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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公主-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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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宁乘她感伤,哪肯再做讨论,早一溜烟飞跑出去,直奔了建福花园来。进了雨花阁,将手一拍说:〃我可算活着进来了!〃将正在抄经的长平吓了一跳,回头看是建宁,笑道:〃格格好久不来了。〃
建宁见到长平,便如见了亲人一般,拉住空着的那只袖子诉苦道:〃太后娘娘下令把我送到东五所去,那些嬷嬷们看得我好紧,哪里也不许去。连皇帝哥哥也不常见到面,更别说来这里呢。〃又四处张望回顾说,〃香浮呢,我好想她。东五所里住着那么多格格,没一个比香浮好。〃
长平面有戚『色』,欲言又止,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建宁急道:〃香浮呢?她怎么不出来见我?我可是好容易才偷跑出来见她这一面,还得赶紧回去呢,不然那些嬷嬷别提有多罗嗦麻烦。〃说着也不等长平答话,自个儿拉起帘子往里屋找去,因不见香浮,复又出来,笑嘻嘻地问长平:〃仙姑把香浮藏哪儿了?东五所那些格格最无聊,成天只会玩捉『迷』藏,怎么香浮也要同我玩捉『迷』藏吗?〃
长平无奈,只得拉住建宁手叹道:〃你别找了,香浮不在这儿。〃
〃她不在这儿?那她在哪儿?她可从来没有离开过雨花阁呀。〃建宁诧异,忽然背心一股凉气上升,便如那日被乌鸦袭击前的感觉一样,大觉不祥。她进门的时候一张脸还是桃红柳绿的宛如一张工笔花鸟画,此时却忽然蒙了一层黑气,氤氲蓊郁如同水墨山水,忽一回头看到在旁边侍奉抄经的阿瑟,一把上前拉住说:〃你不是专管服侍香浮起居的吗?你一定知道香浮在哪里,快告诉我,告诉我呀!〃
阿瑟连连后退,双手『乱』摇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格格别问我。〃
建宁益发心惊,放了阿瑟,又转身拉住长平的手不住摇晃,变声道,〃仙姑,香浮到底去哪儿了?连她也不再理我,不再要我了吗?〃
长平拉着她坐在身边,缓缓说:〃格格别急,香浮前些日子忽然生了急病,这在宫里是大忌,所以连夜送出宫去诊治了。过些日子治好了,还会回来的,到时候一定叫人通知格格。〃
〃急病?〃建宁的脸上瞬时间水逝云飞,褪『色』成一张雪白的宣纸,喃喃道,〃什么急症?什么时候走的?怎么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她送去了哪里治病?几时回来?〃
阿瑟自香浮走后,日夜思念,六神无主的便如失了魂儿一般,长平怕她闷出病来,便叫她专管侍候自己抄经。这些日子里雨花阁诸人都绝口不提香浮小公主,只如石子投湖般接受了现实,别人犹可,惟独阿瑟心里却如油煎般难过,只苦于无人可谈,此时看到建宁,不禁又勾起对香浮的思念,哪禁得建宁一再追问,早泪汪汪地七情上面,哽咽道:〃小公主她,前些日子患了天花,按照宫中的规矩要送去宫外避痘,已经走了好些日子了……〃一语未了,〃呜〃地一声哭出声来。
建宁只觉仿佛兜头一阵炸雷轰响,直惊得噔噔噔连退几步,背后抵住佛案才没有跌倒,被乌鸦拍击的那一块背部却又火辣辣烧疼起来,直疼得椎心刺肺,彷徨无助地问着:〃香浮得了天花?那,她还回不回来?〃她那么热切地轮流看看长平又看看阿瑟,眼中满是乞求热望,似乎在恳请她们给她一个肯定的回答,告诉她香浮会得健康无碍地返回来,哪怕只是骗骗她也好。
长平不忍,避开她的眼神答道:〃等她治好了,便会回来的。〃
