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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壁书-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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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乎来了人。”他低低道。
  云玳也隐隐听闻到耳边传来的马蹄踏踏,朦胧中,仿佛还有一缕悠扬的铃铛声忽没忽现。不知怎地她心一跳,猛地起身撩开帐帘,遥遥望着远方驰来的马匹。
  “爷爷,是他!”云玳双眸发亮,一颗心刹那似要迸出胸口,喊了一句,却又陡地放下帐帘红着脸走到老者面前,小声嗫嚅道,“爷爷……爷爷,离歌回来了。”
  “日盼夜盼的人回来了,你倒害起羞来了?”老者哈哈一笑,起身夹紧衣袍,戴上绒帽,迎了出去。
  “少主――”
  来者三骑三人,近到眼前,老者望清当中那人黑裘绫袍上绣着的金色鹰翼,却是大惊,忙屈膝下跪:“段瑢见过少主。”
  “段老请起,”商之跃下马背,扶起跪在风中的老人,“昨日与匈奴一战,幸有段老之孙携段氏部族的男儿背面相助。是我该感谢你,怎敢受你此礼?”
  “段氏本是鲜卑同脉,先祖虽背离云中,但段氏自十年前被独孤将军救下后便生是鲜卑草原的人,死亦鲜卑草原之魂,”段瑢双目含泪,仔细瞧着商之的面容,笑容中满是欣慰,“少主与匈奴一战段瑢昨日亲眼所见,神采意气一如将军当年。有少主在,鲜卑复兴有望!”
  商之淡淡一笑:“段老抬爱。”
  跟在他身侧、穿着白狐裘衣的文士上前一步朝段瑢揖了揖手,笑道:“段老,可是只顾着说话,不请我们进去坐坐?你们倒是好身体,我贺兰柬却是一把累死人的病骨头,”说话时,他忍不住咳嗽,雪白俊秀的面庞涌起一丝异样的潮红,摇头道,“这风可真够烈的。”
  “谁敢怠慢草原神策贺兰将军?”段瑢放声大笑,垂老之姿间此刻竟满是奕奕光彩,拉开帘帐道,“少主,贺兰将军,请进。”
  待商之和贺兰柬入帐后,段瑢望着在帐外栓好马缰才走到面前的锦裘少年,笑容和煦。
  “爷爷,”离歌小声道,“我回来迟了。”
  “不迟,你长大了,”段瑢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道,“云玳可等你很久了。”
  离歌脸颊一烧,眼光瞟见帐中的纤影,忍不住傻傻笑了笑。
  “云玳,和离歌一起去热壶酒来。”几人分主次坐定后,段瑢吩咐道。
  云玳背着诸人站在帐篷角落里,闻言应了,回头冷冷瞥了一眼离歌,甩了甩辫子,先走了出去。离歌面容间满是无奈,讪讪摸了下脑袋,也跟着离开。
  “段老,若不介意,我可为云展兄诊一下脉搏?”商之望着躺在软塌上昏迷不醒的青年,出声问道。
  段瑢忙起身道:“不敢劳烦少主。”
  “他为救云中之危而伤,是我之责。”商之在软塌边坐下,掀了棉被,查看了云展身上的伤势,微微拧起眉。
  云展胸前中的一箭伤口暗黑,该含剧毒。
  段瑢一脸紧张地守在一侧,却是不敢询问。
  商之按过云展的脉搏,沉吟片刻,自腰间锦囊中取出金针于烛上灼过,缓缓刺入云展胸口的穴道。既而又运劲推出经脉中的毒血,清理伤口后,洒下药粉,以干净的细纱掩住。
  “段老不必担忧,明日他便会醒来,”商之自锦囊中又取出一个药瓶,倒出药丸递给段瑢,“喂他吃下吧。”
  段瑢接了药,谢过商之,赶忙喂入云展口中。
  商之洗净手,坐回案旁时,才发现贺兰柬已靠着软毡阖目睡着。白色的狐裘包裹着那瘦削的身躯,光影投下的容色更是虚弱无神。 
  “贺兰将军是太过劳累了吧。”段瑢轻声叹道。
