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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桥-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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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有机灵的,立刻搬了一张小方几过来,端端正正地摆在莫师爷身前,又有人赶紧去提了两竹筒的清水来,立在方几下边。
莫师爷将手往身后一伸,薛柱子便递了一块黑沉沉的木头过来,显然是一直随身带着的。莫师爷满意地将醒木往身前的小方几上一拍,清清嗓子,先来了一段开场白:“话说当年分三国,曹魏刘汉和孙吴,桃园结义青梅酒,火烧赤壁华容道,七擒七纵南中定,六出中原失街亭,木牛流马渭桥路,武侯显圣定军山,个中多少英雄策,待我从容细道来!”
顾岳多少有些意外。他没想到莫师爷这草头军师,倒还有点儿文采。
开场白道过后,莫师爷才接着上回,开讲关云长单刀赴会。
顾岳听了一段,便觉得这莫师爷其实更适合去做说书先生。昆明城里最有名的几个说书先生,说三国时,或善讲谋略,或善解人心,或善描战阵,各有所长,莫师爷所长,则在描摹人物,每一人出场之时,绘形绘影,绘声绘色,往往还拿这伙劫匪熟悉的当地人与事来譬喻,讲诸葛瑾这老实人被关羽怒吼又被孔明和刘备二人糊弄时,便拿峰县有名老实的布商皮老大来比,皮老大也总是被他家机灵鬼老二骗得团团转,好在这人做生意实诚,运道也不坏,更有几个看重他实诚的来往商户,时时帮衬,倒也一路平顺。
讲到此处,莫师爷又笑眯眯地道:“世人都道,老天疼憨人,可见是有几分道理的。咱们遇到那些聪明人,总要多想几分,生怕吃了亏上了当去;遇上看得顺眼的老实头,倒是乐意抬抬手让他一两分。那诸葛瑾,人人都道他忠厚实诚,哪怕诸葛亮在蜀,诸葛诞在魏,东吴也无人怀疑诸葛瑾不忠不义,所以诸葛瑾毕生都得孙权信任看重,后来官至大将军。”
莫师爷刚说完这段话,底下立刻便有劫匪不服气地道:“师爷,咱们要是都去做老实人,谁来跟着大哥打天下啊――啊――”
后面的怪叫,却是被同伴狠狠一巴掌劈在脑袋上。
打天下这样的话,也是可以随便乱讲的?
莫师爷却呵呵笑道:“不妨事不妨事,现如今这天下,谁都可以去打一打的。”
顾岳忍不住嗤笑:“敢问大明山上究竟有多少人马?”
莫师爷捏着扇子,呲牙一笑:“当年张大帅招安时,手下也不过一百来号人马,咱们可比张大帅当年多出一倍人马来,凭什么学不得张大帅?便是做不成湘南王,做个别的什么王也不错。”
四周的劫匪,哄然叫好。
顾岳的声音在这一片哄然之中显得格外不合时宜:“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张大帅那会儿,已经和现今的形势大不相同,怎么可以一概而论?别的且不论,就说那个时候的关东,哪有一个真正可以震住全场的人物?可不就这么着让张大帅横扫关东了?
没读过什么书的劫匪们,都没听懂顾岳在说什么。张斗魁听了个半懂,他自诩英雄一世,倒没怎么和顾岳这样已成自己阶下囚的少年人计较,只感慨顾岳到底是初生牛犊不畏虎,连张大帅都不放在眼中。
莫师爷却长叹了一声,他大略明白顾岳那句话的意思,可不就是时势不同了?湖南此地,当南北要冲,民国以来,各路大帅打生打死,南下北上,都要往湖南插一脚,风水轮流转,走马换将换得太勤快,根本让人看不清,哪一尊才是真神,所以他为张斗魁选的这条路,也远不如张大帅当年好走。
张大帅当年招安之后,抱定东三省总督、北洋军师徐世昌这条关东三省最粗的大腿,一路过关斩将,待到羽翼已丰时,徐世昌又高升进京去了,恰恰好地将关东留给了张大帅。
现在的湖南,哪有这样可靠的靠山让他们去投奔?找个不牢靠的靠山,还不如呆在大明山上隔岸观火。
想来想去,只好冲着云南陆军讲武堂这样的招牌去试一试了。说不定这里面会出几个徐世昌这样的大人物,大树底下好乘凉,大明山的弟兄们,运气好的话,可以捞个诸侯王,至不济也能披身官皮、多几条出路。梁山虽好,哪是久留之地?
