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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春深-第1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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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昪垂眸不语,百年来,二府人事变迁,除了太祖,还未有任何一位官家能对抗二府的,而这偏偏又是太祖的安排。成宗和先帝不知道增设裁撤了多少衙门,微妙的相互制衡,新党旧党之争,始终离不开皇权和相权的此消彼长。对张子厚,虽然道不同,他是钦佩的。只可惜正如苏瞻所说,新党不过是官家用来集权专断的工具,张子厚一贯支持官家压过二府,却看不到一旦决策者刚愎自用,走错一步,伤国伤民之深难以挽回。这恰恰也是太祖英明无人可及之处,谁又能保证代代都出英主?守业需要的,恰恰是一个稳字。
张子厚眼风如刀扫过各位相公:“如今主少国疑,我等做臣子的更要谨慎才对。请问各位,阮玉郎与大赵,是敌还是友?”
赵昪郎声道:“敌!大敌!阮玉郎国贼也,勾结西夏,私蓄兵马重弩,先帝在位时他已是谋逆重犯。”
“既为国贼,人人得而诛之。鲁王身为宗室亲王,勾结国贼谋逆大赵,罪加一等。当时暴民在前,鲁王蛊惑暴民进犯陈家私宅,燕王受伤后,暴民遭阻,随后阮玉郎现身掳走陈府家眷。”张子厚声音中透露出重重杀气:“燕王杀鲁王,擒拿阮贼,无功反而有罪,那前线将士遇到奸细是不是也不能杀?杀民与杀贼不可相提并论,杀贼与诛国贼亦不可相提并论,燕王此行当以军法论。”
众人目光看向定王和四位老亲王。
定王拈了拈胡子,沉声道:“各位臣工,张理少所言极是。实不相瞒,阮玉郎多番谋害先帝,当年先帝炼丹中毒一事,也出自他的手笔。”他从袖中取出几张文书让内侍送给众人传阅:“那两个所谓的道家老祖,所在道观,二十年前就是阮玉郎的产业,他虽然用了化名,却有道观的人证明画像中的阮玉郎就是他们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仙师。”
一片哗然声起。谢相和朱相都一惊,炼丹一事,历来忌讳被提起,就是先帝,昔日也是以修道为名义,一应炼丹所用物事,都由皇城司秘密送到延福宫。定王殿下连这样的秘闻都不掩藏,看来为了保住燕王也已经完全不顾皇家体面了。
张子厚面无表情,冷冷接着道:“先帝中毒晕倒之时,阮玉郎暗藏兵马重弩于巩义永安陵,勾结西夏刺杀苏瞻陈青两位文武栋梁,利用蔡佑控制海运、榷场牟取暴利。幸亏大赵国运昌盛,未能被他成事。这次他又利用吴王男扮女装入宫认亲,借高似离间先帝和燕王父子情,最终借崇王之手毒害了先帝。其人卑鄙阴险,为亡我大赵无所不用其极,所犯大案罄竹难书。诸位相公、亲王,我所言可有一句不实?”
还不知道这些辛秘事的亲王们和官吏们胆战心惊,阮玉郎所犯罪行,别说这许多条,任何一条都是灭族大罪!
谢相和定王异口同声道:“句句属实。”
张子厚点头道:“下官奏请,由大理寺接手田洗一案,刑部、御史台若不放心,尽可前来旁听。再请大宗正司和宗正寺拟废赵璎珞公主号,入大理寺狱待审,以审出线索擒拿阮玉郎。还有,开封府、三衙禁军、皇城司应分头追踪阮玉郎踪迹,以尽快救回燕王殿下。”
诸事议定,几位相公返回都堂,会合兵部户部和枢密院官员们,集议调动利州路兵马增援凤翔一事。大理寺狱、刑部、宗正寺会审赵璎珞。
张子厚站在庑廊下向赵昪拱手道:“三衙的事,还请赵相费心了。被阮玉郎掳走的孟家小娘子,是苏和重嫡亲的表外甥女,和苏家大郎极为亲睦。今日苏大郎多番恳请下官尽力相救,奈何子厚出不了宫——”
赵昪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和重兄也派人送了信进来。我这就去枢密院盯着。宫里头,还请张理少看着了。”他指了指隆佑殿的方位。苏瞻让他提醒张子厚要小心太皇太后生变,可今日一整天,太皇太后都没露过脸,也没让人传一句话。吴王午后就入宫侍疾,也一点声音都没有,似乎鲁王之死,燕王失踪,都和他们没有关系一样。
张子厚点头道:“多谢提醒。”
看着赵昪宽厚的身影远去,张子厚低声问身边人:“隆佑殿?”