建宁听到长平回答,却又不信了,喃喃说:〃仙姑骗我,我听嬷嬷们说,天花是绝症,染上了,再治不好的。香浮她肯定是再回不来了。香浮回不来了,再也不回来了,香浮没有了,她不回来了……〃
雨花阁里仿佛忽然暗下来,暗如深夜,不,暗如深渊,好像有铺天盖地的乌鸦飞来,飞进雨花阁里,织成一张黑暗阴森的天罗地网,将建宁困在其中,冲突不出。而所有爱她的和她爱的人,都被那些乌鸦挡在翅膀之外,那里有她的母亲绮蕾,有皇帝哥哥,有莫须有的满洲少年巴图鲁,还有这位新结识的深宫惟一女伴香浮。哦,香浮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和母亲绮蕾还有那个『射』鸦的少年一样,毫不犹疑地放弃了建宁,将她独个儿抛掷在孤助无援的皇宫里,一去不回。
乌鸦无穷无尽地涌进来,占据了雨花阁的每一点空间,不论建宁躲在哪一个角落,它们都可以准确无误地找到她,并且一下又一下重击她的背部,一下又一下。建宁苦苦忍受着那拍击,一下又一下,只觉得天昏地暗,可是无处可逃,那些乌鸦是商量好了的,就像那些玩捉『迷』藏的格格们一样是商量好了的,不论建宁躲到哪里,她们总可以找到她,欺侮她,袭击她,一下又一下。
建宁承受着,承受着,乌鸦的翅膀掀起了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漩涡,将她深深地卷入其中,深深地卷入,终于,她再也承受不住那一下重过一下的拍击,昏倒过去……
☆、第七章 公主坟
吴应熊一直都是个抑郁的少年,却非常有分寸,很从容,也很深沉。然而这段日子,他失去了以往的镇定,变得神不守舍、睡不安枕、并且词不达意起来。甚至在和顺治对奕的时候也是心神恍惚,频频出错。
早在南苑狩猎的时候,顺治已经查觉到这位伴读的不同寻常,这天见他七情上面,便要诈一诈他,故意沉下脸来问道:〃你如此不用心,是在戏弄朕呢,还是轻视朕的棋艺?〃
凭空降下这样大一个罪名,吴应熊只好跪下请罪:〃皇上恕罪,草民不敢,实在是棋艺平平,不堪对奕。〃
顺治道:〃我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如果你实话实说到底有什么心事,我就饶了你;如果你再设言欺骗,就别怪朕不通情理了。〃
吴应熊觉得为难,大凡一个人有了很重的烦恼,心思和口才就都会变得迟慢,不擅机辩,并且莫名的委屈会使他涌起一种近似〃豁出去了〃的情绪;而且他压抑得太久,也着实想找个人诉诉烦恼,一吐为快,即便那个人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也顾不得了,本来他在京城也没什么朋友,好容易遇见一个明红颜,还给一转身弄丢了。
南苑狩猎的日子里,吴应熊没有一刻不想着明红颜。尤其她在大雪中突然出现的那一瞬,已经成为他记忆中最美的定格。她绝美的笑容,黑亮的眸子,她身上的红斗篷,手中的油纸伞,映着漫天飞雪,便如一剪寒梅,隐隐飘香。只要他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她,嗅到她,沁入肺腑。
那天在雪中,他们沿着城墙根儿走了好远的路,说了半宿的话,好像把什么都谈完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他甚至没有告诉她自己的真实姓名。他说不出口。她那么正义凛然、怀念故国,他能够告诉她自己就是叛徒吴三桂的儿子吗?于是,当她问他的名字时,他含糊地说自己姓应,单名一个雄字,客居于此,跟一个亲戚学做生意。因为自己的谨慎,使他也羞于向她询问得更多。他只知道她叫明红颜,在茶馆做管账,除此便一无所知。分手后,他真是觉得悔恨,觉得自己太不了解她了,想她想得越深,就越觉得对她所知有限,觉得这思念的空洞和浮浅。
相思与爱慕总是双胞孪生的,心里面一旦住进了某个人,思念就会同时进驻他的心里,即使面对面看着也还会觉得不安,生怕她在下一刻忽然消失,更何况见不着的时候呢?