要走这条路,眼前的关键,正是顾岳。
偏偏顾岳即使被锁起来了,还是一副打心底里瞧不上他们这帮草莽的模样。没志气固然瞧不上,有志气又被鄙视为眼高手低、拉大旗放空炮。
若不能让顾岳改观,他必不会尽力相助。
莫师爷念头转得飞快,手中折扇也不自觉地摇得起劲,顾岳斜了那折扇一眼,莫师爷赶紧握住了折扇,坐直了,端端正正地对着顾岳,以示郑重,清了好几下嗓子,才说道:“顾小哥,听说顾家人起名字,都是按着历代名将的姓名来的,是不是啊?”
顾岳点头:“确是如此。”所以他的祖父名为顾源狄,按着狄青之姓;他的父亲这一辈,名字最末一字,都是“韩”,按着韩世忠的姓氏;他这一辈则按着岳飞之“岳”起名。
莫师爷又道:“有一句话,说的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之,然心向往之。对吧?”
顾岳略一沉吟便点头答道:“我学过《古文观止》,是有这么一句话,司马迁《孔子世家》的赞论里头的。”
莫师爷赞了一声:“顾小哥真是文武双全!顾家祖上,其实并不是期望家中子弟必得个个要成一代名将,如此起名,不过也是心向往之的意思吧?”
顾岳抿抿嘴,他有些猜到莫师爷想说什么了,但还是点了点头。
莫师爷抬起手,指着周围这些劫匪,绕了一圈之后,说道:“取法乎上,则得其中,取法乎中,则得其下。顾小哥一定也明白,我为什么总要用张大帅来激励这些兄弟们吧?”
顾岳只能继续点头。
莫师爷呵呵笑了起来。
顾岳木着脸看着他。
莫师爷忽然又问道:“顾小哥为何又改成了现今的名字,去掉了中间那个‘仰’字?”
顾岳没说话,脸上神情却立时变了,好在夜色里莫师爷看不清他脸色的变化。
名字中间的那个“仰”字,是报考云南陆军讲武堂时,他自己去掉的。
他的父亲毕生崇仰岳飞,故而为他起名“仰岳”。报考讲武堂时,顾岳却在报名表上直接写了“顾岳”二字,回家后父亲要用皮带抽他,他则理直气壮地道,仰慕岳飞,不如效法岳飞;效法岳飞,不如自己努力成为岳飞,统率三军,力御外侮,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父亲再也没说什么。
那个时候,父亲是觉得他的志气高得可笑,还是觉得他的志向令他欣慰?
顾岳已经想不起来父亲当时的神情了,他那个时候,只顾着豪气万分地说出自己的志向,得意洋洋于父亲最终还是认可了他自己改的新名字。
顾岳闭紧了嘴,垂下了眼帘。
莫师爷迟迟未曾等到顾岳的回答,很识趣地转了话题:“如今这世道,可真乱得让人看不清啊,不知道谁是曹操,谁是刘备,谁又是孙权。”
山猴儿最会察颜观色,立刻捧场接话:“乱着也没啥的,只要咱们有人马有本事,管他谁是谁呢,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又有一名劫匪起哄道:“鬼话!万一投军投到个刘表咋办?还得师爷多掌眼才行!”
莫师爷谋划的那条出路,连带顾岳的身份和那封送往衡州程旅长处的信,只有师爷和张斗魁几个头领知道,故而这些劫匪,平日里很是操心师爷要给他们找个什么样的靠山去投靠。
顾岳若有所思。这些劫匪,看来都知道,落草为寇,只是权宜之计,莫师爷一定会给他们找到招安从良的出路;或许正是因为有这样一条出路悬在眼前,这伙劫匪才会有所克制、凡事不肯做绝、惟恐绝了他们自己的后路?
