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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壁书-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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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既也说毁桥是件蠢事,”商之言语深刻,“你想想,那裴行做过蠢事么?”
慕容子野闻言一怔,一旁的伐柯亦是茫然:“少主的意思是?”
“以裴行的智谋心机,若当真是他要我们停滞不前,我们早困在怒江边上,哪里能入得北朝疆域?何况一路尽是这么低劣笨拙的法子,”烛火下,商之的凤眸深邃黑亮,慢慢道,“先前我猜测是有人假借丞相之令行事,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伐柯疑惑:“那会是谁?”
慕容子野道:“朝上与裴行不和的,除了父王外,还有太傅姚融。”
商之摇了摇头:“姚融能耐再大,也插手不进裴氏密令。应该是裴氏内里的人。”
“难道是太后?”慕容子野灵光一闪,思了片刻,又觉不对,“虽说太后和裴行政见愈见锋争,可他们毕竟是亲兄妹,断其兄长手臂必是断其自己的手臂,她也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商之道:“可是令狐淳的女儿,却是皇帝最亲密的淑仪。如果是太后所为,倒是一举三得。”
“三得?哪三得?除令狐淳,降令狐淑仪,拖延皇帝婚事?”慕容子野冷笑道,“当初还不是裴太后自己选的想要控制住陛下的人?令狐淑仪如今和皇帝心心相印了,她又觉得闹心了?”
商之不置可否,轻轻笑了笑:“不管如何,于我们无害。”
慕容子野横眸瞪过去:“无情!”
“我自不比你慕容子野的情深义重,”商之一笑,低头写了一卷信帛,交给伐柯,“飞信传去洛都云阁,给澜辰。”
伐柯应下,转身离去。慕容子野睨眼看着伐柯离去,鄙夷道:“又是什么阴谋诡计?”
“既知不是良方,那你还问?”
“你!”慕容子野喉间一噎,桃花眸里锋芒灼灼,顿时胸闷气短。
商之这才言辞缓慢道:“陛下即将大婚,不能有乱,所以目前还不是动令狐淳的时机。既不能如裴太后之意,也要麻痹一下裴行的神经。我和澜辰那次在西域找到一块奇石,如今先送给令狐淳,便说飞虹桥断、天降祥瑞,让令狐淳送奇石入洛都,先帮他遮掩私自断桥一罪。等陛下大婚之后,能有个名正言顺的权力和身份时,届时再拿令狐淳开刀也不迟。”
慕容子野彻底恍悟,叹道:“原来如此。”
商之拿起一卷密函正要浏览,忽觉窗纱人影一闪,扬袖振开窗扇,提高声音道:“既已来了,怎么不进来?”
光影飘忽,锦绣华衣的少年敏捷跃入阁楼,关上窗,对商之和慕容子野各行了礼,才笑道:“不是正听少主和小王爷聊天么,离歌不敢打扰。”
慕容子野肃容纠正道:“不是聊天,是谋事,谋害人命之事。这事岂是你随便听得的?”
“是。”离歌笑意讪讪。
商之道:“事办得如何了?”
离歌道:“我已将石匠一家安置妥当,待陛下大婚后,我会通知苻景略大人的令史。”
商之颔首,抬眸见离歌双肩微瑟似有寒意,问道:“外面很冷么?”
“是,寒风大起,乌云密布,似乎快要下雪了。”
“下雪?”商之心中倏地一动,还未揣摩出那心动的由来,便听驿站外一声高昂的马儿嘶鸣声,随即东园那边也似传来了不小的动静。
慕容子野一惊:“莫非东朝公主那边出了什么状况?”
方才出去送信的伐柯此刻回到阁中,闻言道:“不是公主,似乎是明嘉郡主出了事,随驾的御医现在都赶去了东园。东朝的豫章郡王方才也急急火火地驰马出了驿站,却不知道是去哪里。”
他话音刚落,商之猛然起身,戴上银面,疾步出了西阁。
“什么事这么着急?”慕容子野微微一愣,好奇心上来,赶紧跟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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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赶到东园时,里面侍女侍从已乱作了一团。舜华正出来接御医,迎面却见商之和慕容子野匆匆而来,不由一愣,不动声色将御医送入屋后,嘱咐侍女几句,便又走出廊外,与商之和慕容子走至墙角阴暗处。
“舜华姑姑。”慕容子野深深弯腰,在她面前大行晚辈礼。
舜华安然受了他一礼,望着他精致得毫无瑕疵的面容,想起故人,不免心中微微怅然,笑道:“多年未见,子野也长这般大了。”她扶着慕容子野的手臂,双眸湿润,唇边笑意愈见柔和,问道:“你父母可好?”
