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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官-第1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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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今晚有公宴,那么钦差方大人必然要在傍晚之前出公馆大门,他们这些士子便计划上前拦住,联合向方钦差请命。
季节正值夏秋之交,但今日天上烈日炎炎,在公馆大门外等候并不好受,可是读书人心中自有一股信念。
眼看太阳微微西斜,公馆大门终于打开了。墙根下、茶摊上、街角处的读书人像是得到了号令的军士,渐渐向着大门方向围聚起来。
从公馆里抬出一顶轿子,落入了众人的眼帘中。有懂行的人叫道:“瞧这轿子规制,不亚于本府太守,因而必然是钦差坐轿!”
等着轿子抬出大门,来到街上时,读书人们哗啦啦的冲到轿子前方,并拦住了去路。然后有人叫道:“我等士子有话要说!钦差大人敢用心听否?”
王英闪到坐轿前方,指着读书人呵斥道:“尔等好大的胆子,竟敢阻拦官轿!”
有读书人辩解道:“我等并非恶意拦路,只是为同窗、为百姓请命,与钦差大人说几句话!”
王英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还不让开!这里面并非钦差,乃是钦差大人请来的故旧友人,你们不要不分青红皂白的胡闹!”
又有读书人反驳道:“你这杂役休要巧言欺骗,这样规制的官轿,苏州城里还有谁人够资格坐?难道钦差大人为了躲避士人,还要靠欺诈手段蒙混不成?”
王英死活辩不过一群读书人,貌似理屈词穷后,对着轿夫喝道:“不要偷懒!无论前面有多少人,只管向前走!”
读书人那边听得真切,忍不住大声喧哗鼓噪,这狗刁才根本就没把他们这些代表民意的士子放在眼里!
轿夫听从王英指挥,抬起轿子缓慢地向前移动,不可避免地冲入了人群里。
一直到现在,连句客气话都没听到,更遑论狗奴才那恶劣的态度,读书人们登时有点小情绪。
更有出格的人已经挤在轿子外面,用力拿手去拍轿壁,砰砰的闷响声不断回荡。还有人够不着轿子,便与轿夫拉拉扯扯起来。
现在头顶苍天,脚踏大地,你钦差大人总不能再来一次遇难落水罢!
眼看场面一团糟,王英急得满头大汗,对轿夫喝道:“先停住先停住!”轿夫闻言轻轻地一弯腰,轿子便落了地。
士子人群猜测方钦差不得不现身了,便纷纷停住了动作,整齐划一地向轿帘望去。
帘子不负众望的从里面打开,然后闪现出一个四五十岁的绯袍中年官员……众人万分惊讶,心中齐齐呼道,这绝对不是方钦差!
可是,敢坐在这样官轿里的高官,又是何方神圣?苏州府里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么一号与知府同级别的人物?
那中年官员下了轿子,双目如电的扫视过众人,沉声道:“本官乃南直隶提学御史商良臣,尔等皆是府县学校生员,不去读书修身,却在此围攻本官意欲何为?”
我靠!在场的士子彻底傻了眼,这位大人是今年新上任的南直隶提学御史?也就是他们读书人的大宗师?
更令他们感到崩溃的是,大宗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竟然围攻了大宗师的坐轿!
千言万语只能化成一句话,他们这些热血单纯的士子又被钦差坑了!
第五百零四章 谁是主犯?
