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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壁书-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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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夭绍扬唇浅笑,并不与她多说。她负手静立在宫门外的梧桐树下,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人。裴媛君的耐心被她耗损殆尽,不耐道:“究竟要等到何时才能放过哀家的坚儿?”
  “快了。”夭绍微笑,望着洛水上遥遥飘至的一缕轻烟。
  轻烟在冷风中疾荡,不过一刻即至眼前。来者灰衣白发,身影异常高大,至裴媛君身前深深揖礼。
  “孟道?”裴媛君望到来人面色一喜,“是否已救得坚儿?”
  孟道颔首:“太后放心,康王殿下和主公在一处。”
  “如此便好。”裴媛君心神落定,正待挥手命宫城墙下的侍卫再次擒获夭绍三人,不料孟道垂首又道:“太后,主公命我来接明嘉郡主及谢将军一行。”
  “接他们?”裴媛君惊疑难定,“二哥是什么意思?”
  孟道躬身道:“主公今夜将回闻喜,他让我带话给太后:坚儿我带走,他从此不姓司马,姓裴,是我裴行独子,裴氏少主。”说到这,他停了下来,抬眸看一眼裴媛君,缓缓续道:“主公还说,自此一别,再见恐无期。太后贵为天下之母,当有自己的使命,请以大局为重,不要再意气用事。”
  “好个仁义无双的裴行!”裴媛君需细细思索后才将裴行的话理解透彻,一时盛怒盈胸,从凤辇走下,忿然道,“大局,什么大局?是他对郗绋之不能忘情的大局?还是他心存二心,如今竟然要逃离洛都投奔鲜卑的大局?可即便就是如此,他也不必连亲兄妹的情分都不顾了,生生将我的坚儿带走?”
  她神情凌厉,言词咄咄,问得孟道无法接话。跟随裴媛君身畔的茜虞幽然叹息道:“太后,相爷此举正是为了兄妹情分,才带走康王殿下的啊。”
  “住口!”裴媛君目色寒凉深远,蕴着彻骨的痛恨,回眸盯着她道,“你今夜一步步逼得哀家行至如此深渊,还有什么脸面说这样的话?”
  茜虞长长叹息一声,屈膝在她身前匍匐而跪,叩拜三次,低声道:“茜虞愧对太后,只是……我本姓沐。”
  “沐?”裴媛君念着这个姓,微微而笑,“你十二岁起就跟着我,至今三十年啦,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你原来有姓。”
  “我……”茜虞想要再说什么,然再开口,唇边却缓缓溢出一缕暗红血色,身体更是摇晃发颤,难以支撑。
  沐宗见状忙上前扶住她,望着她发黑的面色,散乱的瞳光,惊慌:“阿虞?你吃了什么?”
  “大哥,我没事……”茜虞挽起唇角,露出一如素日温和柔婉的微笑,轻声说,“阿虞离开哥哥们身边三十年,幼时受你们无尽宠爱,长大却不能有一次为你们添衣送水,是为不孝。我们沐氏一族世受谢氏恩德,我却不能伺候在太傅身旁,是为不忠……我跟着裴太后从东朝到北朝,从将军府到深宫,无论何时何地,她待我一直亲如姐妹,无微不至,我却最后背叛了她,是为不义。我这样不孝不忠不义的人,怎么还有脸活在世上呢……待我入了地狱,洗去这一身的冤孽,倒也清净……你,你不必再以我为念……告诉其他哥哥们,阿虞一直想着他们……”她断断续续地诉完毕生憾事,每说一句,唇边流淌的血色便暗浓一分,至最后血色尽黑的时刻,她翕动唇角已发不出声音,望着裴媛君,目中满是恳求与留恋。
  裴媛君俯身握住她的手,看着朝夕相处一生的人,终是哽咽道:“茜虞,你……你何苦?”
  茜虞浑身战栗着,大口呼吸,拼尽全力说完最后一句话:“太后,茜虞来生……心无旁骛服侍您一辈子,你……别……恨我……”音落气消,瞪大的双眸含着未了的心事兀自难闭,只在沐宗含泪轻抚下缓缓而阖。
  在场众人目睹此幕无不心生悲凉,便连一贯看透红尘诸事的孟道也是神容微动,叹了叹气,上前道:“太后?”