“好,就是常念着姑姑你们,”慕容子野微笑道,想起沈伊的事,忙将怀里的帛书递给舜华,“沈伊托我带给姑姑的信。”
舜华当下没有心情拆阅,接过帛书放入袖间。商之这才出声问道:“姑姑,夭绍她是不是腿疾又犯了?”
“正是,”提起此事舜华满脸忧虑,“不知为何这次的腿疾这般剧烈,那丫头都已经痛得晕过去了。”
商之想起白天夭绍涉足洛河寻找断裂桥梁的一事,心不禁一沉,胸口隐隐发闷,忍不住道:“那熠红绫呢?她该随身带着才是。”
“方才夭绍昏迷中正念叨着熠红绫,应该是带来了,只是我翻遍了随身的行囊却不见,少卿刚出城去城外的行李中寻找,但愿能尽早找到,”说到这,舜华忽觉不对,看着商之,“你怎知夭绍身边有熠红绫?”
商之抿唇不语,慕容子野斜眸望着他,目色闪烁不停:“是他和澜辰一起在柔然皇宫偷的,怎会不知?”
“又是澜辰?”舜华若有所思。
商之不理会慕容子野探究的目光,此刻反倒心思冷静下来,问道:“萧少卿知道那熠红绫什么模样?”
“是啊!”舜华跺足道,“我一时着急,那孩子竟也就这般风风火火地走了。这次公主随嫁尽是红色绫绸的物事,他哪里能找得出来那熠红绫?”
“姑姑莫急,”慕容子野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遇,忙请命道,“我见过熠红绫,我出城去找他便是。”
舜华不疑有它,道:“那就麻烦你了。”
“姑姑还和我客气?”
慕容子野笑容明媚妖冶,说不出的沾沾得意,正要走时,商之冷冰冰道:“别惹事,速去速回。”
“知道!我是不分轻重缓急的人么!”慕容子野被他一眼看出去意,颇有恼羞成怒之感,疾步离开。
此刻侍女正引着御医出来,为首的老御医一脸惭愧,对着舜华摇头叹气。舜华亦无话可说,命侍女送御医离去,转身待要入房时,见商之仍立在长廊下静静不动,心绪一动,低声道:“尚儿,你不是精通医术么?”
商之还未答话,舜华已道:“随我进来罢。”
房里烛火通明,侍女们环绕两侧,俱是静默无声。玉钩挽起了层层帷帐,躺在锦榻上的少女脸颊苍白,秀眉紧蹙,皎洁的肌肤上水意盈盈,却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商之远远望了眼夭绍,撩袍在案旁坐下。舜华摒退侍女,湿了一方丝帕正要为夭绍擦拭面庞,门外却突然有人传话:“舜华姑姑,公主唤你过去问话。”
舜华心知必是有关夭绍的事,只得放下丝帕,匆匆离去。房门开阖,素衣身影刹那消失眼帘。商之对着紧闭的房门皱了皱眉,回过头,又看着榻上的夭绍。此刻房中寂静得只闻他二人的呼吸,他虽离锦榻极远,却也似能感受到那人纤细温柔的气息。
夭绍在昏迷中仿佛也难以承受腿间的疼痛,秀眉愈发蹙紧,唇间溢出一声轻微的呻吟。商之忍不住起身走过去,坐在榻侧,拿起舜华方才湿过的丝帕,轻轻拭上夭绍的额头。
丝帕绡薄,她肌肤的温柔在指下触手可摸,商之心跳一乱,不敢贪恋,迅速擦净她的脸庞,将手移开。灯烛下,那洗净的容颜清美灵润,是让人沉迷的秀色。商之凝望许久,待要起身离开时,却发现自己的衣袂不知何时已被她紧紧攥在了手中。
他微微一愕,低头,却见夭绍缓缓睁开了双眸,目光茫然宛若迷雾中的星辰。
夭绍望了他半晌,慢慢松开了手:“是你?”
