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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宫花红-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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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直着两眼沉思,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派她去给祖宗守陵,再派人紧紧盯着她,就算慕容十六出现了也能来个瓮中捉鳖,到时候一道处置了,皇帝也无话可说。即便是痛,咬咬牙,便会过去的。




第六十六章  青瑟遥夜
时近掌灯,天上淅沥沥下起雨来,太子命人放下幔子,暖阁里重又烧起了火炕,地中间点了炭盆子,拿落地铜丝罩罩住,炭火烧得哔啵有声,满屋子温暖得如阳春三月一般。
锦书昏沉沉卧在榻上,先前叫御医瞧了,太子身边的宫女帮着上了散瘀的药,这会子虽还疼,倒不如之前那样厉害了,尚且能够忍住。
太子站在廊下嘱咐铜茶炊煎药,她趴在大迎枕上勉力抬了抬头,窗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纱,隔着绡纱望过去,只见外面暮色四起,滴水下的风灯在夜风里微微摇曳,灯光水波一样的荡漾着,满檐的清辉,映照在他月白色的马褂上。
卧得时候久了身上发酸,她动了动,不想牵扯到了臀股之间的伤,猛然痛得她满头大汗,低声呻吟着只管嘶嘶抽气儿。
侍立的宫女忙过来照应,绞了帕子给她擦,一面道,“可动不得,你要什么吩咐我,我替你办。”
锦书惨白着一张脸强道了谢,只觉得身上出了层汗,亵衣腻在背上,那丝棉被微微一掀搅动起一股凉风,她心里便空空的没了着落。
门边的宫女打了膛帘子,太子背着手跨进来,身后跟着个太监,拿红漆盘托了一大碗汤药过来。
他在条炕前的杌子上落坐,探前身子看她,浓黑的眸子仿如深潭,竟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晦暗。
锦书瞥了瞥碗里的药汁,还没喝,舌根就沉得发苦。太子笑了笑道,“知道你怕苦,我备了蜜饯,喝药吧。”
她咬着唇不说话,他又笑,“怎么孩子似的,还要我哄你?伤得那样重,不吃药不成,回头屁股开花我可不问了。”
锦书的脸慢慢红起来,“你还是斯文人呢!说的是什么话!”
太子乐了,“不说屁股说什么?‘尊臀’吗?”
锦书撩起被子捂住脸,又羞又恼不再搭理他了。
太子的嘴角渐渐垂下来,他心里惶惶的,不知怎么才好。她受了杖刑叫他痛如切肤,说到头都是那镯子惹的祸,可她为什么把他送的东西给了别人?难道半点不在乎他的心意吗?他几次想问,话到嘴边又出不得口,她伤成了这样,自己还在那上头纠缠,未免过于小家子气了。
她还蒙着脸,他说,“你要把自己活活憋死吗?”一面扯下被子,从太监手里接过素帕,替她掖去鬓角的汗。
他的动作很自然,完全没有一丝犹疑,仿佛两人从来都是这样亲昵贴近的。锦书有些不自在,又避让不得,愈发局促起来,太子慢慢道,“今儿的事我想着都后怕,亏得赶上了,否则怎么办呢?”
锦书道,“打死了也是命,我没什么可怨的,到了那边倒好了,大家都轻省。”
“你……”太子给回了个倒噎气,蹙着眉道,“你别这么说,你要是死了,我叫那起子奴才都给你陪葬,让他们到那边伺候你。”
锦书看着他,眼神灼灼,“他们不过是听命于人,你杀了他们无非是耍耍你做主子的威风,多添几个枉死的冤魂罢了。”
太子张口结舌,这话是没错儿,他能做的确实少之又少,只有这样而已。皇后是他母亲,他不论多恨也不好对她怎么样,唯有更仔细的护着她,他说,“你好好养着,这趟就是他们杀我的头,我也不叫你回慈宁宫了。你就留在这里,等万岁爷回銮我去求赐婚,你有了名分,他们就不能拿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来害你了。”
锦书慌起来,急道,“不成,这是多大的事啊,别说你求不来,恐怕还要害了你。我是什么身份自己知道,做个奴才尚尤可,要受抬举是万万不能的,你别去碰那软钉子,我哪里值得你这样。”
太子把她的手包在掌心里,凄恻道,“我日日活得心惊肉跳的,怕哪天一道上谕降下来,命我迎娶什么郡王的女儿。又担心皇父对你……到最后我岂不成了唐朝的寿王李瑁?”
