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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逝皆随风-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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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日属下奉命带着补品药物去看时四公子已好多了,雪莲果真名不虚传。”冷究抬首望着艳阳高照,今朝事多,下朝都已接近晌午。冷究驾着下朝回府着的马车又道:“属下也奉命说了王爷交待的,没交待的属下也自做主张的说了。”
  “你……”
  “王爷,说了四公子才会信您做的那些都是为了他。”冷究嘴边难得噙了一丝笑。
  马车最终停在了福宅前,这会庭院里有些冷清,没有人。冷究道:“大些的孩子上早课还未归。”
  安晟轻着脚步来到南厢门外,冷究又道:“四公子搬回西耳房了。”安晟一愣,冷究又道:“四公子……”犹豫了会冷究还是闭了嘴,他这帮着传话解释有什么用?
  在子懿狭小的耳房内,挤了好几个小娃子,每个人手里都捧着饭碗坐在子懿的床榻上吃饭。三岁的小宝嚷着要子懿喂饭,子懿无奈又温和的笑了笑,将自己的碗筷搁下,端起小宝的饭碗认真的一口一口的喂了起来。福伯路过瞧见叹了口气,四公子总是不知道拒绝孩子们的要求,这喂完了小宝自个的饭不都要凉了?福伯摇了摇头,他知道他说什么都没用,对于孩子们四公子从来都只会宠溺的说没关系。
  福伯摇摇头正要回屋,抬头便瞧见了不知何时进来的安晟,刚想行礼安晟便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安晟依旧轻步来到子懿的耳房外,正巧看到子懿给小宝喂饭,一身简素青衣,发丝随意束于脑后,额前的碎发修剪后干净清爽,眉目里含着恬淡温和,似乎没什么变化就是人比以前清瘦了些。
  安晟还未来得及更仔细的看,子懿就立即发现了他,身体几乎是习惯性的快速跪了下来,手里端着小宝的碗筷都来得及未搁下,安晟也连制止的时间都没有。
  一屋子里只有子懿跪着,孩子们太小对于突如其来的情况都是一脸迷茫,乌亮的眼珠子看着一身庄重衮服的安晟和冷究有些怯怕。这些都是追随安晟的将士遗孤,安晟从来没让这群孩子行过跪礼,而且孩子们年龄不大也不知道该如何做,只得呆呆坐在床榻上。
  怎么又跪?不是说了在福宅不必跪了吗?安晟看了眼冷究,难道你没告诉他?冷究不愿掺和,他告诉的有用吗?冷究直接转身出屋在外头侯着,王爷你自己解决。
  子懿看安晟脸色不大好,斟酌了一下恳切的说道:“请王爷稍等。”安晟不明但还是点了头应允。子懿将小宝拉过来,跪着的他也比小宝高出许多,他垂首温声说道:“小宝乖吗?”小宝重重的点了点头,下巴都点到胸口了。子懿微笑着说道:“乖的话剩下的饭自己吃掉,下次懿哥哥再喂,好吗?”小宝犹豫着有些不高兴这个突然来的王爷,可是余光瞥见那个满身威严的王爷又觉得有些恐怖,最后还是轻点了下头从子懿手上接过了自己的碗筷。随后子懿朝孩子们说道:“大家都去李婶那。”孩子们不高兴的嘟着嘴,但还是十分听话的离开了子懿的房内。出门还不忘斜眼瞪王爷,出了屋就集体对着守在屋外的冷究做了讨厌的鬼脸然后迅速跑开。
  冷究无语。
  孩子们都走了,子懿敛了笑,低眉垂目恭敬道:“请王爷责罚。”
  安晟剑眉倒竖,怎么转变得这么快,我就是来看下你,难道我就只能罚你?这么一想心里觉得很是苦闷,他找子懿似乎从没有过什么好事,无怪子懿这般模样。
  他不来福宅就是怕子懿如此,派个冷面冻人当说客看来也是白搭。
  昨日夜里处理公务安晟一个晚上都没睡,早朝又站了半日。安晟瞅了瞅,发现这狭小的屋子里连椅子都没有。子懿看着立即就明白了,沿着床边膝行退后了几步,依旧恭顺道:“王爷若不嫌弃就坐榻上吧。”
  嫌弃?他安晟领兵行军什么苦没吃过?安晟倒也干脆,直接迈了一步坐在了床榻上,即便床榻简朴也掩不去安晟惯有的凌人威严架势。
  屋内一下子便沉默了下来,安晟不知道说什么,子懿更是习惯了什么也不说。
  安晟眼神乱瞟,寻着些东西说些什么打破这尴尬的沉默。安晟瞥见离床不远的桌子上那碗子懿的饭,饭并不是很多,里头的菜也不多几乎都是素菜,安晟轻咳了声道:“正吃饭?”
