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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罗刹女-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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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着她,好似在体味她的话,“是啊,我何其有幸!今生能得这样一位兄长。他是这世上最疼我的人,我的命都是他救下的,这辈子,真是无论拿什么还,都还是觉得还不起这份恩情。”
  忽然间话里有话,沈寰却不接他的茬,“所谓兄弟,说不准只是有今生,没来世。人生苦短,如果是恩重如山,那还是及早相报的好。”
  他挑了挑眉,有些怅然,“你这个人,倒像是没什么好奇心。一般人听到这话,总会接下来问问我的故事。你却一句都不关心,是真的不好奇,还是,只对我的事完全不好奇?”
  “你还真说着了。”她笑着道,“要说故事,只怕人人都有一套。我听不完,也就懒得多问。何况有些时候,还是不知道那么多的好。”
  也许是时候还没到罢,他忽然安慰自己。想了想,点头赞同,“也罢,或许等到有一天,你有心情听,我也有心情讲,那时候再说不迟。”
  才刚说完,忽然见外头有他的随从抬着一筐银骨炭进来,他随意吩咐摆在北边屋里,才对她解释起来,“早起那会儿赶得急,没预备好炭火。这屋子里生的碳烟气太重,还是得用这个才行。你也知道,真正上用的好东西,还是旧年我们从山西道那边劫的一批。论受用,究竟谁都比不过宫里头那帮人。”
  她能说什么,只好笑着道谢。倒是真没想到他会待她这么上心,这么仔细。再想想他日常的扮相做派,感慨万千,“你还挺会照顾人的,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只顾着自己享受的大少爷。”
  他有些嗔怪的看她一眼,然后垂下眼,“是这话不假,你没看错。不过那是平日里的我,遇上你,不知道为什么,就忽然变得体贴起来。”
  那声调幽幽的,要是她再听不出意思,就活见鬼了。
  沈寰认认真真望着面前的人,近乎于观赏一般。果真是个好看的男人,尤其是沾了那么一点酒意,薰然中带着迷离,欲说还休的,脸上身上,处处都是风流。
  年轻英俊,倜傥自信,会让多少少女梦寐以求,趋之若鹜。可惜,她不在其列,那不是她喜欢和欣赏的样子。
  她见过更好的,天底下最温柔的眉眼,最纯粹的笑容,还有最堂正的气度。
  思绪翻涌,她又不可遏制的怀念起那个人。心里忽地涌上恶念,想要把面前的人当作是那个人,或者,把面前的人彻底变作那个人,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她心里求不得的苦。
  转着手中酒杯,她知道自己眼波如雾,“是么?那倒是和我很像。我这个人,平日里也最不爱受人恩惠。可碰到你,忽然就觉着受得心安理得。只是想想,又不免有些惆怅。万一日后还不起,可该如何是好呢?”
  他分明怔了怔,因为没想到她会接他的话,且还接得如此暧昧,如此知情识趣。
  不过,倒是更有意思了。这样你来我往,比他一个人唱独角戏要带劲的多。他简直有种捡到宝的感觉,陡然间兴奋异常。
  “那就不用着急,慢慢想。时候长了,你总能想到报答我的方法。”
  他一弯笑眼,好似天上新月,有说不尽的秾丽。可是不对,有什么东西错了……他说会等,等着自己日后回报他。
  不是这样的,如果是那个人,他会说,不必报答他,他不需要。他只要看着她过得好,过得畅快,过得心甘情愿,没有遗憾和后悔。
  她在心底无声长叹,世间终究只有一个顾承。他在那里,隔着千山万水,却又深深植根在她记忆里。谁都无法抹去,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
  她不该在旁人身上寻找他的影子,因为根本不可能找得到!
