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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骨-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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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瓷忽然觉得头皮发麻,额头有薄汗渗了出来,她立起身体,费力地将脚放在塌下,站起身,向汪直慢慢福身道:“多谢汪大人救命之恩,这次的事情有我的责任,多亏您在其中斡旋,小女甚是感激。之后,就不多打扰您了。”
汪直轻笑一声:“这就要走了?去哪儿?”
“我要去找同行的窑工,尽快回到御器厂,弥补自己这一次的过失。”
汪直双手负立,在月光和烛光的映照下,他那细长的眉眼如有魅惑,更显得容华慑人。他没拦着沈瓷,反倒是笑着让出了一条道:“走吧,不送。”
他这么一说,沈瓷反倒是犹豫了。哪有这样的人,不由分说把她接回府邸照顾,如今伤口还在养着,却只留这样单薄的一语。
可是,她愣了一下后,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早些回到御器厂,刚走了两步,背上便一阵钻心的疼,忍不住停下来歇了歇。
“好了。”汪直等够了,上前握住沈瓷的两边肩膀,往上一带,直接把她提到了床边,又顺手将她的肩膀按下去,让她坐在床榻上,开口道:“姑娘别异想天开了,真以为皇上知道了会无动于衷?你已经被下令革除御器师资格,并且不得再入御器厂。今日你从我这个门出去,在外面被人捉住了,便有五十大板恭候着你。我看你这身板,受不了的,这五十板打下去,不死也只有半条命了。所以,别想了,先把你的伤养好了,再想出去找死的事。”
沈瓷僵住了,如果不能再入御器厂,不能再做御器师,那好不容易才拥有的今天,岂不是全部付之一炬?那么父亲的遗愿,自己的梦想,又要如何去实现?
汪直以为她是被这五十大板吓傻的,拍了拍她的肩,慢慢道:“这五十大板你也不一定会挨,悄悄寻个道溜走便是。只要你不回御器厂,不回景德镇,皇上也没有心思专门派人去寻你。”
沈瓷喃喃自语:“可是,如果不回御器厂,我又能怎么办呢?”她忽然抬起眼,望向汪直,眸中水光盈盈:“汪大人,如果我主动出现去挨这五十大板,皇上能不能收回成命,让我回御器厂?”
汪直被她这样的目光看得心头一紧,话说得也有些不忍,回答道:“两项惩罚是一起下达的,并没有接受哪一项就废除另一项的说法。五十大板你还可以逃,但御器厂你要是回去,立马就会被发现。”末了,还拙劣地安慰了两句:“就是个御器师的位置而已,没什么用,不需太在意。”
“可是,这对我很重要……”沈瓷咬着下唇,此时此刻,周遭的一切都像是悬浮在空中,令她有种摇摇欲坠的错觉。她在迷惘之中,一下子抓住了汪直的手,低声恳求道:“世人都说您最得皇上信赖,这次遇见江匪,也是您亲眼所见。能不能……能不能请您帮我说说情,只要能让我回御器厂就好。”
汪直皱起眉头,不动声色地抽出了手:“若真的单单是你一人的事,我顺口一说便是。但皇上现在是对整个御器厂不满,要拿你开刀,并不是只为运瓷失败这一件事。”