  子懿心里奇怪王爷怎么说这个却还是回复道:“是。”
  气氛又再次沉了下来,安子懿不是安子羣不是安子徵,安晟与子懿从未亲近过,怎么知道如何交流呢?更别妄图说安子懿会撒娇讨好了。安晟哀叹了口气自己找话题道:“怎么就吃这些?”问完安晟突然想起福伯说安子懿总是能简则简,晟心里又默默叹了口气。莫不是搬回耳房,吃饭从简都是担心他过得太好而不能留在福宅?
  “嗯。”子懿有些诧异,王爷来就是说这些?
  安晟彻底无语,突然想起子懿还跪在地上赶紧说道:“起来说话!”子懿疑惑的看着安晟,微微蹙眉似乎在思考这句话的背后含义,想起在邙城的那日王爷也是让他起来,跪着是违令,站着是不敬,最后子懿一手撑了下地面半起后又换手撑着榻边才站起身来,虽然速度很快,安晟还是全收眼底了。
  安晟心底泛酸却未能说什么,只问道:“我看那些孩子碗里都有荤食,你跟他们不是一块的饭菜?”他记得他可从未苛刻过子懿的伙食。
  “回王爷,是一起的。”即使站着,子懿依旧垂首低目。
  安晟心里感觉有些堵,难得他觉得他唯一没苛刻的地方他安子懿居然不领情:“吃得这么简单是什么意思?本王何时苛扣你的饭食了?”想了下觉得子懿肯定要说请罚的话便又迅速补了一句:“是福伯李婶吗?”他知道福伯李婶并不会这么做,但要与子懿说话真的得动脑子旁敲侧击。
  子懿这倒是有些慌的回道:“禀王爷,不关福伯李婶的事,是属下自己添的饭菜。”
  安晟算是明白了,子懿就是自己怎样无所谓,自己在乎的却不能受点罪。安晟剑眉横挑,样子看起来有些愠怒,难得他不苛扣的地方他安子懿就不知道善待自己?“不准跟我说请罚的话,告诉我为什么!”
  安子懿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是没苛扣,只是他何时能有几日是正常饮食的,加上累年的身虚以及体寒……说了不就相当于指责王爷?“属下不能吃……”似乎怎么说都不妥。
  “什么叫不能吃?”我有下毒吗,有不让你吃吗?安晟觉得有些恼火,敢情他安子懿还嫌弃不成,这么一想就习惯性的猛拍了桌子,震得桌上的碗筷跟着跳了起来。
  子懿没有任何解释,双膝直接砸在了地上是又跪了下来,正要说请罚的话却又想起王爷刚令他不准说,于是只得静静的跪着,低眉敛目,恭顺待罚,心里也开始估量着目前的身子能受得了多少。
  没有人在乎,他不可能也没有习惯诉苦,哪里不好,哪里难受,哪里疼,忍下便是。不能习惯的,努力习惯便是了。
  自己扛着,久了也就真的习惯了,没有委屈没有难过,只剩麻木的承受。
  安晟站了起来看着笔直跪在地上的子懿双目流露着无奈面上却是恼怒,偏偏子懿又不会解释什么,安晟只得生着闷气在不大的屋内不停踱来踱去。
  “看来福伯没将你照顾好。”安晟突然抓到了诀窍,冷声的低哼道。
  子懿眉头一皱神色一紧,赶紧俯身叩首回道:“是属下时常胃绞痛只能吃些清淡的饭菜,与他人无关。”
  安晟突然觉得自己挺拔的身肩一下子耸了下来,也停下了来回不停的踱步,梗着脖子看着还跪在地上的子懿心里五味俱呈,搅和得这个味道也不知是个什么味。安晟伸手想扶起子懿,只是这么随便的触碰子懿便是浑身僵直。
  安晟无奈试着缓下声调说道:“起来。”多少刑罚打去了子懿解释的能力,人还稚嫩的时候他明明能看到那孩子眼里的渴望,可总归随着年岁渐长而慢慢的被深邃的墨黑遮盖。久而久之稚嫩褪去,清秀的眉目间只剩下了淡淡的苍凉。安晟,你怎么能怪他不懂解释!