锦书怔愣住了,蒙他如此深情她应当感动得热泪盈眶才对,可此情此景,她当真是憋不住,要不是身上有伤,她真想放开嗓子笑两声。
这样的话该当是在夕阳下,在波光潋滟的海子边说才对。瞧瞧眼下,她被打得皮开肉绽,连坐都不能坐,还是趴在炕头上的。他握着她的手,满眼含情脉脉……她终于噗地笑出来,这一笑又拉着了伤处,她啊地一声,疼得直咧嘴儿。
太子虎起了脸,“活该,没心没肺的……”说到后面自己也笑了,在那雪白的脸皮上捏了捏,“今儿且看在‘尊臀’的份上不和你计较,否则我定要罚你。”
锦书嗔道,“你别忘了,论辈分我长你一辈,你敢捏我的脸?太子爷就是这样敬老尊贤的?”
太子扬眉道,“你不疼了?又活泛起来了?长辈?那是老辈子的事儿,我可从没拿你当长辈。”他别别扭扭的低头道,“再说了,你老记着辈分,咱们往后怎么成事呢!”
不知道是不是火炕烧得太热,暖意直注进心里去。她欢喜过后又不无忧伤的想,他要是不姓宇文有多好!可惜了,这条路越往后越难走,求什么将来!也许如昙花,美丽不过一瞬,刹那就凋零殆尽了。
冯禄打了帘子进来通传,“主子,崔谙达来瞧锦姑娘了。”
太子站起身,整了整明黄腰封上的描金葫芦荷包,没好气儿道,“叫他回去,就说劳他挂念,锦书好得很。请他转告老祖宗,人我留下了,打今儿起不回慈宁宫了。”
冯禄一听这气话不知怎么才好,只得不安的冲锦书使眼色。
锦书道,“你做什么对崔总管撒气?要不是他打发人来告诉你,我这会儿都在阎王殿里了。况且老祖宗又没得罪你,你要使性子也不该对她啊,不是寒了她的心么!”
太子方觉自己过于意气用事了,叹了口气道,“请崔总管进来吧。”
檐头铁马叮当乱响,细雨簌簌打在雨搭上,纱灯晃得厉害。锦书看见崔贵祥瑟缩着立在漆柱旁静待,背弓得那样低。她这才觉得心里委屈极了,眼泪便涌了出来,洇湿了玉色的贡锻枕头。
崔贵祥垂着手进来打千儿,“奴才给太子爷请安了。”
太子抬手虚扶一把,“谙达不必多礼。”
崔贵祥躬身道,“奴才来瞧瞧我们家姑娘。”
太子颇有些意外,虽然是一个宫当差,但通常直呼名字,若是情分到了才称“我们姑娘”,崔贵祥是总管太监,比普通人架子还大些,怎么会说“我们家姑娘”?这是到了何等亲切入骨的程度了!
锦书抽噎着喊“谙达”,崔贵祥到了炕边,一瞧好好的丫头给打成了那样,登时也红了眼眶,捋了捋她的头发,哽咽道,“好孩子,你受苦了!这紧赶慢赶的还是差了半步,我要是一早叫人来回太子爷,兴许你就不会受这委屈了。”边说着边抹泪问,“眼下怎么样了?好点没?”
锦书说好些了,又道,“夜里冷,还下着雨,您来的路上没淋湿了?”
崔贵祥咳了声道,“老佛爷下半晌就打发我来瞧你,可宫里杂事儿多,我是一时一刻也走不开,好容易捱到了掌灯,太皇太后用了夜宵,正听人说书呢,我趁着这当口叫添寿把我送过来的。”
锦书点了头问,“我师哥呢?这么大的雨,没的在门上淋坏了。”
崔贵祥笑道,“好丫头,心眼子真好!叫你师哥知道你心疼他,准得高兴坏了!你别操心那些个了,好好养伤是正经,这趟遭了大罪,多歇几天把身子调理好。值上的事你放在一边,我先调大梅子进明间给春荣打下手,等你大好了再把她换回去。”
太子在一边站着,越听越摸不着头脑。崔贵祥平时待手下的人是挺客气,可除了对主子,没见过他这么仔细周到的。这哪是总管对宫女的态度,倒像是亲爷俩似的。
冯禄最会见缝插针,他冲太子比了个手势,太子明白了,崔贵祥和一般人是不一样的。于是他吩咐冯禄,“给崔谙达看座。”
冯禄忙搬了锦绣墩儿摆到锦书炕前,笑道,“谙达您受累,快坐下歇会子吧。”
崔贵祥旋了个身给太子打千儿,推辞道,“谢太子爷的恩典,只是奴才在主子跟前哪有坐的道理!这是折奴才的寿呢,奴才万万不敢。”
太子温声道,“谙达别客气,就冲您今儿对锦书的大恩,我面前也应当有您的座儿。”
崔贵祥也不避讳让太子知道他和锦书的关系,甚至有些有意透露的意思。他充满慈爱的回头看锦书一眼,叹道,“这孩子可怜见的!人都说自己的肉自己疼,我再不护着,就没人能把她放在心坎上了。”
太子负手道,“这话我就不明白了,叫不知道的听着,还以为你们是一家子呢!”
