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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调-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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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父又躺在稻草堆里翘着脚剔牙,一副怡然自得的二大爷形象,见到卿羽回来,放开了嗓子喊道:“哟,还知道回来呐!为师还以为你要在野鬼坡上住下,跟那些个孤魂野鬼作伴到天亮呢!”
卿羽眉头一凝:“野鬼坡?”
何当兰花指一翘,向着她来时的那个山坡道:“就是你采了一整日的草药那个山坡,民间俗称‘乱葬岗’的,晚间里百鬼夜行鬼哭狼嚎……啧啧,不愧是我何当的徒儿,有胆识!”
卿羽一听,立时腿脚发软,回身望向远处的山坡,但见阴森一片,偶有鬼火窜起,看得她脊背生寒,冷汗倒流,瞬间怒了:“那为什么我出门的时候不跟我说?!”
何当嘿嘿一笑:“跟你说了你还会去?库房里的药材早就捉襟见肘了,你呀,这几日趁着天气好多出去采些回来,能添一点儿是一点儿!”
卿羽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狠狠剜了他一眼:“我最敬爱的大师父,若徒儿哪天不幸英年早逝,一定是拖您的福被您给累死的。”
行军打仗时期,后备军需里粮草首当其冲是第一要物,第二就是药材了。原本是有专门的军资拨出来用以购置药材的,可大师父那个铁公鸡抠门了一辈子,连金子的军饷都要想方设法用打牌的方法赢回来,在花钱的地方更是能省则省。有一回宁愿让她跑断了腿花费半天时间去割半篓子菟丝子,也不愿花几个铜板去几百米路程的药店买现成的。
虽然她不嫌苦不怕累,愿意为救死扶伤的光荣事业贡献全部力量,可像他这般做法也太令人寒心了不是?!
听了卿羽恼怒之下的气话,何当倒乐了,翻身坐起,笑道:“放心,有为师在,你不会英年早逝的,还会长命百岁。”
卿羽欲哭无泪,扭头便走。何当在身后发出得意的大笑,又接着喊道:“放饭时辰早过了,为师疼你,给你留了些剩饭,记得去吃!”
她不再理会他,她现在伤心死了,是真的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了!野鬼坡啊,光听名字就能感受到一股阴凉的寒气,可叹她还颠儿颠儿地在那里转悠了一整天!这像是亲师父干出来的事儿吗?师父对徒儿的多加爱护关怀备至只存在于戏本子里,现实才是最伤人!
一边分拣着草药,一边暗自伤神,等手里的活儿都忙完了,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摸黑去了伙房,只见冰锅冷灶,越发觉得委屈,忽然想起大师父说起给她留了些剩饭,她有心要去吃,但又记着方才的仇,打定主意饿死也不吃这嗟来之食。
捱到半夜终于饿得受不了了,她滚下床,心如死灰地去找大师父。
夜色深沉,出了巡逻的士兵,人们都遁入梦乡,可没想到大师父的营帐里还亮着灯,她原本还想着趁他睡熟溜进去偷来吃呢……
年轻人嘛,又是女孩子家,难免脸皮要薄些,还很要面子。不过民以食为天,饿到深处自然怂,她此番是顾不得了。
贸然掀帘进去,倒把大师父吓了一跳,挑灯芯的手顿在半空,看清是她后长舒一口气:“你是猫吗?走路都不发声音的!”
“不,我是鬼,”她直挺挺地立在他面前,话音也凄凉,“傍晚时分在野鬼坡上借了副女子身体,这才能游荡人间,你这里有吃的吗?我很饿。”
何当愣愣地看着她,舌头似打了结一样不听使唤:“你,你,你果真是……”
“少废话!”她怒喝一声,烛影随之一黯,在她惨白脸色上笼了一层骇人的光,“到底有没有吃的?或者,让我吃了你?!”
“当啷!”何当手一松,手中的烛剪落地,他忙不迭地往后挪了挪身子,连连道:“有的,有的,我这就去给您拿!”
何当端来饭食,有些为难地呈给她:“放得太久,凉了,要不,我回锅再去给您热热?”
“不用。”她冷冷道,几乎是一把抢了过来,大咧咧地往罗汉床上盘腿一坐,大嚼大咽起来。
配合着她演了这么一出“女鬼夜讨”的戏码,如今看着她饿急了的模样,何当无奈一笑,而后倒了杯热水过来:“女鬼大人慢些吃,若是噎着撑着了,这副身体的主人一个不高兴再把您赶出来可如何是好?!”