“毫无动静。”后面的人轻声道:“孟都点检还未回宫。殿前司的人都布置好了。”
定王疲乏地走到张子厚身边:“形势还不算太差。怎样?外头陈青有消息了吗?”看到张子厚摇头,定王挺直了腰板道:“我先回大宗正司,孟伯易也不在宫里,你小心一点。”
※
九娘跟着燕素,穿过两进院子,到了阮婆婆房里。赵元永正在她膝盖上敷药泥。
知道是九娘来了,阮婆婆神色松动了一些,叹了口气,让燕素搬了个绣墩放在床边,安慰她道:“你放心,玉郎不会杀你的。多亏了你,我和大郎才能回转来。”
九娘看赵元永敷好了药泥,拿起了艾条,便接了过来:“大郎,让我来吧。”
赵元永看了她几眼:“你也会?”
九娘笑着将艾条靠近了阮婆婆膝盖几个穴道缓缓绕起了圈:“我小时候掉在金明池里,我婆婆怕我受寒,请大夫调理了一年,看会了。”
赵元永奇道:“你怎么会掉进金明池里?那里头可深了!”
“被人从船上推下去的。”九娘看着阮婆婆的脸,这张脸依稀和前世的娘亲有些重叠在一起,她目光更是柔和。
“啊?!——”赵元永惊呼了一声。
九娘笑道:“这世上,许多人害人,就为了自己高兴而已。”
赵元永的小背驼了下来,默默看着艾条上的星火不语。
室内的艾条香味弥漫,阮婆婆又有些昏昏欲睡,她自觉时日无多了,这几天总常常梦见妹妹萃桐来找她,两人可以说很久很久的话,她真不舍得醒来。迷迷糊糊中,耳边忽然响起低低的歌声。
“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殊异乎公路。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异乎公行。彼汾一曲,言采其藚。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歌声只有三句小调,来回重复,到了最后一个“族”字时,却唱成了“主”,那句变成了“殊异乎公主”。本该是个小弯调越行越低的,却变成了调皮的尾音,上扬着带着笑意重复了一遍“殊异乎公主?”
阮婆婆的膝盖猛然一抽,曲了起来。九娘飞快地举起了艾条才没有烫到她,她制止住要惊叫的赵元永,将艾条交给他,伸手扶住了阮婆婆,在她身后垫了两个隐枕。
“阿桐?——”阮婆婆喉咙格格响了几声才吐出这两个字。
除了她们两姐妹,这世上再没有人会这么唱家乡小调《魏风汾沮洳》,是姑母郭皇后唱给她们听的,带着应州口音,因为喜爱她们,她调皮地将公族唱成公主,当年姑父听了哈哈大笑说就把她们当成公主养。她长大了一些,知道这是姑母姑父定情的歌,是姑母唱给姑父的。后来,她和妹妹都会唱了。
刚救回玉郎的时候,他成夜成夜不睡觉,跟一只小兽一样,蜷缩在床上一声不吭,有一点点声响就立刻跳起来,掏出抱在怀里的匕首。他的目光比匕首还寒光四射。她后来陪他睡觉时,就轻轻唱这首小调给他听,告诉他这个笑话。他总是不说话,可小身体慢慢就放松下来,还能睡上一会儿。
几十年了,她几乎都忘记这首小调了。大郎从小就睡得安稳,不用哄。是不是阿桐来接她了?
“阿桐?是你来找阿姊了?”阮婆婆握住九娘的手,无神的眼中淌下泪来:“你莫走,我们好好说说话,你信阿姊的话,玉郎不会害你和王方的,更不会害阿玞。阿桐——?”
九娘凝视着她,终于将脸埋入她满是皱纹的手掌中,哽咽着喊了声:“姨母,我就是王玞,我是阿玞啊——!”