锦书知道崔贵祥并不打算瞒着太子,便顺着话头子道,“我磕头认了崔谙达做干爸爸,这事儿没旁人知道,你好歹替我兜着。”
太子乜起眼打量崔贵祥,隔了会儿哂笑着说,“怪道崔总管这么上心,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您和锦书沾上了亲,这叫孤怎么好呢?”




第六十七章  何妨徐行
太子虽年轻,到底是皇家血脉。他十三岁参政,在朝堂上与诸臣工周旋也有两三年的时间,别看他面上一派温文,却是个心思灵巧剔透的人,皇帝曾在中秋大宴上赞他“克宽克仁,深肖朕躬”,那是怎么的一种肯定,其中的褒扬不言而喻。皇帝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既然太子肖似乃父,他的谋策手段自然也不在话下。
他啧啧道,“我有个地方不明白,想向谙达讨教。”
崔贵祥呵着腰,诚惶诚恐道,“奴才怎么敢当呢!奴才恭听太子爷教诲。”
太子踱到南窗口的宝座上坐定,半真半假道,“谙达,锦书是前朝的帝姬,这事人尽皆知,别人避之唯恐不及,谙达是宫里的老人了,自然深知道这里头的厉害,怎么您反倒往自个儿身上揽呢?”
说实在的,这里头的缘故若要细论起来也能猜到八九分。世人熙熙皆为利驱,世人攘攘皆为利往,这顺口溜太子六岁的时候就挂在嘴上了。他有意问崔贵祥,不过是给他提个醒儿,别在锦书身上动脑筋,她这小半辈子的苦也吃得尽够了,到眼下再给谁利用了,那也忒可怜了。
崔贵祥从南苑王府到如今的皇宫大内,这些年的历练沉浮,什么都能看得真真的。太子年纪虽不大,却不是个甘于浑浑噩噩过太平日子的储君,他那两句话在他头顶上炸了个闷雷,他立马知道这位爷是不容小觑的,忙谨慎道,“回太子爷的话,要说锦丫头合奴才的眼缘,太子爷是肯定不信的。奴才敢问爷,您知道孝敦敬皇贵妃吗?”
太子点头道,“我知道,她是先祖高皇帝的妃子,是锦书的姑爸。这事儿和皇贵妃有什么关系?”
崔贵祥作个揖道,“那时候还在南苑王府,奴才有一回犯了死罪,是皇贵妃出面保的奴才。太子爷您出生前皇考皇贵妃就晏驾了,您没见过她。她这个人啊,性子温和,向来不爱管园子里的是非,可那回她说了一句话,就从先皇亲兵的手上救下了奴才,后来还给奴才说好话儿,让太皇太后重用奴才,这才有了我今天的好日子。”他长长叹了叹,“奴才虽卑贱,也没念过什么书,却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如今皇贵妃不在了,锦书是慕容家留下的唯一一支血脉,说句不自量力的话,奴才想凭一己之力多护着她点儿,至少叫她少受罪,也算报了皇贵妃当日的救命之恩。”
太子眯着眼,目光在他脸上巡视,试图找出哪怕一丁点的破绽,可崔贵祥老神在在,是镇定得无可挑剔的从容。太子稍稍放松了戒备,只问,“您老说的都是实话?”