认识明红颜,让他同时了解了两个古老的成语:一个是〃一见钟情〃,第二个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从南苑回来,吴应熊第一件事就是奔去了茶馆,然而茶馆掌柜告诉他:明红颜并不是自己的女儿或亲戚,只是亲戚介绍来管账的,前不久已经辞了工,说要出趟远门,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也许,永远都不再回来。
无边的失望和忧虑让少年吴应熊的心里充满了陌生的情绪:相思、渴望、恐惧、向往、患得患失。永远再也见不到明红颜的恐慌充溢在他的心中,让他焦虑得要发狂了,每天一有时间就在大街小巷里穿梭、寻找,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这样做是徒劳的。茶馆老板说过,明红颜出了远门,她根本不在北京城里,就算自己能够把偌大京城掘地三尺,也还是找不见她的。可是,就这样呆呆地守在这里等着奇迹出现吗?如果她永远都不再回来那又该怎么办?
就是这过度的思虑使得吴应熊失去了以往的镇定,而在顺治面前暴『露』了心事。他一反常态,就像一个普通的情窦初开的饶舌少年那样,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地倾倒出来。那都是心窝子里掏出来的最真诚最私密的话啊。少年所倾慕的第一个少女是他心中的宝藏,绝对不会轻易让人看见的,如果他肯打开心扉来使人照见,也就是把这个人当成了心腹知己——至少是在倾诉的那一刻把对方当成了知己;同样的,当一个少年第一次听到他的同龄人心底最深沉的秘密的时候,也会因为知道了这秘密而莫名激动,并在瞬间与对方亲热起来,以为自己走进了对方的心深处,有责任有义务帮他保守这秘密、并且投桃报李地奉献自己的秘密。
交换秘密是少年人构建友谊的重要桥梁。一君一臣在倾刻间把对方当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挚交,都急不可待把自己最重要的秘密推心置腑。而且最重要的是,顺治觉得吴应熊的话听起来好耳熟,就仿佛是替自己说出来的。然后,他如梦初醒地明白了,这也是他自己的故事,自己的烦恼,自己的爱情。他的心底,也藏着一个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女孩,他也把那个突如其来悄然而去的女孩弄丢了,他也在无望的等待中执著而缠绵地思念着渴望着,这可真是太巧了!
〃我也认识一个女孩……〃这也是顺治第一次跟同龄的男孩子说起那个神秘的汉人小姑娘,他惆怅地说:〃你毕竟还知道她的名字叫明红颜,而且和她说了那么久的话;我却是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而且就那一次聊天,她还时嗔时喜地,没有好脸『色』。我是发过誓要封她做妃子的,可是宫里选秀的规矩必须是旗人女子,所以我就算颁旨天下,也是不可能找到那个女孩儿的了。〃
〃可你是皇上啊,你可以颁一道旨,允许汉女入宫,以表示满汉一家的决心。〃吴应熊献计,忽然想起一个顾虑,小心翼翼地补充,〃可是,如果明红颜也中了选,皇上可不能据为己有,要把她指给我。〃
顺治大笑:〃我偏不,你不是说满汉一家吗?我自己呢娶一位汉妃,你呢,我就偏赐婚一位满洲格格给你。〃
吴应熊明知皇上是开玩笑,故意苦着脸说:〃那可惨了,我们汉人讲究女子要〃三从四德〃,是要〃未嫁从父,已嫁从夫〃的,满洲贵族的规矩可是夫凭妻贵,我要是娶了一位格格,还得天天给格格磕头请安,可真是苦差事。〃
顺治说:〃我也觉得汉女比旗女好,又温良恭俭让,又讲究文采女红,你的那位明姑娘,是不是很温柔很漂亮?〃
