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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骨-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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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福一惊,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旁人不知这当中的种种原委,可我认识你,却是能猜到的。”朱见濂道:“而且,你别忘了,在我们回京的路上,那些想杀你的人,十有**都是尚铭派来的。”
这便要说到两人回京途中的事。正是休息时间,杨福入了树林小解,突遇一群蒙面高手突袭,幸得那百名精兵中有人觉察,一齐冲入树林,这才救下杨福。
按照杨福与尚铭约定的计划,杨福应当绑了淮王回京,然后在半路伪装成淮王杀死“汪直”的假象,从此汪直彻底消失,既让尚铭免除了对汪直动手的嫌疑,也令淮王再担上一条罪名。此法一箭双雕,原本杨福和尚铭两人已达成协议,可到头来,不仅没带回淮王,杨福还要带着假汪直的身份再度回京。
尚铭动了杀心,也是情理之中。
只不过,杨福带着皇上赐下的一百精兵,尚铭无从下手,只得放弃。而回京之后,更找不到机会动手,再加之杨福一直忙着躲避王越,也有意避开尚铭安插的人,这两日,竟是没与尚铭碰面。
“尚铭不是心善之人,必是对你动了杀心。就算撇开这点不谈,他策划妖狐夜出一案,也是罪不可恕。”朱见濂道:“说吧,你可知道他进行此案的过程中,留下了什么线索?”
杨福沉吟良久,忽然问:“你问这个,是想要告诉沈姑娘吗?”
朱见濂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但还是照实点头道:“是,她想查这个。我希望她能轻松些。”
杨福闭上眼,静了静,复又睁开:“好,那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三年前的误杀,是我亏欠沈姑娘的,就算是我的一种赎罪吧。”
杨福从案几旁拿过一张纸,一边执笔书写一边道:“无影红这种西域奇毒,货源稀少,非可信的人不交易,经过重重转手才到了尚铭手上。我无意中知晓了这交易链中的几环,但也是最靠近尚铭的几环,若能顺着这经手的人查下去,应该能证明妖狐夜出与尚铭脱不了干系。”
他写完,将手中信纸递给朱见濂:“尚铭此行,原本便是罪迹斑斑。若是将来尚铭彻底吞并了西厂,京中指不定会成什么样。能在此帮到沈姑娘,也是我的一点善行罢……”
朱见濂接过信纸,心中不由泛出感动,真心诚意道:“谢谢……”顿了顿,忍不住低低叹道:“若是夏莲还在,若是没有这么多恩怨情仇,该是多好……只可惜天意弄人,已是无从消解了。”
杨福喟然一笑,没有说话,他抬头看了看朱见濂那双与夏莲神似的眼睛,又垂下头去,看着房中香炉,袅袅升出幽微的细烟,缓缓四散开去。
☆、170 困兽犹斗
沈瓷拿到无影红的交易内幕信息,不由一怔:“这是小王爷给我的?”
“世子希望姑娘保重,勿卷入过多是非。”
沈瓷默默将信纸展开,看了看又合上,只觉自己心思都被他看了个透,明明他不在她身边,却这样精准捉住了她的动向,沈瓷嘴唇白了白:“……他怎知道我在查这个?”
“我并不知世子如何猜到,不过世子让我转告姑娘,这些信息,是杨福主动提供的。”
沈瓷的手一颤,心中掠过一丝异样的情绪,握紧手中信纸:“我知道了。”
“那在下便告退了。”
“等一等。”沈瓷叫住他,踟蹰片刻,开口问:“小王爷那边,一切可顺利?”
“这个,在下就不知了。但世子说,如果姑娘问起了他的情况,就让我转告,请姑娘此次等他一同回景德镇,诸事已办妥,他已有底气做出承诺。”
承诺?沈瓷隐隐忆起两人曾经的对话,有关对未来的承诺,就算许下了,又能如何实现?她轻轻摇了摇头,又把那人转告的话回味了一遍,道:“我问起他的情况你才说,那若是我没有问呢?”