众人面前这位南直隶提学御史商良臣,乃是前首辅商辂的儿子,当然与方应物关系匪浅,很俗气地说是方应物的大师兄。
商良臣乃是成化二年进士,之前担任翰林侍讲学士,现在的提学御史官职也是经方应物指点得来的。
原来今年是商辂七十大寿之年,商翰林先前想请假回家祝寿。怎奈浙江距离京师路途太远,来回几个月时间,这假期十分不好请,朝廷基本不会准这种太长的假期,除非丁忧。
商翰林正在发愁时遇到了方应物,聪明的方应物便给商翰林出了个主意,说当下官场有个规矩,直隶提学官必须要用翰林充任,以示与各省不同。
而商良臣可以请缨为南直隶提学御史,这样便可以到南方上任,距离老家浙江淳安就近了很多,来去也大为便利。
最后经过运作,朝廷便委任商良臣为南直隶提学御史,放他去了南方,算是给商家一个恩典。
但此时此刻,商良臣突然出现在这里,实在是吓煞人也……刚才还闹闹哄哄的士子们顿时鸦雀无声,全场一片冷寂,他们甚至连逃走都忘记了。
要知道,天下不知有多少官职,但唯有提学官才会被读书人称为大宗师或者老宗师!宗师这两个字,可能是随便叫的么?
对士子们而言,方钦差与提学官绝对是两种不同的人,围堵方钦差和围堵提学官也绝对是两种不同的事件。
读书人都知道三纲五常乃立身之本的道理,天地君亲师这五常里有一个师。
而提学官可以视为辖区内所有读书人的老师,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当街围攻老师,这不是罪名,那什么是罪名?
就算撇开虚伪的道义不谈,从实际利益角度来说,提学官大宗师也是直接掌握读书人的前途的人物。
首先提学官是本科乡试的当然主考官,士子想中举那必须要从提学官笔下走一遭。提学官想抬举谁或许碍于严密的制度很难办,但想要刻意打压谁,那难度就低多了。
其次,提学官除了主持乡试之外,还肩负着巡行各地考核学校生员的责任,很简单就能直接废掉一个秀才的功名。
在苏州这种文风鼎盛的地方,考中秀才的难度不比中举小多少,一旦被废掉功名那就彻底从士子阶层变成平民百姓了。
总而言之,除了独立办公的提学官之外,其他任何官员都没有上述这些针对读书人的权力。其他官员想要处置读书人,必须要经过提学官。
所以对普通读书人来说,提学官和其他官员是要区别开的。其他官员是平头百姓的父母官,但提学官却是读书人的父母官。
士子们宁可得罪巡抚这种封疆大吏,也不敢去得罪提学官,有些心性不佳的甚至还会想方设法的逢迎大宗师!
但是,在场这些读书人约莫有二三十个,就在刚才那段时间里,偏偏围攻了自己的父母官大宗师!真真正正的不作死就不会死!
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在场的读书人们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站着发傻。
即便平时头脑最聪敏的人,这时候也不敢轻举妄动当出头鸟,只能暗暗想道,大宗师是在辖区里巡行按临的,听说才到北边常州府,那么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苏州府?而且大宗师是从钦差公馆里出来的,他与钦差又是什么关系?
这就是好人有好报呐……方钦差缓缓地从公馆里踱步出来,看着呆若木鸡的众士子,颇为唏嘘地感慨道。
当时方应物指点商良臣,纯粹是出于同门义气帮忙,根本不指望对自己有什么用处。但却没料到,随后他方应物也到了南方,与商良臣相会于江南。
以至于一封书信,便能把这位同门大师兄从常州府请到了苏州府,还是掩人耳目悄悄来到的……
商良臣没有说话,面无表情神色冷峻,目光不停地扫来扫去,但无声胜有声,足以让一干士子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
令人窒息的气氛中,方应物无声无息地飘到商良臣身边,与商大宗师并肩而立。
而且率先打破了静默,谈笑晏晏地对商良臣道:“这些读书人不晓事,估计也是有人教唆煽动。所以应当严惩主犯,至于从犯,训诫几句就行了。”
众士子听到这句话后,很多人都松了口气,大概以为自己是从犯的缘故。至于主犯是否被揪出来,要严厉处置到什么地步,那暂时不是他们所能关心的了。
商良臣板着脸,冷哼一声,仿佛不置可否。方钦差没有再废话,随便指着一个黑脸士子道:“方才我看得真切,此人拍击座轿力度最大,像是主犯!”