〃不仅仅是漂亮。〃吴应熊陶醉地说,〃是一种艳,冷艳,像雪地上的一株梅花。〃其实那天茶馆附近是不是有梅花树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可是记忆的背景里是有的,就在大雪深处,随着她的身影一道出现。直到今天,他想起那天的情形时,鼻端仿佛还能嗅到幽幽淡淡的一阵梅香。
〃雪地中的一株梅花。形容得太好了。〃顺治赞叹,〃我说那个汉人小姑娘,也是那样一种气质,一种神韵,冷艳香凝,就像雪地里的梅花,又傲气又神气!〃
吴应熊问:〃那么你觉得那个小姑娘是你见过的最美的女孩的吗?〃顺治认真地想了想,摇头说:〃那倒未必。她只是有种特别的韵味,像冰花,整个人是透明的,反『射』着太阳光,晶莹玲珑。其实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能有多美呢,也就是〃明眸皓齿〃四个字罢了,若论漂亮,也还不及十四妹建宁格格。〃吴应熊听了〃建宁格格〃四个字,眼前立刻便出现了一个刁蛮骄横的小公主形象,不禁苦笑摇头,不敢苟同。
顺治并不知吴应熊当初『射』鸦原是被建宁陷害这段隐衷,只笑道:〃你不相信?十四妹真的是后宫里最漂亮的格格,又聪明,可惜不肯多读书。〃又问,〃那么你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是明姑娘吗?〃吴应熊也认真地想了想,道:〃也不是。〃顺治诧异:〃居然不是?那么又是谁?〃吴应熊有些羞郝地回答:〃是陈圆圆?〃
〃就是那个〃『色』甲天下之『色』〃的陈圆圆?〃顺治大为好奇,〃那个陈圆圆,到底长得什么样子,真的有传说里那么漂亮吗?〃
〃她,不仅是漂亮,还很特别……〃吴应熊娓娓地讲述起来。他本来应该是恨她的,因为她给他的童年和少年带来了那么多的羞辱和压抑。早在见到她之前,他就常常听到母亲念叨着她的名字,母亲把她叫做〃贱人〃、〃婊子〃、〃娼『妓』〃,用各种恶毒的肮脏的词汇来形容她、诅咒她,因她低贱的蒲柳出身和高超的狐媚手段。小小的吴应熊听得久了,虽然不是很懂得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战争,却也知道〃陈圆圆〃三个字即代表着邪恶与灾难。然而切身之恨还是来自于真正的战争,来自于大明的覆亡,最重要是大明覆亡多少是由于父亲的叛国。
天下人都知道,吴三桂是为了陈圆圆才变节的,〃恸哭六军皆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那真是弥天大祸、千古奇耻。父亲从此牢牢戴上了〃天下第一大汉『奸』〃的罪名,而吴应熊的一生也打上了汉『奸』之子的烙印,永世不得翻身。
他恨陈圆圆,恨这个给母亲制造了无数眼泪、给父亲带来了千古骂名的风尘女子。可是,他却从第一次在宏觉庵里看到她时,就彻底地原谅了她,甚至,『迷』上了她。是一个少年对成熟女子的『迷』恋、尊重,更是一个凡人对于世外仙姝的仰慕、甚至崇敬。
那时候她已经洗净铅华,成了一个带发修行的姑子,深居在庵堂里,以青灯木鱼为伴,抄经诵佛为生。冉冉青烟憔悴了红颜,喃喃纶音代替了歌声,她再也不是传说中那个千娇百媚、〃『色』甲天下之『色』,声甲天下之声〃的绝代佳人,再不是那个风情万种、〃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的秦淮名『妓』。她那么沉默,那么安静,那么心如止水,那么玉洁冰清,让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就是这个女子曾经颠倒众生,倾覆历史,左右了明、顺、清三朝的风云变幻。小男孩尚不懂得分辨一个女子的美丽,但是却已经本能地觉得她好看,那种好看是蕴藏在她的眉梢眼角、举手投足、每一个眼神、每一声呼吸里的,她和他们谈论茶道,讲解佛经,非但没有半分风尘味,甚至不带一点烟火气,比他生平所见的所有女子都清秀,优雅,而且可亲。从此他便『迷』恋上那世外桃源的去处,倾慕那世外仙姝的女子,醉心于那女子侃侃而谈的茶道禅经。有时候父亲忙于政事,久不返家,他也会借着给庵堂送香油口粮的机会独自前去探访……