第219章
一旁的赵元永惊呼出声, 跳了起来, 手上的艾条落在腿上, 立刻烫坏了丝衫。他顾不得去掸, 把艾条交给同样惊骇莫名的燕素, 想低头探身问话, 看到阮婆婆的脸, 又强忍住了。
“阿玞?”阮婆婆的手抖动着, 似乎想缩回来, 又停住,手指颤巍巍地抚上九娘的脸颊:“你不是孟家的九娘吗?”她另一只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放在九娘脑后,
九娘察觉到她那么小心, 生怕碰了她就会碎似的, 眼泪抑不住滚滚而落。阮婆婆只觉得指尖所触,光滑细腻,一片濡湿,轻声问道:“你——怎么会是阿玞?”
“殊异乎公主?娘总唱这个哄阿玞睡。”九娘哽咽道:“因为那个飞凤玉璜,阿玞才魂魄不散, 我是孟家的阿妧,也是王家的阿玞。我记得清楚, 娘亲她左臂上有一道半月疤痕, 是儿时碰碎了琉璃碗划伤的。”
阮婆婆猛力把九娘搂进怀里, 九娘膝盖撞在床榻上,也不觉得疼,她伸出双臂, 搂紧了这个苍老的时日无多的老妪。
“是阿桐!是阿桐!”阮婆婆泪中带笑道:“她一定要用那个翠绿琉璃碗装桑椹,还要自己捧着送给姑母,被门槛绊了一跤,撞在门上了,幸好小脸没事,可手臂上留了疤,她太傻,哭了好些时候心疼那摔烂的桑椹——”阮婆婆松开九娘一些,脸上泛出红光,喘着气,紧张地问:“还有什么?还有吗?你再说几件。”
九娘埋在她怀中,浓浓的老人味,闻起来有岁月沉淀的沧桑,也有说不出的熟悉亲切:“我娘最会做醪糟,一定要用晋祠江米酿的才好吃,爹爹每年都让人去成都买。我最爱吃娘做的鸡蛋醪糟汤。我也会做醪糟——”
抚摸着九娘微微抽动的肩头,阮婆婆微微仰着头,笑道:“可不是,鸡蛋醪糟汤是我们晋地常吃的,姑母经常给姑父做。姑父登基后,晋祠江米年年都要进上。我和你娘也最爱吃,总摸准时辰去福宁殿沾姑父的光。”
她想起那孩童天真时,岁月无忧愁,神情柔和又快活:“姑父也太小气,我们才蹭吃了几回,就抱怨起来。结果姑母逼着我们学做醪糟,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还说我们姐妹从小在京中长大,不可忘记自己是代北郭氏的出身,不可忘记我们是晋地人。你倒也学会了,真好。还有吗?阿玞,你多说一些。”
九娘心中酸涩又欣喜:“我娘还喜欢用韭菜花、麻叶调卤汁拌她自己做的老豆腐,我家书院里就能自己磨豆腐,这个我也会做!”
“姨母信了,你就是阿玞,你肯定是阿桐的女儿。”阮婆婆拍拍她:“你娘会的,你自然也都会。”
“爹爹说因为外翁不肯娘嫁去青神,才没了来往。原来我还有一位姨母——”九娘喃喃道,心里有个地方似乎被温柔地抚平了:“姨母——姨母,您原来是我的姨母,原来我娘不姓童,姓郭。”
阮婆婆一颤,将她搂得更紧:“都怪姨母不好,连累了你爹娘!害得你娘隐姓埋名。阿玞,你怪姨母好了。我没法子,姑母姑父待我们那么好,还有两位表哥,特别是二表哥,好吃好喝的,他总是让给我们。可是大表哥疯了,二表哥被毒死了。二表哥只有玉郎一个孩子,姨母没法子——”
九娘仰起脸:“姨母,阿玞知道,阿玞不怪您。爹爹娘亲也不会怪您。”
赵元永和燕素在一旁,看着这白发与红颜对泣,两人都深觉诡异和恐慌。燕素垂首退出了房,被夜风一吹,想到郎君交待要以主母之礼待九娘,禁不住四周张望了一下,夜幕低垂中,廊下的风灯昏黄暗淡,不知还有没有鬼神在侧。她忐忑不安地接过一盏灯笼,提了往赵元永房中走去,要给大郎换一件衣衫。
赵元永跪到脚踏上,将阮婆婆膝盖上的药泥轻轻揭开,轻声问九娘:“你既然是王家的表姑,应该帮着爹爹和我们才是,为什么要帮六哥他们?”
