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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下有良人-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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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城见他急慌慌的,立时喊过苏阆去了苏嵃的书房。
彼时暮色才至,房中却早早的便掌起了灯,案边照的通明,苏阆走近,打眼便看见了烛光下展开的一卷羊皮舆图,其上朱砂笔触赫然在目。
她扫了几眼,心下倏地一沉。
舆图上所绘城镇山河,俨然是陈狄交界之疆。
果然苏嵃接下来的话,便把她的猜测硬生生摁到了实处。
边北加急文书递至京中,北狄率军来犯,才停了一岁有余的烽火台又起狼烟,现下边关告急,亟待王都派兵支援。
消息传来,满朝文武无不变色,今年陈中大旱,前些日子灾异初缓,现下国库中虚,哪里还经得起一点折腾,何况前年两边战事才停,这厢陈中才熬过天灾变故,北狄便毁了双方载书,举兵压境,摆明了就是趁人之危。
苏嵃当即自请领兵出关,已然拿到了兵符,只待调停陈军,便要率师前往疆北迎战了。
苏阆前年战中曾带三百兵士夜袭北狄一支中营,受赏时领了副尉的职,战后苏家军班师回朝,这个小军职也未卸下,如今自然要顺延。
苏嵃将事情交代给他们,着两人回去准备,兄妹俩身上早已不见了进门前的闲散,沉声应了是,即将出门时,苏阆突然停下了步子,转身问苏嵃:“爹,我们大约什么时候出发?”
苏嵃道:“至多五天。”
苏阆停在门上的手一顿,点了点头,推门走了出去。
近来成斐似乎都忙得很,她已经一连好几天没见到他的影子了。
苏阆在回廊外头随意折了段花枝,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手心往回走,身后苏城追上来:“出征前,要和成斐道个别的吧?”
苏阆垂眼道:“我都不一定能见着他的人,不在泓学院,成府也没有,大抵是在礼部衙门,没有腰牌敕令,旁人进不去。”
苏城宽慰的拍拍她的肩:“放心,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他不可能不知道,怎么也会来送你的。”
苏阆望了眼天上寥寥的星子,甩了甩胳膊:“他若真没法抽身,我也不想耽搁他的事,不来也罢。”
苏城扬眉笑道:“还好意思说,看你脸上的表情,都能拧出水儿了。”
话音未落,苏阆手中的花枝已经朝着他的肩膀抽了过来。
苏城往后一跳,躲开了:“得得,我不给你说嘴,过几天就走了,找荞荞让她给我备些点心去。”
苏阆瞧他大步往前去了,步子慢慢停了下来,手中花枝挽过几个凌厉刃花,嗖地飞了出去,携着夜里的凉风一连穿透几片树叶,分毫不差的射落杈上刚发出来的一枝绿芽,而后斜斜擦进了潮润的泥土里。
唔,自己虽被绣花针耽搁了几日,之前的本事还是在的。
苏阆满意的拍拍手,回了自己的院子。
夜色慢慢笼罩上来,荞荞被苏二拉去了自己那里,美其名曰请她帮忙收拾东西。
荞荞被他拽进了门,反抗了两下:“公子又不是没阿雨使唤,非得喊过我来,小姐那边怎么办?”