“那在下,便什么都不需多说了。”传令的探子抛下这句,翻身跃出了客栈,几个闪身,便消失不见。
******
沈瓷得到密信之后,很快便交给了王越,在西厂故人的助力下,顺藤摸瓜,很快查到了更多证据,而种种线索串起,都指向幕后的策划人——尚铭。
王越将妖狐夜出一案的相关证据呈给了皇上,并联名一干官员上书弹劾。皇上大怒,再翻出当时东厂呈上的结案陈词,更觉处处漏洞,当即决意严惩尚铭,抄家没财,并罚到南京充“净军”。
所谓净军,便是由阉者组成的军队,主要在皇陵承担日常洒扫、司香、司更等贱职,已成为惩处太监的程式化举措,亦是当下政…治架构对宦官的保护和宽宥。按王越的本意,尚铭做出如此荒唐之事,理应处斩,但眼下的朝廷格局使得皇上回护宦者,并未直接处死。
但被充入南京“净军”的宦者,谁又会过多关心他的生死呢?
圣命已下,由王越负责执行。抄家,驱逐,昔日摩肩擦踵的尚府如今已是人烟稀薄,家财尽数充公,与尚铭亲近的各方力量都受到牵连。往日的名声煊赫皆沦为浮华泡影,甚至性命都成了朝不保夕。他手上带着镣铐,与其他流放到南京的宦者一同被押解,等候着去往南京的漫漫辛途。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西厂查案最密集的时候他都瞒了过去,本以为已是无误,却没想到最后竟败得彻底。当他还在想法子解决杨福,自己却先被王越一道猛力瓦解了。
他背靠墙坐着,垂下头,用混乱的发挡住一半的脸,心中明白,事情不可能这样结束。
果不其然,王越连夜料理完尚铭抄家之事,便迅速赶往关押尚铭牢房,他手中执剑,不由分说地命狱卒打开牢锁,一脚踹开了门,进去就把锋利的剑刃架在尚铭的脖子上。
“我就猜到你会来。”尚铭没抬头,尖利的嗓音此刻尽是颓然。
王越手中的剑贴着他的皮肤,用力压了压:“知道我为什么来吗?”
“这有何难猜的。”尚铭一动不动,眼眶旁已是色泽枯黄,慢慢抬起头,问:“你都知道了?”
王越冷哼一声,从齿缝间挤出问语:“告诉我,汪直的尸身在何处?”
“果真是知道了。”尚铭似早已料到,喃喃轻语:“我就知道,瞒过谁,都瞒不过你。”
“你眼下命如蝼蚁,少跟我绕圈子。”王越冷冷重复:“他的尸身在何处?”
“我不知道。”
王越手心一颤,旋即加重了力,锋利的剑刃斜斜一拉,缓缓有血液渗了出来。尚铭痛得惊叫,用手挡王越的剑,那点强撑的威风全然散尽,终于急了,尖着嗓子叫:“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看来还不肯说实话。”王越气得眼红,手中的力丝毫未松:“我就不信,汪直掉下苍云山之后,你没有派人去找过他的尸身。你若是再不说实话,就休怪我在这牢中结果了你的性命,让你连南京都去不成!”
尚铭仰着脖子不敢擅动,去南京,虽然落魄,但好歹还有活命的机会,连忙嚷着:“我说的都是实话,我的确派人去找过他的尸身,可什么都没找到!那悬崖下有一条小河,怕是被河水冲走了……”
王越的剑微微松了些许,眯着眼看他:“当真?”
尚铭得了空当,胸口还在不停喘息:“当真,当真的……”
王越又将剑一紧:“若是你骗了我呢?”
“都到这时候了,我又何必再骗你……”尚铭的伤口再被划上了一刀,紧闭着眼急急解释:“我也曾派人顺着河水往下找过,下游穿过一个山洞,越往里越窄,又分了好几条道,人若是浮尸,根本穿不过去。你若是真想找,得去那山洞里的分支找,我当时不愿闹出太大动静,就没细找,只是时间隔了这样久,就算你如今找到,只怕尸身也被泡烂了……”
尚铭顿了顿,见王越仍是满身煞气,眼珠转了转,突然问:“你可知道,最后是谁动手杀的汪直?”