崔贵祥看了锦书一眼,连眼角的皱纹里都是慈爱,他对太子道,“奴才是阉人,六根不全,无儿无女,还求什么?无非将来老了,有人给我烧香上供,念叨两句给我醒醒魂儿,也就够了。”
太子唔了声,“谙达能这么对她真是极难得的,我和谙达的心一样,都盼着她好。眼下请谙达帮我个忙,我不想让她回慈宁宫去了,谙达替我到太皇太后跟前回明了,我近日有各省文书要批阅,实在不得闲,等万岁爷回銮,我再上老祖宗那里磕头请安去。”
崔贵祥一听这话有点慌神,他问锦书,“你想好了?此事非同小可,踏错一步就全完了。”
锦书蹙眉道,“我才刚还劝太子爷来着,他不听我的,我也没法子。”
“使不得啊!”崔贵祥道,“要不是瞧着你这会子不宜搬动,老祖宗早就叫你回榻榻里了。她压根儿没有要让你留在景仁宫的意思,我头里套她话,依着我看,是捏紧了拳头,半点松动皆无。”转而下气儿对太子道,“奴才有几句话,不知太子爷愿不愿意听?”
太子指着杌子道,“谙达坐下说吧。”
崔贵祥谢了座,躬身道,“太子爷担心锦书,奴才知道,可如今阖宫上下憋着坏的、想凑热闹、看笑话的人海了去了……不知太子爷听没听说圆明园鸽子刘的事儿?奴才斗胆劝太子爷一句,皇太后和皇后主子要办锦书,至少还忌讳太皇太后和万岁爷,据奴才所知,老佛爷心里是喜欢锦书的,她在跟前伺候着,只要是尽心尽力,老佛爷看得见,摸得着,心里有底,不会将她怎么样。可若是离了老佛爷,别有用心的人再在老佛爷面前煽风点火,难保老佛爷不会对锦书生出芥蒂来,万一哪天老佛爷铁了心的要惩处……太子爷,会有比今天更可怕的事生出来!届时就算是万岁爷,恐怕也爱莫能助了。”
太子一激灵,惶惑的看着锦书,心想这话说得没错,太皇太后是后/宫之中地位最高的人,就算锦书入了景仁宫,不论是伺候也好,晋位也好,只要太皇太后动了杀机,锦书就算是生出翅膀来也飞不出紫禁城。自古爷们儿凡做大事者,必是心怀天下先国后家的,谁也不能时时缠绵内廷,她难免有落单的时候,没了庇佑,大概连骨头渣都剩不下来了。
他脑子里乱作一团,不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他究竟要担心到什么境地呢!前有母后的处心积虑,后有皇父的念念不忘,他困顿得就像陷进了泥沼里似的,怎么做都不妥,怎么做都不对,唯恐哪天一眨眼,她被折腾死了,或是充进承德皇帝的后/宫了,那他的满腔热血一片深情,岂不都化作了尘土么!
太子脸色灰败,思量了半晌方道,“她在慈宁宫也没什么,只是要劳烦谙达替我多照顾,孤这里先谢过谙达了,您的好处孤记在心上了。”
崔贵祥忙起来打袖行礼,“主子这话老奴万万当不起,请主子放心,只要老奴活着一天,便一天替她周全。老奴是赤着来精着去的,只有这么个干闺女,可是稀罕得紧呐!”言毕转身给锦书掖了掖被角,和煦道,“好孩子,你安心养着,暂且把那些抛开,我回了老佛爷那里也向着你说话,保管你回来了还是妥妥贴贴的。”
锦书拉了拉他的衣袖道,“您这就回去吗?”
