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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座-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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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和追云都像极。
  不过须臾一年光景,当年桀骜不驯的逐日眼中也满是对幼子的温情眷恋,它悉心照料着它与追云的孩子,在她看不见的那些年岁里,成长为一个坚强隐忍的母亲。
  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钟离尔的脚步在原地停顿一瞬,眼眸中神色哀戚怜惜,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朝着逐日走去。
  脚步声逼近,逐日警觉地抬眼看来,在瞧见她面容的那一瞬,它的眼中亦迅速涌起了泪水。
  钟离尔指尖抚上逐日的额头,她知道逐日的心情,逐日与她感同身受——她们都在同一场灾难里失去挚爱。
  傍晚的草地渐渐凝出雾气,她抹去面颊上泪痕,拍了拍一侧的小马驹,“我后来才知道,追云的名字里有他的姓氏,那你们的孩子……就叫离风罢。”
  离风而来,离分丛生。
  她摇了摇头,甩开离愁别绪与逐日道,“走罢,咱们去祭拜故人。”
  钟离尔翻身上马,漂亮的小马驹看着母亲眼中的光芒,似受到指引,嘶鸣一声,往前疾驰而去,她轻轻挥动马鞭,逐日便随着儿子的步伐往草原深处跑去。
  恍惚仍是当年,落日下他打马跟在她身后相护一程,岁月何其残忍,只如今,她也变成要为他守护这一切的人了。
  她在河边架起篝火,将纸钱焚烧在火中,灰烬跳脱着与河水共赴远方一场流亡,远处的星星点点落日余晖似碎星荡漾飘忽。
  火焰映得她面容呈胭脂色,逐日在一旁轻轻打了个响鼻,她对着舔舐柴木的火苗轻声道,“你有想我么……江淇。”
  过去这样久,念出她的名字,唇齿间的缠绵还是勾动撕扯心脏一阵颤痛,她努力笑起来,轻叹一般道,“我很想你啊,你应该知道罢?我每一天都有好好喝茶,夜里的时候,也记得自己盖严被子。”
  她与他邀功一般,眨了眨眼睛,眼泪落在绫罗上,好似不值一文,“当年我曾想过,若你回来以后,会是个什么光景……不,从你走的那一天起,我想你会乘坐威风凛凛的大船下京杭运河,所到之处,两岸官员无不三叩九拜,夹道欢迎,钦差大臣就已名堂不小,更何况是向来权倾朝野的东厂提督?等你到江宁的那一天,就由着官员给你接风洗尘,找给你秦淮岸最妩媚动人的姑娘弹唱小曲儿……”
  她抿了抿唇角,模样有些负气,“我都想好了,你听她们唱了小曲儿,虽说打赏是场面事儿,可到时候你回来,我还是要同你生气的。”
  恍惚还能看见他摇着头对她无奈宠溺地微笑,她记得他唇边的弧度,唇角扬到她最痴迷的位置停住,那模样是她一生的平地惊雷。
  她长出了一口气,夜渐深,林中树叶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在最后的那点儿绿意上晶莹透明,有如琥珀,女子颜色无双的面容上神色温柔戚然,“然后你就该带我走了,我们离开皇宫,去江南,去塞北,去看青砖石瓦,去听松涛竹海,去钓舟上江雪,去燃大漠孤烟。不管去哪儿,做什么,总归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最后一张冥纸也燃成灰烬,林中愈冷,她指尖的温度流失殆尽,逐日不安地踏了踏前蹄,女子在火光后的颊边泪痕泛着光,她缓缓扯动弧度优美的唇角,声音伴着泠泠流水飘散在这林海之中,“可这一切都是我的空想,你却再没回来了。”