王越冷冷一哼:“不是你,还能有谁?”
尚铭已到末路,并不介意再多拖一人下水。更何况王越情绪激动,随时可能取他性命,眼下自己毫无依仗,得要多拖一个垫背的才行。尚铭往后缩了缩,开口道:“是朱见濂。苍云山上,最后将汪直推下悬崖的人,是朱见濂。你是把我整垮了,却给朱见濂做了嫁衣。”
王越一怔,尚铭杀了汪直的消息,是沈瓷告诉他的。而按沈瓷和朱见濂的关系,把朱见濂在其中的作用隐藏,也是极有可能的事……
他陷入深思,旋即又想,尚铭老谋深算,或许是想要将汪直的死推到别人身上,换取活命的机会,切不可轻易上当。
尚铭见他面露犹疑,又道:“妖狐夜出是我策划的,这一点,如今我大抵是无法抵赖了……可你是否记得,有一次案发却没死一个人,偏偏汪直糟了伏击,最后还是你及时赶到救下的。那一次,我东厂可是一人未动,是朱见濂借着这案子对汪直下了手。”
“休要胡言乱语!”王越呵斥道:“都到这时候了,还想推卸责任,为时已晚。汪直和淮王世子能有什么关系,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吗?”
“我说的是实话!”尚铭三根手指朝天,作出起誓的样子:“淮王世子恨汪直,是有原因的。他们,他们……”尚铭想要编出朱见濂怨恨汪直的理由,却卡了壳,突然,他眼中精光一闪,激动道:“他们同时爱上了一个女人!汪直要用圣旨将这个女人留在京城,朱见濂便因妒生恨,对汪直动了杀心!”
王越疑惑问道:“沈瓷?”
尚铭本就想说这个名字,奈何一直没想起,如今被提醒,连忙应和:“就是她!就叫沈瓷!我与汪直敌对,人人皆知,朱见濂便来主动寻我,要同我联手对付汪直!你若是还不相信,尽可去查查,汪直上苍云山那日,是我放火烧了驿站后院,才把朱见濂带出来的。他求我想办法放他出来,就是为了去杀汪直!”
尚铭的半真半假,歪曲了最关键的几个信息点,可听起来又是合情合理。当初是联盟,是尚铭主动去寻朱见濂,可朱见濂没答应;在驿站后院放火,也并非为了杀害汪直,而是想去救沈瓷,可这一切串联起来,竟也有铮铮铁证。
王越已经动摇了。
可他还是竭力保持面色平静,直接将剑尖抵在了尚铭的喉咙:“还想拿这些理由搪塞我,呵,死到临头还敢胡言乱语!你再接着编下去,我立刻就能在这里结果了你!这牢门你就永远都别想出去!”
尚铭骇得发颤,却扯着尖嗓子说得义正言辞:“我没有胡言乱语,绝对不是胡言乱语!真正杀了汪直的人,就是朱见濂!除了方才我说的那些,你还能可以去查查,汪直去苍云山那天,我从淮王下榻的驿站离开后,马车只到了尚府门口,我就直接回府了,接着见了刑部工部两位尚书,此后一直没有离开府内,根本没有上山,此事两位尚书可以作证!”他全身绷得青筋暴起,小心翼翼推了推眼前的剑尖:“所以王将军,你这剑指错人了……你已把我害得这样惨,就让我活下去南京吧……”
时间似有漫长的静止。
仿佛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对峙很久很久之后,王越眸色骤然一沉:“既然不是你杀了汪直,为何刚才我拿剑逼你的时候,你却承认曾派人去悬崖下找过他的尸体呢?”他逼视着尚铭,字句都像要啼出血:“不是你做的,干嘛还要心虚地去找呢?嗯?你说!”