  子懿恢复时间短身子并不是很灵活,本想自己站起来,但最终还是顺着安晟的力道起身了。
  “冷究没跟你说以后在福宅不需要跪吗?”
  子懿说着几乎捕捉不到情绪的话:“属下以为冷统领是在玩笑。”
  玩笑吗?安晟一股挫败感油然而生,是他指望冷究说几句话就能扭转子懿的认识,是他心急了,十七年啊,几句话就能扭转态度的吗?只能循序渐进吧。
  “以后不用跪了。”安晟瞧着面前这个低眉顺眼的少年,满腹酸楚。“怎么不住南厢?”
  子懿接下来的话成了安晟内心深处的一根毒刺,不知该如何拔除,只能疼痛不止。
  “属下此生只为赎罪,不可享荣华,不可图富贵,不可怨恨背叛,不可妄弃性命,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那双清澈的黑眸,凄神寒戚,悄怆幽邃。
  
  第55章
  
  那个曾经被他摁着跪在碎石上的孩子,那个被他残忍逼着起誓的孩子……
  你救他不过是害他。父皇,整个皇族,士卒百姓不会让你将他当成王子来养的,你就是救了这一次,下一次呢?你不该留他,死也不过一瞬。」
  我知道……
  他若存活,就一定会民怨沸腾,父皇不下旨我也会处死他以平民愤。」
  我知道……
  那年安繁的话让当年的安晟痛苦不堪,是他痴妄……是什么时候开始便开始慢慢被蒙蔽了,渐渐的忘了本心。邵可微不爱,可以坦然。安晟却不行,越是爱得深,越是爱的浓烈,就越是恨得无法自拔。
  如果不去恨,他该怎么爱?如何爱?
  他又怎能不恨?如此决绝的背叛,倾覆了他的一切感情,怎能不恨!
  血色,残骸,坟塚。
  转眼流年荏苒。
  ……
  小石块随着力道在水面上欢快的跳跃几次后终是沉入水里。岑言儁戴着箬笠盘坐在湖边一块光滑突出的的巨石上,嘴边还叼着根嫩草,手里握着钓鱼的杆子,正神态平和的闭目养神着。明明嘴里还叼着根草,可说出来的话一点也不含糊,语锋转厉:“安子徵,你再在此处打水漂试试看。”
  安子徵收了手撇了嘴,抱怨道:“自从安子懿再次出现后,父王几乎每日下朝都去福宅。”
  “你不也天天往这山里跑?”看这湖里的鱼吓都吓跑了,岑言儁将鱼竿搁置在一旁,跃下巨石压低箬笠双手枕脑直接躺在了湖边鲜美芳草上,看样子要小睡一会。“况且那是你弟弟。”
  “什么我弟弟,就是有个皇姓的奴仆!”安子徵心里从未认过这个人,当年若不是无意听见娘亲与王妃说起安子懿,他也不会跑地牢去发神经。
  岑言儁用食指微微顶起笠边瞟了眼安子徵,“嗯,你倒更像是弟弟。”
  “师傅,他可是害死我二哥的人!”安子徵不满的用脚将石子一股脑踢进水中溅起水花朵朵。“师傅你知道吗,父王为了安子懿不知与凌云王做了什么交易,竟然帮助那个凌云王回宇都!而如今西面战局混乱,凌云王不看着东祁还要来宇都参一脚,更乱!父王更是莫名其妙,最近一心想着给安子懿一个位置!我十分怀疑那个人是不是我父王啊?”
  “你可知道安子懿跟着你们习文习武都是王爷暗地里安排的吗?”
  安子徵一脸惊讶,“怎么可能,父王那么厌恶憎恨他!”
  岑言儁不当回事散漫道:“王爷自己都不知道。”那么多聪明机灵的伴读小童,那么多身手矫捷的陪练侍卫,偏偏要他安子懿?