他抽手的动作惊醒了沈瓷,自己这是怎么了,一瞬间的慌乱,竟向汪直提出了这样的请求。他的拒绝合情合理,自己和他初初相识,能够留在他府中调养,已经是看在运船一事的面子上,怎会为了她去请求皇上。
她很快冷静下来,声音很低,却很清晰:“抱歉,方才是小女冲动了,不该如此为难汪大人。既然如此,我便只能再多留些时日,待伤养好再想办法,还请您多担待。”
【注】
(1)关于称呼,明朝职务高的宦官,在皇上面前,也是自称“臣”的。因为明朝皇帝自己往往称宦官为“厂臣”、“内臣”,所以宦官也以大臣自居而不是奴才。明朝地位低下的小黄门自称“小人”、“小的”。
(2)另外,关于汪直的年龄,一些影视剧把他的形象弄得太老了。汪直是广西大藤峡叛乱中的瑶民后代,四五岁入宫;一手组建西厂,任西厂提督时,虽然史书没有说明具体的年龄,但推算出来也不过十几岁。他在还没满二十岁的时候,就统领数万精兵征战漠北,几乎是节节胜利,为明朝抵抗外患做出了极大的贡献。我觉得他一路被皇上贵妃宠爱,又喜带兵打仗,年纪轻轻,不应该是个心机深沉、老谋深算的人。所以,我会按照自己的理解,去写一写这个被史书轻蔑的人。
☆、064 夜赴景德
沈瓷在汪直府中安心养伤的时候,淮王府也正在筹备一件大事。
淮王身为地方藩王,如今又到了回京述职的时候。平日里,藩王未经允许,不能擅自进京,更不得擅离封地。因而,回京述职可谓是淮王每隔几年的头等大事,可谓慎之又慎。
从前,淮王念在朱见濂年少,没携他一同入京。可今年,朱见濂刚封了世子,若是不带,于理不合。
朱见濂早已掐算好了日子,就等着有机会入京。他是藩王世子,同父亲一样,无召不得入京,很久才能得到这样一次机会。他得知了具体入京的时间后,首先召来了那位熟悉汪直言行举止的旧宫人,向他询问杨福模仿的情况。
提起这事儿,那位旧宫人便激动答道:“他学得太快了,我每次只需提点一两句,他试了几次后,便能渐渐摸到门道。原本我看杨福性格憨憨傻傻,觉得至少需要一两年才能练出来,可他在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里,竟是进步神速。”
“进步神速……”朱见濂琢磨着他的话,问道:“像到什么程度了?”
“汪直的气场和精髓虽然很难学会,但随意聊几句,只要不接触太久,以假乱真还是可以的。”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话,朱见濂心底的疑惑反倒压过了喜悦。杨福表面上看起来,不像是擅长模仿的人。又或者,他如今呈现的这副面孔,也是模仿出来的?他心里有些不安,可又想不出,对方能从自己这个逍遥世子的身上得到些什么。自己现在拥有的,也只是财富而已,或者还有一个世子的名声。其余的,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朱见濂留了一个心眼,但这步棋,已经出手,必须要走下去。他是自负又谨慎的,是矜傲又多疑的。他的自负矜傲一定会让他继续下着这盘棋,他的谨慎多疑又一定不会太过信任杨福。
待旧宫人退下后,朱见濂抚额思虑良久,一言不发。他其实是想说些什么的,可如今,周围已经没有人能让他无所顾忌地敞开心扉。他叹了口气,转眸看见立在书房左侧的釉里红器,那份压抑着的冲动再次弥漫上来。
他等不下去了。
之前,沈瓷即将参加御器厂的终选,完全没心思考虑别的事,他便忍耐下来,想等她境况稳定后再去寻她,也是希望能给她更多施展的自由。他之前派人打听过,沈瓷不出所料地成功通过选拔,如今已是几个月过去,她的状况应是稳定下来,总该能分点心思到别处了吧?