  想想便觉得无趣起来,这种游戏不玩也罢。她低下眉头,换了一副声气,“头前说的那个刘仙君是什么人?好像你们兄弟俩对他都颇有微词似的。”
  他再度怔了怔,不想她话题转得这么快。有些突兀,但又合情合理。
  也许还是害羞罢,有些情致是要慢慢调理,欲速不达的道理他自是懂得。
  “那个人啊,说来话长。他自称修道之人,至于修的是何门何派,却从来不肯细说。他是天王座下陈将军找来的,给天王批过几回命格,也曾经在军中展示过夜行千里,刀枪不入,还有辟谷不食等绝技,一直为陈将军引为神仙。”
  他笑笑,讽刺之意昭然,“很多人相信他就是得道的老神仙,有的人还在猜测他或许该有一千岁。反正相信他是来襄助天王的人更多,好像凭空出了他这么个人,就更能显示出天王确是得了上天恩旨,前来拯救众生。”
  她听得皱眉,“怎么天王这样高明的人,会相信这些怪力乱神?”
  “怪力乱神?”他轻蔑一笑,“子不语怪力乱神,那只是个理想罢了。有多少人能做到?现如今御座上那位天子,不是也笃信炼丹修仙么。天王也是人,何况底下人愿意相信这是天降神人,倘若违背了天意,岂不是教上苍为难?”
  她默然无语,心里多少有些失望。原来高凤翔也不过如此,会受欺于这些装神弄鬼的骗术。转念再想想,其实不足为奇。毕竟人心欲壑难填,企图越多,越会被那些欲念蒙昧住,反而受制于自己的贪念难以自拔。
  至于那为刘仙君,沈寰倒是一直没有亲眼见过。可关于他的事迹,却在此后几日源源不断的传到她耳朵里。
  起因是那位陈将军自商山大获全胜归来,除却战俘还带了三十名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当然这些少女是自朝廷军中解救出来的。于是这些女孩子来到了潼关,那么接下来如何安置就成了一个问题。
  高凤翔一向治军极严,曾三令五申部众不得淫人/妻女,更加不得宿妓嫖/娼,可也许这些严令对陈将军是个例外。该人在顺天军中坐第二把交椅,也是最早跟随高凤翔一道起兵的人。二人是真正割头换颈的交情,于是很多事到了姓陈的那里,就变得有些含糊不清起来。
  当然陈将军也并没有要将这些少女留在家中,或是分派给众将士。他另有高招,此招正是刘仙君在梦中所得。他说三国时,曹孟德曾建铜雀台,广纳天下名媛佳丽,后世对此多有赞颂,不失为一桩美谈——这是一代霸主所为,也是一代人主合该享有的权利。
  如今这些女子孤苦无依,若是散落民间,未始不会香消玉殒。但是如果敬献给天王,她们的人生就有了新的意义。天王不必真的和她们有牵连,只需要向养护天女一般,为她们寻一处僻静之所,让她们住在一起,日夜为天王祈福。少女纯净无邪的声音会凝聚成为一股力量,最终直达天听。
  这样的说法,当然有人尽信附和,也有人不满生疑。可陈将军和刘仙君一再坚持,对反对的言论嗤之以鼻,只差攻击对方有违天命。
  顺天军中自有耿介之人,据说众人议事之时,一个冯姓的弘文馆学士对这个说法大加批驳,丝毫不留情面。偏他这类文人做派,正是陈将军素日最不喜的。俩人在议事堂前吵得沸反盈天,天王几经劝阻,实在没办法,只好暂时搁置此事,留待容后再议。
  不过据参与议事的蒋钊说,众人散去时,他分明听到刘仙君对那冯学士悠悠告示,他违反天意,恐怕会多行不义。
  各执己见,出言讽刺,甚至恶语威慑,和现今的朝堂也没什么不同。沈寰听过一笑,倒是有些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结果不过两日,她便听说了那冯学士果然遭了秧,家中无故闹起了鬼,还是夜半时分敲门鬼。
  不大的院落里,一共只有冯氏夫妻和几个使女。到了子夜时分,几乎每间屋子都响起了笃笃的叩门声。起初谁都没在意,自然而然会去开门,结果打开来看时,外面竟然空无一人。
  第一次也许能说是巧合,可是往复几次,甚至于才关上门,敲门声便又清晰的传来。透过门板望去,也可以看见檐下一个人影都没有。
  使女胆小,已吓得病倒在床。冯夫人尚且壮着胆子,到了晚上却也被那声音搅得无法成眠,不到三日,终于也一病不起。
