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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缭乱-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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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支起手,装模作样掩住鼻子以下的部分,上半截不动声色,下半截在掌心里绽出了花儿。
  嘤鸣呢,觉得既冤枉又憋屈,为什么昨天的经过从太皇太后嘴里说出来,就变成了另外一种味道?明明是她们套她的话,她也就是顺嘴一说罢了,结果把她变成了一个幽怨的,眼热别人被御幸的蠢女人。她觉得实在太扫脸了,不知皇帝现在怎么看她,八成觉得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觉得她肖想他。真是天地良心,她看见他就眼前发黑,怎么能对他有任何非分之想呢。可是这话又没法解释,自从进宫以来,她就一直在蒙受不白之冤。她朝甬道尽头看去,发现天也矮下来了,眼里没有了色彩,整个世界都是灰暗的。
  可她的愁眉不展,在皇帝眼里却是羞赧的表现。太皇太后真没顾全她的面子,把她的心事全抖露出来了,姑娘家脸皮薄,看吧,她甚至不好意思瞧他一眼!两个人过了好几回的招儿,算是挤兑出了感情,这份感情很难得。皇帝现在回想起来,竟觉得以前自己有些锱铢必较了,毕竟她是女孩儿,让着她点儿没什么,以前亏待了她,往后善待她就是了。
  德禄在御辇另一侧行走,只看见万岁爷眼梢浮起一点仰月的笑纹,他从万岁爷即位起便伺候,这么多年,万岁爷从没有哪一日这样自得其乐过,他作为贴心的奴才,也由衷地为主子感到高兴。
  这会儿万岁爷得着了宝贝,料想是没心思处理政务了吧!他仰头问:“主子爷,摆驾乾清宫,还是直回养心殿?”
  皇帝沉吟了下,觉得政务一时半会儿处理不完,嘤鸣才到御前,还是先安顿她要紧。于是皇帝道:“先回养心殿。”
  德禄响亮地应了声嗻,高声发令:“万岁爷摆驾养心殿。”
  抬舆的脚下稳稳迈动起来,穿过隆宗门,一气儿到了遵义门前。肩舆落地了,按着往常的惯例,德禄应当伺候万岁爷下舆,可今儿他没挪步,只是给嘤鸣递眼色,示意她上前接应主子。
  嘤鸣骑虎难下,只得躬身探出了手。结果皇帝没有搭,反倒轻轻一拂,把她的胳膊拂了下来,“你不是来当使唤丫头的,大可不必。”
  嘤鸣心上一跳,皇帝这么有人情味儿,真是开天辟地第一回 ,竟让她有些无所适从起来。但皇帝却是悠然自得的,他负着手,自己从肩舆上下来,自己走进了宫门。
  小富是门上的石敢当,常年猴在门前,见万岁爷身后跟着怏怏不乐的嘤姑娘,嘤姑娘后头的松格挎着小包袱,顿时就明白过来了。他冲德禄挤眉弄眼,德禄奸邪地一笑,小富顿时一拍大腿,成了!
  眼下人来了,住处该怎么指派,原本是管事的料理,但这回皇帝觉得应该亲自操持,毕竟她不是一般人。养心殿屋子很多,这里和乾清宫不一样,是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的小地方。他平时大多住在后殿的东梢间,体顺堂古来用以皇后随居,燕禧堂为贵妃所居。春贵妃晋封后没在养心殿过过夜,燕禧堂空置,不必担心会遇上春挼蓝,因此东边的体顺堂正合适,离得又近,又十分合礼制。
  皇帝指派的时候,显得很坦荡,“横竖体顺堂空着,那几间屋子就赏你了。”
  嘤鸣站在后殿门前,穿堂风吹动她鬓边的头发,她的神情有些木讷,“万岁爷,您住哪儿?”
  皇帝被她问得难堪,告诉她就住她隔壁么,好像有些说不出口。这二五眼生性放肆,又不愿意惹人非议,实在假模假式。要换作平时,他大约会不耐烦,觉得她不识抬举。可现在却不这么认为,他能体谅她才被太皇太后掀了老底,极力挽回颜面下的故作矜持。
  她是怕吗?怕他会幸了她?皇帝心头蓦地一热,这个揣测让他产生晕眩之感,他舔了舔唇道:“又日新。”
  “又日新是哪里?”嘤鸣迟迟问,看见皇帝颤巍巍抬起手,朝东梢间指了指。
  一墙之隔?嘤鸣惊恐地扭过头看他,皇帝从那双眼睛里看见了不情愿。怎么不情愿呢,难道她不要皇后的名分了?天天看见他,不是她的愿望吗?
