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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下有良人-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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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头往西一点点移了下去,卫老夫人拄着拐杖站起身,称累了要回屋歇息,卫凌忙离桌去搀,众宾客眼见得时辰不早,都站起来告辞,不长时间堂中满满当当的人便散了许多,戚子言早已不胜酒力,被下人们扶着出了门,苏阆亦起身去找苏二,成斐见她过来,冲她含笑示意,苏阆才要回礼,一声柔柔的嗓音在身后响起:“成公子。”
  戚葭缓步过来,面上带笑,冲他行了一礼:“还未恭贺成公子高中状元。”
  成斐拱手:“侥幸罢了。”戚葭笑意更深:“成公子谦虚,何人不知此番高中公子乃是实至名归,家父亦十分欣赏公子,道后生可畏,公子若得空,也可到府上多坐坐。”
  成斐面色平静无波,淡然道:“在下既入翰林,日后朝堂之上,若得侯爷指点,已是幸事,不敢上门叨扰。”
  苏阆听的肠子打结儿,默默走到苏二跟前预备拉他走时,卫凌却又折了回来,出现在空荡荡的门口,朝几个人走去,边拿着帕子擦手边道:“几位也准备回了?”
  成斐旋即点头应是:“卫公子,告辞。”卫凌收起手中帕子,笑着应了,戚葭见到他来,面上现出一点矜淡神色,点头嗯了一声,跟在成斐后头往门外走去。
  成斐径直往前,目光在门槛前的空地上一顿,无声抬脚迈了过去,然不过须臾,身后却响起女子受惊的一声痛呼。
  

    
第7章 棠礼
  方才还轻移莲步身形款款的戚葭不知怎的,脚下一滑,重重跌倒在了地上。
  门里门外的人皆抬头往她的方向望去。
  戚葭大窘,脸腾的一下红了,慌忙想爬起身,脚下却又滑了一跤,险些再次趴倒,发上金簪受到晃动,啪的掉了,一缕头发都散落下来,好不狼狈,卫凌唇角往下一压,朝一旁侍女正色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扶戚小姐起来。”
  两个侍女慌忙上前,将面色通红的戚葭扶起身,才发现她鞋底不知怎的踩上了一块…白颤颤的东西。
  卫凌不明所以的道:“呀,那是何物?”
  侍女们用绢子将戚葭鞋底上踩得稀烂的东西揩下来,面上神色皆有些一言难尽,半晌才道:“回公子,是块山药。”
  已然走出门外的成斐回过头,似笑非笑看了卫凌一眼,目光转向戚葭,和声道:“戚小姐以后走路,只看前头总是不够,且注意脚下才是。可还好?没摔伤吧?”
  戚葭面上一瞬间红白交错,手上忙忙捡起簪子将散发理好了,勉强一笑:“劳公子挂怀,没事。”
  成斐点头,而后转身离开。
  戚葭心下突然冒出了一个接一个的小酸泡,方才成斐几句话,虽是温然的口吻,却像根银针似的,把那些水泡一个个挑开了,又涩又疼,心下不由羞怒不已,也不管院中尚未离开的公子们对她如何关切,在下人们的搀扶下匆匆往府门去了。
  许多公子原本就为着戚葭才磨磨唧唧没离开,没成想闹了这么一出,哄得一下全散了个干净,唯余卫府的下人和堂中站着的三个人。
  苏阆瞅一眼卫凌的袖口,不厚道的笑出了声。
  那厢若无其事地掏出沾着糖渍的帕子扔给一旁侍女:“拿去丢了。”说着转身向她,“阿棠,时辰尚早,我带你去后院散散心如何?”
  好好的寿宴上险些闹毁容,苏阆心里也不大痛快,遂道了声好,一旁苏二看向外头,咳了两声:“我就不去了啊,你待会儿自己回去吧。”
  苏阆不明就里:“二哥对自己认路的本事还挺有自信。”苏二眼角抽了抽,没好气道:“你以为我和荞荞一个样呢。”言罢头也不回的掂着扇子走了。
  卫府规制不俗,后院亦大,小桥流水假山回亭一应俱全,才到院中,便听到了桥下潺潺的流水声。
  苏阆随卫凌经过蜿蜒石子路,停住了步子,眸子被前面景色映的亮了亮。
  入眼处一片染了胭脂的雪,暮风吹过,海棠花浓。
  卫凌上前,与她比肩而立,笑问:“前些日子我找人把它们一棵棵移到这里的,挺费工夫,不过看着倒养眼,你可喜欢?”