商之道:“你以为是谁?”
夭绍摇了摇头,轻轻咬住了唇。
商之也未再说话,自怀中取出一个玉色小瓶,倒了一粒药丸于手中,端来一杯清水,伸臂抱起夭绍,将药丸喂至她紧咬的唇边。
“别咬了,张嘴。”他的话语一如既往的淡漠,衬着冰冷的银面,更是让人觉得疏远。夭绍双眸一眨,泪水倏然而落,颤抖着将唇松开,吞下商之递来的药丸。
商之喂她喝完水,握住她的双手,运起内力让柔暖的气流环绕她的周身,待她眉间的痛苦之色稍稍减退后,才又让她躺回榻上。夭绍服下的药此刻在筋脉间慢慢腾升起温热之意,熨至疼痛的腿骨,无比舒畅,她这才疑惑道:“方才给我吃了什么?”
商之唇角轻扬:“现在才想起问?毒药。”
夭绍轻轻一笑,道:“多谢你。”此刻痛楚散去,疲惫袭来,她睡意渐起,也不顾商之在旁,便闭上双眸,慢慢睡去。
听她呼吸慢慢平稳,脸色也静谧安详,好似方才的痛苦已全然离她而去,商之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坐去案边,自倒了一杯茶,悠然饮着。片刻后,房外猛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商之刚回头,房门便被一人大力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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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少卿看着商之,僵直站在门外,他身上银裘潇澈依旧,散披在肩的黑发却微显凌乱,发梢上更沾了薄薄的一层雪花。
“外面已下雪了?”商之轻声道,目光越过他望向门外,“子野呢?”
“我怎知道他在哪?”萧少卿笑意冷淡,冰凉的话语里更满是冰天雪地的寒煞之气,盯着商之道,“你为什么会在这?”
商之轻笑不答,望了眼沉睡的夭绍,轻步出了房门。关上门后他才望见萧少卿手里正捏着的红绸,不无吃惊:“怎么找到它的?”
“熠红绫而已,很神秘么,怎么个个都来问我?” 萧少卿眉目突然凛冽,冷哼一声,径自绕过他进了夭绍的房间。
屋外北风呼啸,莹莹飞雪正漫天洒落。商之站在长廊上沉吟许久,转过身正待离开时,却见慕容子野气急败坏地疾步而来,嘴里高声叫嚷着:“萧少卿!你出来!”
商之皱眉:“怎么了?”
慕容子野的火气显然不小,怒道:“我烦他碍他了吗?不过就问了一句怎么找到熠红绫,他就劈剑砍了我的马。果然是东朝不可一世的小王爷,到了北朝还这样,难怪沈伊说――”
“说什么!”房里萧少卿一声轻喝。
慕容子野得意抿唇,冷笑道:“什么挟剑绝伦,不过沽名钓誉,原是个不知好歹、骄横绝伦的纨绔公子罢了。”
“是沈伊说的吗?”萧少卿笑声阴恻,人影不知何时晃出了房外,关上房门,淡淡道,“我倒是听沈伊说,这话是慕容小王爷你所赐。不过沈伊倒也曾告诉我,阁下是艳若桃李,毒如蛇蝎,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慕容子野虽容貌艳丽胜过女子,生平却又最忌讳别人说他貌美,闻言脸色发青,桃花眸寒波漾起,咬牙道:“沈伊说此话却是拜尊口所出!”
萧少卿嗤然:“你竟信沈伊的话?”
慕容子野瞪眼:“你不也信?”
一旁,商之眯眼看着雪花茫茫的夜空,惬意道:“两位既知道真相,还要这般口舌较量一番,不嫌无聊?再说,此事若让沈伊知道,不正遂他的意了么?”