  安子徵沉默,岑言儁也不再说话,箬笠盖脸好像已经睡着了,过了半晌才交待道:“你槊劈练好了吗,快练去,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安子徵回神朝岑言儁瞪眼,但看岑言儁并不想理他的样子这才置气的走掉。岑言儁掀起笠沿瞅了眼满天鱼鳞云的天空,吐掉了嘴里的嫩草,双手交胸稍稍挪动了身子寻了个舒服姿势继续小睡。
  真是马蹄践踏的乱世,无处清净。
  今日无事,安晟辰时及末便早早就到了福宅,他让冷究待在了马车上,小孩子们都怕冷究还是不必进去招嫌了。一进门就看到子懿坐在廊下,头侧靠在檐柱上安静的闭目晒着太阳,浅阳落在子懿身上,竟有岁月静好的遗世错觉。安晟背手站在垂花门处静静的看着子懿,他不奢求子懿现在立即喊他一声父王,父亲,爹爹,只盼来日方长能让他慢慢弥补。
  子懿感觉敏锐,知道安晟来了便睁开了眼,站起了身子。时间尚早,孩子们早课的时辰都未到还在酣眠,福宅难得的清静的时间恐怕就是孩子们睡着的时候吧?
  “怎么起这么早?”
  “回王爷,属下习惯了。”以前守着睿思院,也没什么时候整个八经的睡过,能睡的时候大多是他被责罚伤重。所以子懿也没什么睡眠概念,倦了也只在无事时倚墙小憩,睡得少,睡得浅都不过是身体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休息方式。
  所以一整夜,他睡不了那么久便只好出来等日出破晓晒晒太阳。
  安晟又怎会不懂这个习惯指的是什么,无奈悲凉的笑了笑,行至子懿面前抬手替子懿捋了捋额前被晨风吹得有些凌乱的碎发。知道子懿对他的触碰拘谨慎微,安晟也就收了手问道:“额角的伤痕怎么来的?”
  “回王爷,属下不记得了。”子懿双眸平静无澜,面上是淡淡的漠然与疏离。
  明知道会是这个答案,安晟心中还是一痛,是真的不记得了还是不愿提起,还是觉得说来无用?有人疼的孩子才会抱怨撒娇哭泣,没人疼的孩子,记住了又怎样,哭给谁看,向谁撒娇,除了独自舔伤还能怎样?
  “当时为何要用丹蓟,很痛?”
  子懿疑惑,略微的思考了下王爷这跳跃式的问话后又恭敬的回道:“回王爷,并不是很痛。”
  不及乌天葵毒发时五脏六腑如搅的疼痛,也不及蚀渊鞭挞撕裂般的疼痛,只是当时他的身体很糟糕。独骑冲阵救李将军时中了三箭,后又刑了杖脊的军棍,肺腑本就有旧疾,身子便是内外皆伤。疼痛他尚能忍受,可是身体不听指挥不是他意志可以决定的,身体也是有底线的。
  “当时若不用丹蓟属下可能枪都提不起……”王爷要个没用的他做什么,他不用丹蓟不能上战场又如何能带娘走?既已无归,多吃与少吃又有何区别?