  苏阆抬首看他,眼中满是讶然的笑意,旋即跑到树下,伸手攀了一根花枝,细细的瞧。
  树下姑娘半束的长发被风撩起,好看的侧颜浸在淡淡的暮色中,映着满树繁花,直若进了画里。卫凌微微出神,抬步朝她走了过去。
  苏阆松手,花枝顺势往上划出一道弧线,弹落下几片花瓣,飘到了她的长发和衣领上。
  卫凌愈加拔不出眼来。即使他时常见她在将军府的树下练剑——那景色亦美,然彼时不论她手中擒的是剑还是树枝,总携着凌厉的英气,动作繁复干脆,眉眼冷清。
  他从未见过,如此诗情画意的苏阆。
  满蕴着诗画美的姑娘转过头,冲他唤了一句:“卫凌——”
  “你可真有钱,一棵棵移过来,御史大人没抽你?我不信。”
  姑娘看向他的眼神中充满了钦佩,走到他跟前抬手啪啪拍了拍他的肩:“卫伯最看不得人平日搞这些花头,谁给你的勇气虎嘴上拔毛?”
  卫凌:“……”
  他觉得自己此刻的面色一定是难以言喻的多彩斑斓。
  这姑娘和话本子里的诗意佳人,那是能搭边的?卫凌突然反应过来,她方才攀花枝细瞧的举动,很有可能只是在辨别这海棠的品种贵不贵。
  他听见自己艰难道:“阿棠。”
  苏阆放下搭在他肩上的手,双手叉腰:“嗯?”
  难道,是他庸俗了?他一直觉得这姑娘和其他闺秀小姐们不一样,可到头来,自己却用了讨好一般闺秀的法子来讨她欢心?
  卫凌觉得自己悟了,之前犯的错误随之成了浮云。他将胳膊抱在胸前,昂然道:“没事,本少是…想吃海棠果了,到时候结了果子腌渍好了,给你多送些。”
  苏阆望着他的眼睛中钦佩复多一分:“你果然很有钱。”方才她看了,自己眼前的海棠皆是名种中的名种,这家伙居然说的跟栽大梨一样。
  卫凌呵呵笑了两声,一朵两朵浮云飘至心头,教他直堵的慌。
  苏阆抬头望了眼天色,复道:“时辰不早,我得先回去啦,卫少。”说着拔下发簪,将半束的长发全部拢起,高高垂在脑后,笑着拍拍他的胳膊,而后转身沿路大步离开。
  。  。  。 
  苏将军向来是个闲不住的,在府中闲赋一个多月,终于待不下去,套上官服上朝去了。
  家里一时没了大人管教,苏二似一只破了茧的马蜂,耍的尤其脱,今早不知从哪里整来一只白鹦鹉,提笼架鸟的跑到苏阆院子里显摆。
  夏日里太阳升得早,卯时才过不久,晨光已然洒的满地都是,苏阆搬了条小板凳坐在回廊里,弓着腰不知在干什么,苏二蹑手蹑脚走过去,朝她肩膀上拍了一巴掌,笼中的鹦鹉却先扑腾起来,咕咕嘎嘎朝笼壁上撞,苏二冷不丁吓了一大跳,手中笼子被鸟扑腾的左右乱晃,砰的脱了手,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两圈。
  回廊中喵呜一声唤,油光水滑的阿桃伏在苏阆脚下,两只绿眼幽幽的。
  苏阆这才回头,正撞见身后人发白的脸色,目光慢慢一转,停在那只精致的鸟笼子上,回头将蠢蠢欲动的阿桃抱在怀中,笑道:“你还挺有闲情逸致嘛,看咱爹回来怎么收拾你。”阿桃喵呜又唤了一声。
  苏二定神,提起了鸟笼子:“什么道理,兴你养猫,还不许我逗鸟?”