  “是,自昨日起,他还未歇过,”商之目光自贺兰柬脸上移开,对段瑢道,“昨日战后匈奴大军虽退到了柯伦水以北,但如今形势下这里还不安全。今夜来找段老,是想请段老领着段氏族人避至云中城里。”
  段瑢怔了一会儿,笑着道:“今日傍晚我已经通知了段氏全族,明日撤离此处。”
  “那就好,”商之自袖中取出一块金令,“这是入城的令箭。”
  “可是……”段瑢霜眉一皱,却是有些为难,看着金令道,“昔日我段氏和拓跋氏的恩怨未解,此番入城……”
  “如今鲜卑大难在即,昔日的恩怨自是一笑而泯,”商之望了眼段瑢,凤目淡然,轻轻笑道,“拓跋轩本是今夜要与我同来邀请段老的,只是临行前城中突然出了要紧的事,这才没有来成。段老但请放心入城。”
  段瑢思虑半响,抬起头接过金令,豪气一笑:“再推脱下去,倒让我段瑢愈见小人之心了。谢少主收留,明日段瑢将领段氏全族回云中。”
  商之颔首道:“我与轩会在城中恭候段老。”
  “爷爷,热酒来啦。”云玳蹦蹦跳跳走进来,将酒放在桌案上,脸绽异彩,水光流盼的眸中透着掩不住的欢喜。
  她拿碗倒着酒时,左腕上有碧翠的玉色莹润夺目。
  段瑢不动声色地瞧着那枚玉环,瞥了一眼跟在云玳身后进来的离歌,微笑道:“云玳,你手腕上戴的什么?”
  “玉镯啊,”云玳天真无邪,喜滋滋道,“这是中原的女子常佩的饰物。”
  “哦,”段瑢恍然大悟状,“原来是从中原带回来的。”
  商之听着祖孙二人的对话,忍不住勾起唇。
  帐中忽然一阵异常的沉默,离歌轻轻咳嗽一声,云玳瞬间反应过来,却是俏脸飞红,狠狠跺了跺脚,嗔怒道:“爷爷!”言罢扭身,双手掩着脸逃出帐中。
  离歌努力克制着追出去的冲动,故作镇定在案边坐下。
  “离歌就留下吧,”贺兰柬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一双含笑的狭长眼眸恰似几分狐狸的狡猾,望着离歌道,“明日段氏入城时,便有劳你协助段老了。”
  “这……”离歌转目看向商之。
  商之低头喝着热酒,没有出声。
  离歌于是点头应下:“是,贺兰将军。”
  “柬叔,我们也该走了,”商之放下酒碗道,“你的身体――”
  “不必担心我,喝点酒就又有力了。我最爱段老的烈酒,”贺兰柬一笑,费力自软褥上起身,拿过一碗热酒饮了几口,笑道,“走吧。”
  “等等,”段瑢唤住他,将酒壶中剩下的热酒尽倒入一个空的酒囊,隔空扔给贺兰柬,笑道,“你的死活我不管,但不能让少主总为你担心!”
  贺兰柬无声笑笑,将热酒揣在怀中,随商之步出帐外。
  暗夜苍穹下的草原广袤如幽谧难辩的深海,头顶烈风,寒如刀侵。贺兰柬身子微微颤了颤,翻身上了马背,勒紧缰绳随商之驰出。
  骏马纵腾苍原上,向东方卷尘而去。
  一颗星冒出乌云,孤零零悬在万丈高处。
  高丘上,商之勒马,望着密密麻麻屯扎在柯伦河对岸的匈奴大帐,沉沉叹了口气。那里红光漾天,狂风吹过时,飞扬的烈焰张牙舞爪,直透出吞噬万物的狰狞。
  “少主,看什么?”贺兰柬开口,冷风灌入嘴中,忍不住一阵剧烈的咳嗽。
  “匈奴集兵三十万压至云中,昨日一战虽胜犹险,且不过损敌八千人,九牛一毛,”商之沉声道,“如今云中城唯有精兵两万,敌人十五倍于我,退敌谈何容易?”
  “鲜卑自古多劫难,却至今犹存。百年前的灭顶之灾所赖有乌桓司马氏的援助。只是这一援助,却要我鲜卑对他司马氏世代称臣。而这百年里,鲜卑又与柔然、匈奴长久为敌,平安之时少之又少,族人迁徙不定。云中城虽在,却往往等同于一座孤城,少主若要兴鲜卑,必要灭匈奴与柔然的威胁,取漠北大草原以安定族人,这才是大道。而如今这个局势,看似是上天降下的又一次灾难,但同时,却也不一定不是一个机遇――”贺兰柬笑了笑,不急不徐道,“况且战非死战,以战退敌或许难,以计退敌或许易。”
  商之回头:“柬叔是有计了?”