“这,这……”尚铭情急之下,话也便得吞吞吐吐:“我,我只是听朱见濂描述了苍云山上的场景,心里不放心,所以……”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感到自己脖颈空空荡荡,王越已是收了剑,步履匆匆地向外走,衣裾飘扬,只留下半抹背影。
尚铭愣了愣,随即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好歹……命是保住了。
然而,他的这口气还没吁完,突有一把剑从牢门的缝隙间飞入,还未待他反应过来,已正正插在他的喉咙上,从前往后刺穿。尚铭睁大双眼,后知后觉还想躲,手脚的镣铐却将他束缚得死死,整个人便这样瞪着眼,张着嘴,连带着喉咙上直直插入的剑,重重倒在了满地尘埃污秽中。
鲜血在地面浸染开来,无声无息。
☆、171 普洱蕊茶
时值午后,秋日的残絮飘过,微风卷起地上落叶,又悄然沉寂,了无声息。杨福借病躲了几日,如今终于再次现身。午后的街道人烟稀少,他坐在马车内,听着咕噜噜的车轮声,手中捧着紫檀木盒,行至宫门处,听着随从与守卫的交谈,下意识地理了理衣领,额头有细汗密集渗出。
如往常一样,持着汪直的身份,他顺利过了宫门。马车稳稳向前,却未入西厂,而是直接驶向了万贵妃的宫殿。
他抓紧手中的紫檀木盒,深深呼吸,试图让自己躁动的心平静些许。纵然秋日的凉风透过帘幕不停灌入,背上却已一片汗湿,热浪从触碰木盒的指间蔓延到四肢百骸,激得他全身如痉挛般抖了抖。
木盒中,是朱见濂早先便备好的普洱蕊茶,清汤碧液,回味幽香,的确是云南上好的茶叶,且稀少珍贵,价值不菲。然而茶叶上却沾了剧毒,纵然茶香依旧浓烈,毒性亦浓烈。
今日午时,朱见濂将这紫檀木盒交到他手中,道:“成败与否,全在今日了。”
杨福颤颤巍巍地接下,心中明白,今日,不止成与败,更是生与死。
马车停了,他撩开帘子的一角,万贵妃的宫殿已到。几只黑色的鸟栖在宫殿的屋脊上,忽然惊鸣一声,扑扑煽动翅膀,掠过檐牙屋瓦,朝远处的天空飞去。
“汪大人,可以下车了。”见马车久无动静,帘外的随从提醒道。
杨福回过神,用袖抹了抹额上的汗珠,最后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做出平静的模样,下了马车。
宫阶漫长,他每走一步,都如同迈入刑场,手中的木盒变得格外沉重,压得他手指发软,几乎快要承不住力。
可他不能溃退,这些年来为夏莲复仇的心愿支撑着他,一直到今日,要将剧毒送到自己的仇人嘴里。他需强颜欢笑,不露痕迹。
能成功吗?自己又能活下来吗?他惴惴不安,脑中浮出卫朝夕圆润的脸,笑得眉眼弯弯,还不停往嘴里塞栗子糕。他心中痛极,但还在深处抱着一点希望。或许……或许自己能从万贵妃这里逃过一劫,又或许,因为他主动向沈瓷给出了妖狐夜出的证据,她能看在朱见濂和朝夕的份上既往不咎,从此任他与朝夕浪迹天际……可是杀父之仇,能够既往不咎吗?他兀自摇头,亦摇去脑中种种痴念,迈过了门槛。
屋内燃着熏香,万贵妃依然是慵懒模样,听到声响,凤眼微抬,看见是汪直,又闭上眼,手指顺着白猫的毛发摸下去:“汪直,好些日子不见了。”
杨福觉得这阵幽香嗅得他鼻子发痒,按捺下胸中波澜,躬身道:“许久没来同娘娘请安,还望娘娘赎罪……”
“喵——”他的话还没说完,万贵妃手中的白猫忽然双眸睁开,幽粼粼的眼神直勾勾看着杨福,发出锐利的叫声。这还没完,那白猫忽然从万贵妃的膝上跳下,一步步走近,叫声还不停,临到一定距离,那白猫后腿微曲,前腿伸展,尾巴警觉地翘起,摆明了防御的架势。