苏城厚颜道:“阿雨落东落西的忒不细致,收拾行装这种活儿还是得交给姑娘干。”
他掌上灯,找出自己的剑来,滴上蜡油,边擦边道:“北狄那帮趁火打劫的王八羔子,才言和多久,见得大陈闹灾失势,便按捺不住了,显见得是上次挨的还不够狠。”
荞荞声音闷闷的:“我是心疼小姐,才和成侍郎在一块儿了,这次出征,还不知道要分开多久,定亲定亲,什么时候能定下来。”
苏城动作顿了一下,道:“他们既然已经打定主意,便只差等阿棠回来罢了。”
荞荞打开箱奁的手停住了,忽而转过头,对上苏城的眼,嗓音隐隐有些发梗:“那你们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苏城松开手,将长剑搁在案上,走到荞荞近前,蹲下身屈起手指,擦了擦她的眼窝,须臾弯起唇角,冲她笑了笑:“放心,这又不是头一次了。”
荞荞使劲点了点头。
苏城眼底难得的漫出些柔和的温软意味,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荞荞回到苏阆房中时,她正凑着烛光去缝那个才做了一小半的腰带,针线在绷紧的布上刺啦作响。
荞荞坐过去道:“小姐,先去歇着吧,天晚了做这个伤眼睛。”
苏阆打了个呵欠,抬手扇去眼睫上漫出来的潮意:“我想在走之前把它整好,省得到了军营心里还记挂。”
荞荞将她手中东西接过来放到案上:“不还有五天呢,肯定能弄完的。”
周遭灯光有些暗,苏阆拈着针挑了挑烛芯,又拿在手中:“你先去睡吧,我再缝一会儿。”
荞荞心知她倔劲儿上来了谁都劝不动,只好应了,起身走出,给她带上了房门。
当初寻了丫鬟教她做这个时,苏阆很有自知之明的选了弯拱海底纹,依着成斐平日装束挑了青底白线,却没想到这般花样做着是简单了,绣面占地儿却大,且绣线雪白,稍不留神便会弄脏,细针捏的久了,手上出汗,又很容易染到线上,极易发黄,苏阆认真起来,又是个眼里见不得一丝错漏的,每每都要那个小刷子蘸了水细细的将灰尘汗渍弄干净,或者干脆拆了重绣,一来二去更是费了不少时间,直到两日后的晚上,还有好大一截子没缝上。
接下来的两天,她一直在府中忙这个,成斐也…一直没来过。
许是陈师出征在即,在忙着此次战前的吉礼祭祀罢。
恍然又到了夜里,烛光突然晃了两下,针尖一个没稳住,又扎进了手指,倏地冒出一颗血珠。
苏阆轻嘶一声,放到唇边吮了吮,皱眉间房门被敲响了,外头传来荞荞的声音:“小姐睡了吗?”
苏阆放下手中物什上前拉开门:“怎么了?”
荞荞像是刚跑过来,还在微微喘着气:“公子叫我来知会小姐一声,军中事宜老爷已经提前调停好了,小姐准备准备,明日一早就走。”
苏阆眉心一跳:“明早,那么快?”
荞荞扶着门框,瞧着她点了点头。
苏阆在门后站了一会儿,须臾道:“好。”
她回到案边,将尚未缝完的腰封捧在手里,看了半晌。
这一晚上肯定弄不完,看来只有回来再说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锦带针线仔细规整好,一件件放进盒子里,落锁,熄了灯。
翌日天色未明,将军府早早便忙碌了起来,苏嵃昨晚便去了军营,一夜未归,苏城和苏阆收拾好行装,前往军队集结的校场。
苏阆出了府门,提剑上马,骑着赤卢走了没几步,突然扯住缰绳,停了下来,回头望去。
往常从泓学院回府就是这条路,她走了很多遍。
外头还黑蒙蒙的,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苏城见她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自然知道她在盼什么,可还是不得不道:“好了,走吧。”
苏阆闭眼,转回身嗯了一声,驱马往前去了。
往前行了一段路,心下渐沉时,身后的长路上似乎隐约响起马蹄哒哒踏地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近,很快便追了过来,不过片刻,身后响起许久未听到的一声唤:“阿棠。”
第48章 出征
苏阆身形僵住; 倏地回过头,看到身后的人时,唇边恍然化出一抹惊喜的笑意:“成斐——”
苏城也转身看了两人一眼; 冲成斐含笑点头; 驱马悄悄往前去了。
苏阆翻身下马,朝站在路边的成斐跑过去; 一把扑住了他。
他身上还穿着渥丹的官服,显然是刚从衙门赶过来的; 身上染着淡淡的墨香; 应是刚放下手头的东西不久。
苏阆拥了他好一会儿; 才从他怀中抬起头:“你来啦。”
成斐将她跑到身前的长发撩到身后:“嗯,我来送你。”
他这几日实在是抽不开身,昨晚更是一夜未睡; 本打算着早些将事情处理完,两日后差不多便能来见她,还能在离别前陪她一天,没想到苏嵃竟将行军的日程往前提了三日; 刚才得到消息,扔下笔便策马赶了过来。
苏阆因要出征,长发用发冠高高拢起; 身着一身玄赤戎装,戴着护肩的踢庭兽,长剑配在腰间,竟是从未见过的英气利落; 干净飒爽。
成斐瞧着她,从袖中取出一副护腕的银箍,递到她手中:“你腕上伤疤太深,使剑时若用力过猛容易伤裂,带着这个吧。”
银箍是活的,缚以玄色绫带,两边可以打开,正对着她手腕的尺寸,其上镂了一朵小小的海棠花样,细致精巧,应是提早准备了许久。
苏阆弯了双眉,接过来仔细收好,二人停躇间,她忽而扬起眼睫,抬手勾住了成斐的脖子,笑靥明艳:“阿棠业已及笄,待战成归来,君可许我龙凤高烛,十里红妆?”