阮婆婆叹息道:“大郎怎么对你姑姑说话呢。”
“明明是姐姐!不是姑姑——”赵元永取了温热好的湿帕子捂在阮婆婆膝盖上头,皱眉道:“你若要同我说什么善恶因果报应,我是不信的。”
九娘握住阮婆婆的手,对赵元永道:“大郎,世间万物,总有因果,只是人种下因的时候,不是为了那个果。若没有因果,我又怎么能既是孟九娘又是王九娘?若没有几十年前的因,你爹爹为何会变成这样?若没有你爹爹的因,你又从何而来?为何偏偏你是赵元永?”
赵元永毕竟还是个孩子,他听着这番话觉得似是而非,却说不出反驳的话语,只垂首抿唇摇头不语。
九娘叹息道:“你不愿意信善恶因果,是心里头已经有了善恶之念,你看着你爹爹所为,知道不对,却不能改变他,所以才不愿意信这些。”
赵元永手中一停,将帕子揭开来,取过干帕子擦拭了,将阮婆婆的裤管放了下来,盖上薄毯。
“其实元禧太子的仇早已经报了,仇人也都死了。他再胡作非为下去,陷害陈青、陈元初,要置六郎于死地,这些恶,又会开出什么花结出什么果?还有西夏屠杀了秦州的大赵军民逾三万人,三万人!谁没有父母兄弟儿女?那痛不欲生者,多达十万有余。”九娘声音低沉下去:“姨母,如今西夏在攻凤翔,难道要看着大赵被西夏铁蹄践踏,民众被西夏人奴役,才算报了元禧太子的仇,报了阮家的仇,报了郭家的仇吗?若是元禧太子还在,可会觉得高兴?届时巩义的陵墓能不能安存,还是未知之数。”
赵元永倏地站起身,小脸通红:“你烦死了,不要说了——!我不想听,婆婆也不想听,管你以前是谁,你现在就是要和爹爹作对,燕素——燕素——”
“大郎!”阮婆婆厉声喝道。
“婆婆?我——”赵元永从未被她凶过,一怔之下眼圈就红了。
阮婆婆吸了口气,叹道:“好了,大郎你还小,你先出去,用些夜宵,早点睡。我和你姑姑有话要说。让她们也都别进来。”
“婆婆!”赵元永小胸脯起伏不定,狠狠瞪了九娘一眼,就算她说得都对,就算她说的有道理,他也不想听不能听!
房门轻轻关上,阮婆婆侧耳倾听了片刻,叹息道:“我早就劝过玉郎了,可他不肯罢休,非要这天下不可。阿玞,你是不是想我帮你离开此地?”
九娘一震,她以情打动阮婆婆,自然是这个目的,但对这个前世唯一的亲人,她是发自肺腑地孺慕着,被她一语道破,惭愧内疚立刻湧上心头。
“姨母,阿玞对不住您。”九娘轻轻搂住她的胳膊:“我不只是阿玞,我还是孟妧。从小到大,六郎不知道救了我多少回,他待我极好,比元禧太子待您和娘亲还好。我被人推下金明池,他那时才十岁,只当我是个胖表妹,就跟着跳下来救我,差点自己也丢了性命。我被西夏刺客追杀,他单枪匹马来救我,受了许多伤。我被阮玉郎掳了,他跟到这里,宁可入宫送死,也要保我明日能回家。我帮不上他什么,可也不能连累他送了性命。姨母,你怪我吗?”
阮婆婆怔了怔:“阿玞,你心悦燕王?”
