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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髓_尤四姐-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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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先帝禁止皇后与她亲近。梁后来看她时,只能隔着长长的一条直道,命小黄门给她送花,有时候是一朵雏菊,有时候是一束辣蓼。扶微小时候手臂上爱出疹子,辣蓼的叶子能治这毛病,对于缺失母爱的孩子来说,这已经是最大的关爱了。她踮起脚,远远向梁皇后挥手,清脆的一声“阿母”,复道那头都能听得见……
    可惜年岁愈大,行得愈远,渐渐她谁也不需要了,登基之后更是天威凛凛,不容小视。但在她的心里,粱太后和她的生母无异,如今刺杀案牵扯到了永安宫,对她来说也是莫大的打击。
    丞相自顾自想完,眨了眨眼,忽然发现自己竟也开始试着理解她了。到底看着长大的孩子,扶植她曾花费他不少心血,加之她还叫过他阿叔,适时心疼一下,也是应当的。
    这时深谈粱太后,怕她心里越发难受,暂且还是不说案子的好。
    帐幔那边飘飘忽忽,他努力想看清,可惜无果,“听说陛下受伤了,不知伤势如何,可否让臣得见金面?”
    扶微一惊,慌忙拿广袖遮住了脸,“皮肉伤罢了,已经上过药,没什么大碍了。接下来恐怕有一场恶仗要打,且有相父忙的,就不必在我这里多逗留了,送相父。”
    她下逐客令,不害忙上来为丞相引路,他却没有遵从,“陛下受惊,是臣办事不周。原不当再叨扰陛下的,但臣必须验伤,这是办案必经的流程,请陛下见谅。”
    刺客还活着,她的兵器,她的剑法都有迹可循,用得着验伤吗?扶微想推脱,猛然见帘幔掀起来,他根本不买她的帐,已经迈入内寝来了。
    她有些恼怒,又碍于情面不好发作,便低低斥了声:“相父没有听见我的话?”
    帘外的不害和建业面面相觑,丞相这样公然违抗皇命不好吧?但人家是摄政大臣,朝纲独揽多年,连这章德殿内外谒者和侍御都是他挑选的,他敢于犯上,谁有胆量制止他?
    “你们退下。”
    帘内下令,奇怪不是少帝,竟是丞相的嗓音。不害眨巴着眼睛看建业,建业低眉顺眼“诺”了一声,悄悄扯了下他的衣袖,呵腰退了出去。不害慌忙跟上,临出殿门回头窥了眼,丞相的身量遮住了少帝,那帘幔就像傀儡戏的布景,灯下的一桌一椅都变得奇大。
    殿门掩了起来,丞相没空计较那些阉人的“善解人意”,只问:“陛下还是换个寝宫吧,臣即刻吩咐人去办。”
    他说话的时候,视线落在她的脸颊上。她起先还遮掩,他强行拨开那云纹广袖就着灯火看,伤口虽长,还好不深,他松了口气,不幸中之大幸。
    扶微分明抵触,别过脸道:“不必,我既然敢动手,就不怕做恶梦。相父的好意我心领了,安也问了,伤也验了,可以退下了。”
    他知道她心境不佳,因此恶言恶语也可以包涵。从袖子里摸出一瓶药来,拔了塞子欲给她上药,谁知她悚然抬手一挥,便将那瓷瓶拍到了地心中央。
    瓶子在重席上骨碌碌打转,药粉洒满了竹篾的缝隙,丞相蹙眉看了她一眼,“那是西域上好的金创药,可保伤好之后不留疤痕。陛下这样忌惮臣,真寒了臣的心。”
    寒了心又如何?比丢了命还要紧么?以往校场上练身手,也会点卫士和她切磋,但是手下留情和以死相拼不一样。韩嫣的剑曾那么接近她的脖子,他知道那种感受吗?她站在泰山之巅,注定孤独,既然不能反抗,那就只有享受。戒心她一直有,不过今天受了刺激,膨胀得格外大罢了。
    话不能直说,免得伤了和气。她摸摸额头,带了点懊恼的语调道:“我糊涂了,辜负了相父美意。眼下只庆幸她剑锋上没有喂毒,我还活得好好的。留疤也不要紧,反正长了一张不起眼的脸,有没有刀疤没什么分别。”
    他知道她赌气,还在为他前几次刻意的讥讽闷闷不乐。可那事能怪他吗?谁让她吓着他了!
