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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官-第1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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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从都察院出来后,移步前往次辅大学士刘府的不止魏御史一个,还有方应物,只是方应物安步当车,速度比纵马扬鞭的魏御史慢得多了。

今日跟着方应物出来听使唤的娄天化问道:“东主这是要去哪里?既然得胜班师,为何不早早回家,让大老爷及夫人们彻底放心?”

暂时脱困的方应物语气轻松地答道:“消息总会传回去的,着什么急?如今还得趁热打铁去!”

不错,他正是要挟大胜之威,去刘棉花那里趁热打铁。不知道次辅老大人听到新鲜消息后(方应物相信刘棉花一定会安插了人手打探消息),心里是什么滋味?对与方家的婚事又将如何看待?

方应物非常想在第一时间看到刘棉花的嘴脸,但很可惜,他知道自己即便到了刘府,也只能看到二次加工过后的神态。

但无论刘棉花如何装腔作势,方应物也决定毫不留情的戳穿他那虚假的温情脉脉,揭露他前几天的不地道心思,并加以严厉地批判和斥责。

无论如何,刘棉花总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并给出一个交代罢?

然后,然后作为一个宽宏大度的人,方应物不会将误入歧途的人一棍子打死。在开展批评、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之后,还会原谅刘棉花一次,再给他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赏了脸继续履行婚约。

先前无论方家名声如何前景如何,但刘棉花乃是当朝次辅阁老,方家说破天也是与刘棉花终究不大对等,现状还是屈居刘家之下。

经过此事,若能站在道德高地打压了刘棉花的气势,说不定就能扭转一下这种情势,取得与刘棉花对等的位置。今后若有机会时,让刘棉花来为父亲大人摇旗呐喊也不是没可能。

人才难得不忍弃之,否则还能去哪里找如此机敏灵活、能跟上自己节奏的老泰山?方应物长叹一声道。

第六百六十二章 人才难得(中)

方应物并不着急赶路,不紧不慢地走着,总要给刘棉花一个消化缓冲时间,让刘棉花想清楚利害关系。万一等他到了刘府,刘棉花还没收到消息,那还怎么装腔作势?

行至刘府外胡同口,远远地便瞅见刘府大门旁的角门正好打开,然后从里面闪出几个人来,其中一个就是他所认识的颜先生。

对于颜先生出现在刘府,方应物并不感到奇怪。所以视线并没有在颜先生身上停留,直接去看是谁送颜先生出来,这才是关键信息。

可是在颜先生身旁言笑晏晏的人,不是刘棉花又是谁?这很是叫方应物吃了一惊!刘棉花是什么身份,乃是堂堂的内阁大学士,天下有几个人能让他亲自送出大门?更别说颜先生本人只是个清客之流,又非名士,何德何能当得起大学士亲送?

别说方应物,在刘府门房有几位等待入府的客人,见到这个光景也都纷纷惊异非常!刘阁老这等老于世故的人,不会犯这种糊涂,所以其中必有缘故!

方应物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加快了脚步,昂首阔步地走上前去。胜利者就是这么自信,敢于直面任何魑魅魍魉,不需刻意回避什么。

走得近些时,方应物却听到刘棉花高声与颜先生的作别道:“有劳先生再回告冢宰,就说老夫同意两家之事。”

颜先生作揖道:“阁老请留步,一切包在在下身上!”

这话无异于晴天霹雳响在方应物耳朵中,他猛然停住,心中无比震惊,又像是遭到了当头一棒。刘棉花怎么能公然同意?在他的设想里,这根本是不可能的!

方应物相信刘棉花一定会派人在都察院现场观看,此时应当已经收到最新消息,知道都察院这场审讯的结果!

既然刘棉花明知道他方应物已经金蝉脱壳,并反手一击将尹旻扯进了巨大的漩涡中,那还为什么点头同意与即将面临麻烦的尹家结亲?

这简直脑子烧坏了的行为,令人无法理解,但刘棉花看起来正常得很,不像是疯了傻了。

方应物忍不住嘀咕道,莫非刘棉花现在尚未收到最新消息,因而武断地做出决定?可是再细想也不太可能!