崔贵祥道,“得派值夜的差呢,不能呆久喽。你好好的,我得了闲儿就来瞧你。”旋即给太子请个跪安,“奴才告退了。”
太子吩咐冯禄道,“道儿远,多派几个人送谙达回去。”
冯禄应个嗻,挑起膛帘子引崔总管出去,锦书屈着四指在炕头的雕花螺甸小柜子轻轻的叩,“干爸爸您好走,我不能送您,您多担待。”崔回头笑道,“成了,我心里有数,别拘什么礼了,咱们爷俩还计较这些个吗!”边说着,边跨出了暖阁的门槛。
因着皇帝不在宫中,神武门上的銮仪卫依着老惯例,戌正时分鸣钟一百零八响,钟后便敲鼓起更了。锦书原当太子该回寝宫安置了,不想他到大紫檀雕螭案前坐定了,近侍太监请了烛剪,剪去大案两头的灯花,又捧来厚厚一叠奏章伺候他批阅,他执起笔抬头看她,轻声道,“我还有折子要看,你睡吧,我在这里陪你。”
锦书趴得时候长了很是难耐,便小心挪动一下,问道,“你怎么有折子要阅呢?我听顺子说,万岁爷准你在宫里修养,朝廷里的奏章由奏事处每日往丰台送的。”
太子摇头晃脑道,“业精于勤荒于嬉,这两天湖广的陈条多,各州府也有些琐事要交代,我身为东宫,自然要为皇父分忧才是。”
他卷起常服的袖子蘸墨,边上伺候文房的小太监早翻好了黄封儿递到他面前,他微拢起了眉,一本正经的样子。
太子和皇帝那样的像,眉眼像,连着举止表情都是一样的,叫她恍然生出一种错觉来,仿佛面前的正是皇帝。
屋外雨声飒飒,她半阖着眼朦朦胧胧的想,不知銮驾在哪里驻跸,明明是叫钦天监推算了日子方出巡的,早上还是春日暖阳,入了夜竟又凄风苦雨,时候挑得不好,路上可遭罪了。
雨势绵绵,銮仪冒雨行进数里,在一片广袤平原上驻扎。
御营行在大如王庭,四周撑起了合抱粗的巨木,顶上蒙的是牛皮,地下铺的是厚毡,脚一踩上去绵软无声。御前侍卫总管恭恭敬敬送黄帝入御营,再磕头行跪安,方却行退出帐外。尚衣太监半跪着给皇帝摘下右腰的箭囊,又卸了石青色缎绣彩云蓝龙绵甲,那通身的鎏金铜泡钉相碰便叮铛有声,交由御前小太监迎走了,换上了香色地百蝶花卉纹妆花缎棉袍。
皇帝舒展开手脚往软塌前去,在狼皮褥子上落了座儿,才松快的呼了口气,李玉贵双手托了双彩绣龙凤缉米珠高靿绵袜来,弓着身子道,“万岁爷一路也乏了,奴才命人伺候主子泡泡脚,去去寒气吧。”
皇帝嗯了声,别过脸透过帐缘上的纱窗朝外看,三军营帐直往远处蜿蜒延伸,当值的兵丁在各营间来回梭巡,高擎的火把上滴了松蜡,熊熊燃烧间,照得黑夜宛如白昼。
李玉贵击掌传人把木胎卷边银盆搬进来,自己跪下替皇帝脱了靴子,小心抱着“龙足”放进热水里,便起身退行到一旁去了。
伺候浴足的是个宫女,深深低着头,手掌绵软温厚,很有些拿捏穴位的本事。皇帝只觉通体舒畅,也并不十分在意,只闭上眼受用着。
盆里的热气升腾,不知怎么竟带起了一股幽幽的香气,隐隐绰绰,如兰似桂,好像在哪里闻见过……
皇帝蓦地睁开了眼,对那跪着的宫女道,“你抬起头来。”




第六十八章  怳惊长嗟

宫女奉旨抬起了脸,只垂着眼不敢和皇帝对视。
皇帝心头怦然一跳,那眉眼和锦书有五六分的相似,乌发如墨,皮肤白皙,极是落落动人的姿态。有一瞬他竟当是锦书在身边,差点就要将她圈进怀里来,暗暗平复了一会儿才强自定下了心神。
他瞥一眼通臂巨烛旁站立的李玉贵,哼道,“你揣摩朕的心思能表出花来了!好奴才,你胆子真不小,瞧瞧你当的好差事!”
李玉贵咚地一声就跪下了,磕着头颤声道,“万岁爷息怒,奴才哪儿有这胆子!奴才一心一意为主子,苍天可鉴呐!求主子恕奴才愚钝,给奴才个示下,叫奴才死也死得明白。”
李玉贵直吓得打摆子,心里把自己骂了个底朝天。真是猪油蒙了心的!自己是吃错了哪味药了,居然和太子同流合污想出了这个损招,分明是把老命往轧刀下推!万岁爷是什么人?他眼皮不掀一下就能洞悉天下,敢在他面前玩小九九,八成是嫌阳寿长了。
李代桃僵?李代桃僵个屁!这丫头越像锦书,万岁爷越是想得明白,分明是想拿人替换锦书,圣驾之前岂容放肆?这回怕是要栽了!