    他走过去捡起瓷瓶,摇了摇,好在还有剩余。塞上木楔子放在她手边的案台上,“陛下保重圣躬,后面的事不必忧心,有臣在,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他施了一礼,慢慢退出寝殿。行至阶下时抬头看,今夜没有月亮,满天星斗间荧惑与心宿依旧争辉……不知多少人正为这天象暗自欢喜!
    刺客韩嫣是上年进宫的中家人子,粱太后示意为少帝挑选女御,刘媪徇私,于千人之中选中她,亲自送入章德殿。事情闹到这步田地,不管她知不知情,终究难辞其咎。丞相从乐城门出来,御史大夫、廷尉和执金吾已经候在门上,见了他忙迎上来打探,“相国,陛下可有旨意?”
    他颔首,“命彻查,至亲亦不姑息……点一队缇骑入永安宫捉拿刘媪,留神不要惊动粱太后。另调一班卫士把守宫门,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刺客此前蛰伏于掖庭,设一审室,命掖庭令将所有家人子如数带来过审。还有,”他枯着眉头指点,“东宫务必加强守备……”
    御史大夫迟迟拱了拱手,“相国,适才章德殿黄门署长传陛下口谕,东宫人员仍按旧制,不得添设。”
    他听后沉默,半晌才哦了声,“想是另有安排。也罢,御前事务由陛下自行裁度,你我近日的要务是审讯,此一案和武陵案不知是否有牵扯,查时留意吧。”
    众人道诺,不敢怠慢,各自承办去了。
    
    第22章
    
    宫城是大殷中枢,中枢里出了大事,整个天下都被乌云罩顶。天气也像有了感应,后半夜开始下雨,雨势之大,打在瓦楞上声浪惊人,如同打在人耳畔一样。
    扶微睡不好,鼻尖总有血腥萦绕。将要入梦时全身忽然一激灵,然后便怔忡看着帐顶的承尘,翻来覆去再也不敢阖上眼睛了。这种时候,总觉身边缺了什么,连个能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她知道宫中一定天翻地覆了,自己躲在章德殿里,对外间的事不闻也不问,好悠闲啊……好惶恐啊……
    雨还在下,淋淋沥沥,无边无际。她的龙床安置在窗旁,一阵风扫过,整排直棂窗便飒飒乱响。窗户纸翕动,仿佛有谁在奋力吹气,她有些怕,悄悄把锦衾拉高,连头带脑的,将自己裹了起来。
    想哭吗?流不出眼泪,十岁前哭得太多,阿照说眼泪是无能者的妥协,后来她就强迫自己把这个坏习惯戒了。她生下来便是傀儡,抱她的人总在不停变换,以至于她对任何人的记忆都是模糊的。后来她穿上冕服登上帝位,周围的人见了她都伏地叩拜,她站在山巅,耳朵里听见的却是“少主在上,非国之福”。其实没有人真心拥戴她这个皇帝。
    还记得初登基那段时间,大将军李季、丞相曹煊,还有当时的长策候燕相如,三个人联起手来,将整个大殷玩弄于股掌之间。今日一道“遗诏”明日一道“遗诏”,只要他们需要,遗诏就有无穷多。太后没办法了,与她相顾恸哭,孤儿寡母受尽欺凌,现在想起,隐约还觉酸楚。可是最艰难的时候过去了,太后却又卷进刺杀案,怎么办呢,她除了忐忑,更多的是束手无策。
    天气闷热,锦衾将她包出了一身汗。渐渐觉得不能呼吸,脸上的伤也辣辣地痛,她一把掀开了,迎面痛快的凉,浇得她神思乍然清明。
    她蜷腿坐起来,刚才打斗的场面挥之不去,忽然听见一声轻响,像鞋履落地的声音。她一惊,纵身而起,“是谁!”