以刘棉花的性格,既然已经拖到了今天,那无论如何也会在等到消息之后才做出最终决定!又怎么会在尚未知道消息时,就匆匆做出赌博式的结亲决定?

想至此方应物略感迷茫,短时间内也猜不透。如果刘棉花真的是在收到了消息后,还做出这样的决定,而且脑子没有烧坏,那么他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刘棉花与颜先生转过身来,这才看见方应物。两人齐齐愣了愣,没料到方应物突然出现,方应物本人也在无语,于是便出现了诡异的沉默。

方应物看了看刘棉花,又看了看颜先生,无论刘棉花到底耍弄什么把戏,无非可以归纳为两大类——对自己有利和对自己不利,最后的结果肯定是这两类里一个。

对自己有利且不去想他,对自己不利的,自然就是刘棉花舍弃了自己,去与尹旻结亲。那么方家便彻底失去了这颗遮阴大树,而且平白增添了巨大阻力。

自己当务之急,就是阻止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出现!为此不惜代价,没有时间再仔细想了!

方应物大步上前,走到刘棉花身前,神情渐渐变得十分激动。而后他恭恭敬敬地对刘棉花躬身揖拜道:

“阁老何苦如此委屈!下官尚有自保之力,不必阁老忧心!即便不能保全自身,也甘愿贬斥边荒,无怨无悔!岂可以贵府千金为牺牲,换取下官之苟全!”

刘棉花脸皮颤动了几下,没有说话,若有所思。

但颜先生并不知道结果,只当方应物在都察院惨败了,同时还担心方应物“垂死挣扎”坏了自家的事情。便抢在前面喝道:“方大人在这里胡言乱语什么?此事已然与你无关!”

方应物顺势指着颜先生骂道:“小人贼子,有其奴必有其主!尹某人一面指使穆文才迫害我方家,意图让我父子永不能翻身,还逼迫我方家解除婚约;

一面又指使你来借机三番两次赴刘府逼婚,强娶阁老千金。我看尹某人枉为吏部尚书,所作所为与恶棍无异,深令天下人不齿也!”

颜先生闻言气也打不出一处来,他作为能替尹天官奔走的心腹清客,自然知道一些相关状况。尹天官绝对没有刻意去打压方家,方家父子的遭遇真与尹天官关系不大。

逼婚更是扯淡,哪有尚书逼婚大学士的道理?自己一直在细致耐心地与刘棉花谈,哪里有过逼迫?尹天官的态度也只是提出条件与刘次辅谈,能谈成最好,当然与方应物那边倒是有点小小的逼迫。

所以方应物根本就是在血口喷人胡说八道,颜先生觉得自己没必要与疯狗计较,便转向刘阁老道:“在下告辞,还请阁老听在下的好消息!些许旁人呓语,劝阁老不听也罢!”

刘棉花闭上双目,片刻后重新睁开,不过眼中毫无神采,只是空洞地望着前方,状若心如死灰。“老夫虽然失势,但也还是明白情形之人。请颜先生转告尹冢宰,老夫可以答应求亲,可以辞官致仕并举荐尹冢宰接替,但请冢宰务必宽待方家,保住朝中一股忠义之气!这是老夫唯一所求。”

我靠!这是什么台词?颜先生脑子完全不够用了,这与说好的完全不一样……尹老爷什么时候拿方家安危威胁刘阁老了?什么时候公然逼刘阁老让位了?而且先前刘阁老一直高高在上,怎的忽然显得如此委屈卑微?

方应物忽的热泪盈眶,颤声道:“阁老何苦!下官何德何能!虽肝脑涂地,也不能承受其重,请阁老收回成命!”

不远处门房中其他客人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起来,三人这些话里值得玩味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颜先生也终于回过味来,意识到他遇到了什么样的强人!超乎自己想象的强人!