九娘面上浮起笑容,轻声道:“阿玞已逝,前尘已成旧事。阿妧心悦他,再无二意,不能同生,但求共死。”
“玉郎也救过你,他也会待你极好的。”阮婆婆低声道:“今日他带你回来,就很高兴,我听得出,他是真的要好好待你。”
九娘叹道:“六郎待我好,我当以性命报之。可我心悦他,却不只是因为他待我好、他救了我。我也说不清楚为何会心悦他,甚至害怕过,躲过,生自己的气,觉得于情于理都不可以——”
听着她的声音越来越轻,阮婆婆仔细盯着九娘,虽然看不见,却好像看见了那个含羞又倔强的妹妹:“傻孩子,心悦一个人,哪里会有什么理由呢?又怎会需要理由呢?又有什么不可以呢?阿玞,要知道两情相悦,世间难有。就算我姑母姑父那么恩爱,姑父还是有许多妃嫔。像你爹娘那样生死不离忠贞不渝的,我再未听到过。”她想了想:“阿玞,你同你娘一个性子,她当年认准了你爹爹,也说不是因为你爹爹如何好,而是只要看见他就心生欢喜。”
想起阮玉郎先前跟自己说的话,阮婆婆叹息了一声:“唉,只是可惜了玉郎。”
九娘仰起脸,看着她温柔的神情,想象着少女时的娘亲,不知道是怎么喜欢上爹爹的。爹爹高大俊雅,娘亲娇小秀美,一家人在灯下其乐融融时,她经常能偷偷发现爹爹和娘亲会时不时相视而笑。抱着前世的姨母,九娘心中酸甜无比,她轻声问道:“姨母,你可愿意帮我离开?”
阮婆婆抬手抚了抚她缎子一般的乌发:“你放心,我同玉郎说,无论如何别害了六郎的性命。好了,你说,你要姨母怎么帮你?”
※
牛车缓缓停在了小货行最里头的杜金钩家门口。
赵栩下了车,见路对面的石鱼儿、银孩儿、大鞋任家都早已打烊,铺门紧闭,檐下灯笼都未亮。这里白日闹忙,夜里却没什么人路过,黑漆漆的,素日巡夜的军士也不大来这里。赵栩往小货行东面看去,那边是大货行,大货行的尽头就是汴京闻名的白矾楼,远远能看见东边夜空中亮了一片,虽然市井百姓早就出了国孝,却不闻丝竹声。
杜金钩家的铺门悄声无息地挪了开来,阮玉郎当先带着众人入内。这是个五进的院子,过了三进的仓库和伙计们住的偏房,后头院子里已经站了许多黑衣人,当先一个,正是阮小五。
阮玉郎进了厅中,停下脚,看了看漏刻,再过两刻钟,就是大内禁军交班之时。
“拆吧。”他依旧身穿玄色宽袖道袍,翩翩如仙,带着高似赵栩各自落座。
阮小五挥了挥手,进来十余个汉子,手持镐锹,动作敏捷轻巧,毫无铁石碰撞之声,转眼将厅里门口的十几块青石撬了开来,露出一块木板。
赵栩负手走过去一看:“地道?”他略一思忖方位,皱眉道:“这是通向皇太子宫还是东宫六位的?”
阮玉郎抚掌笑道:“六郎果然不凡。你猜?”
赵栩想了想:“我猜是皇太子宫,出口靠近晨晖门?”晨晖门往北就是昔日东宫六位。
阮玉郎眯起眼:“正是。”
“这条地道是东宫六位走水那次以后修的?”赵栩在心中过了一遍历代皇宫大修的事件。东宫六位走水,烧毁了半个大内,许多皇子那夜都瑟缩在宫墙下头睡了半夜囫囵觉。
“不错。”阮玉郎看着赵栩,这么聪明的人真是可惜了。
赵栩笑道:“那么这应该是一个只能出不能进的地道,你上次跟着赵棣入宫,是为了确认地道口所在位置?还要找到那个会为你开门之人,旧人,故人,忠心于你的人。”赵栩垂首看向木板掀起后黑乎乎的洞口,一股难闻的气味。他掩鼻后退几步,见阮小五投了几个燃烧着的小球下去,洞口立刻散发出更怪异的味道。
阮玉郎默默看着赵栩,这么聪明的人,活不长也是应该的。
赵栩围着洞口转了几圈:“那人是谁呢?”宫内旧人,自然是能帮阮婆婆传信之人,认识阮玉真,还能瞒过太皇太后的耳目。内诸司、入内内侍省、尚书内省、殿中省?