萧少卿和慕容子野俱抿紧了唇不再言语,夜色突然寂静,长廊深处却有人惶惑问道:“沈伊怎么了?”三人回头,才见舜华不知何时已站在阶下,正望着他们发愣。
商之一笑:“没什么,误会而已。”
慕容子野亦笑道:“开个玩笑罢了,姑姑不必在意。”
萧少卿道:“正是如此,即便有什么,也是我和慕容小王爷之间的事。”
慕容子野闻言恼火回头,岂料目光相对,却见对方眼底那已埋藏得极深、不可消除的厌烦之意。他怔怔一呆,倒是愕然。
舜华将信将疑,拾阶而上,问萧少卿:“熠红绫找到了么?”
“找到了。”萧少卿心中也担忧夭绍,不再与慕容子野纠缠,与舜华转身入了房里。
商之拂了拂肩头飘落的雪花,沿着长廊慢慢而行,一时轻笑道:“萧少卿不简单。”
“怎么不简单?”慕容子野没好气道。自家兄弟帮起外人,他当然不服气。
“我不是那个意思,”商之道,“熠红绫是塞北的宝物,中原的人所知寥寥。萧少卿如今却可轻而易举地找到它,的确叫人觉得匪夷所思。”
慕容子野冷笑:“我不知道他怎么知晓熠红绫的,我只知道路上遇到他时,他就像个疯子。我一提熠红绫,他便揉着脑袋双目通红,身上杀气惊人,一言不发就挥剑劈了我的马。要不是我闪避及时,非得被他刺伤不可。”
“是么?”商之脚下一滞,思了片刻,才提步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谁道非旧识
如此一闹已近拂晓,墨沉的天边冉冉飘出一道白光,微亮的天地间,琼树玉花,冰溪宝峰,满目银色繁华无瑕,却又透尽素严寒凉之意。曹阳驿站的中门一早就大开,长长甬道尽头是苍茫无垠的雪海。漫漫飞雪下,随驾的众人与往常一样,或踏雪牵马,或驾着轩车撵过雪地,咯吱碎响一缕一缕回荡于寂静的晨空。
岂料忙乱不过一刻,驿站庭院深处却有鸾铃作响,侍卫疾步奔出,长呼道:“今日雪大天寒,赵王与豫章郡王有命,公主舆驾暂歇曹阳一日。”未等诸人反应过来,侍卫夺过靠近的一匹马,提紧缰绳,急速赶赴城外传达命令。
东园玉萱阁里,舜华为夭绍包裹好熠红绫,夭绍在她的动作下迷迷蒙蒙转醒:“姑姑,是要启程了么?”
舜华柔声道:“外面下着雪呢,今日暂歇曹阳。你放心睡吧。”
夭绍蹙眉道:“是受我连累么?”
“与你无关,”舜华轻声劝慰,“北朝赵王刚刚派人来说,昨日半夜方到曹阳,诸人本就没有歇好,自曹阳到庐池的路要走一整天,不下雪倒罢,下雪天必然滞留路上,到时又得麻烦一番。而如今至洛都不过两日的路程,等雪停后再上路也无妨。”
“如此……”夭绍放下心,不知是否药效未褪的缘故,她清醒不过一刻,仍觉睡意模糊,侧过身又沉沉闭上了眼眸,呓语般喃喃道,“姑姑劳累一夜,也去休息罢。”
“好。”舜华为她拉好锦被,拿了一件狐裘,掩门出了玉萱阁。
阁外风雪飒飒,寒气逼人,倚在石柱上的银袍年轻人心事重重,眺望着远处雪峰,怔立不动。
“小王爷。”舜华叹了口气,将狐裘披在萧少卿肩上。
萧少卿这才收拢蔓延无边的思绪,定了定神,回头笑道:“现下无外人,姑姑唤我少卿便是。”
“好,少卿,”舜华微笑道,“沈伊是不是在你和子野之间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你们方才那样是……”
“姑姑莫担心,与沈伊干系不大,”萧少卿清透的双眸映照冰雪之色,深邃而又寒澈,笑道,“沈伊何人何性,我还不清楚?”
舜华倒是愈发疑惑,蹙眉打量着他:“既然如此,你和子野应该是素未相识,为何刚刚看起来却是怨意颇深?”
萧少卿一笑:“姑姑说得是,我和他素昧平生,怎会生怨?”顿了一顿,又道:“敢问姑姑,既称呼慕容小王爷为子野,是否和慕容家的人很熟?”