他这样想着,喉中便觉有些渴了,唤来马宁,吩咐道:“备马,随我去景德镇。”
马宁微微一愣,劝道:“世子,再过几天就要去京城了,您也知道王爷这些天小心得很。您若是这个时候还跑一趟景德镇,恐怕会有所耽搁……”
“不会。”朱见濂语气强硬:“不坐马车,仅是策马,你我二人现下赶去,途中休息四五个时辰,明日清晨便可到达,黄昏便能回来。”
“这么着急?”马宁讶异道:“如此奔波,恐怕对世子身体不利,不如等从京城回来再去,也不迟的。”
“不等了。”朱见濂用手撑着桌面,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我等那小丫头片子够久了,再等,黄花菜都凉了。”
马宁闻言又愣了,听这话,世子这次是要跟沈姑娘把话阐明了?朱见濂回头,看见马宁仍在原地站着,用指节叩了叩桌面,提高音调道:“还站着干什么,去备马啊。”
马宁连忙点头,带着点喜悦又兴奋的心情,去马厩领了两匹上等的枣红马,准备妥当。
夕阳西下,在渐次黯淡的天光下,两人策马狂奔,朝着景德镇的方向,疾行而去。
*****
次日清晨,朱见濂带着马宁,终于赶到了景德镇。他们只在途中的一家小客栈休息了四个时辰,其余时候便借着微弱的灯光赶路,真算是风尘仆仆。
一夜下来,小王爷想见沈瓷的心情居然没有丝毫回落。他知晓,若是这次见不到沈瓷,便只能等从京城后回来了。但此去京城,是凶是吉,成败与否,他并不清楚。由是,这带着诀别意味的见面,更激发了他的冲动。
朱见濂先去找了李公公。御器厂随意不能进入,还得需李公公替他引路。谁知李公公听到他的来意后,赶忙摇了摇头道:“沈瓷不在御器厂,不光现在不在,估计以后啊,也不会再回来了。”
朱见濂身体猛地一颤,如遭雷击,他震惊而激动地望向李公公,咬牙道:“你什么意思?”
李公公连忙申辩:“这不是小人的意思啊,是皇上的意思。”
朱见濂微一扬眉,声音沉冷:“说清楚。”
李公公连忙俯身,一五一十地道来:“沈瓷在御器厂没多久,就新做出了一种瓷器,叫做素三彩。首席御器师想要提携她,就派她做这一次的运瓷负责人,结果没想到,路行了一半,瓷器被江匪抢了。皇上原本对这批瓷器期待很高,得知消息后大怒,就下令让沈瓷不得再回御器厂……”
朱见濂急切问道:“江匪劫船,她可有受伤?”
“应该是有伤的,但并无大碍,具体伤在哪儿我也不知道。被江匪劫船以后,所有的护卫和窑工都被送到了医馆,听说那时候沈瓷也一起被送了进去。可出来的时候,却没看见她人,估计是知道自己会承担责任,先躲起来了。”
朱见濂不解:“不在御器厂,还可在民窑做,为什么要躲起来?”
李公公皱了皱眉头,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看朱见濂,犹豫良久才道:“刚才,说漏了……皇上还说,若是发现了沈瓷,先杖责五十大板。”
五十大板!朱见濂睫毛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收拢自己的手指,仿佛要克制住手心的颤抖。沈瓷那样瘦瘦小小的身体,那样白皙细腻的肌肤,若是在仗棍之下,怎么能承受得住?
朱见濂瞪大眼睛看着李公公,逼问道:“她现在人在哪儿?”
“我,我不知道啊……”李公公嚅嗫了一下嘴唇,被朱见濂的阵势所骇,艰难地猜测道:“应该,应该还在京城吧。皇上虽然没发动什么兵去找她,可是出入京城都是需要证明的。按她如今的情况,大概是不出去的。”
朱见濂缓缓收回目光,自语了一句:“在京城?”想了想,觉得她若是一直呆在京城,也不牢靠,又多问了一句:“她在景德镇可有好友?若是她回来,李公公觉得她应该会去找谁?”
李公公整理着回忆的脉络,道:“我去卫宗明家做客时,曾经听他说过,沈瓷和他的女儿卫朝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很是亲近。”
“好,我知道了。”朱见濂点点头,与李公公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也不愿再耽搁,同马宁启程去往卫府。
临到卫府门口,还没敲红色的大门,便听见几声银铃般的嬉笑,未几,卫府的门被打开,一个笑靥明媚的女孩从里面走了出来,看见有两人堵在门口,不禁“咦”了一声,问道:“你们是谁?来做什么的?”
朱见濂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又见她的衣服质料上乘,骄矜贵重,料想这便是卫老爷的女儿,遂问道:“请问姑娘,卫朝夕是否住在此处?”