  至此,冯学士才想起,那日刘仙君所说违背天意的结果,从不信鬼神的儒士一筹莫展。闹鬼之说很快传开,那些原本质疑所谓天意之说的人也因此噤声,终是没有人再对那三十个少女的安置方法再持异议。
  “你相信有夜半鬼敲门么?”沈寰听过蒋钊描述,直觉蹊跷之下必有隐情,虽然她暂时还想不到,那刘仙君究竟用的什么手段。
  蒋钊说不信,淡笑着摇首,“我只信自己,信圣人所言,这世间根本就没有鬼怪。”
  那么或许可以探上一探。沈寰算是个夜猫子,反正镇日无事,索性趁人不备,夜行潜至冯学士府,在他家房檐上静静等候观望。
  待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还没见一个鬼影子,蓦地里却听到身后一阵风拂过,紧接着是一记轻盈的落地声,轻得几乎微不可察。
  轻身功夫不错,扮鬼很有天分!她一笑,霍然回首,四目对上之后,她却愣了愣。
  “是你?”看了半晌,她到底笑着问出来。
  “原来你也在,真是巧得很。”来人一身黑衣,半蒙着面,只露出两只微微上翘的凤眼。
  蒙面是为遮挡过白的肤色,凤眼却是独一无二的标致,黑衣人正是蒋钊无疑。
  他轻手轻脚地,在她身边卧下,“有没有什么发现?”
  她摇头,继而笑盈盈道,“你是来探案?瞧热闹?还是,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就是那个鬼?”
  他嗤地一声笑出来,“我?当然不会!”转头看着她,“我可是在你后面来的,要有鬼,也该是你的嫌疑更大。”
  “我却没有那么做的必要。”她含笑摆首
  他微微一晒,“我也没有,而且……”顿住话,越发盯紧了她,“我是看到你出门,才特意跟上来的。我知道你功夫好,可架不住还是怕你有危险。”
  低低的声音,在她耳畔游移,像是轻轻吹了一口气,“毕竟这回是对付鬼,所以还是两个人在一起,更稳妥些。”


第66章 
  
  月亮那么大,好像近在迟尺,更近的,是他一张镀过月光的俊脸。
  有一种面对面,狭路相逢的感觉。
  沈寰有时候也奇怪,她明明是独来独往,不需要男人陪伴的。怎么偏生还有那么多人看不明白,前仆后继想要呵护她,莫非他们都没生眼睛不成?
  后来想想,倒不是他们没生眼睛,只怕是太过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看上的是她的样貌,但绝不包括她的性格。要是日后得了手,多半第一件事就是要勒令她,改掉那些凶悍决绝的作风,然后把她变作另一个人,才好满足他们对女人的完美幻想,以及征服欲望。
  倘或,她换一张脸呢?女人长得好看,又究竟有什么用?
  无声的笑出来,对面的人看在眼里,觉得那笑容忽生潋滟。这样近的距离,还是无一处不精致,真是世间难得的极品。
  两处沉吟,各自思量,静默的氛围若是能一直持续该有多好。可惜天不遂人愿,黑暗中到底还是晃出一个身影,佝偻着脊背,脚步轻缓,边走边四下探看。
  互相对视,精神一震。那只鬼真的出现了!然而鬼身着蓝色夹袄,样式普通,与寻常仆从无异。蹑手蹑脚的走到上房廊下,贴着门,仔细听了一会儿,才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事,然后伸手在门上抹了几下。
  做完这些,那只鬼又缩着身子,踮着脚极轻的跑远了。难道是在门上画了符咒?月光不够透亮,始终教人瞧不真切。
  “这人是冯家的仆人,他拐进了二门的值房。”蒋钊居高临下,眼观六路,“他没敲门,那只鬼肯定不会是他,也许是为主人求了什么灵符,所以半夜……”
  沈寰觉得不对,既是要帮着驱鬼,干嘛自己还这么鬼鬼祟祟,东张西望的,显然是怕被人看见,“我下去瞧瞧,看那门上涂了什么东西。”
  方要起身,袖子一紧,是被他拉扯住了,小臂上隐约透出他指尖的温度。
  “别去,再看看。”他没松手,就这么心安理得的拽着她的衣袖,“你这会儿下去,万一被人发现,可就说不清了。”
  她淡笑,一语道破,“你是怕我暴露,之后连累了你!”