李玉贵一面应付,一面打定主意死不认账。像与不像不过各人的眼光,万岁爷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他瞧谁都能瞧出锦书的影儿来,那说明情思深重,总不能逼着别人也说像吧!李总管有了谱,反正咬紧牙关不把太子供出来就行,倘或脑子一炸说漏了,那可就要坏大事了!
皇帝脸上倒没有什么怒容,只冷笑道,“你得了太子什么好处,想出这么憨蠢的路数来?”
李玉贵一悚,上下牙咔咔地叩起来,连话都说不囫囵了,磕磕巴巴道,“昨儿个太子爷叫人传话给奴才,说不能随扈,伺候不了皇父左右,嘱咐奴才好好服侍万岁爷,说回去有赏。奴才原就是主子身边的狗,为主子效命是应当的,断不敢居功,所以回了太子爷说不要赏,请主子明鉴啊!”
皇帝皱了皱眉,牛头不对马嘴,这老狐狸分明是在耍滑,打量能瞒过他去?他是宁撞金钟一下,不敲木鱼三千,难为太子的孝心了,出巡路上还安排了这么出好戏。
他转过脸去看那宫女,她伏在地上瑟瑟发抖,辫梢上的穗子也跟着轻轻的颤。他接了小太监手里的棉纱帕子抬起脚,那宫女膝行着上前来磕头,“万岁爷,奴才伺候您吧。”
她秀面半抬,皇帝瞧了一眼,心里隐隐作痛起来。对着这样一张脸,即便知道是个赝品,还是狠不下心肠。他把帕子扔在她面前,她低头爬过来,把他的脚抱在怀里细细的擦,他垂眼问她,“你叫什么?”
李玉贵躬身把银盆撤下去,皇帝踩在榻前的软鞋上,那宫女小心翼翼替他穿上棉袜,一边应道,“回万岁爷的话,奴才叫宝楹。”
叫什么似乎都不重要,皇帝又问,“你不是御前的人,原来在哪里当差?”
宝楹敛神道,“奴才原本是尚衣局随扈的,因着才刚送东西来,谙达让我进来伺候。”
李玉贵忙道,“司浴的长青先头滑了一跤,跌断了膀子,这会儿正吊着呢,不能当差了,奴才瞧这丫头机灵,就自作主张叫进来了。”
这理由倒也说得过去,祈人女子脚金贵,儿子大了,妈妈洗脚全不让儿子看见,换个袜子都要关上屋门。爷们儿就不一样了,光脚打天下,百无禁忌,太监伺候得,宫女也伺候得。
皇帝起身往御桌前去,边走边道,“往后别用这香了。”
宝楹怔了怔,欠身应了个嗻。李玉贵心下长叹,太子爷这条道儿是走错了,看看这情形,长相虽是没法子变的,万岁爷眼里锦书还是独一份,连同样的熏香都不让人家用,这不是吃了称砣铁了心吗!
他抱着胳膊无比惆怅,崔贵祥这老小子不知是不是魔症了,本来是打定了主意把锦书往万岁爷身边凑的,谁知道一碗认亲茶喝下去就找不着北了,对那丫头那叫一个心疼肝断,就跟捧凤凰似的!她说不乐意叫万岁爷抬举,他就帮着想辙,还拖他一块儿下水。要不是早年换了帖子拜了把子,他才不夹在里头找不自在呢!还答应太子给锦书找替身,亏得万岁爷没接茬计较,否则依着他精明入骨的盘算,自己到最后定是撑不住的。
李玉贵垂头丧气的琢磨,越琢磨心里越悬乎,怎么隐约觉得后脖梗凉嗖嗖的,像有人在边上吹风?回头看,牛皮毡子竟有一处缺了个铜钉,连忙悄悄命殿里的太监来,拿背顶住豁口。
要补上铜钉子,必定要弄出些声响来,他偷觑皇帝,京里今日的折子还未到,此时是不会安置的。他壮了胆紧走几步,打了千儿道,“启禀万岁爷,奴才斗胆扰您清净,东南角上松动了,奴才叫人进来座实喽。”
皇帝从书上调开视线应了,又瞥见帐边侍立的宝楹,心里莫名烦乱,便摆手道,“你下去吧。”
宝楹道是,飞快看了李玉贵一眼,却行退出了御营。
李玉贵放下明黄帐幕,打了毡子出去找人,帐外警备森严,来往巡守的皆是卸了佩刀的二、三品红顶子侍卫。他往檐下一站,远处的侍卫统领立刻举着火把跑过来,胄甲上的镶钉相碰哗啦作响,近前来低声道,“李总管,万岁爷可有什么示下?”