  裴媛君将茜虞尚温的身体抱入怀中,低头靠在她的肩上,筋疲力尽地闭上眼眸,倦然道:“走罢,都走罢。”
  ·
  孟道驾着马车从景风门而出,刚驶出未多远,却听夜下一缕歌声随风而至,清浅绵长,婉转如水。昏睡车中的谢澈听闻歌声竟慢慢睁开了眼眸,喃喃道:“子绯……”
  “苻姐姐?”夭绍倾听一刻,亦辩出歌声所出,忙撩起车帘。岂料这一望竟看到宫城墙上火把束束,战战兢兢地围着那摇摇欲坠站在宫城墙上的绯红身影。
  夭绍惊道:“苻姐姐这是要做什么?”
  她没有听到谢澈的回答,只听到那城墙上凄婉的歌声曼然唱着:
  “春去春来,非送别依依岸柳。
  潮生潮落,会忘怀泛泛沙鸥。
  烟水悠悠散去,有句相酬,无计相留。
  宝篆销,玉漏鸣,海棠开后,松炉生秋。
  殷勤红袖,莫能捧金瓯。
  人到西陵,恨满东州——”
  悲凉无尽,柔情无尽,唱完最后一句,绯红裙裾恋无所恋地,直直从城墙坠落。
  “子绯!”谢澈厉呼,剧痛的心神刺激本就虚弱至极的心脉,喉中腥甜喷涌而上,鲜血自唇边吐出,落满深紫衣袂,染成惊心怵目的浓墨。他眼前发黑,只觉这是比北朝深宫地牢更不见天日的心死如灰,命运的手终伸出森森白骨狠狠攫住了自己的脖颈,迫得他骨骸碎裂,魂魄四散,不如闭上眼眸,就此长眠。
  “大哥?”夭绍还未从苻子绯跳坠城墙的惊骇中恍过神来,转瞬又见谢澈再度昏迷,忙要上前察看,却在腹中一阵莫名的绞痛下动作停滞。
  她摸了摸自己的脉搏,怔愣良久,忽不知喜哀。
  一夜惊变纷扰至此,还有多少悲欢离合,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能够承受的?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中秋快乐,人月两圆:)
  本书仍在出版缓更阶段,更新慢请大家谅解。
  新文已开坑:
  现代文,已经十六万多字了,后面大约还有八万字左右完结,请大家勇敢跳坑吧。
  另,十月底开写战国书卷二,只喜欢看古言的朋友我们到时再见:)

  ☆、何以解忧

作者有话要说:  鉴于书商那边出书速度比蜗牛还慢,为免大家等待无望,故从这个月起将陆续放出后续内容。
  经和书商协商过,据说实体书已在排版中(不出意外11月实体书会上市,请注意——“不出意外”,自交稿到现在已逾一年,出版的未知因素层出不穷,所以这话能否成真未可知……),本文剩余内容不能一次性更新,将分批次补充完整。
  以后每个月月底我都会更新,最迟明年1月底前更新完毕。
  让大家久等了,万分愧疚抱歉且惭愧。请大家原谅!
  另:如有想看的番外可明言,我会尽力满足大家,待今年圣诞或元旦时贴出来:)
  ——2014·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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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至月底,书还没出,继续贴文……
  希望12月能见好消息。
  ——2014·11·30
  北帝得闻宫禁生变已是翌日凌晨。此前雁门战报于暮晚急递宫中,并州北方要塞骤失,满朝哗然。司马豫与群臣在文华殿彻夜商事,对外间动静一概不知。等到北方新的部署初初敲定,群臣拱揖而退,司马豫回到寝殿,方在黎敬的服侍下宽了外袍,殿外却又传苻景略求见。
  此间战事纷繁不断,司马豫对这样的来回折腾习以为常,虽尚未有片刻的休憩,却也不得不抑住满心倦累重回正殿。
  苻景略入殿时身后跟着面色如土的禁军统领和战战兢兢的卫尉卿,两人一见司马豫便跪地不起,自请死罪。
  司马豫对他们这样的阵势不明就里,皱了皱眉,问苻景略:“出了何事?”