舜华眉目温和,微笑解释:“你可能不知,我本是鲜卑族人,与子野的父亲慕容虔是兄妹情分,何况子野的母亲是剡郡云濛的妹妹,也是我的旧识。”
“原来如此,”萧少卿若有所思,“上次在怒江翔螭舟上,曾听姑姑说起北朝的旧事。姑姑既是和慕容虔是兄妹情分,那想必也不陌生慕容虔的大哥,慕容华了?”
舜华闻言怔忡,侧过身望着漫天雪色,好一会儿才涩声道:“那又怎会陌生?他是我的师兄。”
萧少卿并无任何惊疑,依旧不动声色问道:“姑姑说慕容华因八年前独孤家族的事猝死狱中,既然慕容虔已经戴罪立功,加封官爵,如今更贵为王爷之尊,又是权领北朝将士的大司马,不知为何至今也未曾为他兄长平反?”
“牵一发而动全身,就北朝的局势而言,现在绝非翻起旧案的时候,”舜华回眸,盯着他,“少卿,你为何会如此在意慕容华的事?”
萧少卿漫不经心地微笑:“姑姑不知道么?我素来喜欢打抱不平。兄弟二人,一人尊贵无比,一人是孤魂野鬼,对比如此悬殊,而前者却还被世人称为情义之人,我只是有些奇怪,如此而已。”
舜华细细看着萧少卿的神色,眸间疑虑慢慢凝重,说道:“慕容虔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而且我也知道,不论慕容虔今日作为如何,即便师兄地下有知,他也不会在意这些事。”
萧少卿唇角一抿,不再言语。
“小王爷!”萧少卿的贴身侍卫恪成从长廊尽头快步赶来,对舜华行了一礼,禀道,“小王爷,魏将军来了。”
“魏叔?”萧少卿微愣,“他不陪在父王身边,来北朝作甚么?人呢?”
恪成道:“正在小王爷住的阁楼前等着。”
萧少卿所住之处离玉萱阁并不远,绕过长廊,穿过一片竹林便可瞧见。魏让一身黑裘斗篷,正伫在阁楼前的溪畔,见到萧少卿回来忙迎上去:“小王爷。”
“站在外面作甚么?进屋说话,”萧少卿转身走入楼中,嘱咐恪成道,“叫人送些吃的来。”
魏让忙道:“不急,我也不饿。”
萧少卿亦不强求,领着魏让到了楼上书房,里面暖炉燃了一夜,温暖如春,萧少卿褪下狐裘,坐下喝了口热茶,方问魏让:“父王让你来的?”
魏让点头:“是。王爷放心不下。”
“不过送嫁,又不是上战场,有什么放心不下的?”萧少卿转身靠在书案旁的软榻上,扬手示意魏让也坐下,轻轻一笑,“而且即便是之前我上战场,也未见父王这么不放心。到底是什么事?”
魏让道:“属下也不知,只是王爷七日前收到了华夫子的来信,便让我兼程赶来北朝陪在小王爷身侧。”
“师父写信给父王?”
“是,华夫子还有一封信是给小王爷的。”魏让自怀里取出一卷帛书,递给萧少卿。
萧少卿展开帛书匆匆阅罢,皱起眉,半晌沉思不语。
“还有这个药,”魏让将一个银色琉璃瓶放在书案上,“小王爷此行忘记带了吧?王爷担心你头痛复发,特让我送来的。”
“有劳魏叔。”萧少卿正被脑中余痛折磨得心神烦躁,伸手拿过琉璃瓶,打开瓶塞倒了一粒,服入口中。
的确如萧璋所料,北上一路他头痛频发,先前去城外找熠红绫时更是头疼得异常,回城的路上遇到慕容子野时正是他神魂激荡、最难抑制的一刻,脑中勃然塞满的竟全是刀剑厮杀的铮铮烈响,慕容子野绯色如血的长袍恰如殷红的闪电般划过他的眼眸,极容易地便将他胸中激湃汹涌的浪潮挑得冲天而起――那一瞬拔剑刺去,仿佛只是一个本能。至于由何而来的本能,现在回想起,他却惘然无所知。而如今在脑颅里绵延不休的,唯有那渗透骨血、仿佛要碎裂的痛楚。
魏让见状不无担忧:“小王爷真的头疼了?”