果然,那女孩答道:“我就是卫朝夕,你们是……”
马宁站出来,替朱见濂介绍道:“这位是淮王世子,我是世子手下的侍卫。”
卫朝夕听了他的名号,立刻反应过来:“来找阿瓷的?”
朱见濂点点头,道:“她回来找过你吗?”
“没有。”
这个答案,在朱见濂预料之中。他想了想,说道:“她现在多半还在京城,估计会想法子离开。我听人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若是她能寻路回到景德镇,还望你能先照顾照顾。”
“你不说,我也会照顾的 。”卫朝夕撇撇嘴:“不过,什么叫我‘先’照顾照顾,难不成以后,还归你照顾了?”
朱见濂瞥了她一眼,镇定道:“我是这样想的。”
卫朝夕被他的回答惊了一跳,再联想到沈瓷从前同她提起小王爷时的脸红模样,很快悟出了点什么,张了张嘴,一时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趁着卫朝夕愣神的时候,朱见濂继续道:“之所以让你先照顾,是因为三日后我将启程前往京城,届时也会努力寻她。只不过防患于未然,先来一趟你这里,做个提醒。”
卫朝夕听到“京城”二字,眼睛霎时变亮,方才的迟滞都抛却了,激动地问道:“你也要去京城?”
朱见濂点头。
卫朝夕眨眨眼,腮边的酒窝泛起,望着朱见濂,连语气都变得温柔起来:“世子殿下,带我一起去京城吧。”
朱见濂看着她的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从方才的无所谓瞬间变成了谄媚的语调,不禁笑了:“为什么要带你去?”
这可难倒了卫朝夕,她摸摸头,想了好一会儿,说道:“阿瓷如果回了景德镇找我,我的贴身侍婢肯定会好好照顾她。不过,既然她在京城可能性更大,我也想同你一起去找,我和她有感应的,距离近了,说不定我就知道她在哪儿了。”她顿了顿,见朱见濂依然没有反应,干脆耍起了无奈:“你要是不带我去,我就在阿瓷面前说你坏话,让她不喜欢你!”
朱见濂觉得好笑,这连心灵感应都搬上来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他没想太多,觉得她想去就顺带去吧,这样的机会本来也不多,便点头道:“带你随行也没什么问题,只是别惹事,到了京城给你另外寻个住处,没人有空管你,自己安分点。然后回来的时候,再在路上捎上你。”
卫朝夕觉得朱见濂比沈瓷好说话太多了,居然这样便答应,大喜过望,立正应道:“明白!到了京城我就自己管自己,一定安分!”
☆、065 珍馐蔽人
朱见濂和卫朝夕约好,三日过后,入京的队伍从鄱阳出发,路过景德镇时,便顺带捎上她。
卫朝夕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将激动的情绪掩藏好,收拾行李也是等到夜深人静时,借着月光在自己房里暗暗掇拾。但她毕竟是藏不住事儿的姑娘,想到即将去京城,她这两天心情甚好,食欲也大涨,眼角眉梢都弯弯的,喜不自胜。恰好最近卫府换了个厨子,老爹卫宗明见了她这副模样,只当是这新厨子的菜合她口味,也未多想。
三日之约很快到来,卫朝夕起了个大早,偷偷摸摸溜出卫府,候在城郊的大路旁。她抱着一小袋行装蹲在路旁的草丛里,等了足足有两个时辰,才见淮王的车队缓缓行来。
她站起身,车队没有停下。但朱见濂坐在马车中,冲她挥了挥手,指了指后方道:“你去第四辆马车上,车上还有父王的两位侧室,性子还算温良敦和,我之前已经同她们提过你了。”
卫朝夕眉开眼笑,直点头道:“好好好,谢谢世子殿下。”说完便抱起她的小包裹,小跑着跳上了车。