第六百六十三章 人才难得(下)

不过颜先生虽然奇怪但依旧不明白,难道刘阁老和方应物都是突发癔症么?如果关起门来自说自话一番,就能指控别人罪行,那栽赃陷害这门技术未免也太简单了!你随口说一句,别人凭什么就信?

所以面前一老一少两人的表现,与痴人说梦简直没区别!如此无聊的话,颜先生不想再听下去了,也不能容忍肆无忌惮地污蔑自己东家,便对刘次辅道:“在下斗胆敬劝阁老一句,为人还须口中积德,三思后行。”

方应物眼角瞥了颜先生一下,语气怜悯地说:“你最好还是去打听过今日都察院审讯结果,不然你就不会有闲情逸致在这里教导阁老如何说话了。”

是的,自说自话当然只会被认为是疯言疯语胡言乱语,但如果有了其他“旁证”又不一样了,比如穆部郎为了自保,便招认尹天官迫害方家。互相印证之下,由不得别人不信。

其实从纯理性的逻辑角度来说,这两边并不完美互证,但也足够了。舆情从来就是感性的,从来就不是纯理性的。

此时此刻,稍有头脑的人面临此情此景,也能感到大事不妙以及森森的寒意。颜先生觉得自己像是可怜的迷途羊羔,便无心再逗留,立刻转身匆匆离开。

目送颜先生身影消失在街角,刘棉花与方应物很有默契地一起走进了大门内,周边再无外人。

忽然刘棉花神情一变,笑眯眯地对方应物夸赞道:“贤婿真乃当世之人杰也,没有叫老夫失望。”

听到刘棉花的褒奖,方应物习惯性地赔着笑,谦逊道:“老泰山此言……”

话才说半句,方应物突然意识到自己前来刘府的目的,可不是陪着长辈话家常!而是挟大胜之势,特意兴师问罪,以斗争求团结来的!

他敢断定,刘棉花绝对动摇过,险些就彻底走向自己对立面。这点如果不批判斗争,如何能肃清余毒?

什么贤婿老泰山的,先放在一边去。于是方应物迅速收起笑容,拉长了脸,讥讽道:“晚辈虽不才,自保之力还是有的,但阁老却叫晚辈失望了。”

刘棉花惊讶道:“贤婿何出此言?老夫有所不明。”方应物反问道:“若方才晚辈未到,阁老又将如何?只怕改门换户只在旦夕之间了罢。”

刘棉花轻喝道:“真不知你胡思乱想些什么,老夫岂是那样首鼠两端的人!”

被阁老呵斥,换做一般人早吓软了,但理直气壮的方应物不吃这套,只管冷笑。刘棉花见唬不住方应物,便无奈又道:“这里不是说话地方,进来详谈!”

重新回到堂上,刘棉花让仆役换了茶,对方应物语重心长地说:“你我翁婿之间大概有些误会。年轻人不要沉不住气,但将心气放平了,开诚布公地解开误会为好。”

误会?对这两个字,方应物只能在心里“呵呵呵呵”了。那么明显的举动,一句误会就能抵赖过去?真把他方应物当两目如盲的糊涂蛋么?

既然刘棉花装傻,方应物也不客气,单刀直入地问道:“敢问阁老,数日间与尹家眉来眼去、藕断丝连作何解?况且每次与尹家说客会面之后,便频频与党羽勾连,又作何解?”

刘棉花叹道:“此乃老夫缓兵之计也!若骤然拒绝尹旻,那就是彻底翻脸了,可是当前对方势大,故而未有万全准备之前,老夫不得不想法子拖延时间。

所以明知尹家是痴心妄想,但依旧虚与委蛇,不答应也不拒绝,为的就是等待时机。或许让你们方家苦闷了,但勾践尚有卧薪尝胆三年之时,吾辈连几日也忍不得么?”

方应物又问道:“既然是缓兵之计,为何不与晚辈明说?难道晚辈是嘴快心浅之人么?”