黑脸士子急忙叫道:“钦差大人何出此言?在下哪里算得了为首之人?”
方应物反问道:“哦?你不是主犯,那谁是主犯?”
黑脸士子哑口无言,难道他能当场指认别人出来?那和出卖有什么两样?
方应物手指头随便划拉一下,又指向一个瘦长士子,“方才我还看得真切,此人拉扯轿夫的动作最为剧烈,恐怕也是为首的主犯!”
这瘦长士子立刻慌张起来,“钦差大人明察!晚生为了同窗从众到此,并未煽动他人,怎能算作主犯?”
方应物淡淡的责问道:“来了这么些人,总有居中串联的带头人罢?那你说主犯是谁?”
这瘦长士子口中也卡住了,就算知道是谁,也不便公然指出来啊!
无论说与不说,方应物仿佛完全不在意,视线又开始乱转,手指头也懒洋洋的抬起,突然指向一名矮小士子:“本官看得真切,你也是主犯,出来一起受罚罢!”
这矮小士子登时张皇失措,后退几步,手臂下意识的连连挥舞,“不是我,不是我!”突然又指着旁边一人:“我是被顾文山喊来的!”
“好!你检举有功,免掉处罚!”方应物立即大喝一声,然后转头对商良臣道:“商前辈,你看这样如何?”
商良臣很配合地点点头,同意了方应物的意见。但那被指出来的顾文山却勃然大怒,盯着矮小士子骂道:“高裕请慎言!休要血口喷人!”
在几乎生杀予夺的大宗师面前,谁敢扛下责任?这顾文山即便真是领头人,也不敢就此承认!
在普通官员面前,硬气一把还能博回名声,不算什么把柄。但在大宗师面前招认出过错,无异于自寻死路,大宗师手里实实在在捏着他的前程命运,犯了大宗师那就是鸡蛋碰石头!
登时人群里议论声嗡嗡响起,有对顾文山不满的,觉得他像是缩头乌龟太没担当;又有埋怨高裕嘴巴没个守门的,随随便便就暴露秘密,把同学陷入绝地的。
议论了一会儿,围绕着顾文山和高裕两位同学,众士子竟然小小地吵了起来。
方应物心里冷笑几声,他的目的可不是找出什么为首之人,只不过是要挑拨这些读书人之间的关系而已。让他们之间先陷入内讧内斗中,免得再齐心合力,然后自己才能一劳永逸!
有了商良臣这个提学御史撑腰,苏州府还有哪个读书人敢嚣张?他方应物又不求众口皆赞,只要在今年任期内,这些流氓文人别给自己捣乱,见了自己躲着走就行!
所以,再火上浇油一把好了!方应物便又对着众士子叫道:“还有检举的么?若无检举,那就是顾文山等三人为首犯了!下去后等着大宗师考察处置罢!”
众士子忽然感到深深的蛋疼,方钦差之心路人皆知,但却无法可防。
第五百零五章 反客为主(上)
来时万众一心,去时各怀心思,来时气势汹汹,去时垂头丧气,便是今天这伙读书人的写照。
他们是来要说法的,但说法没要到,反而把自己陷了进去。士子们不禁有些迷惘,读书人聚众鼓噪这种套路演练了多年,应该是屡试不爽,怎么在方钦差这里却总是有劲无处使?
商良臣目送治下士子仓皇离去,对方应物苦笑道:“毋乃太过矣!”
方应物面色沉重地解释说:“江南尤其是苏州富甲海内,风俗奢侈,读书人也浮躁,可不像我们那里醇静!
须知一地公论出于士子,我为了朝廷督催钱粮,本就是阻力重重、凝滞难行。若不杀一杀本地士子的威风,放任他们胡闹,那必将成为施政掣肘!”