成斐眸中墨色益发深沉,须臾将她揽到怀中,微微俯身,在她额上印了一记:“好,我等你回来。”
。 。 。
就在苏嵃率军出征的前一刻,从川城而出的那辆马车绕过陈狄交战的地方,驶出山路,天色渐昏时进入了北狄境内。
边关人稀多荒,经过两道矮峦,眼前便是大片无边的旷野,野草萋萋,残阳挂在天上,血色渐浓。
马车一路不停,终于在夜色完全沉下来到了西潼关,有呼衍甫的敕牒在,驻守官兵岂有不放行之理,当即将几人让进关中,迎进了驿馆。
一路颠簸下来,呼衍甫早已累的不行,下车便挑了最大的一间住了进去,蹬掉靴子仰倒欲睡时,房门却笃笃被叩了几下。
他没好气地吼了一句:“谁啊?”
呼衍朗无波无折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堂兄,仆役给备了饭菜,垫垫肚子再歇不迟吧。”
呼衍甫皱眉翻了个身,到底忍住了心中汹汹的怒气,这几天他算是知道了,呼衍朗这个家伙杀人不见血,自己还没回都,身边又没个可信的人,还是小心些好。
待进了王都再收拾回来也不迟。
他暗暗咬着牙下了床榻,上前拉开了门。
呼衍朗招手,身后仆役便端着饭菜往里去了,呼衍甫猛地睁大了眼:“哎,你端着两个人的份儿做甚?”
不待仆役停下,身侧的人忽而笑道:“出门在外,一人用饭岂不寂寞,我与堂兄一起,正好也说说话。”
呼衍甫长长喘了一口气,字从牙缝里钻了出来:“堂弟当真贴心。”
呼衍朗眉眼中存着志在必得的笑意,掂着扇子自顾自进了。
呼衍甫磨牙半晌,只想早吃完早歇着,转身坐到桌子跟前,拿起半块馍咬了一口,下一刻却马上吐了出来:“这是人吃的东西?谁做的饭,给我过来!”
仆役双肩冷不丁打了个激灵,看向对面的人,呼衍朗若无其事的摆摆手,示意他下去,就着咸菜慢慢的吃,边淡声道:“西潼穷僻,又距交战处不远,财物都备了战资,堂兄还想吃什么好东西?”
他微哂:“只怕过些日子,真打起来,到时候才兵荒马乱的更厉害呢。”
呼衍甫面色沉沉,半晌皱着眉头端起碗灌了口汤。
呼衍朗看了他一眼:“堂兄就不想了解了解此次交战的事?”
呼衍甫想起这几日在路上过的苦日子,心中不满早就多的能溢出来了,听他这么一问,哪里还把得住,冷哼一声道:“什么玩意儿,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打来打去的有意思?”