  他很费思量,“这个指派不好?”
  嘤鸣感到困顿,“奴才是哪个名牌上的人物……”
  她这是在抱怨,觉得这会儿还没下册封诏书,心里不痛快吧?皇帝想笑,但很快又正了脸色,沉声道:“你将来用不着上牌子,可以走宫。”
  此话一出,嘤鸣险些崴倒,哆哆嗦嗦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究竟走宫是什么意思。
  宫里专用的词儿很多,背宫和走宫是专指侍寝的。妃嫔被翻了膳牌,脱光了拿大红被褥一裹,由太监从寝宫背出来,背进养心殿,再转手由敬事房的送上皇帝龙床。那是没拿她们当人看,完全像对待牲口似的,人的尊严都被剥夺干净了。而走宫不同,走宫是大大方方自己走进养心殿,除了皇后和皇帝特许的个别人,谁也没有这样的殊荣。虽然皇帝已经默认她是将来的皇后了,可他直接拿侍寝说事儿,嘤鸣还是觉得他不要脸透了。
  她和他大眼瞪小眼,皇帝看着她慢慢红了脸,先从脸颊开始,然后到耳朵,最后连眼睛都红了。他不明白,这点小事,怎么能把她感动成这样。
  他心里欢喜,又有些不好意思,匆促说:“朕还要接见臣工。”便转身走出明间,往乾清宫去了。
  嘤鸣还在发懵,小富迎上来,就地打了个千儿,“姑娘这回上御前来啦,往后咱们也好有照应呐。”
  她这才回过神来,“我来这儿也不知道能干什么,往后要谙达们多提点。”
  小富一叠声说不,“您来这儿可不是来伺候的,老佛爷早说过,您是来照看主子爷饮食起居,来督办奴才们的。”
  所以这是个什么事由?养心殿总管?嘤鸣意兴阑珊,料定皇帝肯定此番没安好心,那个体顺堂,她是说什么都不敢住的。
  “我在头所殿住惯了,还是住在那里的好。那里离慈宁宫和寿安宫近,还能常去瞧瞧老佛爷和太后。”她笑了笑,转头指派松格,“认过了地方,眼下没事儿,咱们先回西三所吧。”
  她们主仆俩就那么大摇大摆走了,留下小富和三庆面面相觑,“体顺堂是皇后的住处啊,旁人连想都别想,姑娘怎么不愿意呢?”
  三庆摸了摸下巴,“八成是觉得名不正言不顺,又兼吃贵主儿的醋,心里不受用。”
  小富讪讪笑道:“姑娘心忒重了,那位虽晋了贵妃,其实和寻常妃嫔没什么两样,燕禧堂的边都没沾着。往后她在主子跟前,自然就知道了。”
  三庆摇了摇脑袋,他对女孩儿的心思琢磨得还不够透彻,料着吃起味儿来,就什么道理都不讲了吧!
  嘤鸣那厢走得匆匆,她的心境一向开阔,但今天的事儿让她很没面子,因此心情万分低落。她虽在皇帝跟前总下气儿,但她内心有骨气,皇帝也知道她不屈服。如今太皇太后一句话,那鬼见愁连走宫都想到了,可见他心里是怎么瞧她的。
  松格追得气喘吁吁,“主子,您不住万岁爷指派的地方,回头万岁爷治您的罪怎么办?”
  嘤鸣捂住了脸,“我臊都臊死了,还怕什么治罪!”
  她回到头所,气若游丝地僵卧了半晌,松格坐在床前,也觉得有些无可奈何。事关尊严,突然对死对头屈服也就算了,还被宣称偷着喜欢人家,这种脸……确实丧尽了啊!