杨福暗地打了一个寒颤,被那白猫幽深的眼盯得心中发憷,抿着唇不语。
“来人,把猫给本宫带下去。”万贵妃先开了口,手撑着头,轻飘飘道:“这猫平日里都好好的,怎的今日成了这样,想是你太久不来看本宫,连它见了你都能觉是生人。”
杨福身体绷得紧紧的,捧起手上的紫檀木盒,道:“是我的过失,这不,带着点珍稀玩意儿同娘娘请罪来了。”
“倒还知道孝敬本宫。”万贵妃轻轻一笑:“这是什么,打开本宫看看。”
杨福揭开盒盖,侃侃道:“这普洱蕊茶,精选自云南古茶山大树茶芽头,制作极妙,但珍贵稀少。与其余普洱茶相比,其鲜甜爽口又不失茶韵,有清心明目、养容养颜的功效,可谓将茶菁的独特香气和蜜韵表现的淋漓尽致,实属凤毛麟角的品种。这不,我好不容易弄到一些,特地来献给您了。”
“噢,是吗?”万贵妃来了兴致,吩咐一旁的宫女:“这就去拿茶具,本宫要品茶。”
宫女袅袅娜娜移步过来,从杨福手中接过木盒,置于案几。茶具亦端上,规整放置稳当,由宫中茶女当场沏茶。
杨福跪坐在案边,手在案下将衣袍捏成一团,眼看着宫女将带毒的茶叶取出,撒在杯中,又将热水灌入,深绿的叶上下沉浮,漂浮不定。
杨福喉咙动了动,忽听万贵妃一声轻叹:“我有些后悔当初把你举荐给皇上,让你独自撑了个西厂,惹得我现在身边连个用得满意的人都没有。”
杨福回过神来,正色道:“娘娘有什么吩咐,尽管告诉我,汪直一定尽心尽力为娘娘办到。”
万贵妃抬眼,打量般地看他,笑:“也成,听说这阵子,西厂的风头被东厂盖过了,皇上没给你派什么活儿,想来也是清闲。”她伸出手指,懒懒看着,道:“我还真遇到一桩事,想让你替我去办。”
“娘娘请说。”
“昨日御书房有个小宫女,被皇上宠幸了。”万贵妃轻抬凤眼:“你该明白怎么做了吧?”
万贵妃语气极淡,连一丝波动都没有,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杨福愣了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有关夏莲的记忆顿时涌入脑中。朱见濂曾告诉过他,因夏莲受到皇上的青睐,万贵妃便决意斩草除根。那时她将此事吩咐给汪直时,是否也如现在这般风轻云淡?就好像她要杀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拔除一根杂草而已。
一股羞愤冲上他的头脑,沏茶的工序也在此时到了尾声。杨福盯着那潋潋散发着茶香的绿叶,心中窜起报应将至的快感,咬紧牙关,沉声回应:“明白了,一会儿从娘娘这儿离开,我便去解决。”
“还是你做这事,本宫用得放心。”万贵妃盈盈微笑,伸出纤纤玉手靠近茶杯:“且让本宫尝尝,这茶是不是像你说得那样好。”
杨福含笑看着她,面色平稳,案几之下的手却将膝盖掐住,他的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万贵妃手中茶盏,心中不停默念:“喝下去,喝下去,喝下去……”
万贵妃举起了茶盏。
她深深嗅了杯中茶香。
她的唇凑向了杯沿。
近了,近了,更近了……
“禀贵妃娘娘——”圆润清亮的一声骤然惊起,扼断了杨福绷紧的神思。
万贵妃放下手中茶盏:“何事?”
“娘娘,您之前召见了督陶官沈瓷,她现在已经到了,在门外候着。”
万贵妃眼珠一转,恍然:“对,本宫差点就忘了,让她进来吧。”
杨福一下子蒙掉,沈瓷怎么来了,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万贵妃瞥了眼杨福,见他神色有豫,不由问道:“汪直,怎么了?不敢见?”