  无数个夜半时分,半梦半醒间,她唤他的名字,榻侧只余空荡孤寒,月光流转间,她才能想起,他离她而去已又是一天。
  一日复一日,她有着将苦痛都压下,若无其事的本领,夜半时分如何辗转反侧,破晓时又是明艳无方的中宫皇后。
  可她痛恨自己这个本事。
  在无数次她自己摸索着黑暗,跌跌撞撞走到茶几前,伸手摸到一壶冷透的茶水时。
  在无数次他的名字如鲠在喉,这宫中朱墙碧瓦皆是他昔年绯衣玉带惊鸿倒影时。
  在无数次她想要与他同归同去,一了百了,却又不得不咬牙苟活于世,为了替他报仇雪恨与死敌虚与委蛇时。
  这世上千百样的荣宠低贱,失落风光,浓烈浅淡,喜乐痛楚,她都看遍,她都看腻。
  所留恋者,不过如当年立在这河边,与那人推心置腹的相知相伴相惜,数年光景。
  她答应过他,她要连烁偿命,只要等到这一天,再与他泉下相见,她便无愧于心了。
  翌日容嫔从宫中连夜送信来,说皇上病势加重,昨日已有吐血症状,因着楚辞随皇后前来秋狩猎场,是以宫中太医群臣无首,请皇后回宫主持大局。
  钟离尔将信纸一把团握在手中,清欢看着皇后胸口起伏几番,指节渐渐苍白如面色,方要关切询问,却见皇后抬眼寒声下令,“皇上龙体抱恙,秋狩仪典终止,朝臣嫔妃皆随本宫开拔回宫。”
  清欢默了一瞬,知晓皇后是要昭告天下,帝皇时日无多,以此巩固朝中政权,便垂首应了退出营帐宣皇后懿旨。
  待到皇后将要上凤驾前,却又有番子八百里加急送来军报——辽东都司新擢升的将领,在与金人的交战中又下一城,追回我军粮草百石。
  皇后在车辇中端坐浅笑,声音透过锦绣车帘传来,“的确是立了大功,传本宫懿旨,重赏辽东都司将士。”
  番子行礼称是,皇后顿了顿,又随口问道,“这将领叫什么名字,是何许人?”
  番子垂首回话,“回皇后娘娘的话,将军名叫云熙,至于出身何地恕奴才不知……”
  话音未落,皇后却忽地亲自打起帘子,一双美目紧盯着那番子,颤抖问道,“你说他姓什么?姓云?什么时候入的军营?可知道多大年纪么?”
  作者有话要说:  深夜更新,快啦快啦,你们想要的和我想要的结局都快啦。


第86章 南枝慕
  那番子见皇后这般形容,却不知说错了什么话,只忙垂首磕头,清欢瞧着皇后神色,急忙喝道,“娘娘问话,还不快回答!”
  番子这才稳着声音,低着头行礼道,“回娘娘的话,云将军年少有为,不过十五岁的年纪,入军营十几个月,却已是为我大明立下赫赫战功!”
  清欢眼瞧着皇后身子顿在那里,保持着前倾的姿势僵直了脊背,便又对着番子朗声道,“行了,这没你的事儿了,娘娘要摆驾回宫,下去罢。”
  番子谢恩退下,清欢从皇后紧攥着轿帘的手中接过帘子,缓缓将帘子放下,把皇后扶回座上,车辙滚动,碾着地面发出响动,她压低声音附在皇后耳侧劝道,“娘娘的心,奴婢明白,想必江大人定也明白……”
  皇后头顶凤冠随着车马摇曳,抬手制止她接下来的话,双目已见通红颜色,却只寒着声道,“形势已到,即刻托人快马加鞭走小道回去送本宫口信与楚辞,他不是一直视太医院王旻为眼中钉么,本宫念他多年劳苦功高,送给他这个人情,告诉他可以动手了。”
  清欢看着皇后艳丽如刀刻的侧颜,郑重应声,悄无声息掀开帘子离去。