  轻描淡写的寥寥几语却已经让安晟知道了,当时的子懿恐怕已是强弩之末了吧,可他却浑然不觉。安晟觉得浑身冰凉双拳紧攥,手背青筋突跳看起来似乎在抑制着什么。
  见安晟面上挂着古怪的表情,子懿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两人间有些沉默的尴尬。幸好这状况也没维持太久,因为该要上早课了。孩子们半梦半醒的被李婶引来厨房外边,子懿也到井边替李婶打水。端阳早过了,初夏的天气不热也不冷,可井底冒上的凉风冲进肺里让子懿忍不住转头低咳了两声。
  安晟迈着大步也来到井边,替子懿拉上桶水责怪道:“身子还没好全呈什么能。”然后又用了自以为调侃的的语气道:“明日真是要派几个小厮过来了。”
  “王爷,属下做得来。”子懿赶紧接过安晟手中的水桶带着歉意道。安晟叹气,知道子懿是误会了。
  福伯拎来热水,李婶用冷水兑温。大些的孩子自己动手洗漱,小一些的孩子总是爱睡,眼睛朦朦胧胧都打不开,直到李婶替他们抹了把脸眼神才算清明。
  福伯俯身一鞠笑着询问:“王爷是否要用早膳?”安晟看了眼蹲着替小娃子抹脸蛋的子懿道:“嗯,不必单独备膳,我与大伙同吃。”
  东厢北面有间房子与厨房连在一起便直接用作了食堂,里边有一张大长桌,孩子们就是分两排对坐。这会这群娃子洗漱后人也清醒精神了,吃个饭也是未曾消停,安晟都不知道这些孩子嘴巴里嚼着东西还能扯昨日夫子摔跤的事,并且还学着老夫子摇头晃脑的念叨,手中筷还有节奏敲着碗沿。
  安晟也坐在长桌前,好在安晟敛去严肃换上笑颜,看起来倒有那么几分慈爱模样,孩子们便不似怕冷究一样怕王爷了,多了个人也照样吵闹。这些孩子真是朝气蓬勃,活泼可爱,像是发光发热的暖炉,暖和得只让人想附上去。安晟扭头看了一眼立在一边的子懿,一定是这样的吧?
  安晟每年划拨福宅的钱粮其实并不少,所以孩子们几乎都是衣食无忧的。早饭丰盛……也很平民,稀粥小菜包子馒头之类的。
  “王爷是否要属下伺候?”子懿替安晟摆上碗筷。
  “你还会伺候用膳?”
  子懿直言道:“属下并不会。”他没资格伺候,大多时候都是王子们的陪练陪读,王子们都出师后他便当起了连王府奴仆都不如的侍卫,四季如一,日夜守着睿思院。
  安晟执筷好笑道:“不会还问?”
  “属下见过。”可以模仿学习吧?他小时候经常跪在正厅外,余光总能看到那个不是他可以踏觊觎的世界。子懿眼睑一直是垂着的,不必下跪他也不会抬眸直视安晟。
  以前那王府正厅外跪着的身影,在安晟的脑海里一下一下的重叠在一起,一种不舒服的难受感觉从腹部升起。安晟摆摆手,“不必伺候,你也坐下来吃。”
  “谢王爷。”可子懿并没有坐下来吃,而是又在替福伯李婶照顾小些的孩子,直到孩子吃完子懿才启碗筷,子懿吃的很快也吃的不多,会赶在福伯李婶前吃完,然后替李婶收拾碗筷。
  孩子们吃过早饭后,哼着童稚的歌谣踏着欢快的步伐出了福宅,鸡飞狗跳吵闹不止的院子只余四五个小娃娃,瞬间又安静了些。安晟都不禁开始怀疑这里能否静养,余光却瞧见子懿唇角微弯。“这么喜欢小孩子?”安晟直接将心里的疑问问了出来。
  子懿有些不好意思:“……是。”
  安晟道:“孩子们都吃完早饭上早课去了,你呢?”子懿认真回复:“我会替福伯挑水劈些柴。”挑水?劈柴?安晟有些头疼,心里想着是不是真该调几个小厮过来帮忙。
  一个三岁的女娃子一脸害怕的样子看着安晟跑过来抱住了子懿的腿,小手扯了扯子懿的衣摆随后展开双手似乎要抱抱。子懿轻轻摇了摇头又不忍,不着痕迹的望向安晟,安晟赶紧把头扭开装作没看见,子懿这才抱起了小荟,轻声细语的似乎再说着安慰的话。
  没一会子懿将小荟放了下来,女娃子脚着地就跑开了。安晟望着子懿笑着摇首:“这么宠溺小孩子可不好。”
  阳光洒在子懿脸上,还带着病态苍白的脸色镀上了层暖色,子懿轻轻说道:“总归只是孩子。”
  是啊,总归只是孩子……安晟心里不是个滋味,朝福宅外喊道:“冷究!”冷究闻声迅速出现在了安晟面前,“王爷有何事吩咐?”
  “把福宅的水挑了柴劈了!”