  贺兰柬摇头:“敌不动,我亦不动。敌一动――”他话一顿,寒风中,那张病恹恹的脸庞上唯有一对飞扬的浓眉透着无限生气,从容笑道,“敌一动,我便有计。”
  商之静思片刻,又道:“除了匈奴,我还担心一事。”
  贺兰柬心中了然:“少主可是担心与匈奴停战、却仍压在东北方的柔然大军?”
  “正是。”
  言至此处,贺兰柬也不由叹息:“我亦担心这个。”他看了眼商之,心思一动,忍不住问道:“少主何不让郗公子与长靖公主……”
  “不可胡说!”商之低喝道。
  贺兰柬抿唇沉默,半响,方轻声问道:“若到了那一天,少主有何方法?”
  商之仰起头,静静望着夜空。
  远峰积雪莹莹,任苍天云起风动,那冷冷耀出的银芒却是一如既往地圣洁照目。
  “兵来,自是将挡。”他缓缓启唇,语气冷硬而又淡定。
  贺兰柬一笑,身心一下皆是放松下来。
  他面前的这个黑衣男子虽是弱冠之少,言词举止间却已然透出顶天立地、气吞风云的英雄气概。
  鲜卑族人心中的昆仑神子,如今已是光华初湛。
  贺兰柬知道,自己能跟随这样的主公,是毕生有幸。而眼前的灾难――他相信,这只不过是属于独孤尚一生功业中的小小磨砺而已。
  风中传来车轮撵过大地的轱辘声,隐约几声马鸣也依依吹散在耳畔。商之与贺兰柬循声望去,只见沿着赤岩山脚下的一条狭窄的山径上蜿蜒而来一对冗长的车马。
  一面玉色旗帜飞卷如云,飘在车队的最前方。
  “终于来了。”贺兰柬笑道。
  商之同样松了口气,驰马下山。
  “尚公子!”车队里一匹快马奔出,来人墨蓝锦裘,相貌冷俊,正是云阁的江左总管偃真。他瞥眸看到一旁的贺兰柬,又一笑颔首:“贺兰将军。”
  “偃总管一路辛苦了,”贺兰柬目光掠过随后数百辆马车,吃惊道,“竟是这么多?你一路怎么北上的?”
  “云阁货输天下,将衣甲粮食这点物资运上云中还不难,难的,倒是这些――”偃真语中微有隐秘,策马至一辆马车上抽出一把弩弓,上前递给商之道,“尚公子请看。”
  “强弓弩――”商之目色一动,语气中透出几分意料之外的惊喜。
  车马未入云中城,军械衣粮直接送入了城外的军营中。
  偃真在帐中梳洗罢,匆匆用了膳食,便又去中军行辕见商之。
  行辕大帐里灯烛高照,帅案后,商之正细细打量着手中的强弓弩,见偃真到来,问道:“这弓弩是精铁所制,可与阿彦说的柔然偷运给殷桓的那批精铁有关?”
  “正是。不过那批精铁数量之庞大,远不止这些,运来北方的不过五分之一,”偃真于一旁落座,道,“小王爷在丹水截下精铁后命兵匠连夜赶制,恐云中事急,便先让我运送这些过来。若云中有需,南方还可源源送上。”
  贺兰柬歪着身子躺在长塌上,闻言感慨道:“如此多军械一番无阻地北至云中,想剡郡云氏商酬南北,当真是财可通天了。”
  偃真摇首道:“何谈容易?此番北上一路关卡,我家少主也是费尽了心机。”
  商之不语,皱着眉思了片刻,忽然又道:“既是这么大批的精铁殷桓必然极是看重。少卿如何能顺利截下的?东朝那边情况如何?”