那两位侧室年纪比卫朝夕大不了几岁,多一个小姑娘说说话,也是一件好事。三个人一路都是有说有笑,到了午膳的时辰,车队停下来,男子在外用餐,至于她们这一车女眷,不宜抛头露面,只需呆在马车中便可。
丫鬟将饭菜端进来,还是热乎乎的,闻起来喷香,想必后面还跟着一辆专门负责膳食的马车。卫朝夕一边吃着,一边感叹淮王车队的奢侈。芝麻牛肉,宫保兔丁,莲子粥,栗子糕。出门在外,菜肴虽不如平日丰富多样,但亦算是美味。尤其是那份栗子糕,栗子泥里夹着金糕片和澄沙馅,松软细腻,香甜适口,吃得卫朝夕那颗心都快飘出来。
“这个栗子糕,一会儿还会再上吗?”卫朝夕垂涎欲滴,眼巴巴地看着另外两人。
其中一位侧室噗嗤一笑:“出门在外,除了王爷和世子,每个人分配的饮食都是定量的,姑娘忍一忍吧。”
卫朝夕的嘴里咀嚼着,终于把最后一点栗子糕的嚼了干净,但味觉还留着贪恋,一时间坐不住了:“两位姐姐,我……我还是出去问问有没有多的。”
在两位侧室含笑的点头中,卫朝夕轻手轻脚地溜下了马车,四处张望。她先寻了那辆准备膳食的马车,得知栗子糕已全部分发出去,不由失落。
就在这时,她眼尖地瞟到了一个丫鬟,提着一个食盒,往后方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去了。她的鼻尖仿佛又嗅到了栗子糕的飘香,想着在马车内用餐的应当是女子,便兴冲冲地奔了过去,想腆着脸要一两个。
待丫鬟放下食盒离开,卫朝夕请轻手轻脚地攀上了马车,轻轻把帘子拉开一角,小脑袋暗戳戳地探了进去。
这一探,整个人便愣住了。
马车内哪是什么女眷,分明是个颠倒众生的俊美男子,凤目狭长,面如冠玉。
就是……看起来有点呆。
“你你你……”卫朝夕张着嘴,不知是因为没料到车内是男子,还是被这俊美的容颜摄了心魂,竟是语无伦次。
马车内的杨福,本来稳稳当当地坐着,突然瞧见卫朝夕的脑袋伸进来,也被惊了一跳。
“你是谁?”杨福问她。
“我啊……”卫朝夕指了指自己,看看杨福,又看看食盒中的栗子糕,吞了吞口水,乖乖回答:“我叫卫朝夕。”
“没问你叫什么,问你来做什么的?”
杨福说完,担心卫朝夕半个身子悬在外面太久,容易引起别人注意,又补充道:“你进来说。”
卫朝夕神思略有恍惚,趔趄地钻进来,合上门帘,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的目的来:“我,我就是想来问问,你的栗子糕,能分给我一个吗?”
话一出口,见杨福眉宇放松下来,又纠正道:“不,两个。”
杨福看了卫朝夕一眼,有些困惑:“就这样啊?”
卫朝夕咬着下唇,提溜乱转的眼睛在他脸上绕了一圈,憋了半天才开口:“那就,三个?”
杨福看着眼前这姑娘,红扑扑的脸蛋,灵巧的眼睛,期盼从其中自然而然地显露,对着食盒里的栗子糕流口水,看样子,是真的为了吃而来。
他把栗子糕从食盒中取出,递给卫朝夕:“总共四个,都给你了。”
卫朝夕喜滋滋地接过来,心里想,这人是个好欺负的,长得好看,人又呆,得寸进尺都照单全收。今后要是有什么好吃的,还能上他这儿讨。
杨福看着她:“现在没事了吧?没事就快走。”
“这么快赶我走做什么。”卫朝夕一心想要同杨福拉近关系,坐直了身体,把栗子糕放在桌上:“这栗子糕可好吃了,我也不能独吞,来来来,一起吃。”
她大言不惭,说得好像这栗子糕是她给杨福似的。她率先咬了一口香甜可口的栗子糕,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杨福没动,重复道:“你还是快走吧,出去以后,也别说糕点是从我这儿拿的,就当没看见我这个人。”
卫朝夕睁开眼,奇怪道:“为什么啊?”