卿羽毫不客气地就着杯子喝了一大口热水,温热的水流顺着喉咙蜿蜒而下,顺便带走了卡着的一团糙饭,瞬间觉得神清气爽。
一碗剩饭吃完,连一壶热水都让她一滴不剩地灌进了肚子里,卿羽一抹嘴,爽快道:“你这儿的饭不错,我填饱了肚子,今日就放你一马,不吃你了!”
何当连忙谢恩:“多谢女鬼大人!”
师徒二人稍一对视,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大师父童心不泯,这般娱人悦己的做法深得他心,现在同他这么一闹,本来低沉的心情好了很多。
夏天的夜空繁星如水,二人在星空下偎着说了好些话,直到睡意袭来,她打着呵欠闭目睡去。清晨时被士兵们集合的脚步声吵醒,揉着眼睛自干草堆里爬起来,大师父早已没了踪影。探手摸了摸旁边的稻草,余温还在,想来刚走不久。
回营房的路上遇见金子,换了士兵的装束,手里握了一把军刀步履匆匆。卿羽截住他:“发生了何事?”
金子神色肃然:“今日有一役,主帅正在调兵。”
“今日?”卿羽吃了一惊,“不是定于三日后开战吗?为何突然改了日子?”
“打仗哪分具体日期?说打就打了,”金子往前方一望,“羽护卫,我不同你说了,我要赶快去集合了!”
他绕过卿羽匆忙走了几步,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折回身小跑过来,右手探入胸口处摸索了一番,摸出一个布包放在卿羽手里,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是昨日发下的上月军饷,若我不能活着回来,你就把它交给何太医吧。”
卿羽有些哽咽:“你这是……”
“本来也没想着靠当兵发大财,”金子挠挠头,笑容如春风般淡然,“我一直看得很开,若是我能活到主帅大功告成,自然少不了荣华富贵,但若是半路就没命了,攒再多钱都没用。而且,跟何太医打牌的日子我很快乐,这点微不足道的小钱,就当我孝敬他了。”
金子说到这里语气明显有些涩滞,竟也不敢再看她,只握紧了手中的军刀,道:“羽护卫,您多保重。”
说完最后一句话,金子决然转身,提步向着校场方向跑了去。
那个笑起来略害羞的稚嫩少年,不过一年时间就变得成熟稳重了许多,卿羽捧着手心里的碎银子,眼望着他披坚执锐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不禁百感交集,暗叹战争真是个强大的东西,能把一个天真纯善的人,磨砺成勇往直前的战士。
**********
战事来得突然,周顾调了大军就出发了,甚至没跟她道声别。
夏日的太阳升的早,他领兵身先士卒冲出校场时,刺眼的阳光打在他脸上,那样英挺冷峻的眉眼是记忆里无数次勾勒出的模样。
但也只有她知道,他与从前不一样了。从前的师兄眉端眼角覆满了忧愁和郁悒,但身上有股侠义之气,偶尔会笑,眼中有清浅的温柔,顶着满天星斗在后山练剑的清影令她心疼,而那些寂寞时光,是她至今想来无比怀恋的追忆。
如今的他壮志正酬,攻城拔地豪情满怀,身上更多的是杀气,手腕铁血,眼神肃杀,靠近时令她感到心悸。他的情绪越来越不安稳,攻克城池后庆功宴上的开怀大笑,宴席散了之后念着下一场战该怎么打的忧虑苦恼。战事残酷,他的睡眠变得极浅,一丝风吹草动就能惊醒,有时拥衾同眠,夜半时总能感觉到他辗转反侧,许久不得入睡。
她仍旧心疼他的辛苦,竭尽所能地想替他排忧解难,但渐渐发现,自己能做的微乎其微,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变成另外一个人。
第一百二十七章 若离
或攻城或迎敌,在过去的一年里已成家常便饭,但即便这样,他的每次出征,依然令她提心吊胆。
这一役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刚过中午时,周顾就回了。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他同座下的乌黑神骏一样扬眉吐气。看到卿羽在营前立着,一脸地担忧,他跳下马背向她走来,安慰似地笑了:“胜了。”
远方的城楼上,“勋”字大旗迎风招展,带去前线的大部分兵力也都就地安营驻守了。听他讲了一遍原委,卿羽才放下心来。坦白说,比起暴力,她更愿意看到和平解决问题。
金子也平安回来了,满面笑容如沐春风,卿羽看到他的肩膀一直在流血,扯过他来便按住上药。待一切收拾完毕后,她又仔细熬了滋补的汤药,去给周顾送去。
营帐里,一盆血水触目惊心,而姜玉已在帮助周顾上药了。她小心翼翼地拿棉签蘸了药膏,涂抹在他的伤口处,眼看他皱紧了眉头,不经意间发出一声极低的呓语,柔声问道:“怎么?是不是我下手太重了,疼么?”