  苏阆搔搔阿桃脖子上的毛:“亏得咱祖父当年推了侯爵,如今看来,他老人家多么有先见之明,若是叫你这样的人成了侯爷,啧。”苏家的大儿子是当年苏嵃在战场上收养的一个遗孤,现下正在边关镇守,已然几年未归家,苏嵃这辈子只娶了苏阆娘亲一个,十六年来既未纳妾,也未续弦,是以现下苏府中只苏阆苏城两个后辈。
  苏城将手指伸进鸟笼去逗那只鹦鹉,浑不在意:“我虽不正经了些,然若真有侯爷的位置等着我,焉知我便担不得?”
  鹦鹉扑腾够了,小眼睛直勾勾盯着苏阆怀中,瑟瑟索索。
  苏城倒是不纠结侯不侯爷的问题,他乐得自在,然之前趁苏嵃闲暇时也问过此事,明明祖父和老襄南候皆是随先皇征南战北的人物,为何戚家封侯,安然享世代俸禄,苏家却不然,苏嵃的将衔,还是他自己随父打了多少胜仗才封上的。
  苏嵃理所当然的道:“他老人家曾说,人有其能,当其位,谋其事,方可享其果。你祖父推了侯爵,兴许是预见到我养不出好儿子。”
  苏将军此话多么有担当。
  苏城又叹了一回,将鸟笼提在手中,望了眼天色,揉揉肚子道:“咱爹快回来了,我得把小鹦藏起来去。”苏阆心中漫出同情,冲他使了个眼色。
  苏城的脊梁骨处缓缓延上一层凉意。
  “爹!儿子是想先藏起来,好给您老人家一个惊喜…爹别打!儿子知错了,爹!”
  。  。  。
  教训完儿子的苏嵃将军面色不虞,饭桌上一度闷闷的,苏城坐在一旁哼哼唧唧揉着腰。
  苏阆看看父子二人,盛了碗汤羹放到苏嵃跟前,笑眯眯道:“父亲,我作证,二哥真是看您平日忙的紧,这才寻了只鹦鹉想给您解解闷儿。”
  苏嵃盯了儿子一眼,从羹汤中捞起块胡萝卜丁,夹进了旁边笼中的鸟食罐儿里。
  鹦鹉兴奋的扑腾了两下翅膀。
  苏嵃面色稍解,继续用膳,苏城觑了他一眼,又去看苏阆。
  苏阆眉心抽了抽,冲他做了句口型:“吃你的饭吧。”
  苏城放下心来,端起碗来往嘴里灌汤。
  “圣上…”苏嵃突然念了这么两个字,双眉一皱,将碗重重顿到了桌子上,砰地一声响。
  苏城才喝到嘴里的半口汤全呛了出来。
  苏嵃到底忍住没说这孩子莫不是前些年被太后和戚侯爷管成了包子,只道:“今日上朝,圣上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唯唯。”
  苏阆:“啥?”
  苏嵃将军面上刀刻似的皱纹动了动,看了眼苏阆,沉声道:“世人言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对着阿棠的时候我觉得是准的,上朝的时候见着皇上,我又觉得不大准。”
  江涵小时候是个极聪慧,极有主见的孩子,怎么登基三年,棱角都磨没了呢?
  这般被戚覃拿捏的死死的,今后可怎么好。
  苏嵃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两兄妹只管闷头把饭吃的飞快。
  被苏嵃将军心里暗叹的小皇帝今早悄悄将成斐召进了宫,午时过后二人还在甘露殿中。
  小皇帝是苏城和苏阆在心里的叫法,其实江涵与成斐同岁,因十五岁登基那年苏城恰中进士,探花宴上见到初着龙袍一身黄澄澄的江涵,回来与苏阆说起此事时有感而发,二人觉得小皇帝亲切且顺口,一直偷偷叫到现在,直到江涵长成玉树临风的俊儿郎也没改过来。
  江涵从堆满案牍的御案后抬起头,清亮的眼睛看向一旁端坐的男子,一改往常称呼,唤了句“成卿”。
  成斐闻言抬头,江涵笑笑,端起茶盏:“早就想这样叫你了,若不是舅父压着,你岂会今年才得以入翰林,”他温凉的笑意化在唇边,“还好朝中有你们父子,不然朕一个人,做起自己想做的事情来真是没法应付。”
  

    
第8章 杀机
  成斐顺目含笑:“父亲与微臣皆是大陈臣子,大陈的明君要做的,都是臣子应当拥护的事。”
  江涵握着茶盏的手指一紧,他当下想做的,无非全先帝遗愿,行新政,启寒士,太祖太宗经营这么多年的大陈江山一朝传到他手中,他得让它有该有的模样。
  先皇去的猝然,许多未成的事都没有交代清楚,太后一味信任襄南侯,外戚旧贵趁虚而入,擅权弄事,寒族入仕无门,这些事皆要一件件拾起来。
  然在他还没有足够的实力与襄南候抗衡之前,还需收敛锋芒,毕竟,这是个挺招恨的事情啊。
  幸好,还有成相与苏将。
  江涵手指轻轻敲着桌案:“兴办泓学院的事,朕便交给你们父子去做,只挑寒族之士,公侯子弟一概不收,父皇生前便下过这样一道诏令,只因去的早,才搁置了下来,如今朕再提,襄南侯那些人想也不会说什么,先办起来就好。”他话锋一转,“对了,今年秋狝围猎,你随朕一同去。”
  成斐笑道:“陛下折煞臣,臣武艺不通,骑射亦不精,怎能随侍圣驾?”