杨福低头抿唇,没回答。
卫朝夕上下瞄了他一眼,嘴里还没停,好半天囫囵道:“你不会是自卑吧?”
杨福抬起眼来看她,嘟嚷着:“谁说我自卑了?”
卫朝夕一脸认真地看着他:“一个大男人,吃饭还要躲在马车里,还不是自卑吗?”她的腮帮子蠕动着,边吃边说:“我跟你讲,你用不着自卑,你长得可好看了。虽然有点呆,但容貌没得挑。”
杨福默默看着卫朝夕,头皮发麻,终于忍耐不住,咬着牙说:“你……能不能把吃的嚼完再说话?”
卫朝夕嘴里的动作停了,拿着栗子糕的手也悬在半空。杨福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以为自己这话说得重了,刚准备道歉,便看见卫朝夕呼吸一提,“嗝”的一声,毫不客气地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杨福把即将出口的话憋了回去,捂住头,不想再看眼前这人了。这真是个姑娘吗?一定不是的,一定不是。
“唔……”卫朝夕舒了口气,方才吃了三个栗子糕,身心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笑呵呵地把最后一个往杨福面前推了推:“最后一个了,给你吃,别客气啊。”
杨福彻底没招了,低声下气:“这位姑……姑娘,您还是上别处玩吧。我的菜都凉了,你要是再不走,我就吃不下去了。”
卫朝夕吃饱了,又听见门外的车夫吆喝着快启程,点点头道:“也好,既然你害羞,那我就先走了。”
她跳下车,拍拍屁股走了两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回头又撩起了帘子的一角,把笑眯眯的眼睛从缝隙里漏出来,问道:“嘿,这位小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杨福头上浮起几条黑线,咬牙道:“不必知道。”
“不说就不说。”卫朝夕嘟起嘴,转瞬又笑了:“今天谢谢你的栗子糕,下次有机会,我再来找你玩儿啊。”
说完她便放下车帘,风风火火地跑掉了。唯余下杨福还坐在车内,一脸无可奈何的苦笑。
*****
卫朝夕回到马车,那两位侧室看她红光满面,笑问道:“这下吃饱了?”
卫朝夕摸摸肚子:“饱了,饱了。”
“是准备膳食的人还留了多余的吗?”
卫朝夕摇摇头,刚要张口,突然想起杨福的叮嘱,转而又点了点头。
提问的人迷糊了:“到底是不是呀?”
“是,就是这样的。今天运气好,准备膳食的马车上刚巧还留了些栗子糕。”卫朝夕解释道:“吃得太饱,脑袋有些迷糊了,想睡觉呢,刚才没反应过来。”
提问的侧妃笑了笑,也没怀疑任何,给卫朝夕腾出一片空位:“看你迷糊的,快睡吧,等起来又该吃晚膳了。”
卫朝夕理了理枕头便斜躺下来,闭上眼,嘴里栗子糕的香味还在。她咂咂嘴,唇角不禁勾起了一抹笑意。那个躲在马车里不敢出来的男子,模样那般好看那般俊,他究竟是什么人呢?他自己坐了辆马车,肯定不是普通的侍卫;可那马车又那样破,里面还装载着行李,哦对,他应该是给王爷照看贵重行李的人。
这样一想,一切都顺理成章了。卫朝夕想,他整天守着硬邦邦的行李,人又像个榆木头一样,必定很无聊,自己得去多找找他,陪他说说话,可别让他那么俊俏的一张脸闷坏了。
她心安理得这样想着,渐渐就睡着了,梦里还遇见了他。他就坐在她对面,从食盒里一盘又一盘地拿出色香诱人的珍馐,如意卷、龙须面、奶汁角、甜合锦……然后傻笑着看她,憨憨的,呆呆的,不停说:“吃吧,吃吧,这些都是给你的。”
这可真是个甜蜜的梦境,卫朝夕一不小心,就在梦里笑出了声。
*****
京城的寂夜,云雾缭缭,池中的水波倒映着粼粼的月光,寂清无声。
沈瓷背上的伤已经好了许多,时不时会下床走动。今夜别来无事,她披着大氅在院中散步,唯有呼啸的长风,伴随左右。
院中种了几株朱槿,一树火红的花,映着波光清影,分外妖娆。春露浓重,染湿了她的裙裾,也不知在原地打转了多久,她懒懒坐了下来,正盯着颓落的花瓣呆呆出神,却看见一双乌皮靴踩在了一瓣蜷缩的红色上。
她愣了一下,顺着靴子抬眼往上看。汪直穿着一件泼墨流水云纹白色绉纱袍,剪裁精细,显得格外修身挺拔。
“深更半夜的,你一个姑娘家,不好好养伤,跑到这儿来赏什么风景?”汪直立在沈瓷面前,俯视着她,俊美的侧脸映在影影幢幢的光线中。
沈瓷将头靠在膝上,低声说:“我在想今后怎么办,不能再回御器厂,我就不知道自己今后应该去哪儿了。”
汪直就着月光看了她一眼,撇嘴道:“哎,纠结什么呢,别就盯着这一块。那破御器厂有什么好,在督陶官李公公手底下干活,还能痛快吗?”