    帐幄那边果真有个人,停顿了下,轻轻说:“是臣。”
    这个时候闯进帝寝,管他是谁,都属行刺。她噌地抽出剑,向那杳杳的身影刺去。悬挂的布帛被割破,嗤啦一声脆响,对面的人也不知是怎么防御的,快得她没能看清,只觉鹿卢的剑身嗡然震荡起来,震得她虎口发麻,险些脱手落在地上。
    阴影里的人这才走过来,走到明亮的烛火下,年轻的脸盘,朗朗的风骨,居然是聂灵均。
    “你?”扶微收住剑,觉得不可思议。没想到他会来,也没想到这么年轻的孩子,会有这样好的身手。
    他唇角抿着浅浅的笑意,向她长揖下去,“正是臣。臣听说陛下遇袭,放心不下,夜闯禁中坏了章程,还请陛下恕罪。”
    扶微虽然不悦,但碍于他是她即将迎娶的男皇后,也不好怎么发作,只是转过身去,把鹿卢狠狠镶回了剑鞘里。
    “君是真人不露相,如果那个刺客换成你,我现在恐怕不妙了。”
    灵均听出她话里的恼恨,笑道:“臣多年受相国教导,学到的不过是一点皮毛。既然要入宫伴驾,没有一技傍身,将来怎么护卫陛下?”
    扶微回身打量他,见他眉目宛然,姿态娴雅,如果单单站在你面前,当真会错把他当做文质的儒生。可见丞相为了培养他,应当花了不少心思。她颔首,“你小小年纪有忠君之心,很是难得。”
    他的笑意却更盛了,“陛下不要总把臣当孩子,臣只比你小一岁罢了。”他走过来,有意和她比了比,“臣的身量就快和陛下一样高了,多吃些饭,明年会超过陛下,到时候我天天执剑跟在陛下身侧,谁敢对陛下不恭,臣就把他砍成两截。”
    单瞧他往常的气度和老道的处事,总觉得心智和年纪不相符。但有时候听他说话,又不免带着点孩子气,丞相调理出来的人,果然和他一样不可捉摸。
    她舒了口气,走回内寝,“那朕以后的安危,就全赖中宫了。丞相适才来过,现在应当在掖庭狱审案,他知道你来这里么?”
    灵均摇了摇头,“我是自己偷着来的。”
    扶微很吃惊,“禁中禁卫重重,你就这么进来了?”
    他说是啊,“臣上次奉召入宫,路线都记得,所以这次并未走弯路。只是雨太大,臣的衣袍都湿透了……”
    他垂袖站着,扶微瞥了眼,果然深深的水渍蔓延到了齐膝,霎时觉得这孩子比那奸相纯善,至少他知道冒雨来探望她。
    她长长叹息:“你能够自由来去也好,将来不至受困,我的心里也自在些。”
    看似高高在上的人,其实面嫩心软,她总觉得这桩婚事亏欠了他,百般的过意不去。灵均没往心里去,无谓地耸了耸肩,掖着袖子看她的脸,蹙眉问:“陛下受伤了?”
    她唔了声,“不碍,小伤。”
    一个铁骨铮铮的女帝,连自己是姑娘大概都忘了。他来得晚,什么忙都帮不上,但见她眼下青影,轻声道:“陛下怎么还没就寝?睡不着么?”