周顾摇摇头,给了她一个安慰的轻笑,见她神情专注,一缕碎发垂在额前也无知觉,不觉心神一动,抬手为她抿去,轻声道:“这些日子,你辛苦了。”
难得从他嘴里听到这般充满怜惜的话,姜玉一时有些感动,眼底现出一抹泪光来,而她笑道:“殿下说这些话就见外了,能照顾殿下,是我的福气。”
周顾看着姜玉,目光柔和温暖……就如平日里无数次看向自己那样。隔着衣架,卿羽将里面的情形看了个仔细,心里似被什么东西狠狠揪着似的,有些麻木的疼。手中的汤药还散发着袅袅烟气,氤氲了眼角,她忍住眼中的酸意,悄悄退了出去。
帐外天朗气清,盛夏季节里难得有这样凉爽的时候,她将手中的药罐给了一个路过的士兵:“这是给韩老将军熬的药,你去送一趟。”
那士兵一听是给韩老将军的,一刻也不敢怠慢,端起来就飞快走了。
打了胜仗,占据了新的城池,大军士气正盛。卿羽随着队伍下午就去了城内,傍晚时,大师父察觉到她闷闷不乐的样子,便拉她登上城楼,指给她看绚烂的夕阳:“你看看这河山大好,壮丽如斯,我的好徒儿呀,你却为何如此伤怀?眼下作战顺利,成就霸业、收复家国已是迟早之事,想到这儿,你就不会兴奋不已壮怀激烈么?!”
夕阳西下,城内已是一片废墟,老百姓挑着破家具,拖家带口地从这座换了主人的城池撤离,衣衫褴褛的老者躺在地上,旁边是哭号的幼童,邋遢汉子和蓬头垢面的妇人早已麻木,肩挑手扛,沉默地收拾着残局。
大师父眼中的河山壮丽,在她眼中却是这番景象。而这样的景象,在过去的一年里,频繁出现,如今已是习以为常。她垂眸不语,手指扶着城墙的碟砖,尖锐的指甲在上面划出一条条细微的痕迹。
大师父看了一眼城下,再看看她这副神伤的样子,蓦然一叹,道:“既要改朝换代,就要打仗,这种局面是避免不了的。但为了以后更好的生活,这些牺牲不算什么。”
夏季的傍晚燥热不堪,卿羽却只感觉到了寒意。她抚了抚自己的手臂,低低道:“我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既然这是一种避不开的宿命,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么从一开始她就预想过以后的漫长岁月会经历什么。她不后悔,但当一幕幕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景象在眼前真实上演时,她还是做不到无动于衷。
起风时,她向城下走去,夕阳已坠入西山,天地被覆上一层暗影。她走了几步,和上楼的人刚好打了个照面,姜玉正挽着周顾的胳膊,媚眼如丝,小鸟依人。
“卿羽?你怎么也在?”周顾明显有些吃惊,他下意识地推开了姜玉的手,有些局促地望着卿羽,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的孩子。
他做错了什么呢?他什么也没做错。错的是时间,是等闲变却故人心。
卿羽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不着痕迹地笑了:“闲来无事,随便走走,没想到也遇见师兄出来散心,真是好巧。”
不等周顾回答,姜玉笑着接了话:“殿下终日处理军务,忙得紧,这么下去若是身子吃不消可怎么才好?我便央了殿下出来散散心,没想到恰好遇见姐姐也在,不如我们一起呀!”说着,顺势又挽住周顾的手臂,靠在他身上。
卿羽看着她的动作,笑意清浅:“姜小姐对主帅可真是关心的很,让我心存感激。以后,还需要麻烦姜小姐多多受累,我也好有更多的时间去照看伤员们。”
周顾看着她,深沉的眸子里涌动着不可名状的情愫。卿羽却又笑了,侧身让出路来:“城楼上看风景,可真是别有特色,只是我还念着锅炉上煮着的汤药,就不陪你们了。”
姜玉嫣然一笑,扯着周顾一路上了城楼。
何当走过来,叹息般地摸了摸她的发顶:“何必呢?”