  天鼎九年九月十二,启祥宫和妃女恪安公主外感风寒湿邪,内有蕴热证,由太医院王旻诊治后开了副九味羌活汤的方子,服用三日后,口唇发乌,满脸通红,气喘不济,眼瞧着已是不行了。
  九月十五,太医院送上恪安公主近来头痛发作所用药方明细,其中赫然有一味藜芦。两岁的恪安公主因着生母祁贵妃故,自打降生便体虚气弱,服用人参已久,而藜芦与人参本就相生相克,再加之九味羌活汤中细辛一味药,与藜芦是医者皆知的“十八反”,恪安公主已是回天乏力。
  主治太医王旻难辞其咎,由皇后下令押入大理寺待审。
  和妃宫中的盈天哭声,都关在了巍峨乾清宫外,皇后盛妆而来,由着清欢解下披风,款步往内殿而去。
  龙涎香被药味儿压制得几不可闻,连烁靠在榻上,目光没有什么神采,瞧着绫罗珠玉耀目加身的皇后,帝皇眼眸似畏光一般失神片刻。
  钟离尔扫了眼连烁空荡的药碗,俯身下去,对着他曼声行礼,“臣妾请皇上万岁金安。”
  他定定瞧着她没有言语,钟离尔抬眸看了看他,然后兀自一笑,不经他免礼,便直起身子缓步坐在茶几旁,纤细莹白的指尖在红木雕花几面上点了点,一双眼眸顾盼生姿,“想来皇上也听闻了,启祥宫恪安公主已是不大好了。臣妾此来,也是问问皇上,如何料理恪安公主的后事为好。”
  喉间涌起腥甜,他勉力压下去,生生将那口血吞咽,腥气弥漫在他的五脏六腑,心口处的疼痛剧烈无休,他稳了许久声音,看着她精致容颜哑声道,“恪安是唯一的公主……”
  她的笑意极冷,凝结在唇边,他看着她摇首,声音愈发无力,“哪怕留着她将来和亲塞外,又有何不可……”
  皇后的眼眸一瞬变得凌厉逼人,她冷笑一瞬,高声打断他后半截的话,“当初祁桑要了砚离的命,皇上怎么没有想过,臣妾也只有砚离这一个孩儿?”
  她笑容仍是绝美,却似一朵吞噬人性命的花,一语双关,“一命抵一命,这本就是无比公平的事,皇上说可是么?”
  连烁看着她的脸,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他在心里默默数着日子,然后轻声笑了笑,“九年了。”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们二人进宫入主乾坤,已是九年光景,钟离尔跟着他漠然一笑,声音里满是讥讽不屑,“是啊,九年了。臣妾与皇上这对夫妻,也做了有十一年了。”
  他与她半生蹉跎,好没趣味。人这一生,又有几个十年。
  他阖上眼,却又不愿错过她的表情,再度瞧着她,迟缓问道,“这些年,皇后可后悔么?”
  她听他这样问,靠在椅背上,将双手扶在一侧的扶手上,像是抓住救命浮木的姿势,却仍是姿容优雅无双,她对他笑起来,眼神里只剩下冰冷,“臣妾记得,当年在潜邸时,常与皇上对弈。人生如棋,世事落子无悔,这是君子之约。”
  她瞳孔中倒映着他单薄苍白的影子,略收缩了眼眸,如同一只魅惑慵懒的猫,轻飘飘地撇下最后一句话,“可胜负却在人为,臣妾几次绝地逢生,如今这珍珑形势大好,臣妾必将一鼓作气,将皇上的白子杀得片甲不留,方算尽兴过这一局。”
  她留给他一个挺直背景,连烁却终于压抑不住,嫣红的鲜血喷洒在明黄的床帏上,帝皇收拢十指捂紧胸口,痛楚直令他难以喘息。
  那些年他让她黑子先行,每每对弈她赢了一局后,棋盘之上便尽是黑子颜色。钟离尔觉着不若白子好看,他便打趣儿说不若让他执黑子先行,她却又霸道任性不肯输了先机。
  到头来,杀孽造尽,他宁可身负天谴,堕入阿鼻,却也还是要让她赢下这一局。
  九月十六,恪安公主夭亡于启祥宫,养母和妃抱着公主的尸身几度哭至昏厥,翌日再醒来,已是神志不清。
  皇后在宝华殿中持着三炷香,蘸了灯油,放在烛火上耐心等着轻烟缭绕,手指抖了抖,那香上的火苗便灭去,只余下袅袅浅香。