话题重新回到三国,莫师爷顺理成章地接着方才讲到的诸葛瑾,继续说下去,顾岳注意到,他们这个小圈子外头,人影幢幢,应该是一些村民,小心地走到外圈,悄悄坐在那儿听莫师爷说书――毕竟,这深山之中,或许一年到头也难得听一回说书看一回戏。
守在高处担任岗哨的劫匪,并没有赶走他们。
待说完单刀赴会这一节时,月已中天,莫师爷打着呵欠,挥手令众人都散去,自己也站起身来。
最开始提问、被同伴拍了脑袋的那名劫匪,仍然没有忘记自己的疑问,巴着莫师爷问道:“师爷你还没说明白,咱们都去做老实人了,谁来帮大哥打天下呢!”
莫师爷手中折扇没好气地狠狠敲在这笨蛋的脑门上:“不明白就老老实实听大哥号令!”
那劫匪被敲得痛叫一声,虽然仍旧不明白,但莫师爷的话倒是听懂了,听话地点头:“噢,我听大哥的。”
同伴哄笑:“蒋铁头,早叫你不要问东问西,问了也白问!”
他们这些笨人,实在不必想东想西,什么都想不明白,倒把自己想糊涂了。难怪得大哥能做大哥,就凭大哥听得懂师爷的话,就比他们这些笨人高出一大截了。
想到此处,一伙人看着顾岳时,真是敬佩得很。方才顾岳和莫师爷你来我往那么一大通话,似乎连他们大哥也听得云里雾里,只能和他们一道眼睁睁地看着顾岳和莫师爷对答。读书人就是读书
人,果然和他们这些粗人不一样。
第6章 盗亦有道(六)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顾岳鸡鸣即起,就在门前池塘中洗了把脸,活动活动手脚,只是拖着铁镣铐,大为不便,提着铁链,顾岳转过头看着比他更早一步起来、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的山猴儿,山猴儿涎着脸陪着笑道:“顾小哥,真对不住,这铁链子,咱们真不敢打开。”
顾岳皱皱眉,也没为难他,试了试脚上铁链,便拖着脚链,开始沿着池塘跑步,三步一吸,五步一呼,跑过三圈之后,步履慢慢加快,呼吸的节奏未变,但是一边跑一边开始朗声念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字句之间,起伏连贯,完全听不出换气之声。
陆续爬起来、被张斗魁督促着练拳脚的几个劫匪,有些敬畏地避开了顾岳跑步的路线,那蒋铁头一头雾水地凑到山猴儿身边问道:“他这是在念么子东西?听着像唱经一般。”
另一人则颇为心喜心动地问道:“会不会是顾家的练功密诀?”
山猴儿嗤他一脸:“谁家密诀会这样光明正大地念出来给咱们大家听?”
又有一人道:“去问问师爷……啊师爷起来了!”
莫师爷扯着懒腰,两眼迷离,一步一摇,慢腾腾地走到池塘边的那株大柳树下站定,长呼深吸数次,吐尽夜间浊气之后,清清嗓子,打算吟一首应景的诗词,以表示“一日之计在于晨”之意,顾岳此时恰恰从他身前跑过,□□到“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
论……”,莫师爷一个激伶,突地睁开了眼:“《正气歌》?”
山猴儿等人知道莫师爷的习惯,打他出得门来,便一直跟在他身后,打算等他真正睡醒之才再问,突然听到莫师爷开口说话,一个个从薛柱子身后探出头来,七嘴八舌地问道:“师爷说么子呢?那顾小哥在念叨么子呢?是不是顾家的练功密诀?”
莫师爷不耐烦地掉头吼道:“不懂就别瞎嚷嚷!这是《正气歌》!文天祥丞相在狱中写的,哪是谁家的练功密诀比得上的!”
山猴儿他们不知道文天祥是谁,但还听得懂“丞相”是什么官,一人之下万人之下啊,文曲星下世才能当得上的大官,诸葛亮可不就是蜀汉的丞相?当下敬畏地缩回了头,不敢再问下去了,以免觉得自己更蠢更无知。
张斗魁手里把玩着盒子枪,走过来诧异地问道:“师爷,顾家这男伢,跑步练功时念叨这个是什么意思?”