  轻吸一口气,他十分不满的哼道,“好心没好报,怎么养成的性子,偏这么不信人。”
  话刚说完,院子里倏然飞来几只黑乎乎的东西。无声无息地,直扑上房那扇门。
  二人俱是一凛,定睛望去,却是几只蝙蝠。片刻之后,上房门上响起笃笃的声响,如同手指叩击一般。
  原来敲门声是几只蝙蝠所为,接下来听到的无非是房内人的惊叫,院子里几处屋子的灯都跟着亮了起来。
  “我明白了。”她恍然,“确实没有什么敲门鬼,不过是几只蝙蝠作祟。门上应该是被刚才那人,涂抹了新鲜的血,才会把蝙蝠引来。”
  他点头,为她的反应迅速表示欣喜。既然真相大白,那么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蒋钊很体贴的送她到门口,方才笑问,“查清楚了,接下来的事,你管是不管?”
  “我只是好奇而已。”她靠在门上,觉出对面男子气势迫人,“说到底,这是你们顺天军自己的事儿,我管不着。”
  他扬了扬唇角,“你还真是不好降伏,人都来了,还说什么你们我们的话,莫非,你还身在曹营心在汉?”
  突然抬起手臂,在她还犹豫要不要格挡时,他已一手撑在了门上。身子一点点前倾,那架势像是要把她团团包裹住。
  因为感受不到危险,她并不觉得局促。他则垂下头,眼底漾起春风般缱绻的笑意。
  “你是个刺客,不是千里独行侠,不用把自己弄得那么孤绝。”清冽的嗓音微有波动,像是早春才刚化开的冰面,“即便是聂隐娘,人家身边儿还有个磨镜少年呢。”
  还是在暗示,他知道她是个女人。心里没来由的觉得一阵厌烦,男人和女人之间,永远都只有这样无休止的挑逗试探么?
  好在他是个懂得分寸的人,话说完,及时收敛暧昧的举止。他撤回手臂,认真看着她,“你不参与也好,这儿的水和别处一样,既深且混。你更适合韬光养晦,接下来的事,我会处理。”
  “回去罢。”他的语气不容置喙,“等明天消息传来,你就知道,我的手段。”
  她暗自发笑,其实根本不关心他有什么样的能为手段。可是闲坐家中,消息仍能从天而降。
  冯宅唯一的男仆忽然失踪,傍晚时分,却被人发现丢弃在距离刘仙君府邸不远的巷子里。人没死,身上无伤,唯有舌头被人割断了半截,从此以后再也不能说话。
  当晚之后,冯宅再也没有闹过鬼怪。然而冯学士终究也没能知晓个中奥秘,只是有些生疑却又无从追查,因为知悉真相的人已无法再诉说。
  冯家上下不明就里,那男仆想必也没看清割掉自己舌头的人。事情做得隐秘,既警告了刘仙君一干人等,又解了冯学士的困境,可谓一举两得。
  沈寰也明白,事已至此,如果道破真相,只怕高凤翔会颜面尽失。还要牵扯出刘仙君和他身后的陈将军,于事无补之余,反而会动摇军心民心。
  原来这就是他的手段,足够狠辣,足够聪明。而他呢,躲在暗处深藏不露,又让人抓不到一点把柄。
  事儿就这么翻了篇,日子也像流水般淌过。转眼到了新年,沈寰作为天王的座上宾,头一次在筵席上见到了大名鼎鼎的刘仙君。
  慈眉善目,长须垂胸,宽大的道袍下,那一具皮囊也算仙风道骨。两道目光在她脸上流转,有勾魂摄魄之感。她顿时心生警觉,因为知道江湖上有种秘术,是以眼神蛊惑人心,乱人心智。一经想到,她体内自然而然生出内力,凝神相抗。一刻钟之后,刘仙君抚须淡笑,转头和身边人说笑着走远。
  天王已入席,东侧首席的位置却还空着。众人对此都没有特别反应,足见那位陈将军地位超然。
  不多时,外间响起铿锵的脚步声,姗姗来迟的人笑声如雷贯耳。除却天王高凤翔,众人纷纷起身。沈寰无奈,也只好缓缓站了起来。
  陈将军武功卓著,骁勇善战,却有个与之不相称的名字——文德。众人向他参拜之时,他不过昂首跨步,丝毫不予理会。只是行到沈面前,却倏忽停下了脚步。
  打量一番,他中气十足的问,“你就是那个夜半长啸,身负绝世武功的刺客?”