    她坐在床沿上,理不清满脑子乱麻,郁郁点头,“我不安。”
    灵均歪着头想了想,忽然走过来,脱了身上深衣,蹬了足上黑舄,直接跳上了她的龙床,“我在陛下身侧,伴陛下入眠。”
    扶微讶然不知如何处置了,“这怎么行……”
    洁白的中单映衬他的脸,人也显得单纯无害。他倚着隐囊探了探手,骨骼出奇修长,“陛下快上来吧,既然已经下诏,帝后同寝没什么不对。再说臣是为保陛下,陛下不要把我当男子,当我是幼时的朋友,或者是宗族里的弟弟,就不会觉得难堪了。”她脸上分明动容了,但仍旧犹豫,他说,“陛下不累吗?子时快到了。明日还有很多事要做,今夜当好好休息才是。”
    她确实需要有个人做伴,不论男女都行。她也不是小家子气的人,如果把教条看得那么重,那么头一件要做的就是自动让位。于是不再辞让,麻利地登床卧下来。他抿唇一笑,颊上梨涡可爱,“陛下睡在内侧吧,我在外侧保护你。”
    扶微很觉得感动,这么贴心的孩子,不管是不是受人指派,同奸相比起来,已经好了不是一星半点。她扭身让到内侧,他也没有拘泥,直接从她身上翻过去,飘飘的软缎拂在她脸上,痒梭梭的。
    案头的雁足灯太亮,他扬袖一扫,殿里暗了下来。他一手支着头,哄孩子似的安慰她,“陛下睡吧,有臣在,什么都不用怕。”
    要她放下戒备,基本是不可能的,但她太累,真的有些恍惚了,“你不怕丞相知道了怪罪么?”
    他说不怕,“相国忙于狱审,无暇顾及陛下。我替他守着陛下,就算知道了也不要紧,待我入禁中,还是要长久和陛下在一起,现在不过提前了几天而已。”
    扶微迷迷糊糊想,上次去相府见他,包括后来那次宣他入宫,都是各自端着,了解也不深。今夜他来,好像变得鲜活了,两下里随意,淡淡的处着,将来真可以当半个朋友,也没什么不好。
    “家里没人了?”她随意问了句,直接睡死过去有点不好意思,强撑着神智周旋一下。
    他嗯了声,“原本有个阿姐,四年前落水溺死了。所以相国奏请立我为长秋宫,我觉得很高兴,陛下和我阿姐年纪相仿,连眉角这颗胭脂痣的位置都一样……”
    扶微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草草应了句,之后就算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顾不上了。
    一夜无梦,从来没有睡得这样踏实过。翻身的时候知道边上有人,仿佛囚室里开了一扇天窗,便是出不去,也感到心满意足。可惜醒来后灵均已经走了,这少年郎来去一阵风,倒是快意得很。
    她垂足趿上鞋,扬声唤建业,“昨晚有没有人来过?”
    建业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连连摇头,“臣守了一夜,并未有人入东宫回话。”
    光盯着宫门,真是个死脑子!要是靠这帮人护她周全,她早死了八百年了。
    把他打发出去,换上玄端正要出殿,不害从直道那头跑到阶下,叉手回禀:“主公,太傅谒见。”
    她走出宫门,太傅已经在乐城殿候着了。见了面少不得一通嘘寒问暖,“臣昨夜就接到消息了,原想连夜入东宫,又恐扰了主上,便先去掖庭狱探一探进展。此事……果然与永安宫有牵扯么?”
    她垂眼理了理广袖,“尚且不敢断定,可是我觉得,就算刘媪与此事有关,太后也是清白的。”
    太傅嗫嚅了下,本想谏言君王不可偏私,到最后这话也没敢出口。毕竟事情发生在宫闱,少帝和太后又属母子,就算要办,最终也会留下一线生机吧。
    他从袖中摸出一封信简呈上去,“今早接廷尉正密奏,请陛下过目。”
    扶微接过信囊拆了检封,信上写的全是魏时行从武陵郡探访来的结果。驸马当初之所以调兵,是因为接了假传的口谕。持节者面命,没有留下任何凭据。上官明月久留封邑,是个太平王侯,一时见了符节辨不清真假,匆匆筹集军队,反倒是上官照并郡丞力谏,才将大军留在孱陆。否则一旦和赵王源珩汇合,便是有冤情,也说不清楚了。
    太傅一直观察少帝神色,见他渐渐舒展了长眉,自己却不敢放松,战战兢兢问:“陛下,可有进展?”