  清欢侍立在皇后身后,候着皇后对佛像拜过三拜,便扶着一身素色的皇后起身,将燃着的香稳稳插入鎏金蟠龙耳香炉中。
  钟离尔抬眼看着佛祖面容,一双眼睛平静无波,只对清欢轻声道,“本宫知道了,若是太医也束手无策,便找几个人好生看顾和妃罢。”
  清欢方要称是,皇后却又补了一句,“往后便不要让和妃踏出启祥宫了,免得见着二皇子,伤了砚棋。”
  清欢这才颔首领命,皇后又瞧了慈悲佛祖神像片刻,方优雅抬起右手,清欢忙俯身将腕子请皇后搭住,钟离尔转身,提着裙摆跨出宝华殿。
  没有人知道她方才在想什么,这位至高无上的中宫愈发遥不可及。
  当年灵动娇俏的少女,被一路的风霜苦痛打磨成了今日沉默寡言的模样,却还记得当年与那人说过的话,她说她会杀了祁桑的孩子。
  于是从恪安降生起,便始终给公主服着含人参的补药,近来公主的头痛症,更是她一手促成。
  今日种种,处心积虑,谋划已久,是给砚离报仇。
  搅乱六宫,加害连烁,只等连烁油尽灯枯,是给江淇报仇。
  她对连烁说,一命抵一命,实在不假。
  她未逢他,坐卧盼他,行止盼他,一字一句盼他。
  她失去他,山月是他,清风是他,一草一木是他。
  她之一生,凡此种种,无不是他。
  兰妃带着砚棋来的时候,连烁方服了傍晚的药,楚辞拿着药箱退出乾清宫,与兰妃和二皇子见礼。
  兰妃免了楚辞的礼数,定定瞧着他离去的目光却似深海,一片复杂隐忍。
  进得殿中,砚棋给皇上请过安,便有些畏惧地垂首待在兰妃身边,连烁对兰妃一笑,“乾清宫病气中,朕忧心你们母子。”
  她看着他愈发凹陷的面庞,心中五味杂陈,走过去坐在帝皇榻侧,只用帕子给他拭了拭额角。
  连烁并未躲闪,看着眼前恬静柔美的女子展颜一笑,犹是当年模样,“这宫里,好像也就你没怎么变。”
  兰妃看着皇帝,浅笑着摇头,“这宫里若说没变的,却只有庄嫔一个。这些年臣妾看得分明,只她一个是真正无欲无求,所以明哲保身,活得真正自在逍遥。”
  连烁觉得有趣,挑眉问她,“那朕呢,朕想要的是什么,你可知道么?”
  兰妃看着他,笑容渐渐有些苦涩,半晌轻声道,“正是因为臣妾看得清楚皇上究竟要什么,这些年才这样尽心力去替皇上守护……”
  连烁的手指缓缓收紧,兰妃却笑了一声再没说得分明,只是道,“可皇上太过贪心了,世间安得双全法的道理,皇上不是不明白。”
  他笑了笑,仰头靠在龙榻上,模样寂寥落拓,“明白又如何,睡在这张龙床上,总不能高枕无忧。”
  兰妃偏头忍着痛意缓缓叹了口气,他浅笑看着她,忽然道,“有你陪伴她辅佐砚棋,朕放心。”
  终于将话说到末路,兰妃心中堵得难受,只对他摇首道,“皇上莫要胡说……”
  他却只是淡笑着打断她,声音清浅,语气却不容置疑,“答应朕。”
  她凝眸深深看着他,他说,答应他。
  答应他做好一个圣母皇太后,事事顺从慈宁宫。
  答应他永不坐大外戚,辅佐钟离氏与幼帝安内攘外。
  答应他忘记这一生自己对他的痴恋,忍受来世亦无缘再见的绝望。
  秦珞闭上眼,两行清泪蜿蜒而下,女子玉灰色兰花暗纹的冠服如其人一般静美无声,她对着他颔首,半晌轻轻道,“好,臣妾答应皇上。”
  连烁终究不忍再看她面容,转首抚了抚砚棋的小脸儿,将手上的翠玉扳指褪下,放入孩子的手掌心。
  触手温润却寒凉,合拢掌心,激得他小小的身子颤栗一瞬,他抬眼去看自己的父皇,那双星眸之中光芒却愈渐灼热,仿似解脱与快慰。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连烁就下线了。
  连烁已经下线了,结局还会远么?