  五月心里的天,说变就变了,上半晌还响晴呢,到了午后就闷雷阵阵,天色一气儿暗下来了。眼看要下雨,松格忙关上了窗户,屋子里黑得要掌灯,她一面吹火折子,一面劝慰她主子:“您不能饿着肚子啊,才送来的鹅油卷,又酥又脆,主子您进点儿吧,我给您斟茶。”
  可嘤鸣躺着没动,脸上还盖着方帕子,油灯下看着真恕
  松格叹了口气,“您和自己置什么气呢,这也不是大事儿。”走过去掀起了帕子的一只角,“老佛爷就爱拿您和万岁爷扯到一块儿,那是她老人家疼您呐。”
  外头终于雨声隆隆,嘤鸣肚子饿得叫唤起来,才下炕挪到了桌前。
  鹅油卷是她爱吃的,宫里别的没什么好,只有点心小吃深得她心。才出炉的好东西,闻着确实香甜,她捻了一个细嚼慢咽,肚子里有了东西,她才把那口窝囊气吐出来,撑着脑袋说:“我瞧春贵妃挺好的,年轻轻的姑娘,长得也标致。才晋位,皇上疼惜些是应当,偏问我难受不难受,我有什么可难受的!老佛爷和太后都愿意我说难受,我自然要顺着她们的意思,这倒好,传到御前去了。皇上听了这话,像是和先前不一样了,他别不是误以为我喜欢他,这才对我好些的吧?”
  松格也不敢断言,嗫嚅着说:“那您何不顺杆儿爬呢,万岁爷给您好脸子,您就接着吧。”
  嘤鸣不说话了,不过牵唇笑了笑。自己从不指望和皇帝发生些什么,她不是不知道帝王家的残酷,当初深知大渐①,薛福晋在西华门上哭号半夜都没有恩旨放她入宫见面。这世道,只有宫里最上层的主子是人,今儿给你脸,明儿呢?哪天病了,或是娘家倒台了呢?所以别想那么多,欲壑越是难填,苦难就越深重。
  熄下来的油纸伞大头冲下,伞面上雨水汇聚成一线,从顶端滔滔流下来,浸湿了足边一大块青砖。
  三庆觑着皇帝的脸色,吓得心都在腔子里痉挛。万岁爷从乾清宫回来没见着嘤姑娘人影儿,小富说又搬回西三所来了,万岁爷在西暖阁蹉跎了一阵子,还是决定跑一趟。下着大雨呢,没传辇,就这么撑着伞过来的。走得鞋底子和袍裾都湿了,结果到了头所檐下,就听见里头在说这个。
  那些话拿到台面上,没有一句大不敬的,降罪也拿不住把柄。可就是这种置身事外的轻描淡写,让皇帝脸上挂不住,让他发现自作多情的原来是自己,自己现在站在这里,活像个傻瓜。
  松格说了那句话,她为什么不吭声了?想必她不以为然,压根儿就没有巴结的心思吧!皇帝冷嘲地一笑,真好,不愧是薛深知的手帕交,和她一样硬骨头。自己是糊涂了,竟忘了齐嘤鸣是怎么进的宫,因为太皇太后的一句话,他就高高兴兴接受她当自己的皇后了。
  皇帝脸色发白,三庆在边上几乎要筛糠,他支吾着:“主子爷……”
  皇帝没言声,转身走进了雨里。三庆一怔,慌忙打伞追上去,大雨瓢泼,一道道惊雷滚过,就像万岁爷现在的心情。
  这时候什么开解的话都不能说,说了是给自己找晦气。三庆伺候万岁爷进了暖阁,德禄那头张罗着给主子预备干爽的衣裳去了,他就退到外面卷棚底下,忧伤地看着云层间的闪电发呆。
  小富窜了进来,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老天爷给您捎信儿了,让您上去当神仙?仔细一道雷下来,劈开了脑瓜子。”
  三庆恍若未闻,沉沉叹了口气,“要坏菜。”
  小富还没弄明白呢,听见里头德禄出来传话,挥着手说:“快,上头所去,把嘤姑娘传过来,主子这儿派差事了。”
  三庆道了声嗻,也顾不上打伞,弓着身子冲进了雨里。拍开嘤姑娘的房门时,他浑身淌水,淋得水鸡似的。松格哟了声,“谙达这是怎么了?怎么走在雨里呀?”
  三庆抹了把脸,说别问了,“快拿上伞,主子爷传话,让姑娘即刻过去呐!”