卿羽咬住嘴唇,一言不发地向下走,许是步子迈得急,一脚踏了个空,身子瞬间失去重心,摔了下去滚几圈,跌在地上,锥心之痛逼得眼泪嵌在眼眶里摇摇欲坠,而她就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何当慌着一张脸从台阶上几步奔跑而下,双手扶住她的身子左右查看:“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摔到哪里了?”
卿羽揉着脚腕,许久才闷闷道:“好像……扭到脚了。”
何当看她这般硬撑的样子,忽然感到心疼,遂过去将她揽在怀里:“你要是心里觉得不好受,就哭出来吧,为师在呢,为师会一直陪着你。”
方才她与周顾、姜玉的一幕,何当看得真真切切。这段时日以来,纵然卿羽和周顾明面上不说,但他这个做师父的,也感觉到二人之间关系的微妙变化,从当初的你侬我侬忒煞情多,到现在的冷淡疏离别扭拘谨,实在是令人感到唏嘘。
但他又能怎么办呢?感情本来就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或许再深情的爱,在充满了刀光剑影的时间面前,都会被消耗吧。
卿羽靠在他怀里,眼中闪动着泪光,但迟迟不愿让它落下:“我心里没有不好受,只是觉得累。大师父,我真的很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累过。”
大师父抱着她,只是一声接一声的叹气。
**********
她崴了脚,终于有了时间可以休息。从前整日忙前忙后,现在突然一闲下来,倒不习惯了。金子会时不时的来看望她,讲些军中趣事给她听,不至于让她的日子太闷。
如此休养了几日,总算能下地走路了,她迫不及待的要去看伤员,刚走到门口掀开帘子赫然望见周顾就站在门外,微微探手正要掀帘的动作略一停顿。
看到他来,她有些吃惊,但下一刻已被他打横抱起,走到床边安放了下去:“我听金子说你崴到脚了,怎么样,现在还疼吗?”
“已经好很多了,”她往床角挪了挪,关切地望她一眼,“你的事情忙完了么?听说,下一役很是凶险。”
他似不愿跟她谈起战事,敷衍道:“你不用担心这个,把伤养好才是最重要的。”遂站起身去倒了杯热茶递给她,“我这几日太忙了,才知道你受伤的事情……”
他的眼里有着歉疚,卿羽却有些局促地接过茶水匆忙抿了一口,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我自己太笨,走路没看清楚,不小心跌了一跤。现在已经好很多了,大师父说用不了几日,便会痊愈。”
听她这样说,他似乎才放心了些:“那就好。”
二人相顾无言地坐了片刻,气氛一时寂静得让人心慌,卿羽一杯茶水喝完,静静地捧着空杯,指腹细细摩挲着上面的花纹,一直将一圈的花纹来回摩了个四五遍,周顾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她犹豫再三,道:“我这里没什么事,师兄你先去忙吧,军中一定有很多大事小情等着你去处理。”
他接过她手里的空杯子,凝注她道:“你就这么不愿意同我待在一处?”
卿羽一时愕然,他却淡淡一笑,掩住眼中的伤神落寞,而后站起身来恢复了往常的冷静:“你好好养伤,我走了。”
他的背影英挺却清癯,再一想到这几个月来他们之间的变化,她的心就闷闷的疼。
“你怀疑我。”
他的背影一僵。
卿羽忍住心底的翻涌,说出的话却是无比平静,笃定的语气愈加肯定了他的所思所想:“师兄,你怀疑我。”
气氛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他似乎也在压抑着心里的情绪,过了许久才缓缓转过身来:“我怎会怀疑你,卿羽,这个世上最不会怀疑你的人,就是我了。”
卿羽微微一扬手,蓦地笑了:“师兄,你可真是个不会撒谎的人。”说到这里,她自嘲地笑了笑,“这几个月来,我们都在有意无意地避着对方,可能从一开始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误会,可时间久了,这误会也就成了一个死结,越拉越解不开。算起来,从去年还未攻破易云关的时候,你就开始怀疑我了,对吗?”