商良臣很同情地说:“你这个差遣确实不好办。朝廷有朝廷的立场,地方有地方的立场,朝廷要催收钱粮,但本地民众态度消极,府县衙门也不愿太配合。”
方应物立场很坚定地说:“我是朝廷钦差,只能站在朝廷这边!不过若有什么折中办法,也不是不可行。”
商良臣摇头道:“难!甚难!一百年来多少贤臣,也没能彻底根治的,苏州府哪年不拖欠几十万?你能如数收上今年的额定钱粮,那就很不错了!”
大明从开国时起,苏松就以重赋闻名。但也就有了一种说不上奇怪的现象,苏州府地方士绅和官员不停地要求减税,隔一段时间就要呼吁一次。
但朝廷这边却以祖宗成法不可妄变为借口,始终不同意减税,坚持重税不松口。直到宣宗皇帝时才稍有裁减,但苏松赋税仍然很重。
这就是全局与局部的矛盾,哪朝哪代都存在……方应物对商良臣拱了拱手,告辞道:“今日多谢前辈鼎力相助,我还要去赴府衙的鸿门宴,暂时别过!”
苏州府的接风洗尘宴会设在城北边一处园子里,在湖心中建了一栋高堂,通过两道长堤与陆地相连。
方应物漫步在长堤上,在府衙齐同知的陪伴下,向湖心堂行去。借着落日余晖,远远便见这湖心堂高大宽敞,外表雕刻精致,忍不住叹口气道:“素闻江南吴地最为富丽奢靡,眼前此湖心堂不知要耗费几多财力。”
齐同知装作没听见,只引着方钦差往堂上走。方应物进来后,却又见堂中火烛通明,雅乐飘飘,弥漫着沁人心脾的香气,而苏州府知府李廷美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方应物环顾四周,都是府衙、县衙官员,没看到有什么地方士绅代表,这明显不符合一般接风宴的规矩。不知道是府衙没有邀请,还是地方士绅不愿意来?
“苏州府士子向来狂狷骄横,想来叫方大人受惊了!”李知府上前一步慰问道。
方应物收回心思,似笑非笑的望着李知府,这老油条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李太守所言有理,本官之前早有预警,向府衙告过急,可是府衙推诿不理……”
李廷美干笑几声,解释道:“方大人有所误会,这种事在苏州府司空见惯,犯不上兴师动众,让彼辈吵闹几句也就完了。
如果官府大张旗鼓,反而落了下乘,于名声不美。方大人也是读书人出身,何惧于面对后辈也?”
方应物哈哈一笑,“李太守误解了,非是我畏惧什么,实在是另有缘故!那南直隶商提学与我素有渊源,今日他因私悄悄来公馆拜访。却不料,商提学出了门便被苏州府读书人围堵叫骂,情实不堪!”
李知府大吃一惊,“什么?商提学?”
方应物嘲讽道:“读书人是风气表率,我看府衙有心了,将这苏州府教化得极好!
前有生员水上拦堵钦差,逼得钦差遇难落水;后有读书人围攻大宗师,而府衙明知消息却不闻不问,真不知道想干什么?
本官来了苏州府,还真是大开眼界,难道这苏州府是化外之地,不归王法管制了?”
李知府顿时汗如雨下,旁边齐同知连忙开解道:“只是有一些误会而已,方大人言重了。”
其他官员也纷纷上前与方应物见礼,态度十分热情周到,甚至还有七拐八歪拉关系叙旧的。场面便热闹起来,将李知府的尴尬化解去。
方应物与众人一一打过招呼后,不再继续说什么,昂首直入堂中,大模大样地直接坐在了正中间,对众人招呼道:“不必多礼,诸君但坐!”
方应物坐的位置是最上首,本来按计划是要知府坐在此处的。他这反客为主的做派,让众人迟疑了一下。
但方应物是钦差,代表着朝廷,平民百姓都知道所谓的“见官大一级”,所以他直接这样坐了,谁也不好说什么。
看着桌上预先摆好的瓜果,方应物喝道:“今日本官前来,是为了公事与诸君会晤,非为享用民脂民膏而来!