  形容得太过夸张,沈寰轻笑,“不敢当,只是有些武艺傍身而已。”一边说着,她看见陈文德身后,有人向自己投来了赞许的目光,正是源自那一对熟悉的,光华毕现的凤眼。
  蒋钊这个人藏得深,不会公开与人为敌,面子上和谁都过得去。最要紧的是能审时度势,知道何时该进何时该退。
  “嗬,我瞧着也不像那么回事嘛,身上没有二两肉,只怕吃我一拳就倒了。”陈文德哈哈大笑,回首对副将问道,“你们说呢,这人有点刺客的模样么?别是江湖骗子,来咱们这儿混吃混喝的。”
  主将调侃,余人哄笑,只有凤目中笑容渐渐凝结,有一丝忧虑缓缓浮现。
  可蒋钊没说话。陈文德转头再看沈寰,皱起了眉头,“我怎么觉着,你这模样像是个戏子啊?嗳,会唱不会?今天过年,给咱们大伙来一出喜兴的如何?”
  众人开始哄笑,上座的天王听见,只以为大伙在聊什么开怀之事,自然没太在意。
  沈寰抬眼,淡淡扫过陈文德,“好啊,在下献丑,博天王和众将一乐倒也无妨。只是所学有限,只一出群臣宴最是拿手,倒是和此景此景甚为相合。”
  陈文德目光一跳,终于渐生愠色。
  她却自顾自接着说,“这出戏唱词写得激昂,在下觉得最后几句尤为慷慨。将军可还记得?献帝皇爷坐九朝,后来出了奸曹操。上欺天子下压群僚,我有心替主把贼扫,却只恨手中缺少杀人刀。”
  听过念白,众人都不说话了。群臣宴,又名击鼓骂曹,说的是祢衡当着满朝文武痛骂曹操。这出戏自然是应景的。陈文德眼下正颇有几分曹贼跋扈嚣张的劲头,尤其近来为那三十名妙龄少女建雀台,虽打得是天王旗号,实则谁人不知是在为他自己谋私。他不吝自比曹操,沈寰也就无畏公然挪揄。
  陈文德登时拉下脸,阴鸷的盯着她,“口齿倒是伶俐,可是没用。你到底不是来唱戏的,既是刺客,总得有些真本事,别指望靠耍嘴皮子就能蒙事!”