第87章 花千树
  容嫔将披风解下,一壁交给宫人,一壁往内殿瞧去,殿里一片通明,不知为何,今日乾清宫的灯火似是亮了些。
  这般想着,脚下便加快了步子,进殿瞧见连烁穿了身月白的长衫,衣裳瞧着似是有些年岁,花样与料子都不是今年宫里时兴的,想来是陈年旧衣。
  她觉着疑惑,连烁抬眼瞧见她,却很高兴似的,笑着与她轻轻招手示意。
  容嫔浅淡一笑,行了礼便走到帝皇身边去,走近瞧出皇帝着这身衣裳,竟不似什么呼风唤雨的九五之尊,倒像是寻常富贵人家的风流公子一般,不觉便牵动唇角问道,“皇上今日何事这样高兴?”
  连烁却答非所问,执笔蘸了墨,瞧她颔首,“朕想画幅丹青,你可愿辛苦在这儿坐上一坐么?”
  容嫔受宠若惊,忙道,“皇上肯赐臣妾丹青,是臣妾的福气。”说罢左右环顾了一圈儿,有些局促地指着书案后的龙椅问道,“臣妾便坐这儿么?”
  连烁只抿唇一笑,缓缓摇了摇首,扬起下颔示意道,“坐到软榻上去罢……也无需太拘束。”
  容嫔欣喜应了声,便提裙落座,手都不知要如何摆放一般,连烁瞧她模样浅浅笑了笑,眼眸底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他开始无声走笔,下笔如行云流水,却极少抬眼看她,容嫔坐在明黄的软榻之上,身后玫粉莹白的芙蓉花团锦簇,却也输了美人三分颜色。
  他作画的侧颜英挺,她沉醉在他沉思时的浅淡梨涡中,对上他冷不防看过来的一双星眸,蓦地红了脸颊,垂首避开他目光,不敢再看。
  连烁看着她模样,忽地顿住,半晌转首,瞧着完成的丹青兀自笑了一笑,最后书了一行字,便挽袖将笔搁下,小心翼翼拿起宣纸待墨风干。
  容嫔瞧见皇帝画成,便翘首想要探看,却又未得旨意,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连烁与她安抚笑了笑,只道,“过来瞧瞧罢。”
  她这才欢快些,提着裙摆几步走近,面上的期待笑容却在瞧真切丹青时蓦然凝固。
  秋时艳丽的芙蓉成了春日里枝头傲立的木兰,枝枝蔓蔓栩栩如生,端坐的女子却画作了执书的模样,身上的衣裳也与她今日宫装不同。
  画中人一手将书放在膝上,一手纤纤玉指托着下颔,弧度精致优雅,携着几分慵懒妩媚抬首瞧来,一双桃花眼眸含情含笑,眉眼间清澈如水,世间千般万般都在她一颦一笑里。
  能画出这样的丹青,这场景怕是早已烂熟于他心间不知多少年。
  容嫔知晓,他画的是他的心上人当年的模样,丹青功夫炉火纯青,画上女子颜色倾城,只可惜,那人不是她。
  连烁瞧着丹青出神片刻,容嫔缓缓抬眼瞧他,带着不甘,几番咬了咬下唇,仍是轻声道,“皇上对皇后娘娘可谓用情至深,却为何从不肯明说?”