〃我就是跟着圆圆阿姨学会的喝茶。〃吴应熊最后说,〃圆圆阿姨说过:一杯茶,总得有茶水,茶叶,茶杯。再不讲究器具环境,这三样总不可省,不然就不成为一杯茶了。我父亲虽然派了许多人去伏侍她,可是她洗杯、煮茶,从不肯假手于人,连泉水也是亲自从山下挑上来。她说,这辈子她没真正做成功过什么事,能歌善舞只是害了她,皈依佛门也不能避开红尘,就只有煮茶喝茶这件事,是她可以自己一手一脚来完成的,所以,她一定要亲手做好它,做成一杯属于自己的茶。〃
顺治悠然神往,赞叹道:〃没想到风尘中也有那么出类拔萃的女子!从前听人说秦淮八艳,只当青楼里哪会有什么明珠美玉,不过是文人墨客的夸张渲染罢了。如今听你说起陈圆圆,才知道传言不虚,什么时候能真正见识一下才好呢。〃
这天下午的大书房里,少年顺治和吴应熊,一个是当朝皇上,一个是权臣之子,却兴致横飞地谈论着天下胭脂,就像两个大男人那样对女人品头论足,从天下最特别的女孩一直说到天下最特别的女人。两个人又惊又喜地发现,他们所喜欢的女孩、所欣赏的女人,都是这样惊人地神似。当吴应熊盛赞陈圆圆的稀世姿容之际,顺治也在对长平公主的绝代风华赞不绝口。她们的出身虽然判若云壤,一个贱为歌『妓』,一个贵为公主,然而殊途同归地,都在改朝换代后出家做了尼姑,而且,都热爱茶道。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天是两个少年真正结缘成为知己的开始,也是他们从少年走向成人的重要标志,那就是男人对于女人的兴趣。
入秋之后,哲哲太后的病情每况愈下,捱到冬至,终于撒手仙逝,追谥为孝端文皇后。享年五十一岁。
因为是大清迁都后第一次国葬,皇父摄政王以国库虚乏为名,并未举行大礼厚葬,只命王公近臣们祭奠致意。灵堂设在寿康宫,大殿和东西两庑布满白幔,旌旗幡幢林立,又设了水陆道场,请了僧道焚香念经数日。其间庄妃皇太后只来了一次,一身玄『色』长袍,在灵前大礼致祭,一时器声与哀乐并举,悲声大作。皇太后本人有没有哭过,流没流泪,谁也没有看见。
头七这日,宫中举行小丢纸仪式,照规矩要将孝端文皇后生前用过的冠袍履带、珍玩器皿,由身边最亲近的人在灵宫焚烧。哲哲没有儿女,这宫里最亲近的人就是侄女大玉儿。然而大玉儿贵为皇太后,当然不会『操』此贱役。因此,这差使就只能由主事女官迎春完成。
迎春跪在寿康门外,一边烧,一边哭,一边挑捡出小件的珠宝玩器偷偷藏起,预备自己日后享用——太后死了,自己在这宫里大抵是再没什么好日子可过的,从前都是别人奉承自己脸『色』,今后大概要轮到自己奉承别人脸『色』过活,少不得要给人些好处;说不定还会被撵出宫去,那就更需要几两银子傍身了。正自打算着,吴良辅传旨来了。
大太监吴良辅一走进寿康宫就敏感地闻到了一种气味,那是老太后哲哲在此衰竭、苍老、干枯、脱发、腐朽、发臭、直至咽气犹然死不瞑目而留下的一种暧昧浑浊的气味。不是简单的臭,也不仅仅是酸,而是混合了体味与『药』味,怨气与屁气的一种混沌之气,简直像一道诅咒。吴良辅立刻就明白了圣母皇太后为什么不愿意来寿康宫,亲姑姑死了都不肯多看两眼。别说至高无上金枝玉叶的皇太后了,他这个半拉人儿都觉得嫌弃,觉得厌烦,恨不能敬而远之。因此拧着眉『毛』捏着鼻子匆匆传命:主事宫女迎春事主多年,忠心耿耿,太后生前视如己出,恩宠有加。今太后不幸仙逝,身无所出,不忍使其孤独上路,遂特赐『药』寿康宫,命迎春殉主,以郡主之礼附葬。