刘棉花苦笑着解释道:“你毕竟年轻,况且年轻人对涉及女人的事情又是最在意、最受不得激的,老夫真怕你沉不住气,却不料让你误会了。”

你老人家继续编……方应物又指责道:“方才晚辈听得清清楚楚,阁老亲口答应了尹家,这总不是假的,难道这也是误会不成?”

刘棉花痛心疾首地说:“老夫这是为了配合你的行动,只是比较紧急,没有时间与你沟通,却不料还是让你误会了!

其实老夫已经知道都察院那边的消息,知道你成功将尹旻拖进了泥潭中,但是还不太够!故而老夫不惜牺牲自己名头,制造出被尹旻逼婚的假象,对那尹家火上浇油。

没想到贤婿你与老夫想到一起去了,及时赶来当场联手,不然还得等老夫事后费心去散布有关传言。”

说起这个,方应物内心很有些羞耻,他居然沦落到了要靠纯粹的谎言去斗争的地步。印象里这是头一次,以前最多是半真半假,不像今次一样彻底是谎言。

不过也没法子,东宫摇摇欲坠,自家父子双双落魄,次辅老大人也不靠谱,自己还能怎么办?一时情急只能出此下策了。说到底还是自己与敌方相比不够强大,无法堂堂正正,只能旁门左道。

暗中摇摇头,将这份羞耻心暂时按下,方应物继续诘责道:“尽都是事后辩解之言,谁知道阁老当时心向哪里?

也许当时晚辈突然插手,阁老瞬间又变了心思才顺势下坡,先前谁知道阁老什么心思,晚辈若不来,或许就是另一种结果。”

刘棉花顿时像是被侮辱了,站起来盯着方应物道:“当时老夫已经知道尹旻即将麻烦缠身,那么老夫还心向尹家,故意与尹家结亲,难道老夫是疯了不成?难道在你眼中,老夫如此不堪?

正因为只有这样做显得很怪异,外界才会相信老夫是被捏住把柄逼迫的,是为了你们方家委屈求全!莫非老夫一番苦心,仍敌不过你的诛心猜测么!”

方应物望着刘棉花,久久无语……他娘的责问了半天,刘棉花竟然回答得毫无破绽,毫无破绽!

就仿佛足球比赛中狂攻九十分钟,却一个球不进!若言辞之间完全抓不到马脚,这还让自己怎么兴师问罪!

方应物不免产生了一些小小的迷茫,刘棉花的答词如此毫无破绽,莫非事实真是如此?莫非自己真的误会了刘棉花?

此时刘棉花长叹口气,“论权势地位,你虽然远不如尹家,但老夫终究还是个爱才的人,终究还是看你人才难得,不忍弃也!”

随即他又补了一句:“他日直入青云时,勿忘老夫今日之情义!”

第六百六十四章 内幕及其他

来时气势逼人的方应物万万没有想到,面对刘棉花居然如此落了下风,不知不觉之间,自己被压制得简直无言以对,而且是明明自己占理的情况下。

这个心理落差实在太大,纵然如方应物这般天赋,一时间也只有干瞪眼的份。此时的刘棉花不但像是一堵坚固的高墙,更像是一团完全看不透的迷雾。

先前方应物对自己的判断十分肯定,但现在却根本猜不出,刘棉花的心思到底是什么?或者说,自己今日出现搅局之前,刘棉花的心思到底是什么?究竟是倾向于哪一边?

就拿此前刘棉花与尹旻眉来眼去的过程来说,自己解读为刘棉花动摇了,而刘棉花却可以对自己解释说,这是拖延时间等待时机;

但是,刘棉花还能对尹旻解释说,这是慎重考虑,毕竟悔婚要付出名声上的代价,哪能如此果断的就作出决定?

再说今天刘棉花在明知尹家遇到麻烦时,反而高调答应了尹家的说客。然后若尹家真的事败,那便可以对他方应物解释说,这是故意通过制造违和怪事来引人注意,挖坑等尹家来跳。倘若最后尹家逃过此劫,刘棉花便能对尹旻解释说,这是雪中送炭。

这些解读中,哪一种才是刘棉花的真心?无论如何,刘棉花总是嘴上有理的……想到这里,方应物恍然明悟到什么!