“嗯,”萧少卿修长的手指缓缓敲击着书案,望着印染窗扇渐亮的日光,慢慢道,“韩弈这个名字,魏叔听说过么?”
魏让身子不禁一颤,低声道:“知道,当年郗峤之帐前的青翼四虎骑之一。”
“你认识他么?”
魏让努力镇定着:“小王爷为何这么问?”
“我也不知道,”萧少卿看着魏让发青的面色、紧握的拳头,心下已料到几分,他仰身躺在软榻上,轻轻道,“昨夜有那么一刻,我似乎突然记起了一些八年前的事――”
“小王爷?”魏让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着。
“可是现在又忘记了,”萧少卿轻声苦笑,阖上双目,淡淡道,“现在,我脑子里唯留下了一人的名字――韩弈,那声呼喝似是从狂风暴雨中而来,愤怒、杀气、悲痛,却是你魏让的嗓音。这个人,必然是你认识的,也是我认识的吧?”
魏让沉默不言。
“是父王不让你说么?”萧少卿笑容寥落,“我知道了。你赶了一路必然累了,歇息去罢。”
魏让仍是不动,几次欲言又止,过了许久,才有一声压抑的叹息自喉间扭曲逸出,而彼时萧少卿双目紧阖,面容沉静,似已深深入睡。魏让将狐裘盖在他身上,这才轻挪了脚步,悄然下楼。
脚步声消失在耳畔的一瞬,萧少卿慢慢睁眼,几重茫然迷惑郁郁弥漫了那双素来清透的眼瞳。他自袖中又取出华夫子的帛书,目光落在信中所书的一个名字上,长久移开不得――
“云、憬。”萧少卿念着那个名字,心头萦绕起一抹异样的熟悉,仿佛是贴近灵魂的亲密,不由自主地,他又想起昨夜夭绍唇间吐出的那六个字。
憬哥哥,熠红绫――
正是她昏迷中无意识的呼唤让他脑间刹那空白后便是翻涌而来的激浪,再之后做什么,想什么,仿佛是入魔,事过之后,一切淡然,却唯有魏让暴喝的那声“韩弈”烙印般刻在了脑中,凭空而来,却再也忘不了。
他叹了口气,揉着额角,头中隐隐发昏,眼眸无力阖上。
如此睡去,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里隐约响起一阵细碎轻微的动静,萧少卿惊醒过来,喝道:“谁?”
“是我。”恪成的声音在角落里传来。
萧少卿斥道:“怎么鬼鬼祟祟的?”
恪成缩了缩脑袋,委屈道:“曹阳郡守求见,我只是来看小王爷醒了没。”
萧少卿无奈起身:“他有什么事?”
“因今日舆驾暂歇曹阳,郡守想请明妤公主和诸位王爷、郡主移驾城东的明泉山庄,名曰幽泉胜景,夜宴赏雪。”
“他倒知礼节,”萧少卿睡意未散,随口道,“可是下雪天走来走去太麻烦了,辞了罢。”
恪成道:“外面雪已停了啊。”
萧少卿一怔:“雪停了?”
这场落雪为时虽不长,地上积雪倒厚,午后薄薄的阳光穿透重重云雾,绵软乏力,慵慵然洒照人间。
萧少卿牵挂着夭绍的腿疾,起身洗漱罢,打发走了曹阳郡守,便急急去往玉萱阁。阁里没有他人,一片安寂,夭绍一人坐在榻上,倚着软枕静静看书。案边茶炉上水声沸腾,正噗噗作响,间或夹杂竹简相击的清脆,氛围恰是惬意舒适。
“腿还疼么?”萧少卿盛出两盏茶汤走到榻侧。
“好多了,”夭绍放下书卷,接过茶,对着萧少卿难得地笑意盈盈,“姑姑说昨夜你陪了我一夜,还冒雪去城外找熠红绫,多谢你了。”
萧少卿撩袍坐在榻侧,吹了吹杯中热气腾腾的茶汁,微笑道:“是该谢。怎么谢?”
“你还真不客气,”夭绍抿唇,“你想我怎么谢?”