他的脸上浮现出惊痛之色,眼神复杂地望着她。
“你怀疑我和别人旧情难忘,这件事情一直是你心里的结,可它又何尝不是我的心结?”她说着,自手边的案几上取来一本医书,而后忍着脚腕处的痛感下了床来到他身边,当着他的面将夹在书里的一张纸拿出徐徐展开,“这张画像我从你的营中拿走后不久你就已经知道了吧,可是你从未说起过,也从未问过我,我们两个彼此心照不宣绝口不提,猜疑变本加厉,终于走到今天这种地步。”
他的目光移至她手里的画像上,上面的她,白衣清影,临风而立,笑容比身后的扶桑花还灿烂。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不可理喻
“我失踪后,你曾派人去燕国寻过我,可你也清楚地知道我的身份,为何不是去梁国找我,而非要去燕国呢?”她望着他,明亮清澈的眼睛似看透了他一般,接下来的话,更是将他心底藏着的最隐秘的部分揭开,“因为沈云珩是大燕皇长子,而我曾因清平公主的身份与他有过一致婚约。你笃定了我会去燕国找他,因为你怀疑我和他两厢有情……”
似被恰好说中心事,他立在原地,仿佛再无话可说。
她望着沉默的他,忍了这么久的眼泪,至这时终于忍不住了,泪水奔腾而下的时候,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双手都在打颤。
硬撑着说心里没有不好受是假的,说不委屈也是假的,她甘愿抛弃一切,不远万里地陪他远涉边关,陪他颠沛流离……原以为天上地下再无任何困难能横亘在他们之间,可到最后,他们还是走到了最坏的一步。
在他眼里,她温和懂事,全力支持着他的一切,从来都是冷静从容的样子,这般伤心倒让他头一次见。心头不禁掠过一丝疼痛,他伸出手去抱她,她却后退一步躲开了,自己抬起袖子将眼泪一点一点擦拭干净,面上一派冷淡。
周顾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终于缓缓放下:“是我太心急了。当时你不知所踪,又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我急的没了理智,不知道该我哪里找你,这才……对不起……”
人在着急的情况下是会丧失理智,做出一些不合乎常理的事情来,但同时,最直接的举动也暴露出了人的最真实的意愿。
“你不用说对不起,师兄,这并非是你的错,”她垂下头,语气淡淡的,“感情这回事,谈不上忠与不忠,毕竟,爱着的时候是真心的,不爱的时候也是真心的,既然皆是从心而发,又遑论对错?”
她将话说得轻巧淡然,他听在耳中却如雷霆万钧,顷刻间就击溃了心神:“什么忠不忠,爱不爱?卿羽,你这是在怀疑我对你的感情么?”
她摇摇头,淡淡一笑:“我从不怀疑师兄对我的感情,可我也无法阻止师兄和别人的感情,对于师兄,我从未奢望过什么,师兄既肯接纳我,于我而言已是莫大的幸福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几近暴怒地握住她的肩膀,“我都已经道过歉了,你还想怎样?”
她仰头望向他,第一次见他这么失态,她忽然觉得,她好像越来越不懂眼前的这个男人了……又或者,她从未真正懂过他?
面对她的沉默,他心念一转:“你是说姜玉?”
她不说话,亦不否认。
他放开了手,犹豫了一下才道:“此前姜玉是做错过事,可她已经意识到了错处,现在不是好好的么?若是因为曾经犯过的小差错就否定了一个人,未免太武断了些。而且,姜玉是姜平川的女儿,于情于理,我都有义务安置好她。”
卿羽双手在袖间交叠,相互捏得指头都发疼:“这么说,你们……”
姜玉曾对她说过的话缭绕在耳畔,当时不觉的有什么,如今再次想起,竟然如钟击鼓擂,久久不绝。可叹当初金子白费了的一番苦口婆心,可她那时一心只对师兄深信不疑,天真的以为只要他们二人之间情深不渝足够信任对方,便没有什么人和事能离间得了这份感情。
却原来,一切都不过她自己的幻想而已。
她极力忍着濒临失控的情绪,强迫着自己背过身去不再看他:“我累了,师兄你也回去忙吧。”
她的心思,他在这一刻已然知晓,握住她的肩膀迫使她转过身来,将她紧紧抱住:“我有我的苦衷,卿羽,你能理解吗?我发誓,你是我心里独一无二的,他日问鼎天下,你就是大陈国的皇后,我会许给你无数的荣耀,请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伏在他胸口,往日的感动和温情再不复存在,这一瞬间,她只感觉到恶心,一把推开了他,冷笑道:“师兄的这个誓言,许的过于贵重,我何德何能,配得起皇后的大位?还是请师兄另择其人,莫要白费苦心。”
“你这是什么话?”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卿羽,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自从攻下易云关,你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林乘南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了,让你变得这么不可理喻?!”