    她将信简递了过去,喟然道:“上官氏果真蒙冤了,魏卿正押解持节的假使进京,此人是案中关键,千万不可有闪失。请老师暗传朕口谕给卫尉丞,命他点一队卫士出城相迎,务必要毫发无损将人送入……云阳狱。”
    云阳狱本是秦狱,规模不是太大,但坚固险峻,又不在廷尉控制的范围之内,送到那里最为保险。太傅拱手道诺,“臣这就承办。”
    扶微摆摆手,示意他快去。如今她左右人手奇缺,只要阿照回来,她至少可以放下一半的心。
    迈出门槛,立于廊下远望,心头有千钧重压,压得她喘不上气来。一夜豪雨后,天被洗刷得极其干净,东宫墙头瓦当因雨水浇灌,变成了深黑色,晨曦微露时,与天边朝霞相接,组成了一副诡异的画卷。以前从未觉得局势如此紧张,前有反案,后有遇刺,千头万绪结成一张网,将她死死扣在了网中央。接下去的路该怎么走?她知道不能乱了步调,应当怎样,还是怎样。立后、亲政、改京师兵制,扶植亲信……还有那么多事要做,不可急进,小不忍则乱大谋。
    负手叹了口气,这就是帝王生涯,一步一算计。其实她从来不敢往远了想,女皇帝真能当一辈子吗?现在还能糊弄众人,再待几年,她的面容,她的声音,她的身量……除非满朝文武皆是瞎子,否则迟早要穿帮的。
    直道上又有匆匆的脚步声,她抬眼看,是黄门署长抱着袖子来回禀:“永安宫女史辗转传话,太后在宫中哭得可怜。宫门有卫士封锁,见不得陛下,问陛下可否移驾,容太后与陛下说两句话。”
    她心里一惊,提起袍裾下台阶。迈出宫门时迎面遇见一人,朝阳之下目光泠泠,也未说什么,只是抬起手,挡住了她的去路。
    
    第23章
    
    她不由蹙眉,“相父这是什么意思?”
    拦路的人面无表情道:“永安宫与行刺案有牵连,在尚未洗清嫌疑之前,陛下不应该与太后见面。”
    他越是这么说,越是激起她的逆反心理,“难道相父也觉得幕后主使是太后吗?太后和我亲厚,宫掖里来去从来不受限制,如果想害我,任何时候都可以,何必非要找人来行刺我?多个人知道便多一份危险,真有这样喜欢多此一举的愚人么?”
    丞相眼睫低垂,冷冷道:“若是陛下决意除掉一个人,会亲自动手么?这世上多的是亡命之徒,金尊玉贵的人,谁愿意双手沾满血腥?皇统为先,亲统为后,在臣眼里,只有陛下的安危最重要。至于其他的,即便是皇太后,亦不在臣的考量之中。”
    他的话似乎没有什么错漏,可却让扶微如此强烈的感受到,这是个多么冷酷无情的人。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利害,没有亲情,更没有爱情。当时她要救上官照,他可以大义凛然地拒绝,现在连她想去看望太后,他也横加阻拦。她知道忠君事主是他冠冕堂皇的借口,他关心的并不是她的安危,而是她背后的大殷江山。
    她不肯妥协,执拗道:“我不过想请太后宽怀,太后这些年不易,况且她为人如何,相父不知道么?”
    丞相摇头,“臣不需要知道,臣只想提醒陛下,既然身在九五,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比什么都重要。孝宗时期诸侯割据,哪个宗亲不是血胤?结果又怎么样?兄弟间尚且为嗣位闹得你死我活,何况一个本就不相干的人。”
    她不可思议地望向他,“所以在你心里,只有自己最重要,是么?我身边已经没有亲人了,只剩这位阿母,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我幼年曾经得过她的拂照。这些年你们打压外戚,梁氏族亲里,官位最高的不过是个少府。至于我的外家楼氏,连一个在朝为官的都没有,不就是为了让我无力可借吗。我没有膀臂,我是孤家寡人,这些我都能忍,现在连太后也不放过,丞相,你究竟想干什么?”
    这是她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对他大动肝火。以往再恼,相父还是挂在嘴上的,这次居然直呼他的官职,可见是真的气急了。
    丞相终于抬起眼,飞扬的偃月压着惊鸿,那眼眸如深不见底的寒渊,透出晦涩不明的况味来。
    “臣一切都是为了陛下……”
    扶微断然挥袖,“我听了太多这样的话,口口声声为我好,却将我一步步逼入绝境,都是你!”