沈瓷抬起眼看他:“你认识李公公?”
“不熟,有过交情,不喜欢他那人。”汪直说得直接了当,一分情面都没留,扬了扬眉道:“又想得利,又不愿做事,皇上早看不惯他了,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撤职。”
他这话,倒是同沈瓷想的一样。只不过汪直为人口无遮拦,想什么便说什么,也不怕得罪。可沈瓷讲这话之前,必定会先思量思量。
“可如今我一出去就可能被抓住,还能怎么……”
沈瓷的话问了一半,忽然见汪直身后有一个人影疾冲过来,陡然改口:“小心!”
话音未落,人已随声而至。但汪直反应更快,抽出腰上的长剑转身横挥,正与对方的长剑斩在一起。接着便是一番剑影刀光,眼花缭乱。
就在沈瓷连退几步,准备跑去搬救兵的时候,汪直却是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收起长剑,用剑梢拍了拍那人的后背:“又玩这种把戏,都过时了。”
沈瓷定在原地,再回头去看,便见汪直冲她抬了抬手:“不用着急,这是兄弟,王越。刚率兵从西北打了胜仗归来,开个玩笑而已。”
沈瓷绷紧的神经霎时松开:“兄弟见面都这个路数吗?”
王越瞟了眼沈瓷,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汪直,一脸“你怎么在府里留了个姑娘”的嫌弃表情,开口道:“久了不见,你倒是有了好兴致,深夜里跟小姑娘谈心呢?”
汪直仍是镇定自若:“你管得宽。”
王越被他揶揄了一句,也没介意,笑道:“话说回来,你最近应该挺忙的吧?一个个藩王在这几个月入京述职,西厂免不了需要一番查探。”
如今朝纲,正是东西厂争锋相对。早在明成祖朱棣夺取皇位后,便设置了东厂,由宦官管辖,凌驾锦衣卫之上。而当今皇帝,又加设了西厂,权力凌驾于东厂和锦衣卫之上,活动范围自京师遍及各地。
西厂直接听命于皇帝,不受其他任何机构和个人的节制,而汪直又是西厂提督,在各位藩王入京之际,必定需要紧查行踪,以免节外生枝。
汪直点点头道:“事情是不少,先派人查着,并非事事都需我亲自来盯着。”
沈瓷听到藩王入京,头脑中不禁嗡声一片,紧张看了眼汪直和王越,忍不住问道:“江西饶州的淮王,近日也会入京吗?”
汪直知晓沈瓷是从景德镇来的,隶属饶州府的管辖,想了想答道:“如果不出差错,淮王已经启程了。”
沉默不过片刻,沈瓷胸中已是千般潮涌,她咬咬下唇,还是支支吾吾地问道:“那……淮王的子女也会跟着来吗?”
听了这一句,汪直心觉怪异,多看了一眼沈瓷的表情,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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