第46章 大暑
  松格有些不安; 没头苍蝇一样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 最后抱着伞对她主子说:“万岁爷传您传得着急,别不是要出事儿吧?”
  嘤鸣也推断不出皇帝传她做什么,横竖现在已经给发配到御前了; 万事都得听人家使唤。她探头朝外面看了一眼; 天是乌黑的,雨点子一个个足有铜钱大; 当空砸下来,能把人砸晕。原想送一把伞给三庆的,他却没等她们,自己冒雨回去复命了。松格撑开伞; 两个人挤作一堆往养心殿去,三所后头的慈祥门前积水严重; 从远处看过去简直成了一方池塘。那地方泄水远赶不上下雨的速度; 她们只好蹚过去。等到了养心殿西边的夹道里; 鞋湿透了; 袍子的下摆也湿透了; 嘤鸣穿的是春绸,薄薄的料子缠裹着小腿; 迈起步子来十分不便当。
  好容易进了养心门,嘤鸣见着小富; 把松格交给他安顿。一个丫头; 往哪儿填都是小事; 小富朝东暖阁眺望了一眼; 小声说:“主子爷龙颜不悦,姑娘留神为好。”
  皇帝喜怒无常,天威难测直至到了御前,嘤鸣才开始觉得和她有切身的关系。她冲小富笑了笑,“谙达给透个底吧,我进去才好知道怎么避讳。”
  小富心说八成是和您有关啊,万岁爷这头松动了,您倒好,怎么还和没事儿人似的?
  可这种话,他不敢随意提点,一则要忌讳妄揣上意的罪名,二则嘤姑娘也不好惹,万一和万岁爷吵起来,少不得要追究个源头从哪里而起。因此小富枯着眉,十分为难的样子,“我先头没在主子跟前伺候,只知道主子身上淋湿了,想是为这个不高兴吧!”
  这就有些怪了,御前的人都是兢兢业业,半点不敢懈怠的,怎么能叫皇帝淋了雨呢。要真是谁伺候不周,这会子该踹窝心脚才是,传她过来,十有八九又想寻她晦气。
  小富这里探听不出首尾,她只好碰碰运气。养心殿前排一溜被隔成好几个小单间,俱是作为皇帝理政和读书之用,但比起西边的勤政亲贤等,东暖阁的地方要大得多。暖阁内设南炕,北面设宝座,满墙挂着先贤教诲的字帖,可以想象臣工们跪地叩拜的样子,无端让人感到压抑。
  湿透的鞋底,踩上松霜绿的栽绒毯,忽然有了点温暖的感觉。嘤鸣迈进门槛,就看见皇帝在北边宝座上坐着,殿里燃灯,灯火照亮他的眉眼,沉沉地,像染了霜色似的。
  又要撒癔症了,嘤鸣暗暗想,提醒自己的行止愈发要谨慎,以免被他抓到把柄。她上前去,蹲了安道:“奴才听万岁爷示下。”然后安安静静等着皇帝发话。可是等了半天,也没等来他吱声,她不大明白,纳罕地抬眼看了过去。
  还能怎么样呢,无非是龙脸拉了八丈长,皇帝不高兴的样子她也常见,但像今天脸色这么难看的,倒确实是头一回。她心里有点发虚,怔忡地瞧了他一眼,很快又垂下眼去。皇帝晾了她半晌,终于寒着嗓子道:“御前不养闲人,朕前两天和你说的那桩差事,你自今儿起就承办起来吧。”
  嘤鸣歪着脑袋嗫嚅:“您说的,奴才上养心殿不是伺候人的……”其实干洒扫也好,伺候茶水也好,这些都不为难的,可偏偏是这件,实在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冷冷看着她,眼神坚冰一样,“朕赐你体顺堂,你不肯住,看来你是个知进退的人。既然你时刻不忘自己的本分,那就好好遵守御前的规矩,给你分派了什么差事,你领命就是了,几时轮到你挑拣?”
  嘤鸣心头蹦跶着,还是小心翼翼地辩解:“奴才不是不愿意住体顺堂,实在是因养心殿全是主儿们临时住的,奴才凑在这里不合礼制。主子要是恼了,奴才这会儿搬过来还不成么……”
  听听这语气,仿佛是委曲求全似的。是啊,她进宫本就是被迫的,她还惦记着她的那门好亲事,惦记着她的海银台呢!