在自己亲自出手搅局之前,其实刘棉花一直就没做出什么真正的抉择!他始终保持着能够选择两边中任何一边的姿态!也就是说,刘棉花始终保持着“既可以倾向方家,也可以倾向尹家”的二选一权力。

或许对位列次辅之尊的刘棉花来说,无论选择哪边都不会太差,两边各有各的好处,暂时不作出决定貌似也无所谓,最差结果也就是荣归故里致仕。就算尹旻遇到了麻烦又如何?但若刘棉花雪中送炭,有两个阁老撑腰的尹旻说不定还真能稳住位置。

但是对方应物而言,可不存在任何中庸道路,这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问题。如果刘棉花倒向尹家那边,那自家就将面临不可预测的风险!

刘棉花无论做出什么选择,也仅仅是一个选择而已,不见得更好也不见得更坏。但对方家来说,不同的选择就意味着云泥之别,如果刘棉花选择了尹家,那方家就傻眼了。

总而言之,刘棉花有的选,方家却没的选。想至此处,方应物喟然长叹,不知怎的想起了一句话:圣人之下,皆是蝼蚁。

突然感受到了自己的弱小,方应物顿时意兴阑珊。

关于刘棉花的心思,没必要弄清楚了,因为毫无意义。即便弄清楚了又怎样?

方应物有心结束这场无趣的对话,便起身道:“今日多有叨扰,告辞了!”

“慢着!”刘棉花叫住了方应物,“老夫尚有一事不明,还需要你释疑。”

方应物停住脚步,不知道刘棉花还有什么要问的。刘棉花拈须皱眉道:“为何你能对老夫的举动如此了解?”

这个当然不能说……方应物装作不明白道:“阁老的意思,晚辈实在听不懂。”

刘棉花驳道:“明人不说暗话,你休要装傻!你先前说过一句,那颜先生三番两次登我刘府的门;其后还说过一句,我会见过颜先生之后,便时常与党羽勾连串接。

老夫细细品过,觉得这些话绝不是凭空冒出的,不可能是空穴来风;必然是你非常熟悉老夫这里的动静,所以才能信口说出这样的话。

但老夫不明白的是,你是如何能详尽的了如指掌?莫非你还在老夫府中收买了奸细不成?”

方应物心里有点后悔,自己刚才太得意了,说话便不谨慎起来,不免漏了点口风出来,让精细的刘棉花觉察到什么。

不过面对刘棉花的怀疑,方应物仍然毫不畏惧地答道:“人生最难得的,就是糊涂二字,些许细枝末节,阁老又何必斤斤计较,在下也懒得去记了。”

“老夫最重视的就是细枝末节!你到底是不肯明说?”刘棉花追问道。方应物继续装傻:“晚辈还是不明白阁老问的是什么,故而无可回答!”

刘棉花很沉得住气,对方应物的拒绝不以为意,“那么老夫与你做一个交换如何?老夫告诉你一件秘密,而你要如实回答老夫。”

谁稀罕与老头子交换秘密?但不等方应物说接受与否,刘棉花率先说起来了:“你知道尹天官为什么会来寻求与老夫结亲?”

本来没有兴趣的方应物听到这个,立刻竖起了耳朵。刘棉花继续说:“尹龙与兵部武选郎邹袭十分交好,邹袭劝尹龙向我刘府提亲。”

方应物刚想吐槽一句:“这也叫秘密?”

但刘棉花没给方应物吐槽机会,直接爆出了一个惊天八卦:“而邹袭之所以有这个提议,却是老夫指使的!只怕尹家还以为老夫有此心意!”

方应物心神剧震,竟然还有这一层内幕?尹旻寻求与刘府结亲,敢情还是受了刘棉花的暗中引诱鼓励?这件事其实只是刘棉花自导自演的作品?