他只背过听过“敌抓我发心莫慌,抓腕折肘打敌翻;还有一招拿腕脉,压肘折指撞敌档”这样的拳脚功夫口诀,现在听顾岳念的这些文诌诌的词,听是听不懂,却可以凭直觉感受到那其中含而不露的浩荡光明之象、风云雷霆之气,令人懔然起敬,肃然生畏。
莫师爷慨然长叹:“说给你听也听不懂。唉,果然是天地正气,浩然长存!”
张斗魁脸上僵了一僵。师爷什么都好,就是这个掉书袋的毛病,实在让人头疼。
好在没人附和,莫师爷只感慨了一会,便醒过神来,说道:“这顾小哥,家里有来头,自己又有本事,心高气傲,所以不太瞧得上咱们这些弟兄们,连练功时都不肯和山猴儿他们过过手。这可不太好。咱们还指着他结善缘呢。”
张斗魁打量着池塘对面的顾岳:“搭不搭理咱们弟兄,可由不得他乐意。叫山猴儿――”
莫师爷截住了他下头的话:“山猴儿这几个可都有些怕他,还是捎信让豹子回来一趟吧。”
张斗魁想了想,招手叫山猴儿过来,叮嘱他去送信叫人。山猴儿呆了一呆,搔搔头,说道:“我上回才和豹子打过一架,他发狠说下回见我就要我好看。”
莫师爷鄙夷地瞄他一眼:“你能和豹子打架?”
山猴儿嘿嘿陪笑:“这不是明知道不是豹子对手么,还不就弄了点儿小手段……”
张斗魁拍了他一巴掌:“去去去!豹子要给你好看也不会挑这个时候!”
山猴儿接了莫师爷丢给他的铜牌,笑嘻嘻地钻进山林里去了。
此时顾岳绕着池塘跑了一圈,又快要跑到大柳树下头来了,张斗魁拈拈盒子炮,很有些手痒,但略一踌躇,还是将这地儿让给了顾岳和莫师爷,他觉得自己这帮人,现在大概只有莫师爷还能让顾岳另眼相看一看,不幸沦落草莽的读书人,总是比一群泥腿子更能让这些读洋书的少年们看得中些、好说话些。
莫师爷笑眯眯地摇着折扇,招呼顾岳暂歇一歇,免得镣铐磨破了脚腕。
顾岳无语。莫师爷怎么就能够这样毫不脸红心亏地说出这番关心的话来?
莫师爷一点也不在意地凑近了顾岳,压低了声音问道:“顾小哥,这《正气歌》,我只听说可以令神鬼辟易,百邪不生,怎么居然还可以拿来练功?”莫不是这是顾家的不传之秘?顾家子弟多俊杰,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若是顾岳老家的那些叔伯们,听到这样有意窥伺的话,多半要翻脸的。顾岳毕竟不在老家长大,又是读的新学堂,对这些旧式的门户传承规矩,本就不太清楚,更不用说在意,当下只看了看莫师爷,随口说道:“这是先父教我的呼吸之法,听说是顾家祖上从一个游方道士那儿学来的养气练气法,李家桥那儿很多人都会念几句,不过好像能够一口气念完的不多。先父也得分两次才能念完。”
莫师爷听得两眼放光,他方才听得清清楚楚,顾岳一路跑一路念,三百字的长诗,一气到底也还罢了,更兼不紧不慢,从容得很,闭着眼睛根本听不出来他是跑着念完的。莫师爷语气之中的诱导之意忍不住更浓了一点:“哦?这是什么道理?”
顾岳不以为意:“不知道,”
莫师爷噎得一时说不上话来。顾岳是很认真很诚恳地在回答他的问话,惟其如此,更让莫师爷无话以对。
莫师爷还没缓过神来,顾岳又接了一句:“真奇怪,我从前念得很费力,这一路上没什么时间好好练功,今天却念得很轻松。”
莫师爷不太明白个中缘由,却也知道顾岳是真真切切在疑惑不解,才会脱口说出来,于是顺口便接了上来:“嗬嗬顾小哥,都说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见这家乡水土很是适宜顾小哥么!”
