去哪里吃由你来选。”
一朝得财,她被兴奋冲昏了头脑,以至得意到有些张狂了,待她清醒过来,方觉惭愧,秦慕译书数本,从未与人炫耀,这个现成的例子摆在面前,她怎么好做出这个样子来?
虽这样想,她还是请了这顿饭——并没有去外面吃,而是自家买了些肉和菜,趁着开学前还有空,两人涮了顿锅子。
又过了三两天,容真真去找王主管辞了职。
王主管是万没有想到她居然有一天会说不做了,他惊愕道:“是觉得薪资不合适?这个可以商量?”
容真真摇了摇头,“不是这个原因。”
“那是工时太长?或者工作太累?”王主管忙道,“这些都能调整,不必急着要走。”
容真真心里大抵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挽留自己,只好找借口:“快要开学了,我没有时间再做下去。”
谁知王主管还不死心,直道:“这个好说,你可以下了学再来,做一个时辰,就给你一个时辰的薪酬。”
听他这样说,容真真又好笑又无奈,再次拒绝:“多谢您厚爱,不过我是真不做了,当初签合同的时候也说明了时限是在开学前,劳烦您批准我的辞职申请。”
王主管多次挽留无果,只好道:“先把申请留下来,我考虑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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