声乐伎女全部撤下,美酒佳肴全都不要上了,每人清茶一杯即可!蜡烛也撤了,换成油灯!”
“这……”李知府又要说什么。方应物目光锐利地盯着他,沉声反问道:“李太守对本官所言,又有不满之处?”
李知府便闭口不言,方应物冷哼一声,滑头就是滑头,最大的特点就是欺软怕硬。
其他人更是不敢多说什么,一时间方钦差反客为主,从气势上死死压住了一干府县官员。
方应物停顿了一下,缓缓地扫视一遍众人。他又不是没在基层做过,三年知县不是白当的,很了解一些地方官的心态。如果想另外抽时间与他们讨论钱粮问题,只怕这些府县官员都会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拖拉。
他们会觉得自己都是爱民如子的清官,都是不忍心盘剥地方的好官,钱粮神马的都是浮云,朝廷饿着了自然会从别的地方找食。再说苏州地方这么多盘根错节的士绅人家,地方官也未必惹得起,得过且过即可,何必要碰硬石头去?
面对这种心态的地方官,方应物想要开诚布公的讨论公事,最好的时机还真就是这次接风宴,一干措手不及的官员来了就别想逃避了。
第五百零六章 反客为主(下)
方应物观察着别人,别人也在观察着他,到现在也渐渐揣摩出了结论——此人少年意气,立功心切,行事急躁,不大考虑后果。
当然,要对付这样的钦差,对官场老手来说办法也简单,不要正面顶撞,让现实教育他就是……有些事情,不是凭借匹夫之勇便可以成功的,在强大的体制惯性面前,什么孤胆英雄都是渣渣。
方钦差一通大煞风景的命令下去,美酒美食美人通通没有了,堂中气氛有点沉闷。
当然,在众位官场老手心里,这叫做无声的抗议,反正这样下去,尴尬的不是他们。
见没有人主动建言献策,方应物只好咳嗽一声,再次开口道:“诸君应当都知道,京师供给仰仗于东南,而苏州府又是东南首郡,太仓十之二三要靠苏州府。
近两年来,苏州府钱粮拖欠短缺甚多,本官奉命南下即为督粮而来,千钧重任在于一身,愿听诸君高见。”
府县官员面面相觑过后,府衙里一位正六品管粮的通判叫做关退思的,忽然看到李知府对着他使眼色,又想起事先的一些交待,故而犹豫片刻后答话道:“苏州钱粮事务难处甚多,殚精竭虑亦不能全功也,在下将其总为三条:
其一,税赋太重,一县相当别地一大郡,全府起运两百万石以上,焉得不难?其二,本色太多,折色太少,不能变通自然极不便利……”
大明田赋以实物税为基础,基本形式就是粮米,这叫本色。因为某些特殊情况,可以将应承担的赋税由粮米折合成其他事物,比如银钱,也可以是鱼、羽毛等等不一而足,这叫做折色。
在苏州府,征收银钱当然比征收粮米省心省力。除去节省人力物力方面不谈,苏州府本来就是商业极度繁荣的地方,不缺银子。
但问题在于,银子不能吃不能喝,朝廷也不能只靠银子过日子,朝廷更需要粮食。
而苏州府作为优质的稻米产地,质量好产量高,所以赋税都被要求按照本色交。每年都要起运至少两百万石粮食输送到京师,不允许折合成银钱,更有专门供应皇室和勋贵的粮米,称之为白粮。
方应物暂时没表态,关通判便滔滔不绝地继续说下来:“其三,征收粮米愈多,运送起来越发繁难。苏州距离京师数千里之遥,民力疲惫,损耗巨大,运输艰难不能言尽也!”
说到这里,关通判略口渴,低头饮了两口茶,又要继续说起来。
砰!主座上突然传来一声震响,众人齐齐抬头看去,却见年轻的钦差大人一只手按在面前案上。很显然,肯定是刚才钦差大人拍案了。
方应物盯着关通判道:“听说阁下是府衙里管粮的佐贰官?那关别驾你对我讲这些难处,目的何在?”