  江涵瞥了他一眼:“你别跟朕扯这些,让你去便去,没你陪着,朕同那些阴阳怪气的臣子们虚与委蛇,憋都能憋死。”
  成斐和声应过,脑海中突然闪出一个人的影子,又道:“苏家兄妹生性率直,倒与有的公子小姐不同。”
  江涵身子一顿,手指嗒的往案上一敲:“许多时日未见,你不说朕都忘了还有这么一对儿表亲,”他朝成斐扬了扬下巴,“若你当真不爱去,朕喊上他俩也成。”
  成斐眼底神色一跳:“不不,还是臣来吧。”
  江涵眉梢一扬,饶有兴味地看了他一眼,然成斐面上殊无起伏,瞧不出什么,只好道:“天色不早,你是回去,还是在朕这里用完膳再走?”
  成斐闻言起身,朝江涵行了一个礼:“宫中礼繁,臣还是不叨扰陛下了,容臣告退。”
  江涵哈哈笑道:“好好好,朕不留你。”
  成斐应过,转身步出殿门,前方路上迎面传来一阵男子有些突兀的脚步声,他抬首,旋即揖礼:“晚生见过侯爷。”
  朝靴踏在成斐面前的时候停了,成斐直起身,对上对面人的眼睛。
  男子年过四十,犹宽肩阔步,面色不苟,上下打量了成斐一眼,神色有些倨傲的道:“我当陛下召见的谁,原是小状元郎。”
  成斐神色淡然持恭:“名列状元已是过去的事,侯爷还是唤晚生一声翰林吧。”
  襄南候闻言,眼底漫上一层探寻,又朝他迈了一步。
  成斐平静的望着他。
  面前的侯爷突然笑了两声:“是个好后生,”他顿了顿,嗓音低沉,“只要肯听话,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成斐面色温然不动,只道:“承蒙侯爷指教,晚生既是圣上臣子,岂敢不谨遵上意?”
  襄南候眉间一皱,看向他的眼神带了近乎威慑的不悦,脚下一偏,身形从他肩侧擦过,昂首大步往甘露殿去了。
  。  。  。
  夜色暗沉沉笼罩下来,苏阆才掌起灯,荞荞推门进来道:“小姐,老爷让你过去一趟。”
  她到苏嵃书房中时,发现早晨才被揍了一顿的苏城也在,且少有的板正,不由心中讶然,走到案前:“爹。”
  苏嵃坐在两人对面,灯光下面上风霜刻纹更加明显,看这模样,颇有几分去年出征前他找两人长谈的架势。
  苏嵃一生戎马,再坚毅勇猛的将军,胸膛便是那么宽,系了大陈安危,实在分不出细致的功夫来管教儿女,且夫人又去的早,导致两子一女的性子通通跑偏,虽幸而还在正道上,然同京中其他公子小姐比起来…
  苏将军看一眼眼睛止不住往旁边鹦鹉身上瞥的儿子,再看一眼长发高高拢起扎的跟马尾巴似的苏阆,心中默默然。
  总感觉不大对劲儿。
  可养个孩子跟烧瓷似的,泥胚当年就这样进了炉,十几二十年烧出来成了型,硬的硌手,脆的像蛋壳儿,强要改只会打碎他们,也只能照着这个路子下去,打磨的更锃光瓦亮些。
  苏嵃两手手指交错搭在案上,咳了一声道:“这次叫你们来,是想让你们二人去办一件事。”
  先帝去时因新政未成,公侯王爷们趁虚而入,寒门之士或贬谪,或受打压,一时朝政动荡,内不安则外不宁,北狄之军亦蠢蠢欲动,去岁一战苏家军虽凯旋,然他近日却有察觉,京中很有可能已然混入了北狄细作,须得趁早调查清楚,斩草除根。
  他道:“阿棠是姑娘,不易惹人耳目,这件事就交由你去办,我也安排了人带你,至于苏城,你有身份之便,必要时协助阿棠便是,”他看了苏城一眼,“还有,管好你的嘴。”
  苏阆眼中熠熠,旋即抱拳应了。
  苏城睁大眼道:“爹,您知道阿棠是姑娘,还让她去?遇到危险怎么办?”苏嵃悠悠看了苏城一眼:“你是打的过她还是爬墙比她快?”