迎春接了旨,如雷轰顶,号啕大哭,自知求饶无用,只求吴良辅去请忍冬过来话别几句。
吴良辅却是一分钟也不愿意多呆,他还急着回去覆命呢。一个死了的老太后,一个将死的过气宫女,他何必要给她什么情面?只管不耐烦地催促着:〃姑姑哭过,就该上路了。姑姑往日做执事女官,好爽快飒利的一个人,怎么今日这样粘乎起来?〃一边使眼『色』与小太监,一左一右拉住迎春两臂,将毒酒强灌下去。
迎春先还使力挣扎,无奈那酒发作得甚快,不待完全灌毕,已经一口鲜血喷出。接着,眼角沁出两行泪来,渐渐不动。吴良辅看着死定了,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亲自上前,拔去迎春『插』在鬓边的一枝银簪,揣在怀里。小太监顺子不解,笑问:〃吴公公要这女人用的东西干什么?就是送到当铺里,也值不得几钱银子,难道还看得进公公眼里?〃
吴良辅冷笑道:〃谁说是我要?我是要送给忍冬姑姑做个念想儿,她们两个是一同从盛京来到北京的,现在一个走了,另一个能不想吗?别的做不了,替她捎句话留个信物总还做得到。〃
小太监顺子恍然大悟:〃原来公公是想送个现成人情儿,饶是杀了人,还要叫亲属谢你。人家说〃两面三刀〃,公公做人,可不止两面这么简单,那真起码要算是〃八面玲珑〃。公公常教我说做人要留一手儿,这便是您老人家的留一手儿吧?〃
吴良辅笑道:〃我何止一手?臭小子,学着点吧。〃他在宫中度过了二十几年,从大明看到大顺,从大顺看到大清,看到太多的波谲云诡、尔虞我诈。无论是太监宫女,还是金枝玉叶,有的时候,他们的命其实都是一样地贱。妃嫔们为了邀宠揽权,彼此勾心斗角,横生枝节,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放过对手腹中的胎儿;太监为了攀高附贵,或是与宫女对食儿,不惜卖主求荣,残害同伴;至于那些阿哥们为了有朝一日坐上金銮殿,所动用的手段与心机就更加骇人听闻,动辙就是成百上千人的牺牲与倾轧;就连贵为九五之尊的皇上,也要时时刻刻日日夜夜地提防警惕,怕被臣子们蒙蔽,怕被妃子们利用,甚至怕被亲生儿子们谋害。
暗杀与『奸』情在宫里都不是新闻,人死了,不知道是被杀还是『自杀』;捉『奸』在床,也不代表当事人真的做过。人的命,在这宫里贱如蝼蚁,轻如鹅『毛』。弱肉强食,便是惟一的真理。
吴良辅是没有什么同情心的,他的人生守则只是巴结所有的势力,讨好最高的权贵,无论谁有可能成为紫禁城的主人,他都会忠心耿耿又两面三刀地给予支持。他不会出卖任何人,也从不同情任何人,可以帮助别人的时候,只要没有风险,他一定会帮;但是如果这个人已经走上绝路,再没有机会爬起来,他也会毫不留情地冲上去再踏一只脚,而决不会觉得内疚。他最大的天赋就是,总可以本能地判断出谁将在短期内取得主导的地位,会给他带来可能的利益。现在的局势不消说是母后皇太后的天下,而太后身边最亲近的人就是忍冬和素玛。如果他吴良辅可以算是宫中第一太监的话,那么忍冬就将是后宫第一女官。他是一定要联合这位第一宫女的势力的。
忍冬尚不知道迎春的死,她正在侍候太后梳头,一边涂抹香脂一边说:〃太后的头发近来好像更黑了,〃一品丸〃真的这么好用?不但青春长驻,简直返老还童呢。〃
大玉儿明知是因为新近大婚,阴阳谐调的缘故,却不便与忍冬说,只笑道:〃许是你换的发式有道理吧。从前天天梳〃一字头〃、〃如意头〃、〃架子头〃不觉得,换了这〃牡丹髻〃,头发蓬蓬的又厚又大,就显得油光水滑了。〃