  “尚公子果然料事如神,”偃真叹了口气,“小王爷借豫州铁甲军前往丹水截下精铁,回程途中与殷桓相遇,两军私战,各有伤亡。如今荆州与江、豫二州边境地带已是重兵积压的备战状态,殷桓叛势已现,邺都朝堂如今也是长袖难及。”
  “如此说,东朝将乱?”商之放下弓弩,良久,思绪一动,不由低低一笑,心中暗道:难怪阿彦将她留在洛都。
  “听说偃总管来了?”帐外猛地传来英气勃勃的笑声,帐中诸人抬头,帘帐掀起,甲衣俊挺的年轻将军容貌轩昂,大步踏入帐中,脚下蛮靴但行过一处,皆是落地有声。
  “见过拓跋将军。”偃真起身行礼道。
  “偃总管之礼倒叫轩惭愧,”拓跋轩眉目朗朗,手上握着几支幽亮黝黑的精铁长箭,笑道,“我方才在外见到将军们在分这批军资,心想必是偃总管自南方带来的。这不,来不及换下甲衣,就迫不及待赶来致谢了。”
  偃真微微一笑:“不敢承谢。这只是偃真本分。”
  “总管请坐,”拓跋轩转身走到帅案边,于一侧坐下,自倒了一杯热酒慢慢饮着,问商之,“你与段老可曾说明日来云中城之事?若他仍有顾虑,我还可亲自走一趟。”
  “不必了,段老已答应入城。这次段氏助我退敌,既是功臣,也是恩人。”
  “自然如此,”拓跋轩道,“你放心,拓跋一族的人我都已叮嘱好。”
  商之点点头,又道:“城中那几个外客行迹查得如何?”
  拓跋轩冷笑道:“查清楚了,果然是北朝斥候。”
  “何人所派?”
  “那七个人倒不是一路的,”拓跋轩目色闪烁一下,饮了口酒,道,“既有姚融所派,亦有裴行的幽剑使。”
  贺兰柬望着商之一笑:“少主的身份怕早是引起狼子们的怀疑了。”
  “料到迟早如此,令狐淳的事必然会让他们警惕,”商之不以为意道,“北上时路上有刺客连番追命,我便已猜到了。只是此事虽然大家心知肚明,他们却无论如何也不敢捅至朝廷。如今戏还是要做足的,只能劳烦沈伊在睢阳多戴几日面具了。”
  “说到沈伊――”拓跋轩想起一事,自袖中取出帛书抛给商之,“今夜你和柬叔去找段老时,沈伊又来信诉苦了,说在睢阳冒充你的差事实在苦若行刑。”
  商之展开看罢,眸中飘过一丝笑意,随即将信丢在一旁,淡淡道:“让他在睢阳吃喝玩乐还这么多废话,不理他。”
  他提笔写下一封卷帛,塞入竹筒,起身走至帐外,扣指唇边吹出清亮的啸声。
  一金色翅翼的飞鹰冉冉落下,停在商之手臂上。
  商之系上竹筒,抚摸它的羽毛,轻声道:“飞去洛都,送给阿彦。”
  少时贺兰柬与偃真退出帐外,商之瞥了一眼仍坐于帅案旁默默喝酒的拓跋轩,道:“你有心事?”
  拓跋轩摇头不语,又倒了一碗热酒。
  商之也不阻拦,只慢慢道:“北朝来的斥候果真只有姚融和裴行的人?”
  拓跋轩怔了片刻,烈酒烫喉,却是再饮不下去。落了酒碗,他无奈笑道:“你就不能装糊涂一时?”
  “何必?”商之垂眸笑了笑,自展开案上的地图认真看着,口中漫不经心道,“伴随帝王,越早懂得他们的驭人之术便越是妥当。司马徽即便是他的亲兄弟也不例外,何况是我这个表兄弟?轩,放了那名斥候吧。”
  “你――”拓跋轩瞪眼望着他,叹了口气,豁然起身步向帐外。
  行到帐帘处,他又忽地止下脚步,掉头道:“阿彦如今还在洛都为司马豫奔波,要不要提醒一下?”