  高大的男子转身瞧着她,只浅笑着摇了摇首,眼里有无限深情,却不是对这殿中人,只轻声道,“朕年少时,也曾想做个闲散皇子,随便封王封郡怎样都好,只要能与我心爱之人每日描眉挽髻,闲庭赏花便是。”
  她伴着他的日子虽然不长,可她从来都只能见到稳重妥帖,喜怒不形于色的他,这九月末已将要凉了,宫里却未到用炭火的时候,她指尖有些颤抖冰冷,却被他今日带着洒脱快意的眸光映得灼热,声音不自觉染上飘忽,她仰首看他,不解眼眸里尽是雾气,“那后来为什么不能呢……”
  他忽地真心笑了笑,一生多少沧桑无奈都隐在这梨涡背后,连烁长叹了声,微微眯起了眼,“后来啊……有太多人想要我们死了。我不能将她拱手让人,亦不能看着她被人加害,所以只要能保下她来,旁的人事,都已不重要了。”
  容嫔似懂非懂点了点头,连烁看着她蹙起的秀眉,眼眸沉沉,不知是说与谁听,“再后来,朕坐在这把龙椅上,天下供养皇室,有太多人情常理在权势面前无法权衡。可朕时常会想,若这世上有另外的我们……”
  若这世上还有另一个连烁,与另一个钟离尔,若当年那个良人,不曾为了保护心中所爱披荆斩棘,殊途难归,他们何尝不是相携白首,死亦同穴的恩爱夫妻。
  月盈转缺,天鼎九年九月廿九,是钟离尔这一生,最后一次踏进有连烁在的乾清宫。
  从她第一次以皇后之尊踏入此地,须臾九年,如梦一场。
  月下芙蓉花开至末路,凋零前夕徒留残缺的荼蘼之态,却平添她凤履下几缕馥郁,美人披着湿冷月色踏花而来,是再旖旎不过的画卷。
  菱花窗洞开,他坐在书案后,桌上那幅丹青与眼前盛妆的女子几乎判若两人,他竟有一瞬的认不出她,她与他请安,沉声唤他皇上。
  皇后见帝皇身上月白的衣衫,有一瞬的怔愣,她仍记得分明,这是当年初遇时,他与连城微服游湖所着的那件。
  连烁只凝望着她面容不语,他想,钟离尔原是声音与面容都偏冷的女子,这般漠然疏离的人,本不易对人付出真心,本不该对谁十成十的好,他却曾有幸见到过她最赤诚的那一面。
  一生要有多长,长到他煎熬至今,竟也觉得解脱。一生又有多短暂,短暂到还未能见过她苍苍白发,便已尽了。
  他亲手将丹青转过来与她看,笑容里有些唏嘘,与小心的讨好,轻声道,“朕瞧着这幅画,倒活脱脱是你年轻时候的模样再世。”
  皇后走近两步,美目扫了扫丹青,只维持着距离,居高临下对着他缓缓一笑,朱唇嫣红到残忍,“再世?原来皇上也跟臣妾想的一样,觉得从前的那个臣妾,已经死了。”
  他微微仰首看着她精致的眉眼,带着无限的痴恋,声音疲惫沙哑,像个吃不到糖的孩提,暗含几分委屈,“尔尔,做皇帝太累了。如果有下辈子……不,下下辈子,往后所有的轮回,朕再也不要生在帝王家了。”
  钟离尔难得与他真心自嘲一笑,颔首寒声附和,“巧了,这倒和臣妾想得一样。若有来世,只愿不要这泼天的富贵权势,生作蒲柳之姿,无才无貌,安度一生,便已是福分了。”
  他却朝着她笑了,眉眼弯弯,生动柔和,一如旧时宠溺,“那样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喜欢你了……想来也好。”
  她看着他的眼眸神色冷淡,未有波澜,他却径自看着她笑,语气哀戚遗憾,“可惜下辈子,我也不能再与你做对寻常夫妻了……朕这一生亏欠贵妃太多,来世,就偿还了她罢。往后咱们若是有缘,总能再会的。”
  皇后笑意不达眼底,微微偏着头噎他的话,“是啊,皇上这一世,心里也只有这么一个人,来生当然还是要去找她。”
  连烁看着钟离尔,眼眸定定瞧着她半晌,宫道上打更的宫人缓缓走过,三更天夜色深沉苍茫,如他的眼眸能吞噬掉千般情绪。
  他对他的妻子说,“是,我这一生,心里只有一个人。”
  钟离尔讥笑一声,方要不依不饶开口,他却笑着收起桌上丹青,执掌大明皇朝九年的帝皇下达了最后一道圣旨,“容嫔尚未与朕有夫妻之实,这些年朕不愿再选秀便是同样的缘由,朕这一生,对不住太多人了……这些日子,临了有她能在身边陪朕说说话,已是足够。待到朕去,皇后便将她改名更姓,放出宫去罢。”
  她早知道要有这样一天,从江淇离去,她便发誓要亲手杀了眼前的男人给他报仇。
  可他真真切切在她面前交代身后事,相伴十一年的夫妻走到最后,竟是这般残忍的一幕。