呼衍朗轻笑一声:“堂兄平日养尊处优,美酒肥羊伺候着,自然是察觉不出什么,可知狄中时气干寒,五谷难生?最直接的法子,便是辟中原陈地为己用。”
呼衍甫在寡淡的汤中嚼到了一粒羊骨头渣子,些微香膻的气息教他眉头稍稍舒展了些许,随意哦了一声,道:“那就打呗,左右别扯上小爷就行。”
呼衍朗又笑了:“堂兄乃当今狄中都尉嫡子,都尉统领万骑,此次交战,更是狄军主力,兄此番既回,便是不想沾沙场晦气,进都之后,又焉能全身而退?”
呼衍甫面色顿变,将手中勺子啪的扔在了碗里:“什么鬼话,还有人能硬逼着我去不成?”
前几个月躲避陈人追捕的日子他早就过够了,好不容易安全回来,竟又要让自己上沙场和那些人拼刀枪?想的美!
呼衍朗吃着东西,声音犹然不疾不徐:“现下北狄中自然是没有能强迫堂兄的人了,可兄总得为以后想想,此番在陈境走了一遭儿,没待下去便罢了,又折了许多咱们自己的谍者,虽说都尉大人不会怪罪,可到底于堂兄形象有损,不免会打算让你将功补过,立些战绩。一来若王上来日知悉此事,也好说情;二来堂兄是都尉的不二继承人,倘若到了承位的那一天无功却有过,王上可还放心将这个重位交给兄么?”
呼衍甫听着他说的话,脸色渐渐有些发白:“那怎么办?”他虽目中无人了些,可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有点儿数的,这番若被拉着上了沙场,还能有命回来?
呼衍朗将他的神色尽数收入眼中,心下了然,舀了勺汤:“自然是有办法的。”
呼衍甫眼中一亮,赶紧往前移了移身子。
呼衍朗看了他一眼,不疾不徐道:“其一,将北狄谍者之过用一个更大的功劳弥补过去,以证自身之能;其二,堂兄纵有英勇报国之心,却为了立下前功,患疾不许,亦是人力不可违之事,王上与都尉想也都能理解。”
呼衍甫思忖半晌,轻哼一声:“你说的轻巧,此次我除去折损许多谍者,到哪里去寻个大功劳来补这个窟窿,还得顺理成章教我得病?”
呼衍朗唇角微勾,眼中半轮精光一闪而过,低沉了嗓音:“患疾之事不必担心,我这里有几丸药,堂兄服下,便可以在陈中水土不服,落了肠病之由隐瞒过去,旁人决计看不出。功劳么,去岁我到陈中,倒是得了不少消息,亦打点了京中几个官员,虽则不多,分量却重,且…”他附耳过去,“于此次战事亦有助益。”
呼衍甫身子一禀,又听他道:“堂兄以为,这个功够不够?”
呼衍甫抬眼看向他:“你的意思是?”
呼衍朗声音淡淡的:“我可以将这些办成的事都算在堂兄身上,但有一请。”
他不无警觉的往后一撤:“什么?”
那厢倒不在意,只不疾不徐的道:“届时堂兄病重,不得出征,可否替朗向都尉举荐,让我代兄出征?”
呼衍甫眉头皱了起来,沉吟不语。
有人代自己出征他还巴不得呢,只是呼衍朗这个人…呼衍甫掀起眼皮,从睫毛底下看了他一眼。
呼衍朗唇角微抿,从袖中取出两个瓷瓶,淡声道:“白瓶里是用来帮堂兄瞒过大夫的,吃下去肠胃免不了受点苦,不过也比被拉上战场强不是?青瓶里是解药,届时把伯父唬信了,再服下便好。”他说完,将两个瓶子上下晃了晃,拨开塞子各取出一颗,自己吃了下去。
呼衍甫紧绷的背渐渐松了。
呼衍朗将两个瓷瓶往他跟前一推:“我已服下,兄可放心了。”
呼衍甫长长舒出一口气,将其收到了怀里:“好,我答应你。”
。 。 。
因战事吃紧,不容耽搁,苏嵃和副将司徒尹率军日夜兼程,半个月后抵达了落于大陈北境的开河郡。
郡丞和守将接到了陈军将至的消息,早早的便站在城门上等候,天色渐昏时,蜿蜒的长路尽头终于出现了一点战甲簇成的影子,紧接着,兵戈铁马踏地的钝钝声响从地下接踵而至,王军的队伍出现在了视线里,趁着拢上来的暮光,济济相接的战甲上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直若一条游巡在旷野里的魏巍长龙。
郡丞大喜,转身便朝守兵喊道:“王军至,开城门!”