  苻景略面色也隐隐透白,眉眼另有沧桑哀色。他压住心绪斟酌须臾,将刚从禁军首领口中听说的诸事一一禀来。
  从地宫深牢的不速之客到裴媛君的介入,又从景风门的变故到裴行出洛都,司马豫听罢事件演变原委,一双熬了数夜本就通红的眼眸几欲滴血,紧抿的薄唇暗红泛紫,慢慢道:“为何才报?”
  禁卫首领道:“谢澈被救之前,末将前后派出三人前来文华殿请旨意,可是方才问过苻大人才知道那三人并未来到前朝,且末将后来也不曾见过他们的踪迹,似乎是平白消失无影。自太后领走人后末将左思右想心觉不对,想亲自来文华殿上禀陛下,不料半路遇到深夜进宫求见卫尉卿的重玄门城门守将,这才得知丞相深夜出都。”
  卫尉卿负责整个都城的守卫与门禁,听到此处忙叩首道:“裴相手握陛下金令,车载明黄王旗,重玄门将士无人能阻拦。末将一夜留在宫中商事,下属疏忽不察也是末将过失,罪该万死。”言罢惶惑伏地,叩头只求速死。
  司马豫被他以退求进的伎俩扰得烦不胜烦,一时盛怒焚心,将御案堆积如山的战报奏折尽数挥扫于地,喝道:“你确实该死!死万次也不足泄朕心恨!”他咬咬牙,音出齿缝,无限忿恨:“还不滚出去追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卫尉卿正要领命而去,司马豫灵台猛然一清,想到一事,心底乍寒的时候忍不住一个激灵,厉声道:“慢着!追人的事交由禁卫军,你即刻启程,去北陵营传旨,收缴裴伦兵权,若有异端,格杀勿论!”
  卫尉卿尚未应声领命,苻景略已高声阻道:“陛下,裴伦的军权不可收。”
  司马豫似没有听清,盯着他道:“什么?”
  苻景略劝谏道:“裴伦忠心耿耿,不可能与裴行同流合污。裴行既叛,青兖水军动向扑朔迷离,当下时局对朝廷来说愈发危难,陛下不可自折一翼。”
  司马豫犹难相信:“你这么肯定裴伦的忠心?”
  “老臣以命相保!”一向对诸事静观持重的苻景略此刻誓言铮铮,“只要裴伦在,鲜卑就算攻至伊阙,也断不能轻易入洛都。何况以裴行素来谋定后动的性格,今夜所举必定筹划已久,若裴伦微存二心,裴行早已说服他与自己同行,陛下就算此时命人去,也晚了。”
  “那你的意思是?”
  “请陛下下旨,命北陵营统领裴伦率军追捕叛逃敌营的大臣裴行。”
  此话一出,殿中诸人都是震惊,司马豫倒是在极度的不可思议中静心下来,缓缓道:“让裴伦追裴行?他们可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裴伦明知裴行回朝死路一条,能不放他一马?”
  苻景略苦笑道:“陛下,裴行既能逃出洛都,那世上便无人再能将其追回。老臣也只是猜测,裴行既从重玄门出城必然是要去北去闻喜,北上必渡济河,以他缜密周全的心思,此刻的济河上必然遍布青兖水军船舰。这个时候他若不命水军反扑洛都,便是朝廷的大幸,而如今也唯有出自裴氏、且素来手握兵权的裴伦,才能震慑在裴行鼓噪下哗变的青兖将士,并挽回一半的士心。”
  “如此。”司马豫将他的话想了又想,紧抿的唇角终于微微透出一口气,望着跪地的二人,也无方才的疾言厉色,揉着额疲惫道,“苻大人的话听到了吗?还不快去北陵营传旨!”
  “是。”禁卫首领与卫尉卿侥幸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忙瑟瑟起身,疾步出殿。
  偌大的文华殿一时只剩君臣二人,司马豫望着静立殿中的苻景略,想到昔日的四大辅臣至今已去其三,死的死,叛的叛,逃的逃,不禁也是苍凉盈胸。他伸掌用力按着御榻上的龙首扶手,直到尖锐的麟片划破肌肤,刺入血肉,才抵住这一瞬满溢肺腑的软弱与茫然。
  “裴行!裴行!裴行!”司马豫嘴里辗转不住地念着这两字,无限感慨地道,“裴氏自东朝归附以来,司马皇室待他满族亲善,许他高官厚禄,许他荣宠无限。今日他竟叛朕?”他似乎只是喃喃自语,摇着头道:“满朝汉臣谁人叛逃朕都不稀奇,可裴行他竟叛朕?那边可是他的宿敌鲜卑人!他疯了不成!”