忍冬道:〃前些日子听娘娘念诗,道是〃云髻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又是什么〃钗承堕马髻〃,便想着要替娘娘换换发式,可惜不知道这〃云髻〃是什么样子,又什么叫做〃堕马髻〃。问那些宫女,也都不知道,最后还是喜儿说,她们吴中女子常梳这一种〃牡丹髻〃,我便跟她学了来。我想那牡丹原是花中之王,正合娘娘妆扮,又说是牡丹虽好,也须要绿叶扶持,所以我想,这种发式最好多装饰些钗钿才是。〃一边说,一边打开匣子,自作主张挑了一支点翠嵌珠的翔凤步摇、一对掐丝镶嵌的银铃、另有金钿、方胜等,对着镜子密密地排在太后发髻两边,将一个雍容华贵的牡丹髻装饰得金碧耀眼,珠翠琳琅。
大玉儿起先听她一知半解地鹦鹉学舌,分明并不清楚诗中真意,暗暗好笑,因〃芙蓉帐暖度**〃一句正说中心事,不禁双颊『潮』红,呆呆地出神。一时忍冬打扮完毕,扳过镜子来,才看清镜里花颜,真正珠光宝气,百媚千娇,不禁失笑道:〃这可太累赘了,也太艳丽些,姑姑刚过身,我还在热孝里,哪好这样张狂?还不快摘了去。〃
忍冬知道,太后嘴里虽是这样说,心里却是巴不得要漂亮,好叫新婚丈夫多尔衮看了喜欢,便顺着太后的心思劝道:〃反正又不出门,又不见什么人,白在屋子里打扮给自己瞧瞧,怕什么不恭敬呢?孝字再重,也是放在心里的,又不是穿在身上。〃大玉儿叹道:〃你这丫头,原先不多话的,如今不知同谁学的,越来越油腔滑调,连我也要打趣起来。姑姑英灵不远,听见你这样不恭,说不定抓了你去做陪。〃
正说着,忽听门外赞仪高声唱道〃皇阿玛王驾到〃,大玉儿听着,脸上便是没来由地一红。忍冬忙放下手中的梳子,侍立一边。
这〃皇阿玛王〃的称法最初还是汤若望的发明,由于其称呼本身不中不西的怪异有趣,也由于太后对于汤玛法的尊重,便在后宫流行起来,渐渐竟成了人们对于当朝摄政王多尔衮的官方称呼。由太后的义父汤若望来为皇上的继父确定称谓,说来倒也不失为一种趣味,一段佳话。
当下大玉儿满面春风地站起,亲自迎上去接过多尔衮手中的卷轴笑道:〃今儿怎么这么早下朝?〃
多尔衮道:〃我原本担心你,怕你为你姑姑的事伤心,所以特地早早回来,你倒好兴致,换起发式来了。〃
大玉儿笑道:〃好看么?我也是怕你连日『操』劳,坏了心情,才特特地换个发式,想逗你开心的。〃
多尔衮道:〃自然好看。常常换换样子才好,毕竟穿衣打扮才是女子的本份,别只一味为国事『操』心,也要想些法子叫自己开心。〃
大玉儿软声答应着,又问多尔衮渴了还是饿了,一边命忍冬倒茶,又叫喜儿上点心。喜儿偏进来回报说:〃吴公公在殿外求见。〃大玉儿约略猜到什么事,只说:〃这会儿不得空,叫他先回去吧,我改天闲了再叫他。〃想一想,又道:〃不然忍冬出去问问他,看有什么事儿。〃仍与多尔衮说话。
忍冬出来,找着吴良辅,嗔道:〃公公好没眼『色』,皇阿玛王刚进门儿,你就赶着来了,太后这会儿哪有功夫见你呀。天大的事儿,也等明儿皇阿玛王上了朝再说。〃
吴良辅道:〃这话跟姑姑说也是一样的,姑姑得空儿回报太后一声儿吧——就一句话,说事儿都办妥了。〃
忍冬道:〃看你神神秘秘吞吞吐吐的,什么事儿呀?没头没脑这么一句,我可怎么回呢?〃
吴良辅这才知道忍冬还不知道迎春殉葬的事,便不肯说是太后的旨意,怕忍冬心里不痛快,被太后知道了怪罪,只道:〃寿康宫太后大薨,迎春姑姑真是个烈女,已经服毒殉主了。〃
忍冬大惊失『色』道:〃怎么会?她怎么会说死就死了,怎么都不同我见一面儿就这么去了?我不信。〃
吴良辅低头叹道:〃一个人但凡起了死念,那便是生无可恋,见不见面,话不话别,都不放在心上了;又或是她来找过姑姑,逢着姑姑忙,就没见着。不过我倒是因为往寿康宫送祭品,和她见了最后一面儿,她还嘱咐我带句话儿给姑姑呢,叫您别忘了她,逢着生辰死祭,给烧刀纸上炷,也不枉你们相交一场。还让我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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