从战事骤起至今,日夜等待硬撑的时辰实在太难熬。
侯在城门里头的兵士们心中亦是焦灼,听见这一声,无异于沉在水里的人捉住了浮木,脸上都顿时浮现出了振奋的鼓舞之色,城下隐隐有些躁动起来,郡丞急慌慌提着衣摆下得城门,看见士兵们的反应,忙唬着脸沉声命令:“肃静!”
转过身往城门外去时,脸上笑意却也压不住的越来越深了。
王军已至近前,大面的旌旗飘扬鼓动,一个刚劲有力的“陈”字舒展在风里。
第49章 鸿雁
郡丞迎上前去; 躬身躬手见礼:“见过苏将军,司徒将军。下官已经等候多时,还快请入城; 允下官为将军和将士们接风——”
。 。 。
京中夜色渐浓; 成斐从衙门回到府里,从丫鬟那里取了药; 端去了成相房中。
成相精神比前些日子好了些,此时正靠在榻上; 拿了一卷闲书打发时间; 看见成斐进来; 将其放在了案边:“阿斐来了。”
成斐应声走近,侍他服了药,成相道:“你既忙; 不必每日都过来,下人们伺候的很好。”
成斐温声道:“近来事情并不多,父亲现下感觉可好些了?王太医给了我一些药膳的方子,明日就可以交给厨娘去做了。”
成相颔首:“原本就不是什么大病; 你只管处理好自己的事,不必挂心府里。”
成斐将药碗放在案上,笑了笑:“儿子能应付过来的。”
成相微皱了下眉:“我这个病来的太不是时候; 倒给了襄南候空子,平日里做事,可要当心着他们。”
成斐欠身应了,又听他道:“阿斐; 再厉害的人也总有力不从心的时候,你虽与旁人不同了些,少年意气也不要用的过了,偶尔让一步,焉知不能以退为进?”
成斐抬眼,房中静默片刻,他点头:“谨遵父亲教诲。”
嘱咐了成相早歇,才要回到自己房中时,隐在云里的半轮月亮慢慢滑了出来,院中的景物都像蒙了一层霜色的薄纱,身侧花枝上隐约响起咕咕几声鸟鸣,成斐抬手,一只灰鸽从枝叶间振翅而起,小小的爪子捉住了他的食指,低下脑袋在他屈起的指节上磨了磨小嘴。
成斐从它身上的竹筒中取出张纸条展开,其上墨书笔画银钩,只是有些潦草,像是赶时间写的,只有寥寥十八个字:“王军已至,人事皆安。疆景亦好,孤烟日圆。”下角落了阿棠这两枚小字。
成斐将其收好,眼底缓缓漫出了一点温软的笑意。
彼时陈军已然次于开河附近,苏阆独扎一帐,坐在地席上挑灯拭剑时,烛火飘忽了两下,苏城撩了帐子进来,递给她巴掌大的一坛小酒:“呐。”
苏阆冲他一笑,接过来拨开盖子灌了两口:“从哪里偷的?不怕父亲抽你。”
苏城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撩起衣摆在她跟前坐下了:“白日里到镇上去了一趟,几个铜板换来的呗,”他边喝边道,“反正都安排好了,战前来些权当壮胆罢,左右也醉不了人。”
苏阆挑眉:“我看你到时候冲不冲在最前头。”
苏城笑了两声,磨挲着手中酒坛,话锋突然微微一转:“你觉得司徒将军其人如何?”