  苻景略许是一夜殚思竭虑耗尽了精神,身体微微有些摇晃,看起来体力不支。他勉强定了定神,叹道:“臣本也困惑,但细想想,也能明白几分缘由。陛下大约不知,裴行与独孤尚的母亲,也就是那位东朝郗氏,二人旧有婚约。九年前独孤玄度束手就缚时,郗氏安排独孤尚连夜逃脱,她则甘心被囚。只是她在临死之前,有一个人曾探视过她。”
  “裴行?”
  “是。”
  “你是怀疑裴行与独孤氏素有勾连?”司马豫体会出他的言外之意,却仍不敢置信,“可朕记得,裴行当年与姚融是同心同德要灭鲜卑,他命令狐淳济河截杀独孤尚的事也天下皆知。”
  “但独孤尚却在济河被裴萦所救。”苻景略道,“这件事臣本没有多想,只是如今回忆起来,裴氏那条送萦郡主南下的船出现得未免太及时了些。”
  司马豫在此话下怔愣片刻,不禁冷笑:“诸人都说裴行狠心绝情,行事毒辣,从不给对手留活路。原来私下竟是这般地忍辱负重、情深义长,只可惜,这样的恩情独孤尚却未必受得起。”
  此话寓意绵长,君臣二人身心浸沉在这一夜的风谲云诡滔天巨变中,一时都是沉默。
  良久,苻景略告退出殿,临走前,想了想,还是低低出声道:“陛下,其实……今夜还有一事老臣未曾禀报。”
  司马豫诧异于他异乎寻常的悲戚神色,忙道:“何事?”
  苻景略竭力克制着心神,可是嘴唇还是止不住地哆嗦。他缓慢而又乏力地道:“淑妃娘娘入宫方二日,昨夜登宫墙赏月色,不甚失足坠落,御医难救,宣布娘娘已薨。”
  司马豫惊得站起身,疾步下了龙榻走到他面前,沉声道:“苻大人?”
  “老臣无事。”苻景略摇摇头,揖手,“老臣告退。”他趋步走出文华殿。殿门打开的一刻,东方晨光流霞,照得他苍浊的眼眸昏花一片,脚下颤颤巍巍地,一步踏出险些倒地。一旁的内侍忙将他扶住,搀着他徐徐下了殿外玉阶。
  ·
  萧少卿身为北帝看重的客卿,这夜自然参与了商事。事后司马豫见时辰已晚,留他住在紫辰殿。
  明妤孕期已逾七月,腹部渐沉,人也日益慵懒,此夜早早安寝。待次日睡醒时,日色已盛,接近辰时。听闻侍女说萧少卿歇在偏殿,她梳洗过后,便来看他。见他正坐在案后端详着手中一块玉牌,面色凝重若有所思,间或轻轻叹息。
  明妤微笑走近:“是在想谁?怎么这样魂不守舍的?”
  萧少卿起身扶着她在软榻上坐下,将玉佩交给她:“夭绍让我带给你的。”
  “夭绍?”明妤蹙眉,有些不解,“她什么时候给你的?”
  “她前几日来过洛都。”
  明妤闻言吃惊,急急道:“她怎么来了洛都?难道不知道这时候满城戒备只等她自投罗网,她还敢来?她现在何处?”
  萧少卿唯恐她动了胎气,忙安抚道:“她已经离开了,阿姐放心。”
  明妤却仍是怀疑:“真的离开了?”
  萧少卿轻轻颔首:“是,昨夜她救走了谢澈,已离开了。”
  谢澈被救走?明妤半信半疑,却不再多问。她低头仔细看了看手中玉牌,待望清那镶嵌玉中若隐若现的飞鹰纹饰,讶然一刻,恍悟过来。
  “鲜卑族中的令箭?”明妤涩然苦笑,叹息着将玉牌收入袖中,“阿姐多谢你们的心意,暂为你未出世的甥儿留下吧。”
  萧少卿望了望她的神色,状似无意地问:“阿姐,你去过东山吗?”