顾岳没说话,脸上神情,变来变去,诸多感慨,连他自己也理不清楚。
他的父亲和后来的国文老师都曾经给他讲过这首《正气歌》,可是直到父亲战死之后,他孤身回乡,这一路上,才真正对诗中的悲壮慷慨有所领悟、有所体会。
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突然有了长进?
可是他宁可没有这样的长进。
顾岳的心情突然低落下去,莫师爷自然也感觉到了,自然也当什么也不知道地转过话题和顾岳闲扯阳县的风土人情。
早饭前顾岳去看过马三元两人一回,马三元托他向张斗魁求个人情,派人往茶山村送个口信,就说他们两人平安无事,让那两支还在茶山村等消息的小小商队放个心。
拖累马三元两人被关在这儿动弹不得,顾岳颇为过意不去,早饭时便向张斗魁提了出来。
这个人情,张斗魁倒是愿意送给顾岳。不过因为脚程最快的山猴儿已经被派了出去,余下的脚程都差不多,马三元两人至少得多等一天,才能拿到回信。
早饭后顾岳拿了一本《军制学》坐到柳树上的石头上慢慢读,莫师爷拿了一册《三国》坐在他不远处,薛柱子仍然寸步不离地跟在旁边。
顾岳偶尔抬头,视线触及莫师爷身后的薛柱子,薛柱子似乎一直都是那副木呆呆的样子,看得多了,顾岳不免生出油然的感慨:难怪得这伙人叫他“柱子”,可不就是根柱子么!这么傻乎乎的家伙,真能保住莫老头的平安么?
午后酷热,莫师爷躺在过堂的竹床上吹风,薛柱子趴在他旁边的泥地上睡觉,两人将这过堂挡得严严实实,其他想吹穿堂风的人只能绕着走。
顾岳尤其耐不住这样的酷热,很想泡在柳荫下的池水里不出来,看看手上脚上的铁镣铐,到底还是忍住了,他可不想这铁镣铐生锈之后开不了锁。
于是只好躲到柳荫下站午时桩。
和他一起躲到柳荫下的,还有那蒋铁头以及另外一个被叫做“黑皮”的劫匪――顾岳猜测是因为这劫匪长得特别黑,才得了这样一个绰号。
蒋铁头和黑皮对顾岳还有些敬畏,不敢靠得太近,不过这两天到底还算是有些熟悉了,聊起来也不算太拘谨。顾岳和他们聊了几句,心念忽而一动:“我看你们在先前那个村子里,很是警觉,到了这个村子,倒是悠闲得很。”他本想问,是不是因为这地方偏僻,道路难走,官兵不肯下来剿匪,所以才会这样安然悠闲?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觉得这样问似乎有些不太好。
蒋铁头和黑皮互相看看,心想莫师爷和顾岳很说得来,又不是什么机密大事,告诉顾岳也无妨,黑皮便道:“这村子都姓蒋,是咱们兄弟没出五服的同宗。”
顾岳等着下文,等了好一会,也没等到,疑惑地看着蒋黑皮。
蒋黑皮也疑惑地看着顾岳。他说得够明白了吧?
面面相觑片刻,顾岳忽然明白了。
这个村子姓蒋,是蒋铁头兄弟的同宗同族。所以,这个村子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出卖他们的;而蒋家兄弟,不到走投无路,也不会带人来危害这个村子。
这是生长于昆明城中、自小读的是新学堂的顾岳,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想明白的道理。
而一旦想明白了,顾岳再看眼前这个宁静的小山村,心里便不知是何滋味。
即使经过了唐继尧勾结滇南匪吴学显谋害顾品珍这样的大事,顾岳心中,总还以为,官匪不同道,良民与劫匪也不应同道,便如清浊异路、黑白分途一般,是天经地义之事,虽有例外,也不能改变这样的大道理。
可是这一路行来,看了太多违背他心中常理之事,尤其是眼前的所见所闻,更令他生出诸多迷茫。
顾岳又想到莫师爷。莫师爷其貌不扬,但这两天闲聊下来,顾岳即便阅历不足,也看得出,莫师爷的确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又一心引着这伙劫匪要走正道。可是莫师爷这样的人,仍然不得不在这草莽之中存身。
顾岳不觉问道:“莫师爷是哪里人?”随即醒悟,又补了一句:“这个可以说吧?”