同时方应物忍不住感到发自内心的寒冷,在名利场中,自己已经尽可能地不感情用事了,但是与刘棉花相比,才知道自己还差得远。在刘棉花温和的表面下,那种可以摒绝一切个人感情的理智和冷酷,实在叫人不寒而栗。

方应物可以肯定,刘棉花并非是刻意针对自己无情,他对所有人都是这样,为了那人臣之极的宝座,别说一个女婿,没见连他两个儿子都被压制的苦闷无比么?

便如圣人都要斩情绝性,如此方应物不由得暗暗自警,切记不要变成这样的人。如果连一点热情都没有了,做人还有什么趣味?

又忍不住对刘棉花劝道:“晚辈尝闻,善泳者溺于水,玩火者必自焚。唯愿阁老引以为戒。”

刘棉花仿佛没有听到,又问道:“这等内幕,老夫完全没有必要说出来,但还是告诉了你,你可知道其中原因?”

方应物摇摇头,刘棉花便自问自答道:“是为了让你切身体会一下,今后你该怎么做事。”

第六百六十五章 又是误会?

乍然听到刘棉花自曝,方应物震惊过后,便有点初闻在意料之外,细想也在情理之中的感觉了。以刘棉花的心性,使用出这么没节操的权术不算奇怪。

换做自己,是绝对不会拿自家女儿的婚事当筹码进行运作的,想至此处方应物下意识撇了撇嘴,有点瞧不起。

刘棉花看到方应物的神情,大略猜得出方应物想什么。

“源头还是在你身上,当初你建议老夫为了自保,该先下手为强,而最佳的目标就是尹旻,这是你提出来的方向。老夫顺着你这个方向想了又想,眼下直接去抓尹旻的把柄太仓促,不如引蛇出洞。”

方应物知道,不是尹天官太蠢,是刘棉花给出的诱饵太香。要知道,尹旻已经当了七八年吏部尚书,注定该离职了。而一个吏部尚书无论迁为什么官职都是贬谪,除了入阁。所以尹旻的前途只有入阁和致仕二选一,别无其他出路。

通过联姻全盘接收次辅的党羽势力,顶替意欲“急流勇退”的次辅入阁,这样的诱惑容不得尹旻拒绝,一旦贪婪心发作,难免就利令智昏了。

当然,如果刘棉花扔出来的不是诱饵,而是诚意,事情就是另一种样子了……不过方应物懒得再多想了。

反正刘棉花既然肯自曝秘闻,那就说明他已经做出决断了,自己没必要再费心思量那些注定虚无缥缈的东西。

刘棉花等了一会儿,才问道:“老夫坦诚了所作所为,你也该开诚布公了罢?”

说,还是不说?方应物本来并不想泄露东厂汪直这个底牌,但是他今天在刘棉花这里吃了一瘪,便想着要拿出点硬东西来找回门面。

再说谁知道刘棉花心思还会不会再变?自己必须要亮出点底牌来示威,让刘棉花知道自己并非是一无所靠,本质上刘棉花的性子还是偏于畏威而不怀德。

打定了主意,方应物便风轻云淡地开口道:“有关贵府动向,皆得自于东厂密探消息。”果不其然,刘棉花当即脸色微变,失声道:“东厂?”

方应物笑而不语,低头饮茶。而刘棉花心里很是翻腾了几下,这方应物居然有使用东厂密探的手段?连阁老都没有这个本事!

人人皆知东厂是非常要害的衙门,在庙堂政治中虽然不能起决定性作用,但也有极其特殊的影响力,朝臣对东厂多多少少都有几分忌惮。

刘棉花知道东厂提督汪直与方应物私下里有点交情,当年汪直靠着方应物立过边功。所以汪直时常能给方应物办点小事——这是很正常的人情往来。但是在目前这个状况下,汪直还能极力支持方应物?

若无汪直点头,东厂密探消息不可能随便报与方应物知道。更让刘棉花感到怪异的是,据他所知,在东宫之争中,汪直为了保住厂督宝座,已经放弃了原有立场,站在了方家的对立面,那他为何还会支持方应物?