  “东山?”明妤怔愣一刻,怅然道,“只听说那里山清水秀,人文极昌,可惜我却未曾去过,此生也不奢望了。”
  萧少卿心弦一颤,低声道:“阿姐……”
  “既然当初嫁来了北朝,我就再以回不去了。”明妤长叹道。她低头,抚摸着隆起的腹部,微微而笑:“若将来有机会,你带着他去看看东山吧。最好长住那里,一生不问朝堂。只有最平凡的人,才能真心赏悟山水秀湄,而不是为逐名利脚踏尸骨血染山河。”
  她说到最后面色已极为平静安详,望着殿外秋阳和煦,眸中尽是空明透澈。
  萧少卿在她的话下默然良久,轻声道:“阿姐放心。”
  ·
  济河水浪汤汤,波涛叠涌拍打着舱壁,不时发出哗然巨响。伏在舱中矮案上休憩的夭绍被水浪声惊醒,略略怔了怔神,方觉出胃部翻腾不住的难受,忙去舱壁打开窗扇,在迎面清寒的江风下长长透了口气。
  舱外战舰如鸦云遮蔽河面,即便此刻天晴日朗,目穷连天处却尽是桅杆森森,难见一丝金灿起伏的波澜。
  风过长河既烈且湿,吹面如割。夭绍紧了紧身上的狐裘,不知为何想起昔日登翔螭舟自怒江北上时漫江流舸的繁盛之景——似乎一切的变故正是起自那时。只是尔后的境遇波折,南北周转,确非当时的自己所能想像。
  往事惘然,如存隔世,她的手轻按腹部,面朝北方目色流连,心中想着那人得知此消息的惊喜失措,忍不住悄然抿唇一笑。
  如今的身体不能受寒,更不能任自己折腾,夭绍吹了一会风,便关上窗扇,起身去了隔壁舱中。
  谢澈仍在昏睡,因上舟后喝过药汤,沐宗又运气为他活络筋脉、疏通瘀血,此时按其脉搏跳动已有力许多。夭绍放下心,正琢磨着要不要写信通知尚和阿彦此处的情形,却听舱门被人敲响,沐宗与孟道联袂走了进来。
  孟道于她面前行礼,温言道:“郡主,主公请您过去对弈。”
  “对弈?”夭绍婉拒,“我棋艺甚差,怕污了裴相道行。”
  孟道微笑道:“不妨。”他侧了侧了身,伸手长揖,端然是恭请而侯的姿态。
  夭绍既受人恩惠又处人檐下,不得不从,只得硬着头皮跟他过去。
  裴行所居船舱极为宽广,环壁垂落锦绣帷帐,琉璃灯盏悬挂明照,望之颇为清雅雍容,只是里间摆设再简单不过,仅一案数毡,再无其他。他独坐在书案旁,面前的确摆着一副棋盘,然盘中黑白分列局势已陈,并非待人对弈的姿态。
  孟道将夭绍引至舱中便默然退出,裴行对着棋局正在沉思,见她到来也无撤盘新开的意思,指指面前的位子:“郡主请坐。”
  夭绍上前落座,望着局中黑白二子厮杀胶着的状态,抬头看了看裴行,声色不动。
  这已非二人首次见面,数月前夭绍为血苍玉曾上门拜访裴行,并以云阁的一卷神秘画像换得裴行的欢颜,因此那次的相谈虽称不上愉快,但也绝非勾心斗角的波澜丛生。她虽自九年前的往事中早心知肚明裴行是多智近妖、城府甚深的恶人,且她也是这样处处提防着他的,但每次与他单独相处,他从容宁静,笑容平和,清俊的眉眼间毫无她想象中的阴冷毒辣,似乎与任何她爱戴的父辈无异。
  她心生恍惚的一刻,裴行淡然笑道:“我与令尊旧有深交,郡主也算是我的晚辈了,如今能同舟共济更是缘分不浅,往后的日子你我也道同志合,郡主万不要再存亲疏有别的心思。”
  夭绍被他一眼猜中心事,面上红了红:“不敢。”
  裴行摆弄着指间黑子,望着棋局道:“令尊当年是东朝第一国手,郡主家学渊源,能否对此棋局指点一二?”