  苏城摸摸鼻梁,又听他道:“决定让你们参与这件事我自有考虑。一则你们是苏家中人,信得过;二则也是个磨炼。记着,你们是我苏嵃的儿女,大陈的子民,莫要教我失望。”
  苏阆点头应是,苏城拍拍胸脯正色道:“爹你放心,我办正事的时候还是有正形的。”
  苏嵃双眉稍宽,侧身伸手摸了摸鹦鹉的羽毛,那鸟儿乖觉的很,旋即歪头去蹭他的手,看的苏城心下直发虚,正想找个借口走掉时,忽听苏将军道:“这白鸟儿不错,我收了,你们回去吧。”
  苏阆压住唇角,和苏城对视一眼,眼风里全是幸灾乐祸。
  苏城:“…天色已晚,父亲也早些安歇。”
  二人前后走出房门,晚间凉风吹过,带着丝丝凉意,云月半遮,天色确然已经很晚了。
  。  。  。
  时入二更,戚府中灯火犹明,客人忽至,下人皆在外头守着,门窗紧闭。
  坐在戚覃对面的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是个京中伯爷,封号申平,与戚家一向交好,然这个时辰漏夜前来,却是少见。
  申平伯看了眼面色不虞的戚覃,小心道:“侯爷,泓学院一事,圣上怎么说?”
  戚覃冷哼一声,面上辨不出喜怒,只道:“圣上雷厉风行,本侯去问时,他已将此事交由成相父子了。”
  申平伯寡淡的眉毛突地一跳,面色微变,瞧了眼紧闭的窗:“成相父子?这么说,圣上是要将此事越过您去了?”
  戚覃神色阴了一分:“什么越不越的,圣上是君,信得过哪个臣子,便用哪个臣子罢了,你我二人,唯尊上命耳。”
  申平伯脸色有些发白,举袖去擦额上潮汗,唯唯道:“是是,泓学院乃是先帝生前便提过的事,如今圣上复提,理所应当。”
  “你既知道,就安生一些。”戚覃瞥了他一眼,眉心纹路渐深。泓学院专门培育寒门后生,为的便是今后削旧爵,启新贵,这样的事,江涵又怎会交予公侯中人去做?
  原本他想,泓学院不能经由他手,也是交给礼部那些老官,不妨碍他的控制,可出乎意料的是,皇帝这次竟不顾他的压力,直接将此事交给了成氏父子。
  果然是长大了,不好管了。
  他转了转手中杯盏,眼中闪过一道暗芒:“今日我去见圣上时,碰见了成家小公子。”
  申平伯抬起脸来,面色有探寻的忧然,又自我安慰道:“不过一个小后生罢了,能掀出什么大风浪。”
  戚覃重重一哼,不以为然:“圣上亦未及冠,可泓学院此举还不够教你我重视起来么?”
  对面人神色一动,身子往前倾了倾:“那小后生,侯爷看之如何?”
  戚覃放下杯子,嗒的一声响:“和成相是一路人,走的远了,定然还比他强些。”言外之意,这个小后生是可造之材,然不能为之所用,且必定和他们对着来。
  申平伯心下一震,一个成相就足以让他们抓心挠肝,再添一个小成相,况且两人身后还会跟着一堆等着占了他们爵位的穷鬼,这还了得?何况揣度上边的意思,变法改政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他一时间觉得屁股发烫,身子一动,险些弹起来,急急道:“侯爷,官位就是那么多,一个萝卜一个坑,若由着他们胡来,今后哪里还有我们容身之地?”