  她还没吭声,陈文德身后的蒋钊已轻咳了一嗓子,“将军,时辰差不多了,还是先入席,不好叫大伙等得太久。”
  陈文德蓦地一挥手,转头就走。方才迈出几步,却倏尔回转身子,一言不发突然地向沈寰袭来。
  沈寰目光不离陈文德,见他扭身,左肩蓦地一沉,就知道他要出右拳。她挺立如常,只将左肩轻送,一面暗运内力抵挡。只听砰地一响,一记重拳已如砸夯般击在她肩头。
  陈文德到底不是内家高手,所倚仗的只是力气罢了。拳虽重,遭遇对手强悍的内力,也只能反弹回来,倒是震得自己五指又麻又痛。
  他被沈寰内力波及,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蒋钊早已料到,矫健越上前,以身挡住了陈文德后退之势。一面含笑道,“将军真好力道,沈兄没防备,这会儿只怕肩膀已淤青了。您既试过了,咱们点到即止。毕竟大过年的,不好叫天王的客人躺在床上下不来。”
  陈文德哼了一声,这话说得全了他的颜面。他也不好当场发作,觑了沈寰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一场筵席吃得索然无味,军中多数是粗人。一群兵痞聚在一起,三杯黄汤下肚,荤笑话、行酒令已呼号着响彻厅堂。
  沈寰暗暗调理内息,心口隐隐有些作痛。那痛自然不是陈文德一拳所致,而是被她方才猛地催动内力引发。近来她练功,时常会感到心口微疼,进益的速度也因此放缓。思忖许久,她想到该是那次中毒之后遗留的病根。
  趁人不备,她悄悄溜回了家。甫一进门,倒是听到一阵欢声。白音迎出来时,身后还跟着一脸憨笑的蒋铎。
  “您怎么回来了,逃席来着罢。”白音不解释为何蒋铎也在,只一味笑着,“吃饱了么?那筵席上的东西估摸也不好吃,正经来尝尝关中的酿皮。我才吃了两口,味儿挺不错的。”
  都送上吃的了,怪道近来她常提起蒋铎,还夸人家性情忠厚,原来是彼此看对了眼。
  沈寰忍着心口一阵阵烦躁,笑道,“你们吃罢,我有点乏,先去歇着了。”
  她这么说了,蒋铎也不好再待着不走,忙识相的告辞。白音送走人,一回身,直接对上了她似笑非笑的眼神儿。
  “看来也不是白夸的,他果然挺会疼人。就是不知道,你们俩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白音嗳了一声,丧眉搭眼的笑笑,“瞅瞅您这用词儿,怎么就是勾搭呢?大家住邻居,他又是热心肠儿,瞧见大过年的我一人儿在家,来陪着说说话罢了。”
  “别不承认。”沈寰回想刚才,越觉好笑,“才刚人家走的时候,有些人可有十里相送的意思。他也正舍不得呢,临回头那一眼,我可是瞧得清楚……”
  “什么眼?”白音装傻,“就他还回眸一眼呐,那得多吓人啊?别是在看您呢罢?”
  说完想想,掩口葫芦的笑起来,“不过也没准,猪八戒使飞眼儿——还另有股子风流劲儿呢。”
  沈寰笑笑,觉得心口翻涌得更激烈了些,要不是身子不适,她倒是乐意和白音多逗会闷子。随意说了两句,仍是独自进了屋,打坐调理内息。这一坐,就过去了一个半时辰。
  静夜里头,一点动静都分外明显。窗棂子不过轻轻一响,她已睁眼,握紧了袖中短箭。
  不过那轻功的步法很是熟悉,来人身上也有些淡雅的香气。
  她们家最近还真是热闹,简直成了隔壁蒋氏兄弟此起彼伏登场的地方。
  “好好的跳什么窗子?”她没回头,将袖箭收好,“这会儿来做什么?”
  蒋钊轻盈跃到地下,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你们家那小丫头太磨牙,我要是从正门进,又得和她费白天话,索性跳窗子方便些。”
  她故意问,“怎么无端端的,又怕起她来了?”
  他一笑,“从前是不怕的,这会儿不一样了。说不准,我反正不能再得罪她。”笑罢,目露关切,“你没受伤罢,今天那一拳,我瞧着可不善。”
  区区武夫一记拳头,打在身上像是石沉大海。她笑说没事,不还是感激他的关怀,还有今天的解围。
  他点点头,欣然接纳她的谢意,却又蹙眉道,“可我看你那会,面色有点不好,像是不太舒服,是不是练功出了什么岔子?”