  夭绍很是遗憾地道:“父亲去世得早,他的棋艺我未曾学得皮毛,不敢品评丞相的天下之局。”
  裴行笑道:“你既能看出是天下之局,目力已经不浅。”他微微沉吟,状似无意地问:“郡主觉得,局中黑白二子谁会赢?”
  “黑子。”
  “为何?”
  “因为是丞相所执。”
  裴行微笑道:“白子也是我执,且黑子在白子的围困下毫无还击之力,没有赢的希望。”
  “可是白子风头正盛的时候,丞相却弃局了,而今只专注黑子,我想局面定能反败为胜。”夭绍含笑以对,“况且,我阿公和舜华姑姑都说过,裴相心思之缜密,智谋之深远,天下鲜有人能及。”
  裴行对她此番说辞似饶有兴致,放下棋子,抱臂望着她,笑问:“独孤尚也不能及?”
  夭绍秀眉轻扬:“你我不是志同道合了吗?我向来只是尚手中的一枚棋子。想来丞相将来也是。只是需要丞相心甘情愿才行。”
  “郡主此话有趣。”裴行悠然一笑,“请问郡主,裴某如何才能心甘情愿?”
  夭绍微笑道:“以裴氏族望,以裴相才能,先前已在司马朝廷有当预草诏机事之柄,也位处朝班权贵之列,如今舍乌桓而取鲜卑,肯定不是求荣华富贵,而求一个抱负与理想,还有一个心安理得。”
  她话语顿了顿,垂眸看着棋局细细想了片刻,才又续道:“若我没猜错,裴相要取的是士族大义,要求的是天下大同。乌桓朝廷压榨汉族,漠视汉臣,裴相虽贵为一国丞相,然一族荣耀起于行伍、盛于深宫,非东朝所倡正本清源之名门士族,也不如乌桓贵族的世代功勋。您的治国理想与司马朝廷追求的政治利益格格不入,您的改革举措处处受乌桓贵族排斥非议,最终不了了之。既无法改变,那只有毁灭。”
  “毁灭?”裴行大笑数声,望着夭绍难掩赞赏之色,“郡主不愧谢族之后。只是郡主既将世事看得如此透彻,为何却还要以康王来胁迫裴某?”
  夭绍歉然道:“我只是一枚棋子,棋子不会让执棋的人为难,那只有为难裴相了。”说到这,她眸光微动,忽又嫣然一笑:“不过裴相,我也可以做一回你的棋子。”
  “哦?”裴行似乎有些困惑,“郡主的意思是?”
  “我愿成为裴相与尚一解心结的棋子。”夭绍目色狡黠,笑意盈盈道,“我想,这便是您所求的心安理得吧。”
  裴行怔愣须臾,长叹道:“当年的沈太后因慧敏善辩,洞察时局,被东朝先帝引为后宫智囊。而今郡主风采不逊沈太后当年,郗门得新妇如斯,何愁盛景难复。”
  “愧受裴相盛赞,我岂能与婆婆比。”夭绍道,“不过是——时有入心处,才知咫尺玄门,此未关至及,自然金华殿语。”
  两辈人于此间正聊到意想不到的融洽时,忽听闻外间浪潮大起,惊风鼓帆,喧哗阵阵。这动静并不寻常,裴行皱了皱眉,正要询问外间何事,孟道却在此刻敲门而入,手捧一青木竹筒递给裴行。
  裴行皱眉:“这是什么?”