  钟离尔将手指缓缓拢紧,克制着面容与他颔首,连烁深深看着她,亦点点头,将那丹青收在怀中,模样竟有几分萧索,他最后说,“你与他缔结两心,我亦不愿再活在这世间。这江山,我也交给你,我信你治下必有盛世……下葬之物什么都好,只有一样,让这幅画陪着我罢。”
  她喉中蓦地一哽,掌心被指尖刺痛,却仍咬着牙装作波澜不惊。
  他对她央求一般,清浅一笑,时光仿似一霎倒转溯洄,那是十一年前,九曲桥头,湖心亭上的少年少女相对而立,他问她的名字。
  她与他笑答,钟离,钟离尔。
  阖了阖眸,她终于与他轻声道好,连烁看着她感激一笑,身上寒意迸发,眼皮愈发沉重,却仍不敢轻易眨眼,生怕错过她的一个垂眸。
  她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可回首半生,面对如今的他,她却难言一字。
  殿内寂静无声,他只对着她努力地笑,唇畔梨涡浅浅,像极了那年上元夜,人潮人海中玉兔花灯下,他对她呵护宠溺的模样。
  她看得分明,那幅丹青上,题的是一首《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灯火阑珊处是少女盈盈笑语,花千树下,星如雨间,还有少年一双动人眼眸。
  她不再看他,狠下心回身离去,踏着一室的孤寂,任着珠玉环佩泠泠碰撞,朱红的冠服裙摆曳动生花。
  殿外芙蓉花忽地簌簌凋谢,为皇后的离去铺了一层美艳绝伦却短暂的小路,他怀抱着纸上当年她的模样,眼睁睁看着她挺直背影远去。
  最后一口鲜血喷洒在案牍之上,他再难支撑,双眼似有千斤重,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而来,他依稀听见全公公打翻茶水的瓷片破碎声,和宫人的撕心哭喊。
  他觉得累了,人这一生,有太多人事,不是哭喊就唤得回的。
  唇畔的梨涡渐渐消失无踪,男子纤长的羽睫遮盖住这双素来隐忍的眼眸,他伏在案上,像是每一个批阅奏折小憩的深夜。
  只抓着丹青的一双手,有如尾生抱柱,至死不休。
  天鼎九年九月廿九,夜,大明皇帝连烁驾崩,享年廿九岁,谥号恭孝明肃仁宣皇帝,史称圣宗皇帝。
  圣宗皇帝在位九年,内兴水利便民、改科举任贤,外安西域、朝鲜、俄罗斯等周边国,组建足以与金人抗衡的辽东都司军队,兴海上边防,堪称勤政爱民,天下归心,深受百姓爱戴、群臣拥护。
  圣宗皇帝英年早逝,举国齐哀,千里素缟,直从京城蔓延至边疆,大明每一寸国土之上,万人同哭。
  依圣宗皇帝生前旨意,立永和宫兰妃子,二皇子砚棋为帝,尊中宫皇后钟离氏为母后皇太后,赐居慈宁宫。晋生母兰妃为圣母皇太后,特令其辅佐幼帝与慈宁宫钟离太后,共延盛世。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想想全文开头的那一幕,闺阁之中,两个人欢声笑语的那些好日子,也还是会觉得很难过。
  不知道大家记不记得,粱臣熙对乔翎说过,我只有对你的感情,像尾生抱柱,不死不休。
  乔翎生下连烁,却也是个痴情人。
  他这一生,也许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但的确是一个好皇帝。
  很快所有的事情都要说清楚啦,越写越少,还是感谢大家!


第88章 祈夕夙
  圣宗驾崩后,母后皇太后钟离氏领圣母皇太后、各宫太妃、太嫔众人于乾清宫哭灵七日。
  七日后,幼帝登基称帝,改国号成熙,因圣宗停灵于乾清宫需满十一日,故新帝暂以文华殿为寝宫,只待圣宗出殡,入主乾清。
  成熙元年十月初七,母后皇太后遵圣宗生前旨意,移居慈宁宫。
  她带着宫人离开这座长居九年的宫殿时,才发觉一砖一瓦皆是过往,印证她来时的每一步脚印。
  坤宁宫殿高悬牌匾,当年第一回 踏进此处时,她曾良久凝望。这方朱漆宫门,是母亲离去那日她脑海中仅存的记忆。那菱花窗前,是她月夜守着他来的地方。
  可带走之物甚多,可带走之事寥寥。旧物难留,故人不复,人活一世,只有记忆最为便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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