萧少卿认真思了一刻,突发奇想:“反正今日无事,画幅像吧。”
“画像?”夭绍有些发愣,待回过神来,她微微舒展几下纤长的手指,也不推却,笑道,“画不好可不许怨我。”
“第一次么?”
“当然。”
萧少卿望着她,笑意愈发隽永深刻:“那更要好好画才行。”
两人都是说做就做的爽利之人,片刻后,侍从便取来画架,侍女磨墨以待。
“都下去罢。”夭绍摒退诸人,扶着画架,沉吟了好一会,方提起玉笔蘸墨,手腕灵活运转,笔下线条浮空而出,挥洒间,唯见自然流畅。
“怎么不看着我画?”萧少卿备受冷落地坐在对面。
夭绍道:“你什么样子,我还不记得?”
萧少卿唇角微勾,但觉流旋舌尖的茶汁刹那似多出几分沁心的芳香清甜。他起身走到夭绍身旁,静静望着她在画绢上泼墨写意。
夭绍的画一如她的字,行笔峭劲有力,却又不乏秀丽清雅,着墨之风流从容,极具飘逸之气。
素绢上此刻线影寥寥,却已见广袤的天宇、流光的孤月。苍野绝壁于挥毫间徐徐而现,顺着伏浪如波的枯草吹来的,仿佛还有那横破虚空的烈烈长风。一曲江水荡漾蜿蜒,色泽深沉宛若血凝。铠甲威仪的将军驰黑马自远处而来,血染战炮,挟剑凛然,刚毅俊美的容姿间有寒煞之气勃然而出,清澈黑亮的双眸在夜空下神光四溢,自透着摄人心魂的凌厉绝伦。
墨洒肆意,却又如此地咄咄迫人,嗜血杀戮的悲壮凭空而生,萧少卿倒吸一口凉气,眼前画面俨然正是岷江大胜后的那夜,孤月之下,苍壁之间,自己纵马徘徊在血流飞紫的江边那一刻。
只是画中的那个人――
“这是我吗?”萧少卿哭笑不得,画上的男子除了那双眼睛与自己神似外,看那面庞却分明是另外一个人。
夭绍盯着画绢里的人,缓缓放下玉笔,垂眸咬唇,睫毛微微一颤,脸色刹那苍白。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画成他……”她蹙着眉,声音愈说愈低,忽地扬手将墨迹未干的素绢扯下,正要揉成一团时,萧少卿却伸手将画绢夺走,重新摊放在眼前,仔细看着画中男子的面貌。
他不得不承认,即便画中的人不是自己,可是他却不觉得突兀,更不觉得生气,反倒觉得,那是浑然天成的一张面庞,更是浑然天成的一幅画。而那人的样子,他看在眼中,竟无丝毫的排斥,只有说不出的熟悉和亲近之感,于是忍不住询问:“他是谁?”
夭绍眼瞳中似存着疑惑,唇动了又动,才吐声道:“是憬哥哥。”
“云澜辰?”萧少卿捏着画绢的手指微微一紧,“你们很要好么?”
夭绍道:“我和他自小一块长大,和伊哥哥一样,你说好不好?”
“和沈伊一样?”萧少卿不知为何顿觉舒心,扬了扬眉,“他是不是从小就对你很不错?”
“憬哥哥吗?”夭绍微微笑起,看了他一眼,回忆道,“小时候,他聪明灵活,义气骄傲。他对我好不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喜欢和我绊嘴吵架,便和你一般。”
萧少卿寒着脸,一言不发。夭绍黯然叹息:“我其实倒宁愿他永远和我吵,可惜如今……”
“怎么?”
“他却不能说话了,”夭绍的神色失落且茫然,“而且重逢后,他似乎也不再是也前的他,对我忽冷忽热,让人完全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萧少卿望着画绢,沉思不语。
夭绍只道他还在生气,一时颇感过意不去,小心翼翼道:“我再重画新的?”
“不必,这幅就好。”萧少卿风清云淡道。
傍晚时分,曹阳郡守前来驿站,恭迎诸人去了明泉山庄夜宴赏雪,夭绍行动不便,没有随行,独自留在驿站。用罢晚膳,她一人倚在窗旁软榻上看了半日书卷,心中不知为何愈发觉得闷闷不乐,便放下书推开窗扇,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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