    她那么不留情面,谁还能把她和前几日那个言笑晏晏的人联系在一起?她是君王,心思深沉,甚至有些薄情寡恩。她从来不做无用功,一举一动都有她的目的。如果之前只是为了拉拢,那么现在呢?他尚且没有入套,她就坚持不住,原形毕露了?
    丞相隐隐感觉怒火升腾,幸好他早就知道她的把戏,从来没有把她朝堂之外的话当真。如今她兴致索然了,可以冲他发火,他却不能。他只有尽量克制自己,告诫自己一言一行,都必须合乎一位宰相的风范。
    他向她拱起了手,“臣还有事回禀陛下,掖庭共有采女二百四十六人,臣等俱已一一审问,没有发现任何疑点。韩嫣伤重,暂且开不了口,狱医正为她治伤,如果她挺得过去,或者还能从她口中盘问出些线索。依臣之见,此事不宜宣扬,陛下可以钦点几位大臣暗中查办,不管是韩嫣也好,刘媪也好,甚至是太后……朝中参与的人越少,将来回旋的余地便越大。”
    扶微发了一通火,渐次冷静下来。自己反思一下,好像确实有些糊涂了。他的最后几句话,总算是站在她的立场上。退一万步,假如太后脱不了干系,她要留她活命,影响当然越小越好。
    她两手捧起来,丧气地捋了一把脸,“我刚才太焦躁了,相父恕罪……”竟忘了颊上的伤,用力刮过去,痛得倒吸了口凉气。
    丞相直皱眉,看着那细细的伤痕上渗出血来,她自己又看不见,只得抽出汗巾,摁在她脸上。
    “那个韩嫣,要不是为了留活口,早就该枭首弃市了。”他语气淡淡的,可是又有隐约的切齿之恨,从字里行间透露出来,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扶微不语,闻见他袖笼中飘出的淡淡香气,不知怎么,仿佛怒气一瞬消散,忽然变得无措起来。
    “我自己来……不碍的……”真是奇怪,习惯了他爱搭不理的样子,偶尔心血来潮表示一下关心,自己居然不能适应了。她一手捂住脸,一面匆匆转身,“武陵案又牵扯了燕荆二王,相父不要顾此失彼,忘了那件最要紧的案子。不知韩嫣与源珩等有没有关系,她开不了口,就从刘媪那里下手深挖吧,但凡亲族中有牵扯的,不论远近,一个都不能放过。”
    丞相道是,“陛下仍旧执意去永安宫?”
    她的人生,大概真的还需要修炼,别人能够轻慢忽略,唯有太后不能够。
    她回头看他,语气沮丧,“我三岁丧母,一直把太后视作自己的亲生母亲。虽然这十多年来我不能和她亲近,但只要她还在,我就觉得不孤单。”
    终究是女孩子,再狠的心,做不到男人那样绝情。他略顿了下道好,“陛下不宜单独前往,臣陪陛下一起去。”
    原本这倒是个增进感情的好时机,可惜她心境不佳,提不起兴致来。
    一起便一起吧,至少目前他还不会对太后不利。她错身出了乐城门,面前笔直的一条大道,直通天际似的。禁中的道路都是先秦留下的直道,宽敞,一目了然。路面上铺着工整的青砖,前夜雨势再大,今天也不会污了足上鞋履。
    君臣一前一后慢慢前行,雨后天色空蒙,空气是清冽的,混着泥土与青草的味道,有点像却非殿里常燃的青桂香。扶微深深吐纳,“我已经很久没和相父一齐走走了,这次还是托了韩嫣的福。”
    丞相沉默,隔了一会儿才道:“陛下御前不必添置卫士吗?多些人手,陛下的安全也更有保障。”
    他总是这样,你同他抒发情怀,他却要同你谈政事。扶微黯然道:“卫士再多,不能洞穿人心。刺客脸上又没刺字,谁知道哪个受命于人。”当然警备还是要加强的,不过她有自己的打算罢了。侍中和中常侍必要是亲信,如果连这个都由别人安排,那才是真正一辈子受制于人。
    其实丞相何等聪明,不会猜不透她的想法。她要集权了,很多计划开始有条不紊地展开,他不见得没有察觉。但她迟迟不松口,再也不像十年前那样好拿捏,他想控制她,须得费些周章。
    她说得模棱两可,并没有正面给他答复。心里有些怔忡,支起耳朵等他反应,结果又是半晌无语。在她将要松懈的时候乍然听见他问了一句:“昨夜聂君入东宫了?”