李玉贵道,“围营时太不小心了,角上缺了个铆钉,回头查查是哪个不要命的当的差。您赶紧打发人进去填上吧,万岁爷正看书呢,倘或惊了圣驾,咱们都吃罪不起。”
侍卫统领听了悚然一凛,忙不迭将手里松把递给随侍,自己携了钉锤,尾随李玉贵入行銮内。
帐内帷幕低垂,皇帝穿着石青色两腋团龙常服,正全神贯注在一本《论衡》上。那帐内巨烛环绕,纱灯吊顶,耀得一室辉煌。皇帝相貌极清隽,只是眉宇间总归是疏疏淡淡的,李玉贵拢着拂尘想,这些年很少再见皇帝开怀的样子了,国事家事两重在身,便是御了极,高处不胜寒。皇帝弓马娴熟,怕是只有跃上良驹打马行围时,方能纵情大笑了。?
侍卫统领到了豁口处,搁下手里的东西,拂了箭袖给皇帝行礼,唤了声“万岁爷”,便是行通传之事,怕落锤子动静大,扰了皇帝的驾。
皇帝慢慢翻过一页,手指微一抬,就表示知道了。
这时外头虞卒报至中军,再由随扈大臣继善回禀皇帝,说庄亲王知道万岁爷在此处驻跸,风雨兼程已至前方十五里处,这会子在馆子里稍作修整,派了哈哈珠子先行来报信儿。
皇帝脸上隐有笑意,“难为他了,替王爷备好毡帐和衣裳,省得回头又落他埋怨。”
李玉贵喜滋滋应个嗻,心想庄亲王一到日头就出来了,万岁爷再大的火气,对着他就灭了大半了。
继善道,“说是再过半个时辰就能入行辕给万岁爷请安了,还带了好些有趣的玩意儿给您呐!”
皇帝笑道,“高皇帝子嗣单薄,姊妹们都婚嫁了,朕只有庄亲王一个兄弟,原还想着倚重他,只可惜他对朝政半点也不上心,白糟蹋了那颗聪明脑袋,心思全花在顽上了,怪道老祖宗常说他是天生的有福之人呢!”
继善应道,“天下兴亡皆在万岁一人身上,万岁爷是能者多劳。俗话说天道酬勤,万岁爷是圣主明君,兴国安邦何须假他人之手!咱们大英如今国力强盛,八方来朝,黎民百姓丰衣足食,这全是托了万岁爷的福啊。”
皇帝淡淡道,“你不必给朕提醒儿,朕也知道江山社稷,责在朕躬。”他撂了书去捏那怀表上的鎏金钮子,按着时辰换算已到戌时三刻,他靠向九龙锁子靠背,对一旁侍立的顺子道,“你去问问陈蕴锡,奏事处的折子怎么这会子还没到?”
陈蕴锡是后扈大臣,掌管着内务府和奏事处,皇帝点了名头去问,离着挨训斥便不远了。继善忙离了杌子起身道,“万岁爷消消火,外头雨大,想是怯马,路上耽搁了。”
那边哨口的陈大人正急得抓耳挠腮,脖子都盼长了,好容易看见一骑快马破雨而来,那笔帖式翻身下马,就地打个千儿,雨水顺着玻璃顶子下的红绒帽缨子嘀嗒直淌,浑身上下湿了个尽够,却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双手呈上,哆嗦着道,“请大人恕罪,前头大雨冲垮了路,奴才绕了十几里来的,求大人在万岁爷面前代为解释。”
陈蕴锡胡乱摆手道,“你自己说去吧,万岁爷有话问呢。”
那笔帖式垂手跟着往御营前去,帐内太监打起了软帘,他屈膝跪在行辕外铺陈的毡子上行大礼,毡子吃够了水,一压就往夹裤里渗,这会儿也顾不得那些个了,一味在帐外遥遥朝皇帝磕头,“奴才误了时候,请万岁爷责罚。”
皇帝只道,“罢了,你近前来回话。”
李玉贵指派人在御桌前铺上油布,心下也知道皇帝肯定是要问宫里的情形,便轻轻拍了拍手把帐内近侍都遣出去,又对继善和陈蕴锡使眼色,那两人会意,打袖请了跪安慢慢退出了行在。



第六十九章  孤高烈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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