  戚覃冷冷盯了他一眼,又生生让他脊背发凉,怏怏坐了回去。
  沉寂朝两人无声压下来,戚覃也不说话,手指有一搭没一搭轻轻敲着桌角,好像要看谁先憋不住似的,终于申平伯受不住,压低声音道:“侯爷,趁那后生才入翰林,未成大器,是否要…”他将手横在脖子跟前一划,原本油腻的嗓音也阴沉起来,“防患于未然。”何况成相软硬不吃,若小后生有个不测,也能成个威慑。
  戚覃敲着桌角的手指停了。
  良久,他缓缓道:“本侯这么多年,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未雨绸缪。”
  

    
第9章 佐枢
  日头一天比一天大,直晒得人似棵蔫了的豆芽,一分分地跑了精气神。
  苏阆不耐热,乖乖换上了素绫襦裙,待在房中把玩前几日苏二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给她的一把匕首。
  匕首打磨的小巧精妙,不过比手掌长约二寸许,狭长玄亮,通体雕镂繁复刻纹,上嵌零星宝石,苏阆将匕鞘拔出,指间一声铿锵清响,利刃寒光熠熠,闷热夏日里犹透出丝丝凉意,映着日光似严冬瓦上新雪,极为耀目。
  荞荞才进门便被吸了过来,半张着嘴凑到苏阆跟前,伸出一根手指头:“嚯,这样闪的短刀,小姐从哪里得来的?”
  苏阆拿在手中比了比,看着匕首在掌中轻挑慢抹灵活闪过繁利刃花,笑道:“二哥给我的,还挺趁手,”她顺手拔下一根头发,往刀身上轻轻一吹,墨丝立时断成两截儿,飘飘悠悠落在了案上。
  荞荞眼中亮晶晶的,赞叹了一声:“真是好东西,小姐可要好好收着。”
  苏阆停手,刀身套进匕鞘,蹭的一声清响:“好东西白放着多浪费,过两个月秋狝围猎,拿它剥兔子皮肯定好使。”
  荞荞:“……”
  苏阆掂起匕首,拿在手中抛了两下,鞘上碎宝石映着窗里洒进来的日光闪闪发亮,荞荞坐在苏阆跟前瞧,突然皱眉道:“不对啊,二公子既有这样的好刀,怎么会舍得送给小姐?太阳打西边儿出了不成?”
  匕首嗒一声被苏阆接在手里,她亦愣了愣:“是哦。”
  荞荞想到之前苏二曾把她辛辛苦苦做的糕点全部骗光的恶劣行径,肃然提醒:“小姐,拿人手短,堵嘴来还,二公子这么大方,莫不是秋狝的时候想吃白食?”
  苏阆唇角一抽:“不至于吧…”觊觎她的山鸡兔子烤鹿肉?
  荞荞冥思半晌,幡然醒悟,握紧小拳头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二公子骑射不如小姐,才送了这个么个物件儿来讨好,然后就可以心安理得的要走小姐猎到的尾羽鹿角白狐皮,再拿着它们去勾搭其他年轻姑娘,这个花花公子大色狼!”
  苏阆:“……”
  这小丫头的联想力真是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境界,思路之清奇令人钦佩。
  荞荞话音刚落,窗外似有黑影闪过,一只花盆晃晃悠悠掉了下去,哐当一声响。
  二人忙跑出门去,入眼处回廊中苏二浑身是土,叽叽歪歪蹲伏在窗下头,正头顶上还插了株凤仙花,粉粉嫩嫩十分娇艳。
  苏阆立时反应过来,这家伙是趴在窗户下边偷听不成反被花盆砸了脑袋。
  苏二揉着额角抬起头,看向她的目光里好不心虚,转向荞荞时,又似多了几分幽怨。
  苏阆看的有趣,才想上前,旁边荞荞哎呀一声叫唤,跑过去扶他起身,伸手去弹他衣服上的土:“砸的厉不厉害?可疼么?”
  “…”
  “你怎么不说话?不会砸傻了吧?”