  皇帝调开了视线,冷冷道,“晚了,这回别说是体顺堂,就是围房你也住不成了。”
  围房是妃嫔侍寝时所用的,先帝爷之前还有那样的规矩,凡晚膳时,各宫预备侍寝的都在围房云集,等着皇帝翻牌子点卯。选中的留下预备,选不中的各回各宫。侍寝的那个当完了差事不留在龙床上过夜,一般都退回围房,直至天亮才回自己寝宫。但先帝时期这项规矩废除了,到他即位扩充后宫,也没有恢复祖制。
  今天从头所殿回来,其实一路上他都在考虑,要不要把阖宫的女人都聚集到这里,每日就戳在她眼窝子里恶心她。横竖她是要当皇后的人,让她知道自己最后不过是众多等待御幸的女人之一,看她还有什么清高的。可是转念想想,这样先恶心到的可能是他自己,于是计划只好放弃了。然而他在她这里受到的侮辱,究竟应该怎么让她付出代价,他一个人在黑洞洞的三希堂里枯坐了半天,脑子里乱糟糟什么头绪都理不出来。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他握紧两手,心灰意冷。猛然一记重锤敲击在心上,他惊觉自己大概是栽在她手里了。什么时候开始的不知道,只知道慈宁宫出来时自己就飘在云端上,只为了那句讹传的她在意他,自己竟欢喜得连体面都不顾了。
  怎么会这样?皇帝感觉自己的尊严受到了践踏,明明曾经那么不待见她的,直到今天早上,他还觉得她不过是个玩意儿,纳辛的示好终于让他真正有了一丝承认齐嘤鸣成为皇后的想法,但若说心甘情愿,还远得很。结果太皇太后的那句话,瞬间就扭转了他那颗不屈服的心,他觉得这样也罢,二五眼虽然爱唱反调,将来成了夫妻,他完全可以驯化她。
  可谁知……他无法接受,自己对一个不将他放在眼里的女人动了心。他践祚十七年,习惯了奉承追捧,即便感情这种事上,也必须操控全局。他一直端着,他想也许很久前他就开始注意她了,只是他必须端着,他在等齐嘤鸣先向他臣服。终于等到了,紧绷的弦丝瞬间瓦解,他可以“迫不得已”将就了,却不料打击来得那么突然。在他心头翻江倒海的时候,她还是一潭死水,看他装模作样献殷勤,心里八成笑他像个缺心眼儿吧!
  皇帝的千般想头,在嘤鸣这里,无非是奸计没能得逞的愤怒。
  她和他打擂台不是一天两天了,就是因为太皇太后的误导,让他觉得可以在这上头做文章。先前她躺在床上的时候脑子没闲着,把一切都理通了,皇帝给她分派了体顺堂,不就是出于揶揄和试探吗。她要是住进去,很快就会换来他的奚落,说她不知礼义廉耻,没名没分往爷们儿跟前凑;眼下她没照他的吩咐行事,正好又落他口实,让他能够理直气壮罚她顶银盘,送膳牌。反正不管怎么样,他都有给她小鞋穿的办法,她再垂死挣扎扑腾两下,万岁爷肯定更高兴了。
  毕竟让主子高兴,也是奴才的本分,嘤鸣想了一圈儿,决定认命了,“既然主子发了令儿,奴才没有不遵从的,这会子就领差事上值。”
  她蹲了个安,却行退了出去,皇帝盯着她的背影,眼神像荒原上的狼,恨不得一口咬穿她的脖子,让她尝尝不知死活的后果。
  外头人其实都捏着一把汗,万岁爷在东暖阁召见,着实有些吓人。本以为这回嘤姑娘别说吃挂落儿了,有去无回也不一定,正在他们伸长了脖子探听动静的时候,姑娘一打竹帘自己出来了,见了德禄嘿地一笑:“谙达,我这回归敬事房啦。”
  德禄、三庆和小富俱是一怔,然后沉沉冲她叹气儿。天底下怎么能有这么油盐不进的人呢,她的心别不是砖窑里炮制出来的吧!德禄摸摸后脑勺,笑得十分僵硬:“敬事房里当差的都是太监,姑娘进去,可算独一份儿。”
  到哪儿都是独一份儿,真让人羡慕。德禄带着她上敬事房报到,敬事房的太监都惊呆了,管事的站在那里,打千儿也不是,磕头也不是,看着德禄直愣神。