阮玉郎笑而不语。
赵栩也笑了起来:“你那夜只到过福宁殿和瑶华宫,所见之人不多,这人并不难猜。此时那出口恐怕正重兵把手强弩上匣,只等我送上门去,正好定一个勾结谋逆重犯,逼宫犯上之名。若能击杀我于当场,赵棣立下大功,夺位做个皇帝倒也名正言顺,只是你免不了又要来一次假死,改头换面。”
看到阮玉郎有些僵住的笑容,赵栩对阮玉郎眨眨眼:“你虽然长得不如我,粘上三缕长须,倒也能扮个仙风道骨。你不如扮作道士,捞个国师做做,倒也方便左右赵棣那个蠢货。对了,你为何至今无须?是自己剃了,还是长不出?又或者你喜欢扮作女子?”
阮玉郎笑意渐浓:“六郎好心计,你要逼我这时杀你,激高似出手。我偏不能让你如愿。高似你放心,稍后我头一个出地道,你带着六郎跟着我,若有伏兵,你先杀了我。”
高似面沉如水,不言不语。
赵栩抚掌大笑:“高似被擒后,你那宫中之人再偷偷放走他,你还能卖他一个救命之恩。高似自然更加死心塌地为你所用。”
阮玉郎悠闲地甩了一下宽袖:“此计甚妙,我记下了,你只管说下去。”
“剩下的事,浅显易见,皆在你掌握之中。你不就是要和西夏、女真三分天下嘛。赵元永应该是你最后起事时捧出来的一个傀儡。”赵栩勾起唇角眯起桃花眼:“只是堂伯父啊,你看看,我都愿意跟高似去上京了,你应该跟我合作才对。要不然,凭你手中的福建路、两浙路、河北东路,想要从梁氏和完颜氏手里夺回这大好河山,只怕有心无力,弄不好会把元禧太子从永安陵中气得活过来。你说,我大赵二十三路余下的十八路,凭什么会听你的话,北上勤王?”
第220章
地道洞口的气味渐渐消失, 阮小五躬身行了一礼, 提了一盏气死风灯跃了下去。赵栩侧耳, 竟听不出脚步声。
阮玉郎眼角的细纹更深了一些, 他笑道:“说那个太远了些。不过六郎, 赵璟要没有你这个儿子, 三年前早就死了。可笑的是, 他竟然想要把江山交给你。若真交给你, 赵家祖宗规矩就会全毁在你手里。”
赵栩笑眯眯看着阮玉郎:“知我者, 九娘也,现在多了半个您。这世间人呢,如果本分, 就会守规矩;如果不本分又没本事, 就会被规矩压死。”
阮玉郎眼睛一亮:“如果有本事呢?”他笑着看向高似。
赵栩也看向高似道:“如果有本事,会利用规矩;如果有本事又不安分,就会反抗规矩。”
阮玉郎眼睛更亮了些:“不错,不过你我却并非以上种种。”
赵栩傲然道:“天下规矩,当由我等执牛耳者来定!”
阮玉郎仰面大笑起来:“说得好!不错, 你我是这天下制定规矩之人,又有什么规矩挡得住我们!”这一刹那, 他的确想将赵栩收为己用。
高似见赵栩负手含笑而立, 明明受制于自己和阮玉郎, 却依然机变万千,姿态风流中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叫人目光落在他神祇般的面容上, 完全挪不开眼。这样的六郎!高似禁不住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阮玉郎忽地长叹一声:“我竟没有六郎你这样的儿子,可惜!可叹!可悲!看来你更肖似陈青,我拘泥于女子心智,倒是失策了。”
赵栩道:“你舍近求远,扶持赵棣,这又是何苦?今日你我携手,灭西夏,收复燕云十八州,一统这万里河山,驭亿万臣民,何不快哉?”