“没,没有……”杨福低头,垂头丧气地望着那杯已被万贵妃放回桌上的茶汤。
万贵妃不解:“你们之前不是挺好的吗?她当督陶官,最初还是你举荐的。”
杨福不知如何回答,万贵妃却一直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似在等着他的回答。身后传来轻巧的脚步声,应是沈瓷进来了,杨福见躲不过去,才草草低声道:“实在是,有难言之隐……”
沈瓷进了屋,见杨福也在,亦怔仲须臾,才向万贵妃请安道:“参见贵妃娘娘。”
“免礼。”万贵妃看了看眼前两人神色,笑道:“罢了,你们之间的事,本宫就不过问了。”她朝沈瓷招招手,指着案几上杨福旁边的位置:“过来,坐下吧。”
沈瓷移步,眼神在杨福身上绕了半圈,僵硬地坐下。
万贵妃开口道:“本宫听说你入了京,特地召你过来聊聊。这一次御器厂的天字罐做得出彩,本宫很是欢喜。还有桌上这套新进贡上来的陶瓷茶具,这不,一有机会,立刻便拿出来用了。”
“能得贵妃娘娘垂青,实在是沈瓷的荣幸。”
万贵妃今日大抵心情极好,闻言笑道:“自你出任督陶官,每每都能给本宫带来惊喜,本宫实在想要赏你些什么。”她眼风一扫,瞥见案上未饮的那杯茶,大方道:“这是普洱蕊茶,上好的品种,汪直今日献给了本宫,将将才沏好,连本宫都还没来得及品一口,此第一杯,便赏给你了。”
☆、172 相隔天涯
杨福浑身一颤,一颗心跳到嗓子眼。
本是为万贵妃准备的茶水,意外赐给了沈瓷,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远远超出了杨福和朱见濂事先的准备,他僵直身体,眼看着沈瓷颔首致意,微笑着将手伸向那杯带毒的茶。眼皮跳得厉害,心中似有万千战马呼啸而过,乱成一团。
茶水是温热的,沈瓷双手捧起,恭敬道:“多谢娘娘赏赐。”
说完,便要将茶水往唇边送。
情急之下,杨福不知如何是好,一把伸出手,下意识按在了沈瓷的腿上。
沈瓷身体一僵,手中的动作顿了顿,但碍于在万贵妃面前,不好发作,旋即便接着将茶水往嘴里送。
杨福突然开口:“沈瓷,你不是对茶叶过敏吗?”情势急迫,他只能想出如此荒唐的理由。
“啊?”沈瓷没反应过来,她什么时候对茶水过敏了?
案几下,杨福的手在她膝盖重重一捏,似有深意一般,嘴上道:“你忘了上次饮茶后你变成什么样了吗?浑身红肿,高烧多日不愈。娘娘向来体恤下人,只要说明情况,娘娘是不会责怪你的。”
沈瓷听得一愣一愣,杨福这番话来得实在突然,那双眼中焦急毕现,还有在她膝上刻意的按压。她看了看手中的茶水,又将记忆的碎片快速整理,顿时领悟。
杨福欲来到京城替夏莲报仇,矛头直指万贵妃,他如此极力阻止自己饮茶,想必这毒,便是在她手中了。
后知后觉的惊惧,沈瓷方要开口,杨福咬咬牙,已从她手中夺过茶杯,拿在自己手中,对万贵妃道:“娘娘,沈瓷自小便对茶叶过敏,还请娘娘见谅。这杯茶,微臣代她喝了。”
他话音刚落,不等万贵妃反应,便扬起脖子,一饮而尽。
杯中,只余下沉底的残叶,无声无息。
茶中剧毒,从饮下到发作,约一炷香的时间。他将茶杯稳稳当当放在案上,还余有这一炷香的时间,是可以争取的。
绝望与仇恨同时涌上,别无选择。
沈瓷愣愣看着他,手还悬在空中。万贵妃见状却是笑起来:“对茶过敏?这倒是个稀奇病。不过汪直,这是本宫赐给沈瓷的佳茶,本宫还没发话呢,你怎么便自己做主受了赏?”