  “提醒什么?陛下也并非是恶意,”商之语气清淡,缓缓道,“不过,我方才已写了信给阿彦。其实无须多说,阿彦心思玲珑,看事比我更要深远三分。他明白的。何况今日偃真运送军械北上说阿彦费尽了心机,那必是未曾求助陛下――这便已能说明一切。”
  拓跋轩想了想,恍悟过来后轻轻一笑,转身离开时步伐再不复初来时的沉重。
  洛都十二月披霜飞雪,极是寒冷,采衣楼后的庄园里,竹林间翠色相叠,素凉之意更是幽幽浮动。
  郗彦的书房掩映在郁郁竹色里,这日雪停,熙日在窗台上悠然洒下一片金光,几只羽翼漂亮的鸟儿飞舞在阳光下,啾鸣声如歌灵动。
  书房里冷清寂静,除了书卷开合时丝帛相擦的哗哗轻响外,不存一丝杂音。
  看了半天密报,郗彦微感疲累,放下笔,伸手拿起一旁的茶杯时,却见杯底已空。正要起身倒茶,门哗地一响,快步跑进来的少女将装满热气腾腾汁水的玉碗递送到桌案上,跪在他身旁,笑颜嫣然道:“我做的,你尝尝。”
  郗彦望着碗中汤汁,眉尖不可察觉地淡淡一拧。
  夭绍也不催促,以手撑颊,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她身上的紫貂裘仿佛仍带着外间日照的温度,靠在郗彦身边,让他的容色也不由暖了几分。
  “跟以前那些不一样,这汤是符姐姐教我的,很好喝的……”夭绍刚想自夸一番,却见郗彦已然拿起汤勺,尝了一口。
  “如何?”夭绍期待道。
  郗彦皱紧了眉,不置可否。
  “不会吧,”夭绍费思,低头搅动汤勺,“我方才喝了,明明味道很好啊。”她不甘心地低头吃了一口,清甜的味道流入口中时,恰听到耳畔那人低低轻笑。
  夭绍抬眸,却是哭笑不得。
  郗彦端起玉碗将汤汁喝尽,伸手抚了抚她的发,笑意微微。
  “下次再让符姐姐教我新的。”夭绍满意得很,一脸跃跃欲试之色。
  郗彦淡淡点头,眸光瞥过墙角的沙漏。
  时已未时。
  夭绍心知他今日应了司马豫去宫中见面谈铸造铢钱一事,不敢再纠缠,忙起身拿了狐裘给郗彦穿上。
  郗彦于案上拿起一卷明黄书帛,转身离去。
  百年间东朝与北朝战争频繁,素来铢钱不便流通,且一经八年前两朝皆有的动乱,铜治缺乏,官家铸钱,未免工质不良,民间又多私人盗铸,各种铢钱更是新旧轻重不一,一时又有西域货币流传中原,为金银所铸,却无兑换的衡量之准,让来往两朝的商旅百姓至感不便。
  如今因两朝联姻,盟约之上为铢钱专书一款,决定于两朝新铸“太和五铢”,东朝刻字“永贞”,北朝刻字“豫征”,一旦铸成,将诏令天下通行。
  天下商贾唯剡郡云氏至贵至富,身份超然,朝廷铸钱,却不是不得不仰仗其力。
  云濛返回邺都,与萧祯谈妥铸钱一事,旨意传到洛都郗彦手中,正是司马豫等待多日的结果。
  “甚好,”文华殿暖阁,司马豫合起手上的明黄书帛,对郗彦道,“朕即刻下旨,你便可着手铸钱的工序了。”
  郗彦揖手应下。
  司马豫放下书帛,一事既了,他却仍是有些心神不定。起身在阁中来回踱了几步,站到郗彦面前,压低声问道:“阿彦,朕听说前些日子有刺客行凶采衣楼?”
  郗彦愣了一瞬,笑了笑,提笔于御案上写道:“小贼而已,陛下不必担忧。”
  “朕如何不忧?”司马豫叹息,“若你与尚任谁有了万一,朕却是断臂之痛。”他顿了顿,又道:“依你所见,那刺客是何来历?”
  郗彦想了想,落笔道:“刺客手法诡异,似是来自西域的高手。虽失手被我擒下,却是即刻吞药自噬,想是对主上极其忠心,也让人无法追踪其来历。”
  “西域?”司马豫道,“如此说,不会是裴行的幽剑使?”
  郗彦摇头,书道:“令狐淳事一出,便有刺客行事,不似裴行谨慎的作风。”他垂下眼眸,微微扬起的唇边笑意安静而又冰凉,笔下一字一字流墨于书:“这倒是似有人在故意打草惊蛇,或可能嫁祸,或亦可能是故弄悬虚,因为那样身手的刺客不能伤得了我分毫,他该明知。”
  “说得有理。”司马豫颔首。
  郗彦看了看他,落笔问道:“陛下可是为新政一事烦忧?”