    扶微心头突地一跳,果然什么事都瞒不住他,那个无用的建业在廊下守了一夜,居然还不及丞相耳聪目明。
    她咽了口唾沫,“相父怎么知道?”
    他当然不会告诉她东宫一切尽在他掌握,只是对他们如此明目张胆感到不悦。
    扶微侧身回望,深黑玄端压不住她的忧虑,忧虑中又悄悄开出了希望的花……他好像确实很不高兴,有什么道理不高兴?终究还是有些在乎她的吧!
    她拿出全部修为来,努力不让自己失态,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相父为什么生气?”
    丞相嘴角微沉,明明一脸阴云,语气却一点都不违心,“臣没有生气,聂君与陛下相处得好,臣叶感到欣慰。帝后本就一体,同塌而眠亦是人伦,任何人无权置喙。只不过聂君过于纵性,让臣后怕,现在是非常时期,万一哪里出了纰漏……”
    扶微大觉狼狈,怎么连一头睡了这种事他都知道!又想不出话来周旋,便敷衍道:“聂卿是相父高足,利害他自己知道。反正昨夜章德殿没有一个黄门发现他,我想应该不会出纰漏的。”
    “黄门不知情,臣却知情,陛下难道不觉得不妥吗?”他满脸的恨铁不成钢,“只要再耐两个月而已,他自然就入禁中了,这之前倘或被人拆穿了身份,事情可大可小,这种事还需臣提点陛下?”
    她心里暗暗感到失望,直说吃醋多好,直说后悔促成多好。难道脸上那点怒容,真的只是怪聂灵均唐突吗?有时候她在他嘴里,简直就是个傻子,他除了搬出忠臣和长辈的姿态来训诫她,还会什么?
    她负气,哂笑一声道:“有相父为我善后,我一点都不担心。我本来还想感激相父把灵均教导得这么好,谁知相父竟然怪罪他,这却叫我难办了。我的皇后,不忍我独自住在空荡荡的寝宫里,有错么?相父既不肯留下陪我,难道还不许他来?”
    前面即是永安宫了,她一拂袖迈进宫门,连辩驳的机会都没留给他。丞相心里百般滋味,无奈看着她走远,不得不跟了上去。
    太后哭得厉害,这是真话。长御打起珠帘迎她进内卧,她停在入口处的云母屏风前回禀:“母亲,臣来了。”太后没有像往常一样赐她玉几就坐,内寝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来,太后已经绕过屏风,那仓惶的模样和哭红的双眼,叫她无端一阵揪心。
    “陛下……”她欲上前,忽然看见丞相隔帘向她行礼,满心的话霎时就堵在嗓子眼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帝王家的威仪,无论如何都不能丢,尤其是当着外臣的时候。梁太后敛容,矜持地向他颔首,吩咐长御:“赐燕相国座。”
    丞相谢过了,静静跽坐在帘外,少帝与太后的对话轮不到他插嘴,他只需当个旁听者就好。
    太后忌惮有外人在场,只是紧紧抓住了扶微的手,视线在她受伤的左脸上巡视了一遍又一遍,“伤得可深么?这几日不要沾水,结了痂就不要紧了。”
    用不着过多的话,单单这几句她就知道主使不会是太后。她心里酸楚,却不可外露,低声道:“臣记住了。这阵子委屈母亲留在永安宫内,待案子水落石出,臣即刻撤了宫禁。”
    太后缓缓点头,沉默良久方开口:“陛下,莫使亲者痛,仇者快。”
    她懂得她话里的深意,在她试图打破朝堂上看不见的势力同盟时,他们也在盘算着如何剪断她的羽翼。梁氏再不济,有太后这层关系,还有些许能够为她所用的人。如果连太后都折进去了,将来遇事无诏可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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