一席话宛若一把刀子,在她心上一通乱扎,她扶住桌角才勉强站稳跟脚,喃喃着:“我不可理喻?对啊,我为什么会这么不可理喻……”
周顾上前一步想扶她,触及到她抗拒的目光,只好又缩回了手,而他也有些痛心疾首道:“该解释的,我都向你解释过了,你究竟还要我做什么?”
“你问我让你做什么……”她怒极反笑,直让他看得心惊:“师兄,我问你,这么久以来,我何曾让你为我做过什么事么?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以后更不会了。是我的,谁也抢不走,不是我的,留也留不住,师兄,你走吧。”
周顾向她走近:“卿羽……”
“你走吧,”她跟着后退一步,坚决道,“我累了,我想休息了。”
他看着她,几乎是怒到了极致,许久才道:“好,我走。”
他拂袖而去,再无回头。
薄薄的帘幕掀开又落下,他的背影顷刻间不见了踪迹,只听得天空一声闷雷,狂风乍起时,密集的雨点落了下来,帐外响起一阵纷沓的脚步声,她头脑一片混沌,摸过水壶去倒水,可手指忍不住一阵战栗,茶水淌了一桌子。
**********
今年的夏天似乎过得尤其快,两场仗打过去,已是深秋时节,而这时,通过一路的招兵买马,我方的大军已增至三十万。听大师父说,等攻下眼前这座大城池——信安城,下一步就能长驱直入杀入京城了。
但既是京城的守护城,哪有那么容易攻破?周顾亲率麾下全部兵马集中火力攻了一次,但对方严防死守,动用了火药和滚石反击,我方非但没有讨到半分便宜,还损失惨重。
周顾等人为议出攻城大计简直伤透了脑筋,卿羽路过主帅大帐时,但见里面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料想对于这些将领们来说,今晚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了。远处大师父见她发愣,不耐烦地扬手召唤她:“你磨蹭个什么?我的酒烫好了没有?”
卿羽忙不迭地答应着,跑过去将怀里揣着的酒坛子递给他:“大师父交代的事情,徒儿若办不好哪里还有脸回来见您?”
何当瞥了一眼她:“油嘴滑舌!”而后喜气洋洋地抱着自己的酒一边往回走,一边扒开塞子,顿时酒香四溢,十分醉人。
卿羽被馋得流了口水都出来了,追上前去眼巴巴地望着他:“大师父也给我喝一口吧。”
何当将酒坛子搂得更紧了些,一副小家子气的模样:“这可是我专门从城里背回来的,珍贵的很,一口值好几两银子呢!”
卿羽咋舌:“好几两银子?!”
何当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现在这仗都要打两年了,一壶好酒比万金可要珍贵的多!”
卿羽冷了脸,很是不满,嘟囔道:“好歹我也受累帮您烫酒了啊,真小气……”
何当耳尖,将她的小话儿听了个仔细,稍作思量,道:“那就分你一小口吧。”
是上好的文君酒,甜润幽雅,蕴含众香,师徒二人觥筹交错喝得不亦乐乎。
大师父乐呵呵地给自己的空杯满上,望见对面的她又是一饮而尽,不觉挑了眉毛:“哟,好酒量!”
卿羽脸颊酡红,笑嘻嘻地将空了的杯子递过来。
大师父下意识将酒坛子往后缩了缩:“已经所剩无几了,你就行行好,给我留点底儿吧。”
卿羽却是不听,更加将手中的杯子递进一分,扁起嘴巴一副随时都要就地撒泼哭出来的样子。
何当无法,只得忍痛割爱将最后一点酒倒给她。
或许她也知晓这是最后一杯酒了,纵然醉意已深,仍不似之前一样一饮而尽,而是爱惜之极,先是小小地抿了一口,做出十分陶醉的样子来,再小小地抿一口,整个人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何当像看一只小动物一样看着她,眼神宠溺而怜惜,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就像从前她小时候那样亲昵,这才恍然发觉,时间竟然过的这么快,一转眼,竟然十多年都过去了,当年那个怯生生的瘦弱小女孩,如今已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她喝醉了酒,一个人对着杯子里剩余的酒水傻乐,何当见她笑得痴傻,伸手拍了拍她的脸蛋,竟是一手的泪。
原来,她竟是在哭。
明明是在哭,却非要做出开心的样子,她的心里,一定很难受吧。这些日子她和周顾越来越疏远,她嘴上不说,可脸上的忧伤掩盖不住,她企图用忙碌来麻痹自己,可她的日渐消瘦让他看在眼里,虽然心疼,却也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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