“娘娘向来宽宏,又怎会在意这些。”杨福赔着笑。
万贵妃打量着面前两人:“本宫看你,是对沈瓷的事在意得太紧了罢。其实,本宫还真想看看,对茶叶过敏的人喝了茶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沈瓷脸色一白,竟也开始配合着演起来,轻声嘀咕:“娘娘,小女上一次饮茶后,脑子差点没被烧傻……”
万贵妃看着她这一幅委屈模样,悦心大笑:“本宫不过开个玩笑,你竟还当真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有汪直替你受了赏,本宫有何必再为难你。”
沈瓷作出大喜模样:“娘娘体恤臣下,实在宽宥,必是福泽深厚之人。”
“这小嘴甜的。”万贵妃笑着,忽见杨福眼巴巴地看着沏茶的壶,还动了动喉咙,不由问:“还看着做什么呢?”
越是危机时刻,越是要保持面不改色,饮下毒茶后,心知自己必死无疑的杨福反是不再紧张,掩下仇恨的眸光,满脸殷切模样:“这茶到了我手中,连尝都没尝便送到了娘娘这儿。方才有幸一品,实觉神清气爽、茶香浓郁,是一等一的好茶。方才贵妃娘娘赏了沈瓷,不知如今可否再赏我一杯?”
万贵妃对汪直总是信任的,杨福对这分寸把握得很好,再加之万贵妃今日心情不错,已是开怀:“你倒是想得美。既然说是献给本宫的,自己反倒先品得欢,一杯末了再一杯,本宫还没顾上呢。”
“那娘娘先请,娘娘先请。”杨福说完,双手伸直放在自己膝上,看着茶壶,又是一副眼巴巴的模样。而在那伪装期盼的眼神下,他已清晰感到自己五脏六腑的变化,身体的神经像是触了电,一点一点地僵硬,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将从深处呕出。
他的时间不多了。
茶女悬壶高冲,对准茶杯,先低后高地冲入热水,使茶叶随着水流旋转而舒展。
又是一杯。
“本宫倒要看看,这茶是不是真有你说的那样好。”万贵妃嗅了嗅茶香,端起,品了一小口,评价道:“并未有多惊艳。”
那一小口,毒性未必有多烈。杨福忍下五脏六腑剧烈的抽搐感,咬牙道:“这茶初品平平,但茶香悠长,娘娘你细细再品,必觉肺腑皆清。”
万贵妃狐疑,再饮了一大口,道:“好茶是好茶,不过却总感觉有一丝怪味,何至于让你如此沉醉?”
杨福笑了笑,这一次放了心。他强撑着躯壳坐稳,实际已是气若游丝,身体如被掏空。
万贵妃的药还没发作,看着杨福这模样,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杨福喘着粗气,唇角勾起一丝释怀笑意:“哪有,心里可,可舒服着呢……”
“你这模样,看起来可不太好。”
杨福轻笑:“这些年,从未像此刻这样清爽快活过……”
“什么意思?”
杨福并未答她,反是轻唤了一声:“沈姑娘。”
沈瓷已是心若明镜,看着面前的一切,有股说不出的滋味,浅浅应了一声“嗯”。
杨福身体微倾,一个力没撑住,栽倒在地上:“这样,你能原谅我了吗?”
沈瓷如同失语,眼睫一颤,连带着泪水也簌簌落下:“谢谢……”
万贵妃看杨福倒地,正欲招人过来看看,还没张口,忽然感到胸腔一阵剧烈的作呕感,像是要把她的五脏六腑都嚼碎了。她无法呼吸,四肢僵硬,再看杨福倒在地上的样子,终于明白,艰难抬起手,指着杨福:“你,你……”
一旁的小宫女顿时手忙脚乱,赶忙奔到门外:“来人!来人!娘娘出事了!太医!护卫!”
杨福的眼前渐渐模糊,视线已看不清了,喉头一片腥甜,他喷出一口鲜血,抓住沈瓷如同抓住最后的心愿,喑哑着,撕裂着:“替我,替我多照顾朝夕,求你……”
沈瓷眼泪不住落下:“我记住了,我记住了,你放心……”
他闭上眼,像是终于放了心,鲜血先自唇角流下,又从七窍溢出,整个身体疼得厉害,已没了力气叫唤,颤巍巍的,他放开沈瓷的手,轻轻说出最后三个字:“……对不起。”
也不知这话到底是说给的沈瓷,还是说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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