他其实更想问的是,莫师爷这样很有些头脑和本事的人怎么就变成土匪了?
蒋黑皮摆摆手:“没么子不能说的。师爷家里,从前可是峰县有名的大地主,莫老太爷还是秀才出身,捐了六品的功名,县太爷见了都要拱手行礼的,师爷是生得晚了,没赶上考科举那会儿,可也读了一肚子书。那个时候,峰县人提起莫家来,哪个不竖一竖大拇指的?”
顾岳诧异地道:“这么说莫师爷出身富贵人家?怎的……”
蒋黑皮叹气:“谁又想得到呢?后来一改朝换代,莫老太爷就失了势了,被从前的仇家踩得狠了,一口气没上来,就丢下一家子走了。能顶事的当家人一走,莫家就艰难了,师爷的大哥,被仇家引着变成了鸦片鬼烂赌鬼,师爷那时年轻,说不上话,劝不动莫家大爷,又没法子对付那个仇家,一气之下跑到外地去了,好几年不通音信,再回来时,莫家已经败完了,家产全到了那仇家手里,连家里人也死得差不多了。师爷一时急痛,迷了心窍,露了行藏,那仇家想要斩草除根,时时注意着,这不就将师爷给抓住了?”
顾岳怔了一怔。原来“家破人亡”四个字,说起来如此轻巧,亲身经历者才知道其中惨痛。
想到昨日听莫师爷说张斗魁对他有救命之恩,顾岳问道:“想必莫师爷后来是被张头领救了?”
蒋黑皮笑道:“可不正是?那仇家将师爷关进水牢里,恰好和黑牛兄弟关在一处。张大哥去救黑牛兄弟的时候,顺手就将师爷一起带了出来,后来又帮师爷报了大仇,师爷感恩不尽,就这么成了咱们大明山的军师。”
大明山上的弟兄们,平时还挺乐意向外头人讲一讲莫师爷的这番经历的,饱读诗书的才子,落难狱中,得遇明主,恩仇两断,多么快意纵横!
顾岳不免追问:“莫师爷的仇家是什么人物,这般厉害?”居然能够私设水牢、还有本事抓了大明山有点头脸的劫匪关了进去?
蒋黑皮道:“听说是莫家村东头的邱家,两家是多少年的过节了,年年抢水抢地抢龙头,打生打死,从前是邱家抢不过莫家,积了几辈子的怨,嘿,”他大约觉着有些不妥,似乎有暗指莫家也不是冤枉被害的意思,赶紧转了弯,“邱家后来扒上了新任县太爷的大腿,又办团练又入商会,手下有钱有人有枪,立了个寨子,号称金汤什么什么的,”他搔头寻思究竟是什么金汤,顾岳忍不住补了一句“固若金汤”,蒋铁头明显困惑了,“汤”能有多牢固?还“固若金汤”?
蒋黑皮连连点头:“就是这句话,师爷讲三国时,说到哪个城的城墙建得牢靠不好打,都说是‘固若金汤’来着。张大哥可是费了老大的劲才打掉邱家那个寨子,那一仗啊,真亏了张大哥枪法好,连着撂倒邱家五个枪手,又亏得豹子哥身手好,从后院的峭壁下翻进去,砍倒岗哨开了侧门放了弟兄们进去,不然还真难打下来。师爷说梁山好汉打祝家庄都打了三回,咱们打邱家寨两回就打下来了,那比梁山好汉还英雄!”
蒋黑皮说得眉飞色舞,蒋铁头也结结巴巴地凑过来道:“张大哥那一回,真威风,豹子哥也,也,真神气!”