关通判不明白钦差何故有此问,他只是作为一个管事的人,说一说钱粮难办的地方,还能有什么目的?
方钦差说话愈发的咄咄逼人,“难道这些难处,朝廷不知道?本官不知道?糊涂到需要你娓娓道来,答疑解惑?”
关通判低头道:“下官不敢做此想。”
方应物话头一转:“现在情况就是,今年苏州府连带往年拖欠,必须要起运三百万石以上。既然你讲得这么明白,那么你想出解决之道没有?”
关通判无言以对,这话问的,他要能轻易解决这个老大难问题,那他还在这里当什么通判,当户部尚书都够格了!
方应物紧盯半晌,见关通判不能回答,便高声训斥道:“多少事情,都是坏在怕事畏难,互相推诿上面!说起来头头是道,做起来手足无措,下笔如有千言,办事却不得一法,有何用哉?”
钦差口气异常严厉,关通判当中被抓住训斥,只臊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训斥完关通判,方应物又对众人道:“朝廷委派本官做这个钦差,不是听诸君诉苦来的,今晚将话放在这里,本官不讲原因,只要结果;不听困难,只要办法!”
方应物的高压气势,让堂中众位官员感到喘不过气来,心里忍不住嘀咕几声,这位钦差年纪看着不大,气场却厉害得很,难怪人称京师之虎。
一片死寂中,半晌没有说话的李知府忽然开了口,“想来方大人胸有成竹,不知有何良策与我等共闻?”
这句话说出来,顿时让几乎窒息的众人重新活泛起来了。钦差不能只会拍桌子训人啊,你也没有办法,又何必强求别人?
方应物坦然道:“本官确实有些个想法,不过仍须进一步核定。而且前期有些事情需要做,还请诸君群策群力。”
李知府问道:“不知方大人有何吩咐?”方应物答道:“请各县上报,历年钱粮数字,以及拖欠状况。”
李知府点头道:“这个容易,各县文牍皆有现成的,抄一份给方大人就是。”
方应物继续答道:“还有第二件,请各县清点田土,将一百亩土地以上的人家编辑成册并点清数目,报到本官这里来。”
李知府皱眉道:“这可难办得很,还请方大人三思。”
这确实不好办,第一,土地很难精确统计,又琐碎又费力气;第二,按一百亩这个标准,全苏州府加起来怕不得有上万家,完成登记是件工作量很大的事务。
第三,还得考虑到对民间的影响,又不是修户籍簿的时候,官府突然开始清点大户人家,只怕会惹得谣言纷纷,人心惶惶,最后还是他们这些地方官不好做。
方应物冷眼旁观,洞若观火。按照手下孔目的建议,这算是一次试探,如此又一次得出结论,府衙对配合自己的积极性不会太高,稍有难度的事情便不愿费力气。
方应物笑了,隐含着浓浓的嘲讽,“刚才太守问本官有何良策,那如今可以直说了,本官有其法,但唯恐不得其人。
诸君都是本地官员,但我看诸君似乎没有振作之意,委实对诸君不大放心,因而这法子不提也罢!”
李知府又感到被方应物耍了,他四品黄堂有四品黄堂的尊严,闻言冷哼一声,起身拂袖而去。连句场面话也没有交代,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堂。
方应物对着门边的杂役招呼道:“腹中有些饿了,茶水也不解饱,还是上酒菜罢!”
第五百零七章 民心惶惶
一场本该喜气洋洋的接风宴请,在极其压抑的气氛下结束了。但这次宴会不是毫无用处,方应物试探出了府衙的态度,而府衙这边也自觉看出了方应物的深浅。
按理说,大明朝内重外轻,地方官地位卑下,在朝廷钦差面前唯唯诺诺居多,轻易不敢造次的。但这回方应物实在过于年轻,一干四五十岁中年大叔看在眼里,心中情绪实在微妙得很。
一方面,有不服气看笑话的潜意识;另一方面,根本不相信方应物能办好这么繁难的差事。开国一百多年,苏州历任贤臣不知多少,没几个人能真正解决钱粮问题,方应物又何德何能?