  “六爷领兵追来了,竹筒里内藏招降书,已漂浮漫河。”
  裴行这才接过竹筒,取出里面的帛书,目顾其上字迹,轻轻叹口气:“老六长脑子了,知道以这样的方式蛊惑人心。”他将帛书放下,微微而笑:“想让我们兄弟自残,司马豫身边除去苻景略已无人有这样的见识和心计。”
  孟道忧心忡忡道:“六爷曾掌青州水军七八年,西翼那边收到招降书后已经蠢蠢欲动……”
  “意料之中的事。”裴行揉了揉额,道,“传令下去,让兖州水军不要与老六纠缠,青州水军若有离去者也无须再管。飞鸽传信雁门,通知独孤尚,东朝郡主身处闻喜,若要救她,请他亲赴唐王山。”
  孟道望了望一旁面色无澜的夭绍,略略迟疑了一下,颔首:“是。”
  ·
  商之收到信函后连夜自雁门南下,一路人马不歇,至汾西绛城已是五日后的深夜。此前,郗彦于上郡大败突袭粮仓的并州府兵,率风云骑追赶残兵踏越济河,将并州府兵逼入汾水之东。此后风云骑沿济河辗转南下,连夺河西数座城池,在两日前已与攻克潼关后沿河北上的拓拔轩所部会合于汾水之畔的绛城。
  商之到达绛城时,拓拔轩与郗彦早已等候在城外,除他二人外,另有一抹艳丽张扬的熟悉身影,却是让商之意想不到的慕容子野。自鲜卑起事以来,兄弟二人在这烽火乱世下的相聚尚属首次,商之纵然心中另有灼心之忧,但在看到慕容子野的一刻也是不胜欢喜,下马与他抱拳相握,笑问:“你怎么从魏郡来了?义父身体可好?”
  “他一切都好,只是放心不下主公,听闻济河两岸战事日益激烈,恐主公麾下正缺人手,于是遣我前来添乱。”慕容子野嘴里虽是开着玩笑,然宁静的眸间一派沉稳淡然,再非往日的跳脱纵肆。
  “添乱?”拓拔轩啧啧直叹,“心高气傲的慕容子野原来也有这样谦逊的时候。”
  商之对慕容子野笑道:“你来正是如虎添翼。先进城吧,有时间我还要细问你冀州战事的状况。”
  “对,进城进城,都站在城外做什么?”拓拔轩不耐地催促众人,大声笑道,“我已在官署摆上庆功宴,难得我们几个聚在一起,又连逢大胜,怎能不庆贺一番?”
  慕容子野凤眸斜飞,瞥着商之:“主公许饮酒?”
  商之道:“你是贵人东来,今晚自然破例。”
  慕容子野与拓拔轩闻言相视一笑,两人联袂先行。商之则望了望一旁静默已久的郗彦,上前与他并步进城。郗彦从袖间取出一封书函,递给商之道:“夭绍三日前自闻喜的来信。”
  此际夜深,弦月如丝,无甚光泽。城门下纵有火束明燃,却也难照清商之低头一瞬的神色。他接过信函,在指间默然掂量片刻,缓缓打开。书函字迹秀丽飘逸,洋洋洒洒数百字,自眼入心,惊出滔天波澜。
  商之前行的脚步停住,僵立良久,方将书函递还郗彦,涩然道:“既如此,我明日会亲赴闻喜问他因果。”
  他转身而去,黑绫长袍飘入穹顶之下,被一天夜色消融无迹。郗彦眼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叹息,却也无可奈何。
  ·
  绛城与闻喜隔汾水而望,商之于翌日清早独骑奔出城门,到达渡头后命此地守军拨出一艘轻舟,正要过河时,却听后方马蹄踏踏作响,一人轻骑急奔,至他面前气喘吁吁道:“主公离城怎么不叫我?”
  小脸僵冷,青涩纯澈的眉眼紧紧望着他,却是自雁门追随他南下的无忧。
  商之低声斥道:“你来做什么?”
  无忧甚为严肃地道:“叔父交代过我,以后要寸步不离跟在主公身边。”不等商之言语,他便牵着坐骑登舟,盘膝在舟头坐下,好奇地张头四望汾河水光。
  这样徒生得一片赤子之心却对万事丝毫不通的少年,商之待之素来无辄,只得带着他一起过河至闻喜。
  对岸有兖州水军驻扎,船舰如云绵延数里,眼见这边轻舟过来,兖州水军却无一丝张弦搭弓的警示动静,反而由战舰围成的水中城郭让出一条道来,任商之的轻舟从中飘过。上岸后,商之跨上烈焰骑直奔东南官道,至唐王山脚径奔湖边桃林,于夹壁深长的幽暗山道外勒马驻足。
  “主公?”跟在一旁的无忧疑惑他脸上复杂难言的神情,伸长脖子朝山道里间探望,“里面是什么,竟惹得主公如此忧愁?主公告诉我,我来为你解忧。”
  商之闻言微微怔了一下,望着他眸中一片不存尘垢的纯真,莞尔失笑:“你既无忧,何以解忧?”
  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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