  ……
  
  第56章
  
  夏日大雨如注,小小福宅隐于市中,笼于雨幕里,如线的雨将世间一切模糊。
  如此滂沱大雨,曾大夫还是依时而来,可即便打了纸伞还是免不了一身布衣湿了大半。
  子懿素衣宽袍倚坐在廊下,听着雨落声消磨人生中难得的闲暇,手里用香蒲草叶编织着什么,看到垂花门处略显狼狈的白大夫,子懿将编织的东西放入袖中,站起了身子含着歉意道:“今日雨大,曾大夫可择日再来。”
  曾大夫年过半百,是宇都负有盛名的郎中。“那不成,王爷交待七日一诊,我怎敢迁延。”语罢倒拧起了湿透衣袖上的水,拧完两袖拧衣摆,一身布衣不再滴水了才道:“四公子,外头雨声大。”
  子懿顺从的入了南厢,坐在了屋内圆桌旁。曾大夫从诊箱取出脉枕垫在了子懿腕下,这才仔细的替子懿把脉。微微挽起的锦袖下依稀还能看到手腕上当初祭旗被划的刀痕,白皙的小臂上何止是那曾见骨的刀痕,还有一些其他不知何物弄的疤痕。曾大夫只做分内事,很识趣从不过问。
  曾大夫将搭在子懿手腕上的手指收了回来,打开针灸包,取了银针捻转着慢慢刺入子懿手臂上体腧穴中。过了会撤了针,曾大夫抹了把汗:“公子隐痛是否好些?”子懿虽微微点头,倒也是无所谓的样子,说不得习惯也说不得不习惯,那些痛楚总也是伴随了这么多年。
  曾大夫收起针灸包,开始整理诊箱,诊视的结果需报与王爷。往时王爷都会在一旁,只是今日着实雨大应该不会来了,曾大夫想着离开福宅后只能冒雨再去平成王府了。
  子懿送曾大夫出门时,听到了嘈杂雨声里的嘶鸣马声,两人转头望去,一辆马车从雨幕中缓缓行来。驾马的冷究自是不用说浑身湿透,但依旧面不改色,他是王府的侍卫统领也是安晟的贴身侍卫,这雨算不上什么。
  雨来得突然,早朝时并未觉天有异样,也未能备上伞。子懿望着徐徐行来的马车有些惊讶,但还是打着伞侯在了马车旁,雨如倾盆,伞下衣袍也已被溅起的雨水打湿。安晟瞧见子懿候在外头,如此大的雨他担心子懿被淋湿也懒得等冷究摆好车梯,直接跃下了马车,拉着子懿阔步奔向福宅内。
  安晟入了福宅抄手廊下停下脚步,这才注意到子懿身上衣衫已湿,正在收伞。感到安晟的目光,子懿恭声询问道:“王爷可要更衣?”
  安晟看了眼自己微湿的衮服瞬间便明白了,心里是一股暖意:“不必。你,快去换身衣服。”
  子懿退下,安晟则直接进了南厢。曾大夫朝安晟躬身一鞠说道:“禀王爷,公子已无大碍,只是身子依旧孱弱,好好将补即是。”
  安晟习惯性食指敲着桌面严肃的问道:“可还有其他不妥之处?”
  “回王爷,确实已无大碍。”
  听到曾大夫再次肯定,安晟有些开怀的笑了,做了个退下的手势,冷究便送曾大夫出去了。安晟心情略好,自己替自己倒了杯桌上已冷的茶水。
  “王爷,属下去沏壶热茶?”子懿换好衣衫便来到南厢,乌发只随意擦了下随意拢在脑后。
  安晟摆手示意不用,品着冷涩的茶水心里却很是舒畅高兴:“果然是世间奇药。”不过月余便已无大碍。
  子懿迟疑了会才说道:“王爷为属下换雪莲……凌云王若是回了都城,怕是会对王爷构成威胁。”
  “本王的事你无须操心。”安晟将茶水饮尽。
  “是。”
  当年十六个皇子,没有爵位的都被刚登皇位的安繁除了,皇家里何来手足之情,不过都是利益之争罢了。剩下几个王被分封至偏远的地方当闲散王爷,只有当时手里有兵权的安晟和安漫留在了都城,只是后来身怀异志的安漫被安晟使计调去东面边防与祁国“两相望”,这次安漫用雪莲换的条件就是回宇都,怕是真的不简单。
  他不想子懿掺和。
  夏日的阵雨来得快去的也快,不过一柱香的时间雨便停了,雨后屋外只余浅阳和清凉。庭院里的那棵玉兰被雨水冲刷后满树青叶更显油翠,雨珠附叶晶莹烁闪,空中更是一股清润的淡香。
  安晟处理了点公事从南厢出来,便看到子懿坐在廊下,手里编织着什么。“在弄什么?”