  苏二郎抬手捂了捂胸口,头顶上的花颤巍巍的:“这儿疼。”
  荞荞反射性的弹回手,又凑过去瞧他胸前的衣襟,半晌抬起头来:“没事儿啊,就沾了点儿土…啊呀,你头上都起包了…不会真的砸傻了吧?”
  这小丫头真是呆到了一定极致,苏城磨了磨牙:“本公子虽风流倜傥,但何时去讨好过其他家的姑娘?你竟然那样想本公子,本公子被花盆砸了头的疼,却不如听了你的话之后,心里一抽一抽的疼!”
  苏阆:“……”
  她听的想吐。
  荞荞双颊红了红,后退两步道:“那你这样大方,平白无故送小姐短刀,是何居心?”
  苏城说了一大堆,人品还是被怀疑,不由气急,一把拔下头顶凤仙塞到荞荞手里:“那是卫凌送的不是我送的,这才是我送的,送给你的!”
  苏阆转头:“卫凌?”
  苏城恍然拍嘴,不好,一不小心把实话秃噜出来了。
  苏阆盯着他,眯了眯眼:“匕首是卫凌的?”
  苏城吞了吞口水没说话。
  苏阆眼中渐渐了然,忽地笑了:“我就说嘛,你啥时候变得这么慷慨,原是卫凌送的,你还顺手牵羊,拿了他的人情?”她看一眼荞荞,心中一叹,算了,在小丫头跟前损苏二形象实在不道德。
  苏阆道:“替我谢谢他。”言罢转身要往房中去。
  苏城感觉自己此刻和吃了黄连的哑巴没什么两样,磕巴唤道:“喂,你收啦?你真收啦?”
  苏阆不明所以:“为何不收?”
  苏城咧着嘴角笑了两声:“没什么,你好生收着吧。”早知道她大喇喇就收了,自己还用遭这个罪?都是卫凌那家伙顾东顾西,才害的他形象不保。
  苏城挠了挠满头是土的头发,又冲一旁呆呆站着的荞荞咧嘴一笑,很是沧桑。
  这日头晒的,天气热的,苏阆睡了个午觉,起身后闹得一头汗,索性跑到冰窖里盛了一大盆冰,抱进房中摇着扇子纳凉,凉凉的冰气浮起来,只觉得脸上颈上的毛孔都熨帖了,懒懒闭眼间,拾掇好凤仙花的荞荞推门进来,悄声道:“小姐,封策大人到了,正在前厅等着你呢。”
  苏阆立时睁开眼,愣了片刻,方惊喜道:“封叔?”
  封策原本是跟在苏将军手下当差,出征回京皆跟在苏嵃跟前,苏家三个孩子还没长成时没少从他身上打秋风,他平日里一副板正严肃的脸,却每每得了好玩意儿就给他们,空闲时也教了几个孩子不少打架功夫,是以兄妹几个都喊他一声封叔。
  不过三年前新皇登基后,封策便被苏嵃举荐到小皇帝身边供职,具体当了什么官,苏嵃成日不着家,苏阆便没怎么问,然他这趟官当的甚低调,似乎别的人也不曾提起,一恍三年过去,莫说见面,听都没听到过几回。
  今日不知为何突然出现在了将军府,还说在等她,整的苏阆挺激动。
  她一路跑到前厅,又出了不少的汗,很快跨进了门槛:“封叔!”
  堂中正襟危坐的中年男人一身黑色外衫,长了张端肃的方脸,正与苏嵃说着话,听见这一声唤,转过头来,两条浓眉微动,似带着点儿凶气,口中却笑了,搁下茶盏朝苏阆站起身,拱了拱手:“小姐。”
  苏嵃在身后道:“你我皆是圣上臣子,早已不分上下,何需遵这些虚文?”
  封策转首一笑,看看瞧着她的苏阆:“小姐都长这样高了,不知武艺又精进了没有。”苏嵃道:“若没有长进,我今日也不会叫你来了。”
  苏阆挠了挠头发,看向苏嵃:“爹,封叔来了,家里准备的什么好菜?”
  苏嵃扬眉:“饭菜不着急,先听你封叔说正事。”
  苏阆观察二人神色,心下恍然间明白了几分,昨夜父亲所说要带自己的人,怕不就是封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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