  专管呈膳牌的瑞生哭了,“那我可怎么办,差事都没了,还不得上北五所刷官房①吗。”
  大伙儿同情地看看瑞生,闹得嘤鸣也很尴尬。她想了想说:“这样成不成,这件差事算咱们俩的,你每日从敬事房送过来,我在影壁那头接应你。”
  这么一说瑞生顿时不哭了,直勾勾盯着管事的瞧。
  管事的甄小车也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这是万岁爷和未来皇后之间的情趣,虽说让姑娘送膳牌,但姑娘绝不可能归敬事房管。正愁这大佛该怎么供奉才好,她自己这么说,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快!”甄小车说,“还不快谢谢姑娘!有了姑娘这句话,你就有了吃饭的事由啦。”
  瑞生忙上来打千儿,“奴才谢姑娘周全。”
  嘤鸣说不必客气,“原就是我横插了一杠子,是我对不起你,快别说谢不谢的了。”
  就这么,嘤鸣的差事给定下了。她虽领命呈敬绿头牌,但敬事房里上牌撤牌的事儿都不由她管。瑞生传授她一些进牌子的诀窍,正说着,外头有宫女站在廊下喊陈谙达。瑞生哎哟了声,悻悻出去了,嘤鸣靠在窗口瞧,看见宫女往他手里塞银子,他推辞不迭,宫女把眼一瞪,“臭德性,平常见了银子嘴都合不拢,今儿装什么清廉!”
  宫女走了,瑞生才进来,托着银子冲嘤鸣讪笑,“姑娘您瞧……”
  “干这差事有进项?”她问,然后瑞生从两块碎银里头挑了一块大的,放进了她手里。
  “有钱一起赚。”瑞生嬉皮笑脸道,“您不知道,后宫的那些主儿,为了在皇上跟前露脸,常给咱们些小恩小惠,为的就是把牌子往前凑。像刚才的,是景仁宫的。她昨儿身上才干净,今儿想拔头筹,给咱塞点儿利市,咱拿人钱财,自然得给人办事儿。”一面说一面把写有宁妃的绿头牌从一堆牌子里挑出来,放到了头一个位置,“万岁爷点卯的次序有迹可循,常是随手挑头几个,只要咱把宁主的牌子搁在前头,起码有五成的机会能挑中她。”
  嘤鸣想了想问:“那要是后宫的主儿都塞银子,该怎么处置?”
  瑞生说:“银子来了咱不敢不接着,不接就是有意和小主儿过不去,她们花钱不过求个心安罢了,不至于叫人使坏,有意撤了她们的牌子。至于万岁爷选中哪个,这就得看造化了,毕竟主子的心思,不是咱们这号人能揣测的。嘤姑娘,今儿您见了咱们这行的规矩,将来不会收拾奴才吧?”
  嘤鸣说不会,“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愿打愿挨嘛。”她把银子收进了荷包里,笑了笑道,“入乡随俗,宁妃,我记下了。”
  第二天瑞生把银盘送进来的时候,她果然在影壁后头等着。雨后初晴,大太阳又是明晃晃的,她端着盘子,松格给她打着伞。头一回进绿头牌,难免感到紧张,往里头瞧一眼,皇帝的晚膳用得差不多了,奏事处的膳牌也进过了。德禄站在门前朝她使眼色,她定了定神,举步迈进了西暖阁里。
  太监呈敬银盘是有一定章程的,那几个动作看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她趋步上前,走到半道上的时候把银盘搁在头顶上,顶碗顶砚台的行家,顶个大盘子也不算什么。可最难的是膝行,太监的袍子能撩起来,她的却不能,所以每一步都万分艰难,那蹒跚的模样看得皇帝心惊胆战。
  终于快到跟前了,还有两三步距离,皇帝刚要松口气,气儿才吐了一半,她猛地往前一磕,满盘的绿头牌像箭雨一样笔直向皇帝射去。她惊呼一声“万岁爷小心”,眼睁睁看着皇帝被砸了满身。
  “啊。”她连连磕头,“奴才死罪,请主子责罚。”
  皇帝面无表情,把腿上的牌子都抖在了地上,“你是成心的吧?”