  她望他一眼,真心赞道,“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是有点小麻烦,这会儿已解决了。不过,究竟是暂时压下去,还是长久无碍,我现在也说不好。”
  他眉心拧成一个川字,“年纪轻轻的,可别落下什么病根,那不是玩的。你要是不舒服一定说话,我内功上没什么造诣,可至少认识几个高人,兴许能帮到你。”
  他的焦灼,一目了然。她便只好垂下眼,佯装瞧不见。其实这点不适影响倒不大,只要她不再急着精进,近期好好调理,总还是能慢慢缓解改善。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转了年才开春,朝廷会三百万军饷,十五万人马,围剿各路起义军。义军及二连三受挫,却是拜统兵大帅剿匪策略所赐,那人正是新任五省总督王介瞻。
  朝廷大军驻扎灵宝境内,距离潼关不过百里。高凤翔一面排兵布阵预备迎战,一面召见沈寰,言明请她即日赶赴灵宝,一举击杀王介瞻,以期借此大挫敌军士气。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沈寰单人单骑,在漫天细密雨丝中,迎风驰出潼关城。
  这是渭城的新雨,如油般贵重,扑面清新。她向东疾驰而去,没过多久,身后就响起一阵马蹄声。
  回首望去,她心内一惊,“你怎么来了。”
  马背上的人,凤眼弯弯,咧嘴一笑,“我向天王告了假,陪你走这一趟。”
  “蒋钊。”她停住马,昂然看他,“你回去,我不需要人陪。”
  他似早已料到她会这么说,清浅笑笑,不慌不忙,“我已经来了,就不会再回去。我说过,聂隐娘身边尚且还有个磨镜少年,你不必独来独往。”
  俯下身子,几乎要触到她的面颊,“我就是你的磨镜少年,只陪伴,不惹乱子。”


第67章 
  
  马不停蹄昼夜兼程,第二日清晨,沈寰与蒋钊已到达灵宝县。大军驻扎在城郊三十里外,他们则隐匿在城西南一片山峦间。
  初春时节,草木未发,光秃秃的山势更显苍凉。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又遇上淅淅沥沥不断的雨,两个人身上早就尽数湿透。
  摸索到一个僻静的山洞,蒋钊拾了一些树枝,点火取暖烘烤衣衫。一面伸手烤火,一面笑看沈寰,“这种地方,你以前没待过罢?”
  沈寰不说话,静静看着那一丛火。半晌抬起眼,望见他雪白的面皮上蒸腾出两抹酡红,知道那是人冻透了之后,才会自然生出的晕色。
  “何苦呢,你自做你的少爷,根本没必要来淌这趟浑水。”
  他取出干粮,递给她一只饼子,轻描淡写应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不放心。一看你就是没受过苦的人,连在野地里生火找吃的经验都没有。”
  咬了一口半干的馒头,咽下去颇有几分困难,埂了梗脖,他接着道,“不过话说回来,我也是有私心的。万一你事情办得不顺,我在一旁帮个手,也算立了一件大功。我这人,做任何事都是有目的的。你记住了,这就像,我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人好。”
  沈寰一笑,故意曲解他的意思,“你这么说,是为让我小心提防你?”
  “你还不够提放我么?”他反问,“最起码,我对你说的都是真心话。你呢?有多少真,多少假?”
  的确,如果一个人连名字都是假的,那么她的心还会有几分真,还能有多少余地敞开留给旁人?
  不想再扯这个话题,她思索着今晚要做的事,盘膝静坐,闭目养神。
  他很体贴的不再多说,只倚着略微潮湿的磐石小憩。直到她再度睁开眼,他才心有灵犀的问,“杀王介瞻,你有几成把握?”
  刺客杀人,其实只有一次机会,一旦失手就等同于彻底失败。
  “据天王派去前方的探子报,王介瞻身边没有武行高手,对付他一个我有九成胜算。”
  他立刻问,“余下的一成呢?”
  “当然是看,能不能全身而退。”她不经意的笑着,“因为这回是两个人,我不得不替我的同伴考虑周详。”
  他哂笑,“你放心,我不会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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