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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谋-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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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曾。”长孙氏道。
  “晋阳城中的不过留了三二百的兵卒,若要开战,无疑是以卵击石,拿了那三二百条性命填刀头。”
  长孙氏停下脚步,“顾姊姊的意思是……弃城?”
  郑官意的心口一紧,暗暗庆幸,亏得厚起脸皮跟了来,这二人果真有这念头。故脚下又迈进一步,随得更紧了些,一颗心全悬在了前面说话人的身上。
  穆清甫跨进屋内,听了这话,亦停下脚,极是认真地瞧着长孙氏,“夫人切不能起这念头。城中壮勇多随李公出征,他们慨然将性命连同家小交托于李家,性命既已付与李公,家小自是指望着夫人庇护。夫人万要替将士们,替李公,更是替二郎护住全城的妇孺百姓。”
  长孙氏低头绞扭着手指,庞大无形的暗影沉沉地压在她的肩背上,她无力托举,却撒不开手。“我要怎样做?顾姊姊,我……我当真做不到。为今之计,不过是祈求汾水大潮不退,阻横刘武周与突厥的进犯罢了。”
  “汾水大潮能捱几日?说退便退了。”穆清扶着桌案坐下,凝眉摇头。
  长孙氏的眼睛突然亮了几分,一丝希望油然而生,“我已派人飞骑去撵二郎他们,想来他们此刻应还滞留贾胡堡……”
  她不说这话尚好,此话一出,穆清险些没栽倒在地,她顾不上向长孙氏解释,扯过一名侍婢,“快去将我那车夫唤进来。”
  侍婢呆愣地看看长孙氏,有些不知所措。“快去!”穆清厉声催促,侍婢冷不防一惊,撒开腿便往外去唤阿达。
  一边的郑官意不由亦被唬了一跳,心说,这顾七娘使唤起太守府的侍婢,直当是自家的,亏得长孙氏竟能容她。她转脸去看长孙氏的神情,倒并不在意的样子,只是吃惊地半张了口,瞧着穆清发愣。
  穆清差走了侍婢,方向长孙氏道:“若教军中将士知晓,个个皆挂碍家人,无心应战,军心溃散。李公倘再引兵退回晋阳,勤王之征,便到此为止。李公也好,兵将也好,想要再振起雄心,却再不能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便是这个理儿。”
  郑氏姊妹听得懵懵懂懂,互望一眼,估摸着这话大约同她们二人并无多大联系,便放在一边,不作计较。
  长孙氏的眼睛倏地睁大,抬手一拍自己的额头,悔道:“我一时急糊涂了,竟未想到这一层……”
  正说着,阿达随着那名侍婢快步进屋,方要行礼,穆清一面抬掌制住,一面急切地直起身子,“莫行虚礼,快挑上一匹良马,将太守府的信使追回来。即刻便去,快。”
  阿达犹豫地看看她,立在原地并不挪动,穆清叹了一声,摆摆手,“兹事体大,除你之外,指望不上旁人,且不必顾虑我,误了大事,连同我在内,任谁都好不了。”
  阿达再不犹豫,二话不说,便要出屋子。“且慢。”长孙氏在他身后唤道:“且驻一驻。”言毕她招过侍婢,低声同她说了几句。侍婢提起裙裾,疾步出了屋子,半刻功夫,手捧着一柄宽刀进来。
  “外头大乱,纵有一副好身手,也少不得一两件兵刃傍身。”长孙氏指着那宽刀,向侍婢挥了挥手,示意她送至阿达手中,“这柄宽刀原是我父亲的佩刀,虽非出自名家之手,却也是万中难觅一件的利刃,自父亲离世,许久未出鞘,今赠了你也不辱没了它。快收好了便动身罢。”
  阿达接过宽刀,捧着向长孙氏躬身一礼,转身要走。穆清盯着他手中的宽刀,脑中猛然闪过一道灵光,似是被人重重地敲了一记暴栗,一下跳起来。“阿达,阿达。”她忙出声截住他,阿达再次顿下脚步,又回到屋中。
  “倘或追不上,也莫回头,直往大军中去寻二郎与克明,见着他便说,我的意思,虽不敢十足把握,却有计能竭力一试,或能退敌,莫要撤军回晋阳来,千万千万。”
  阿达应了一声,便提着宽刀,大步跑出去。
  “顾姊姊有法儿?”长孙氏燃起全部的希望,倾身问向她。
  穆清将她上上下下地仔细瞧了两圈,也向她倾过身,直望进她的目珠内,“除去那柄宽刀,长孙将军可还有甚么遗物在夫人身边?”