蒋家兄弟谈得兴起,不知不觉,将大明山上那十来个最有本事的劫匪,数了个遍,顾岳忽然意识到,他们谈来谈去,一直没有谈到莫师爷那个保镖薛柱子。顾岳有些不解,薛柱子要是没本事,莫师爷也不会总将他带在身边。这样想着,不觉便问了出来。
蒋黑皮呆了一下才道:“薛柱子是师爷的人。”他费劲地想怎么说清楚这个意思,顾岳已经有些明白了:“也就是说,薛柱子只管跟着莫师爷,并不真正算是你们大明山的人?”
蒋黑皮瞧瞧过堂里躺在地上的薛柱子,放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薛柱子其实以前都被人叫做薛傻子,听说他家好几辈子都是师爷家的佃户,薛柱子生来就不开窍,力气大又不会干活,总弄坏东家的东西,还吃得多,一个人的饭量顶得上三个,也就是师爷那时候心善,愿意养着,还肯费心费力教他干活养自己,不然师爷不在家这几年,薛柱子早不知饿死在哪块地里了,要不就是变成毛匪被枪打了。听说师爷再捡到薛柱子的时候,这家伙都饿得半死了。”
顾岳感觉有些怪异,原来莫师爷当年也有过心善的时候?
不过他总觉得,以莫师爷这般着迷三国的行径来看,善待据说力气极大的薛柱子,倒更像是将薛柱子看做虎痴许??一类的猛将,有意招揽。
顾岳看看薛柱子:“就只力气大,莫师爷就放心用他做保镖?”
蒋黑皮嘿嘿笑道:“一力降十会呗!薛柱子那身力气,可是能够捉住疯牛的!”
顾岳怔了一怔,捉住疯牛……这可真是天生神力,放到从前,有这么一身神力,哪怕什么招式都不会,也足够这薛柱子压着整个大明山的劫匪打了。
可惜,今昔不同……顾岳想也不想便将昨晚蒋黑皮在池塘里泡澡时说的那句话说了出来:“身手再好,一枪放倒――哦,应该是力气再大,一枪放倒。”
蒋黑皮没想到顾岳居然听到了那句话,又记住了他的声音,饶是他脸皮厚,这个时候也难免要黑里透一透红,有些闪躲地笑道:“这个枪么,到底不是人人都有,再说了,张大哥后来又教会了薛柱子打枪,枪法虽然比不上张大哥,也算是咱们山上前三的了。”说到此处他又小声嘟囔着道:“都说傻子实诚,干啥事要么不会,要会就一定会到十成十,这话还真没说错。”
顾岳再看那木呆呆的薛柱子,观感就大不一样了。
闲聊之间,不觉已是午后,太阳初初西斜,便被西边山峰挡了大半,暑气立时降了不少,顾岳站完了桩,仍旧拿了书出来,在柳树下读书。莫师爷带着薛柱子也过来看书,蒋家兄弟便退到一边,跟着张斗魁到山坳里练枪法去了。
第7章 盗亦有道(七)
连着两天,日子都过得挺悠闲,顾岳和这帮劫匪混了个半熟,要不是柴房里还关着马三元两人,自己手上脚上还戴着镣铐,他几乎都要忘记自己是身在匪窝了。
第三天太阳落山时,顾岳正和莫师爷闲聊着峰县那边的风土人情,池塘前头那条通往另一道山坳的小路上,忽而树枝摇动,守在那头的一名劫匪,兴奋地叫起来:“是豹子哥回来了!”
顾岳抬头望去,却见那个豹子,人如其名,身形剽悍,豹头环眼,行路如风,果然很能镇住场面,看长相和张斗魁很有几分相像,应该是一家兄弟。跟他一起回来的,除了山猴儿,另有三名劫匪,轮换着用竹轿抬了个圆头大耳、一身福态样的中年人,急步行来,不多时已到了柳树下,放下竹轿。
豹子和张斗魁、莫师爷拱手相见,并无寒暄之类的废话,伸手帮那行动蹒跚的中年人从竹轿中站了出来,说道:“大哥,师爷,这位是衡州商会的副会长蔡明冲蔡老板,往邹县走亲戚,给咱们交了买路钱后,又遇着宝峰山高麻子的一伙手下,抢了行李还杀人灭口,高麻子捞过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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