苏阆抬首,想了想:“倒是相貌堂堂,只是若要带兵的话,我总隐约感觉…和气有余而刚性不足。”
她这样说不是没有原因的。
司徒尹将将年过四十,公侯之后,能官列副将亦有这个原因,其位在苏嵃之下,虽不在苏家军中供职,二人也已然在京城王军里共事许久,只是前些时候苏嵃事忙,王军中事一般都交给了司徒尹等人负责,因此次战事不小,江涵拨派王军与苏家军同编为伍,共抗北狄,他自然也在其中,身旁新纳了一名军师,唤做徐漮。
也不知那个徐先生用了什么法子,司徒尹将其视为心腹,说的话十有八九都会听用,奈何那个徐漮又是个事儿多的,非正道不行,非民地不次,有点空闲还得烧烧乌龟壳子,横生出不少小枝节来,若非苏嵃雷厉风行,他们怕是两日后也到不了。
苏阆话音微顿,又道:“不过也没关系,横竖有苏总兵在呢。”
苏城颔首:“我也觉得,说句后辈僭越的话,太容易被他人左右,并不适合调兵遣队。何况…”他看向苏阆,“徐先生虽有谋略,奈何为人太精,他未必驾驭的了。”
苏阆笑道:“你才认识人家几天,怎么就知道的这么清楚了,难不成,是看面相?”
苏城昂首将坛中余酒灌尽,喉结滚动两番,而后擦了把嘴,挑眉道:“古人云人不可貌相,亦云相由心生,”他伸出两根手指头对着眼睛一指,嗓音稍压,“得看到这里头去。”
苏阆轻笑,喝了口酒:“故弄玄虚。”
苏城也不在意,将空酒坛子往地席上一撂,起身朝帐外走去:“不信拉倒,早点歇,明日还有的忙呢。”
苏阆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帐外,草草拾掇拾掇,拉过一旁毯子,吹灭了灯,帐中旋即陷入了一片黑暗。
苏嵃行军打仗这么多年,身边从未带过军师,用苏将军的话来说,他自己就是军师,没必要平白再加一个人的口粮钱。
常胜将军苏嵃从不说大话,海棠花纷纷扬扬落了一地的时候,边关消息传至京中,陈军始战告捷,已收复怀承两地。
江涵亦喜亦忧,战势倾向了大陈这边,正是一鼓作气,速战速决的好时机,可京中的皇帝和边疆的将领心里都清楚,因着今年闹的那一场旱异,军中后备粮草不多了。
且完全可以预见的是,今年的收成也好不到哪里去。
江涵坐在御书房里,午后余晖从窗外透进来,洒到案上的两封战报上,愈加墨色沉沉。
手边沙漏泄尽时,他从案后站起身:“传朕的命,召成侍郎。”
。 。 。
军中战事初歇,幸而夏日里野草正盛,苏阆割了许多,放到赤卢跟前由它吃着,挽了袖子刷马,忙活间身旁经过三三两两的几个兵士,目光都朝这个方向投了过来,飘过几声窃窃的私语。
“哎,说真的,苏副尉也是个美人呢。”
被他暗中碰了一下胳膊的兵士轻笑一声:“小子新来的吧,还敢肖想苏副尉?”
那厢被却是个心性高的,听见他这话脾气一下就冒了上来:“新来的怎么了?我上次下来攒了六个红缨,再过几年一定能升上去,苏副尉这样的姑娘,就喜欢厉害的…”旁边的人见他越说越没谱,赶紧捂住他的嘴将其拉走了:“快走吧你,小心副尉听见给你一马鞭。”
几人匆匆从营前的空地上略过,苏城瞥了那几个背影一眼,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踱到苏阆近前,状似无意的道:“话说,你上一战回来,捞了几个红缨?”
过去以人头记军功,后来改了规矩,只以敌兵头盔上的红缨计数。
苏阆刚好忙完,听见他这一声,将马刷丢进木盆:“唔,我还没数。”
她说着把手伸进怀里,掏了半晌,掐出一大把来,往苏城跟前一递:“就这些,你要么?”
苏城一时结舌,半晌干笑两声:“不不不,你自己留着吧。”
苏阆笑看了他一眼:“莫名奇妙,你不要,我可去领赏金了。”说完就要往大帐那边去,却又被苏城拉住了,“等等吧,我方才经过那里,依稀听见里头好像在议事。”
苏阆心下微微一沉,往他那边靠了靠,嗓音稍稍压低了些:“可是负责押送粮草的后军未至?”