如果方应物与汪直之间关系确实非同一般,那么就必须要重新评估方应物的实力了,方应物应当不至于胡乱说谎扯虎皮……刘棉花紧盯着方应物半晌,见方应物没有主动开口解释的样子,便追问道:“你如何能指挥得动东厂?汪太监真会协助你?”

方应物放下茶盅,淡淡地说:“但凡我有什么念头,东厂大抵上会配合,至于其中关窍……阁老没必要知道那么详细了,为人该难得糊涂啊。”

这不科学!刘棉花好奇得如同百爪挠心,汪直凭什么冒着风险协助站在对立面的方应物?这绝对是违反了常理的存在,要说汪直与方应物之间具有超越了利益层面的情义存在,他铁定不信!方应物又不搞基!

刘棉花忍不住又问道:“你与汪直之间算是盟友么?”

方应物想了想,很肯定地点点头,床上之盟应该也算是盟友罢……

刘棉花忍不住瞠目结舌,险些就脱口而出一句话“你也配?”

其实按照国朝明面法度,文臣与内臣交结乃是犯规,“交通内宦”这项罪名经常被拿来弹劾人。但事实上,朝臣都心知肚明,如果在内监中有强大而可靠的同盟,是非常有利于进步的。

最典型的情况就是,在内书堂教过书的翰林,升迁以至于入阁的概率远比普通翰林要高。再拿阁臣来说,最强势的那个大学士,往往就是与司礼监太监关系最好的那个。

那汪直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几年,三年前平稳软着陆后,政治地位渐渐稳定,目前已经是赫赫的东厂提督,内监中排名前三四的人物。不出意外的话,他熬年头也能熬成司礼监太监。

而方应物在文臣中的地位,与汪直在内监中的地位,差了十万八千里,他何德何能,敢与汪直密切到这等地步?汪直到底看上方应物哪一点了?

刘棉花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原来方应物并不是离了自己就不行,手里还有其他强大底牌。想必是方应物被自己方才高高在上的姿态刺激到了,所以才故意来显摆罢。

若这个政治同盟真的存在,那方应物几乎就是立于不败之地了。就算他输得再惨,只要不丢掉性命,也有靠着汪直东山再起的机会,作为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方应物有足够的时间去等机会。

真乃少年不可欺,刘棉花暗暗叹口气。不过有什么地方不对……他忽的想起了什么,登时勃然大怒,拍案大喝一声道:“方应物!你好大胆,竟敢动用密探来监视老夫!是谁给你的胆量?!”

任是谁听到自己被秘密监视的事情后,都会感到不愉快和羞愤,更别说地位尊贵的大学士次辅!不过刘棉花方才下意识地先去考量政治得失,一时间忘了自身荣辱……

方应物都不知道该吐槽刘棉花是机敏还是迟钝了,这会儿羞耻心才反应过来?正常人的情感都去了哪里?

又见刘棉花气得满脸通红,方应物连忙挥手叫道:“你我之间大概有些误会,阁老不要沉不住气,但将心气放平了,开诚布公地解开误会为好!”

误会?对这两个字,刘棉花只能在心里“呵呵呵呵”了。那么明显的针对性,一句误会就能抵赖过去?真把他刘吉当两目如盲的老糊涂蛋么?另外方应物的辩解很是耳熟……

如此刘次辅连连冷笑,“老夫亲口听到,你通过东厂密探侦测老夫动静,这难道也是误会不成?”

“左顺门伏阙诤谏之后,东厂便依照惯例安排密探,对阁老你这样的重要人物进行监视,有没有晚辈都是这样!”方应物诚恳地解释道。

原来如此……刘棉花脸色稍缓,若是那样倒也正常,东厂专业不就是干这个的么?

方应物继续很诚恳地解释道:“所以这并非晚辈意思,绝对不是晚辈利用东厂来监视你老人家,晚辈也没有刻意请汪直加派人手盯梢刘府人员出入往来,更没有连带其他各府邸一起监视!老大人不要误会!”

这他娘的是自证清白还是故意威胁?刘棉花用力挥袖道:“滚罢!”

方应物边走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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