  子懿站起身子并未答话,安晟也不计较,大步行至子懿面前一拂衣摆也坐在了廊下又问道:“在做什么?”
  安晟又问了遍,子懿只得将用香蒲草编织的一只小鸟呈了出来。安晟接过细细看了看,这只翠鸟编得很精致,活灵活现:“不想懿儿还会这个。”
  本想王爷会对这种不入流的小玩物嗤之以鼻,却见王爷只是将这只小巧的翠鸟直接揣自己袖里了,也不知是何用意。
  安晟看雨霁天晴说道:“懿儿,随本王出去走走。”
  虽雨初歇,街道上还是有些湿滑,但摊贩们还是又出摊了。一场大雨过后街上依旧喧嚷。
  再过几日便是子懿的生辰,当年那个夏日骤雨之夜,即使已经过了十八年,安晟依然记得十分清楚。安晟苦笑。
  十八年,十八年啊,安晟心里低叹,手不着痕迹的抚过袖中的那只草织的翠鸟,第一次过生辰吧,不知懿儿想要些什么?
  安晟想着带上子懿看看他喜欢些什么好摸个方向,只是子懿跟随在他身后,几乎什么都不看,是因为他在的原因吗?安晟看向冷究,冷究点了一下头。最后安晟便以累为由寻了个酒家歇息去了,只交待子懿想要什么买什么,让冷究随行付钱便是。最后觉得不妥又加了一句,必须买!
  这个勘察喜好的重担便落在了冷究身上。好在两人平时本就不怎么说话,所以也没什么尴尬,只是两人走在街上更像是来例行巡逻的皇城禁卫兵。
  子懿倒是开始买些小玩意。
  当冷究带着一堆小孩子玩的玩物回到安晟歇息的酒家时,安晟只是挑着剑眉看着面前的一堆小东西,只一眼不需要思考就知道全是给福宅的孩子买的。
  “懿儿呢?”
  冷究指了指酒家门外一摊贩。子懿身形颀长立于摊前,微微弯了腰垂目看着小摊上的货物,一双黑眸如秋水般清亮,眉似春山般秀英。安晟默默走了过去,看子懿买了些饴糖甚是好奇便问道:“懿儿喜欢这个?”
  子懿安然浅笑道:“王爷,这是买给福宅的孩子们的。”
  安晟有些失望,子懿平时几乎没有任何要求,他想知道子懿喜欢什么,包括吃。
  “你不尝尝?”安晟还记得安子徵小的时候特爱缠着他要糖,各种糖,小孩子总是喜欢甜腻的东西。
  子懿微微摇首,轻声道:“属下怕尝过后,更怕苦。”
  安晟脑子有一瞬的空白,这话背后的含义他怎会不明白?滋长的沉默让人浑身不舒服,安晟满含痛苦愧疚的双眼一直看着子懿,注视良久后安晟好似承诺般喃喃说道:“不会的。”
  子懿也只是笑笑道:“此时到处一片兵荒马乱,都城的繁华不过是因为周边战乱中的城池里的百姓迁徙造成的假象罢了。”子懿用绦带随意束的发有些慵散,鬓发垂下微微遮了点脸颊,看起来逸雅俊儒。
  安晟眸色一黯,直言问道:“懿儿,过几日便是你生辰,想要什么?”望着这个陌生的儿子,安晟第一次觉得,很多东西并不是想弥补就能弥补的,至少错过的年岁不会再有。
  子懿眼光流转,泓潭中的一束光亮明明灭灭,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有些事只在放自己的心底,倔强的不会再去触碰。
  “没有想要的吗?”
  曾几何时,那个瘦弱不堪的小孩跪在安晟脚边,用很细小轻柔带着请求的声音轻唤他父亲,那只还带着许多不知怎么弄的细长划伤的手想要扯一扯安晟的衣摆却又不敢,缩瑟着收了手就被安晟扣住了那单薄得不像样的肩膀提了起来,那满目血丝的厌恶合着咬牙切齿的警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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