  边上的德禄和三庆都懵了,一时僵立着,不知道目下境况应当怎么应对才好。今儿夜里的御幸是砸了,大家都在揣测,嘤姑娘这么干是不是别有目的,故意搅黄万岁爷的好事。
  就连皇帝也是这么认为,齐嘤鸣满肚子坏水,这回吃了瘪,不想法子出了这口窝囊气,夜里恐怕都睡不好觉。原本皇帝对御幸这种事看得很淡,有没有都无所谓,但既然是她承办的差事,还给办砸了,那就要好好说道说道了。
  皇帝一哂:“鹰嘴鸭子爪,能吃不能拿,御前还有什么差事是你干得了的?”
  嘤鸣办事向来妥当,这回也不知怎么,越是想做好,越是不得法门。
  看看这满地的绿头牌,俨然摔了一地的后宫小主,她唯有懊丧地嗫嚅:“奴才是头一回办这个差事,想是打扮没换成太监的,所以在主子跟前现眼了。这些牌子,拾起来还好用的……”她把散落的都捡回银盘里,德禄和三庆也一块儿来帮忙。众多牌子里,她一眼就看见了宁妃的牌子,便捡起来放进了皇帝手里,“您瞧这儿有一块。”
  宁妃……皇帝不解地打量她,心里琢磨她什么时候和后宫的人牵扯上了,竟还干起牵线搭桥的事儿来。
  “你和宁妃有什么交情?”
  嘤鸣愣了下,很快摇头,“奴才和这位主儿素不相识,恰好看见这面牌子,顺手向主子敬献。”
  皇帝蹙了蹙眉,并不相信她的话。牌子是留下了,但他后来命三庆去打听,究竟她和宁妃之间几时有过接触。三庆回来禀报的时候,表情很奇怪,磕磕巴巴说:“回万岁爷,奴才在慈宁宫和西三所打听了一圈儿,没人见嘤姑娘和宁主子有过接触。后来奴才上敬事房问了甄小车和陈瑞生……瑞生说,昨儿下半晌,景仁宫宁主儿打发宫女上敬事房封利市……嘤姑娘得了宁主儿八钱碎银子,才……”
  皇帝脑子里嗡地一声,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自己原是想借此恶心她的,没想到她竟拿这种事挣起黑心钱来。才八钱碎银子就把他给卖了,这个人到底多没出息,眼皮子有多浅!


第47章 大暑(2)
  最近三庆常看见万岁爷咬牙切齿的样子; 头回见了肝儿颤,二回见了手脚哆嗦; 三回四回已经没有那么可怖了; 只是觉得嘤姑娘脖子硬,是个刺儿头。这世上有谁这么招惹皇帝,还能活得好好的?只有她了。
  “主子爷,要不要这会子就把姑娘叫来?”御前的人; 很好地贯彻了德禄的思想,万岁爷和嘤姑娘一旦闹别扭; 绝对不能把问题留过夜; 必须当天解决。因为嘤姑娘点了火; 她拍拍屁股回头所殿睡安稳觉去了,留下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 时刻要冒触怒万岁爷的大风险。为了他们这些当差的能过安生日子; 就得把嘤姑娘直接揪来; 横竖万岁爷不会对她怎么样,至多骂上两句,事儿过去天下太平。
  可皇帝呢; 往往火冒三丈的时候不愿意见那个二五眼。人被怒火冲昏了头,容易犯错误; 不管是办事还是说话; 但凡有一点漏洞; 她都能往里头钻。和她打擂就得冷静; 首先不能乱了方寸。毕竟你对她有情; 她完全感受不到,在她心里你就是憋着坏的死对头,既然如此,还不如扮演好那个角色,至少别露出马脚,让她看笑话。
  徐徐长出一口气,皇帝摇头,“今晚上她还得掐时候呢,不用传她,她自然要来的。”
  皇帝如今的后宫里,除了新晋位的贵妃还有大阿哥生母恭妃,就数宁妃最有体面。当然体面这种东西很虚,皇帝跟前是毫无作用的,不过在东西六宫中凭着娘家的势和自身出手阔绰,花钱买脸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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