从年纪看,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从观感看,方钦差也不像是深沉稳重的人。若真傻乎乎的卖力气跟着方应物干,最后要是搞砸了锅,那不是自讨苦吃么?别功劳赚不到,反而把自己栽进去!
闲话不提,只说方钦差在宴请结束后,进入角色那是相当的快。在第二天,便雷厉风行地发文到苏州府府衙,命令苏州府各县清点拖欠钱粮数目,并统计田地一百亩以上的户口情况。
这公文不是开玩笑的,也不是方应物酒后胡言乱语,上面盖着钦差关防大印,是非常正式的指令。
李知府心里异常不爽快,感觉方应物完全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因为在自己已经表态说这不妥当,需要进一步磋商才好,可是方应物还要强行发文过来,简直霸道得岂有此理。
钦差虽然是钦差,但他李太守也是堂堂的绯袍四品知府,做官资历比这嘴上没毛的年轻人不知深了多少,起码也要有点尊重前辈的样子罢?
就算要推行公事,那也要两边事先酝酿协调妥当了,然后才好正式行文,哪有二话不说、不管三七二十一便下命令的道理?
最后李知府看透了年轻钦差的小伎俩,这绝对是想故意立威。不过即便如此,苏州府也没必要硬顶着,地方公然对抗钦差,那是很犯朝廷忌讳的。
所以府衙很麻利地将钦差行文发给了各县,登时便将各县惊动起来了。
却说苏州城东十里有个沈员外,家道殷实,颇为富足。除去本乡良田之外,还在城里有铺面,在附近十里八乡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富户。
当然沈家最有名的还是沈员外的女儿,才貌双全远近闻名,只是在乡间一时难以寻得良配。所以沈员外一直琢磨,是不是要举家迁入城中居住?一来城里比乡间繁华热闹,二来城里年轻才俊多,可以为自家女儿物色一个好夫婿。
最近沈员外铺子买卖赚了一笔钱,他便又从乡人手里买了十亩地,然后来到长洲县衙办地契手续。
县衙里有个小吏是沈员外的族人,排行第六,人称沈老六。在这沈老六引领下,手续办得极为便利,最后顺顺当当地盖上了知县大印,这桩土地买卖就算正式生效了。
午间时候,沈员外摆了一桌酒,宴请那沈老六。席间两人说起闲话,沈老六想起前几日看到的公文,便与沈员外说笑道:“老哥你还敢买地,你没听说最近城里来了个大钦差么?”
沈员外很不明所以,“六老弟你这话从何说起?钦差与我又有何干?”
沈老六哈哈一笑道:“那钦差发了公文,要点检一百亩田地以上的人家。若我没记错,老哥你今天收了这十亩地,怎么也够一百之数了罢?”
沈员外连忙问道:“这钦差想作甚?”沈老六嚼着豆子,随口道:“那谁知道?我们与钦差又不熟悉,说不定是想劫大户。”
沈员外略微慌张,他们沈家虽然家境还算殷实,但却没有官绅顶门梁,不算正经的士绅。每每遇到这种时候,他们这种介于贫户和士绅之间的人家,往往就是最倒霉的一批。
沈老六看沈员外脸色不好看,便放下酒杯,宽慰道:“你且放心,钦差虽然有这个想法,但是肯定弄不起来的。”
“府衙转这道公文只是单纯的转发而已,没有任何详细部署和督促,也没有定下完成期限。难道你还不明白府衙的意思——这事儿是钦差自己拍脑袋决定的,不用太积极。
反正这钦差是督粮钦差,估计最多也就做到年底,不可能久任苏州。公门里的门道太多了,拖上几个月他就走人了,还用担心什么?”
听了沈老六的解释,沈员外微微放下心来,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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