阮玉郎细细看着赵栩,摇摇头:“我险些被你打动了。论狡诈毒辣,你不逊色于我,论厚颜无耻,你也不遑多让。你也说了,我老了,你还年轻,被你熬个几年,恐怕我就心力交瘁力竭而亡。何况我要和你合作,恐怕不好意思和你抢九娘——”
赵栩见他依然不肯放弃赵棣,心中一沉,看来阮玉郎对今夜宫中之事势在必得。听到这句,立刻斜睨他一眼,打了个哈哈:“说得好像你抢得走似的。论自知之明,你也不如我啊。”
阮玉郎转头看着他,一时气急,半晌都想不起来还要说什么。
“郎君,可以进了。”阮小五从地道中一跃而上。
※
翰林巷孟府,家庙里灯火通明,香火味还没散尽。
家庙老供奉钱婆婆将手中铜钱扔进竹篚中,捧起竹篚摇了五次。
“如何?”背对着她跪在蒲团上的梁老夫人问道。
“无。”声音苍老,平静。
梁老夫人默然了片刻,自从九娘落入金明池死里逃生后,这七年来,钱婆婆每次的答案都只有这一个字。她颓然道:“还请再看看阿婵。”
铜钱碰撞声再次响起。
“无恙。”声音依然苍老,平静。
梁老夫人看着眼前一排排的牌位,最后目光落在孟二太爷的名字上。他会不会也在看着她?等她百年后,她的牌位离他会很近很近,同享子孙香火祭祀。
孟建的话似乎又在耳边响起。她身子晃了晃,头晕得厉害。一阵风卷进来,烛火晃得比她更厉害。梁老夫人怔怔盯着摇曳的烛火,蹒跚着站了起来。
院子里的女使赶紧上来扶住老夫人。
“二郎呢?”
女使一愣:“九娘子出门后,二郎君也出了门,应该还没回来。”
梁老夫人轻声吩咐:“去请阿吕到翠微堂说话。”
吕氏到了翠微堂,行了礼,见杜氏和程氏都不在,担忧地问:“娘,九娘可怎么办呢?家里的护卫们连人影都追不上。”
“陈家有消息来么?”梁老夫人放下茶盏。
吕氏摇了摇头:“就是晚饭前来了一位管事,说大理寺和陈家会全力救回九娘,还说燕王殿下同她在一起,必无性命之忧。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多灾多难呢,燕王以后会不会——唉!”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福祸都是命。”老夫人叹了口气,看向吕氏:“仲然呢?去哪里了?”
吕氏垂首道:“郎君说出去办些事,恐怕要——明日才回来。”她想到孟建那些话,再想到夫君交待的话,心跳得飞快。
梁老夫人眼光扫过吕氏手中拧紧了的帕子,突然一拍案几:“他究竟去了何处!所为何事!”
吕氏吓得一激灵,差点顺着椅子跪了下去。她嫁进门这许多年,头一回被这么呵斥,颤巍巍站了起来,福了一福:“娘——您放心,是好事,郎君说待明日回来再细细禀报您,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
梁老夫人眼前金星直冒,一股寒意从心底冒气,沉声问道:“他是不是入宫了?”
吕氏赶紧摇头道:“是!不——也不是,是郎君起复了。”
梁老夫人拍在案几上的手此时才从麻木变得火辣辣的疼,她盯着吕氏:“起复是家里大事也是好事,为何要瞒着?他回翰林学士院了?”
吕氏垂首道:“是,媳妇知道错了。郎君昨日接到吏部文书,回翰林学士院仍做知制诰——”
“还有呢?”老夫人听她语带犹豫,追问道。
“还加封了宣和殿大学士。”吕氏出身书香门第,对朝政知之不多,虽然孟存一再交待邸报还未公开,不宜宣扬,架不住老夫人咄咄逼人,还是说了出来。心道这等荣宠之好事,对高堂有什么可隐瞒的。
梁老夫人紧紧掐着案几边缘,闭了闭眼睛。
宣和殿大学士!正三品,只有优宠近臣才能担任,被敬称为“大宣!”上一任大宣是首相蔡佑。像苏瞻这样的首相,按例罢相后应该担观文殿学士,因政绩卓著两宫体恤,才领了资政殿大学士的职,仍能随时进宫,人人尊称他一声“大资”。可大宣,怎么轮得到丁忧起复的孟存?今上才七岁,哪里会有优宠近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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