苏城见四周并无其他兵士,隐晦的点了下头。
“我们虽胜了两仗,粮草补给不上来,终究不得长久。”
说话的是个是个穿着长袍身量瘦高的中年男人,高额瘦鼻,脸窄面白,眼角微微有些往上吊,站在司徒尹旁边,看着坐在上首的苏嵃继续道,“鄙人愚见,唯今之计只有派人尽快到附近郡邑征收钱粮,以充后备,方有继续迎战北狄的资本。”
司徒尹听他说完,沉吟着点了下头:“将军,您看…”
苏嵃看了徐漮一眼:“先生是哪里人?”
徐漮被他问的有些不明所以:“鄙人亦从京中来。”
苏嵃的声音不辨喜怒:“既是京人,不知今年大陈才过旱异,民力中虚么?若此时大行征敛,无异于是抢了百姓的口粮。再者,圣上先前已下旨免去江北半年税负,此时征收,岂非让圣上食言?”
徐漮面色微变:“明者顺时而治,鄙人所言也只是权宜之计,不然还能如何?”
“倘若因此民心不稳,同王军起了冲突,又当如何?”苏嵃皱眉,转向一旁粮官:“现下军中备粮还能撑多久?”
粮官立时起身,却不无为难的道:“回将军,二十日。”
苏嵃颔首让他坐下:“近来战事稍缓,也不必每日吃那么多,你盘算着延至一月,我和在座的各位的销用也都要同减,能省多少是多少。”
坐在下头的司徒尹身形一动,终究按捺住了,将手摁在案上坐正了身子。
徐漮的神情亦隐隐有些不快,出声道:“可将军,即便多出了这十天,不尽快补给军粮的话,无法同北狄对抗的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
苏嵃没有接话,接着道:“另,近三月的军饷停放,集结起来就近到川城的粮庄和富农那里按市价寻购米粮,再寻粮商,资费予他们到其他地方倒运粮食,一月为期。”
粮官正算着军中口粮分配的账目,听见这个命令,心里不由叫苦,试探着道:“将军,军饷停放,将士们只怕…”
苏嵃抬手止住他的话:“你放心,只是暂缓,待战后再一并发给他们。”他顿了顿,“加三成。”
粮官心下微舒,这才坐回了位子上。
苏嵃掐了掐指节:“如此,统共可能撑过七十日?”
粮官抬头定声道:“差不多。”
苏嵃点头,站起身来:“那便这么办。”
把自己摁在座位上的司徒尹突然出声:“七十日之后呢?”
坐吃山空,等着钱粮耗光?
苏嵃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沉稳有力:“我已禀上,借粮南齐。”
第50章 出使
“从南齐运粮至江北; 至少需要五十日,还要留下处理琐碎杂事的余地,”江涵将边关战报递给成斐; “是以成卿只有十天的时间; 说服南齐借粮大陈,可否?”
成斐接过; 眼睛落在那几行墨字上,须臾; 拱手郑重应声:“臣领命。”
翌日圣旨传至相府; 任命成斐为使官; 出使南齐,成斐即刻上路,日夜不歇; 终于在两日后的晚上抵达了齐都,典客将其迎入驿馆,只待明早入殿面见齐国皇帝。
自先秦覆灭以来,大陈与齐国各占九州南北; 一直两方相安,虽未曾有过龃龉,然亦交集无多; 能否成功从齐国借到济粮,江涵心里也是没底,但现在实在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他已经许诺了成斐提出的与南齐交换此次济粮的建议; 能不能成,便只看成斐的本事了。
是夜已深,相隔千里的南北两地月霜皆明。
营中行道间篝火冉冉,苏阆带兵巡视过后安排好了岗哨,自己才闲下来,就近坐在草垛下稍事休息,一只手搭在膝上,往后仰身,后背便斜靠在了打的松软的秣草之上,才抬起眼,云中滑出的半轮月亮便倒在了眸子里。
兴许是今天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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