  “是,”司马豫忍不住叹气,直言不讳道,“裴行修令三十章,放黜冗员,显拔贤俊,劝课农桑,于外修兵革,于内兴儒术――朕也明白,按长久之计,这是有利邦国的举措。只是如今一旦实施,却是大大触及了乌桓一些老旧贵族的利益。昨日他们大闹朝堂,叫朕颇是头疼。”
  郗彦放下笔,沉思不动。
  司马豫道:“这番新政,你如何看?朕有时会怀疑是不是裴行故意让朕在亲政之初便遇上如此棘手的难题,但几番下来转念想想,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是必行之策。”
  郗彦垂首望着石地,斟酌良久,方提起笔,慢慢写道:“裴行修令三十章,是治国之术,能一扫北朝贵族入主中原后的骄糜颓废之气,新章令刚明严肃,赏罚分明,更是能止盗贼而盈府库。不管对陛下如今而言是不是难题,却是陛下治国必须要走的路。老贵族纠结的不过是放黜冗员和大兴儒术两事,陛下不妨循序渐行,冗员暂不替换,儒术暂不大举,先行兴办太学,以考试生员,依次更替,或可成事。只是无论如何放缓,却是不得不得罪一部分的贵族,此事非酷吏不能独当一面。”
  “妙策!”司马豫闻言大悦,感慨道,“阿彦啊阿彦,朕当真怀疑你是天上之人,算无遗策,如此智慧,岂是世人能有?”
  郗彦微微一笑,见他心事已了,遂揖手告辞。
  落日余晖渐渐染红窗纱,郗彦回到采衣楼后的庄园时,夭绍伏在书案上,双目紧阖,已经睡着。
  书案上,他离开之前堆陈杂乱的书册已被人理得齐齐整整。
  郗彦发怔,眸光落在夭绍安睡的容颜上,久久移不得目。
  书房里虽燃着暖炉,但如她这般睡法,怕必是会冻出毛病来。郗彦轻轻叹气,摇了摇头,弯腰想要抱起夭绍去内阁时,岂料手指刚碰上她的貂裘,她便睁眼醒来。
  “你回来了?”夭绍目色迷蒙,看着他。
  郗彦正弯着腰,两人面容近在咫尺,一缕悠淡的馨香窜入鼻中,让他神思一乱,忙收回了手,撩袍坐在她身边。
  夭绍揉了揉眼睛,将一直捏在手里的竹筒递给他:“适才有飞鹰送来的。”
  郗彦接过,取出竹筒里的丝帛看了看,神色淡淡如水。
  “云中……有什么事吗?”夭绍问道,念及那个地方,心里突然似有根弦不可察觉地轻轻揪起来。下午所见的那只苍鹰金色羽翼流光溢彩,一双熠熠璀璨的眼瞳更是如骄阳之色――夭绍知道,草原上,只有那个人才能当得那只鹰的主人。
  “无事。”郗彦动了动唇,无声道。
  他虽说无事,但敷衍之意夭绍不会不懂。他的情绪纵使在旁人眼里掩藏得再好,却总是无法逃过她的双目。
  夭绍倒了两杯茶,仿佛是漫不经心地随口道:“阿彦,太和铢钱开铸后,洛都事暂了,我们是不是该回东朝了?”
  郗彦接过她手中的茶杯,闻言一怔。
  “我方才在前面采衣楼听有客人说了东朝如今剑拔弩张的形势,”夭绍侧首望着他,静静道,“我有些担心憬哥哥,也牵挂着阿公和婆婆。我知道,如果是要对付殷桓,你必然不愿假于他人之手,而是自己与他面对面沙场相见。可是云中那边又有匈奴三十万大兵压境,尚现在的处势即便再好也不见得可以轻松应对――东朝和云中,我们一定要去一个地方,对吗?”
  郗彦执着茶杯,望着窗外的暮霞,沉吟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  

  ☆、摴蒱之戏

  
  这日腊八节,甫过申时,洛都街市上便见彩灯接连,锦幛如云。
  霞光未褪的天空呈淡明的墨青色,数不清的烟花绚烂绽放,巨大的喧闹声响一波波渐透高檐雕甍,随风隐隐送入了采衣楼后的庄园。
  梅林畔的暖阁里,坐在长榻上看书的夭绍似乎是不堪其扰,捧在手中的竹简颤了又颤,闭目再睁目,暗自折腾良久,终于倏地将竹简放下。
  她扭头看了看一旁正专注写着文书的郗彦,悄然转身将窗扇推出一丝细缝,看着夜空中荡漾在云霄之颠的那一束束耀眼光晖,不免有些憧憬。
  窗扇一开,冷风窜入,暖阁中温度骤然冷却,她却毫不自知。
  书案上几片细薄的藤纸被风轻轻吹动,烛光更是摇曳起伏,照得满室阴影飘浮。郗彦笔下一顿,轻轻皱起眉,移目朝风来的方向看去。
  夭绍只看了一会,又轻手轻脚地关起窗扇。一回头,却瞧见郗彦入正望着她若有所思。
  “外面很热闹啊。”她笑意微微,轻描淡写地说。
  郗彦扬唇而笑,在空白的藤纸上落笔道:“不如一起出去看看?”
  “可以吗?”夭绍双眸明亮,透出掖不住的惊喜。
  这日既是腊八节,也正逢今年皇帝大婚、新政伊始,朝中放出旨意,言帝后将于今夜酉时登临宫城墙上与民同乐,届时洛河端门前的东西御道上会盛陈百戏,戏场有阔达五千步的壮观鼎盛――民间百姓把这些传得神乎其神,夭绍其实也早就听说。她往日皆是久居深宫,跟随沈太后身边又素来清心寡欲,对这样难得一见的热闹自是比常人更是要向往和好奇,何况从那日离宫起已是多时未见明妤,她心中也有克制不住的牵挂。
  只是如今她以东朝郡主的身份私留洛都,平日连采衣楼的门也不迈出一步,更遑论明目张胆地走去宫城前――
  郗彦料知她心中所想,又写道:“换身衣服。”
  “好!”夭绍应声干脆利落,忙起身回房换了一身倜傥的紫裘男装,神采飞扬地随郗彦出了暖阁,并肩走入梅林。
  岂料两人还未出庄园,便见钟晔迎面走来,生生将郗彦唤住:“少主。”
  “钟叔。”夭绍望着他手里揣着的名刺和密函,微微怔了会,抿起唇看着郗彦。
  郗彦在她的注视下有些无奈,接过钟晔递来的卷帛,走去道旁灯笼下细阅。
  钟晔这才见到夭绍身着男儿长袍,不由笑道:“郡主这般打扮是要去哪里?”
  夭绍透了口气,笑道:“去看水月镜花。”
  “什么?”钟晔愣住。
  夭绍努努唇望着郗彦:“那是谁来的名刺?”
  钟晔低声一笑:“匈奴右贤王的妻舅。”
  他语意深长,夭绍想起塞北战事,斟酌片刻,自明白出其中要害,转眸又看了看郗彦,却见此刻他双眉紧紧皱起,忙又问道:“那是谁的密函?”
  钟晔也是担忧,慢慢道:“是韩瑞自荆州飞传而来的谍报。” 
  他两人只管在这里悄悄揣测,那边郗彦卷起密函静静思了许久,才走过来,望着夭绍满目愧歉。
  “没关系,”夭绍满不在乎地一笑,“等下次吧。”
  郗彦注视了她片刻,微微颔首,与钟晔一前一后转身离去。
  夭绍立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望了许久,觉得寒风侵入身体时,她才垂头以脚尖轻轻点了一下地上的花瓣。
  下次?下次又是何时?
  她呼出口气,仰起头看着夜空中的弯月。微微的失落在心中蔓延开来,她打量四周,唯见树荫寂寂,突然间,她莫名地有些思念起远在东朝的谢粲来。
  若有他在,必不至于耳边如此清静――
  夭绍想着谢粲往日的顽闹恶劣,忍不住蹙起眉,旋即却又弯了唇轻轻一笑,转身慢慢往回走。
  .
  与此同时,东朝江州,寻阳城。
  细雨无声飘洒,街市上辉煌的灯火在雨雾下朦胧幻彩。火树银花,七彩浮霞,夜色美得靡丽而又缥缈,如此地不真切。
  街道上鲜见寻常百姓,青石路上只有宝马香车穿梭而行。
  帷幔飘飘,流苏飞动,贵胄名士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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