  长孙氏脸上的希望瞬间被一种说不明的奇怪神色替下,似是躲躲闪闪,明灭不定。连一边郑氏姊妹的目光也教她的怪异吸引了来。
  穆清见她这般形景,料定必有极其重要,她又不愿轻易示人的物件在手,登时心下定了一半,倒也不催促她,只随她自去踌躇。
  过了好半晌,长孙氏才定定地点了下头,自贴身处摸出一支精巧的银钥,招过方才去取宽刀的那名侍婢,将银钥递予她。
  那侍婢去了一炷香的功夫,捧着一只小木匣子进来,小心端稳地将那只小木匣置于长孙氏面前的桌案上。
  众人的眼光皆聚拢在这只木匣上,但见长孙氏轻轻拂去匣上的浮尘,拔下发间一支细巧的簪子,以簪子尖仔细挑弄了几下匣子上的小锁,去了小锁,匣子于众人瞩目下被缓缓揭开,一卷微黄的布帛正安静地躺在匣中,毫不起眼,又教人觉着它光芒四射。
  长孙氏撮起指尖,拈起这卷布帛,缓缓展开,捧着它亲手送至穆清面前。穆清低头瞧去,这原该是一块细白绢布,上头红黄浅褐的沾染了大片渍痕,还有工笔细字在上头,经了些年岁,字迹微微有些化开,与黄褐溶在一处,字迹却仍明了可辨。
  穆清双手接捧过,一目十行地阅看下来,越看越惊,她忍不住抬头惊异地看看长孙氏,长孙氏凝重地点了一下头,“这是父亲在世时,替我备下的嫁奁,父亲曾说,它价堪半壁江山。”
  郑氏姊妹一齐瞪大了眼,投望向穆清手中半旧的布帛,并不十分相信。穆清却低头将那上头的细字用心又看了一遍,目光在“阿史那染干”几个字上凝结。
  再抬头时,她脸上蒙了一层不出所料的笑意,“长孙将军先见,这歃血盟书,确抵半壁江山。”
  ps:阿史那染干,就是启民可汗,也就是勾结刘武周,集兵要围攻晋阳城的始毕可汗他爹。
  
  ☆、第一百四十八章 长安锦年(七)
  
  阿达催着马,绕开汾水自北城门出了城,一路紧赶,不敢让马停下喘一口气,仍是未追上先头出去送信的那人。他愈发不敢停歇,依着穆清的吩咐,径直往南去撵李公的大军。一气儿奔出百多里路,直至远远地眺望见硕大的旌旗飘扬,上头斗大的“唐”字忽隐忽现。
  他心头一热,急忙又催起两鞭,胯下的马发足疾驰。唐军停驻原地,却又不曾安营扎寨,看那情形,阿达知送信人果然早他一步撵上了大军,或许李公得了信,急停下队伍,正商榷对策。
  队伍最末的步行军正原地休憩,阵队不散。远远地见一骑飞奔而来,便有一名校尉领着几名兵卒上前盘问。
  “某自晋阳城中来,身负紧要事要面见李将军与杜先生,还望各位行个方便。”阿达跳下马,拱手恭肃道。
  那校尉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非是难为你,这空口白牙的,李将军与杜先生说见便能见的么?”
  阿达心头燃起一把急火,隐忍不发,脚下向前踏进两步,“军中外人不得擅入,这规矩某知晓,可误了正事,某却吃罪不起,还请这位校尉速去通传了,只说是杜先生的长随阿达求见,自会有人传唤。”
  校尉将信将疑地细扫量了他一番,忽见他腰间悬吊的那面宽刀,定定地瞧了片刻。不料他竟是个识货的,暗忖,这人虽粗鄙,却持带着长孙将军的遗物,定不是个一般的。当下不敢拖沓,忙招手唤来一名兵夫,遣他去前头通传。
  不出片时。传话的兵夫气喘吁吁,跌撞着跑回来,“快,前头大帐,李将军有请。”
  阿达不及答话,只拱手示谢,撇下马匹。迅速跑向前跑去。
  他跑至大帐前。戍卫的兵卒入内通禀。帐内正议着事,只听得一个声音在说,“前脚才出了城。后脚便教人掠了城去,若要退守,却往何处去退?”他依稀认得这声音,正是那位与嗜赌成性的裴宫监。
  “自打出了晋阳城。便未想过退守。”这是李世民的声音,“既已打了旗。惟一路直攻入大兴城,方有出路。若此时撤了兵,日后有何颜面再抬起那面旗?再者,金城郡的薛家与咱们同时举兵。退回晋阳,剿了刘武周,退了突厥。咱们的兵力所剩几何?届时薛举趁虚引兵来夺城,一样不敌。晋阳仍是要拱手出让。”
  帐门忽然一掀,戍卫出来请他入内。阿达忙进帐,当着众人的面,将晋阳城内外的情形述了一遍。
  裴寂喟叹,“诸位的妻室家小俱在城内,怎就能弃城不顾了呢?外头那些提了脑袋去替李家争夺天下的兵将们,又怎对得住他们?倘若教他们知晓此事,军心即刻便涣散了。”
  “出来时七娘嘱托,却说她有法子退兵,愿尽力一试。只求李公万莫轻言撤兵回城。”阿达将穆清的话传了一遍。
  “一个妇道人家,如何能办到?”裴寂连连摇头,“只怕是高估了。”
  李世民抢白道:“兵将们有家小在城内,李家的家眷亦尽数在城内,如今既已言明了绝不弃城自保,誓死守护城中百姓,令七娘一试又何妨?”
  “她能作下保来?必能驱逐了犯兵?”裴寂提高了嗓音,针锋相对。
  帐中众人皆不言语,一齐转眼投目光于杜如晦。却见他出神地瞧着帐门,仿佛游离于外,卒觉大伙儿皆望着他,方才回神一笑,淡淡地向裴寂道:“裴先生擅赌,军中清苦,无以为戏,不趁此开个桩,豪赌一注?”
  默立于一边的刘文静应声大笑起来,“我押七娘之策势必可行。”
  “刘先生这般爽快,却不知以何为注?”李建成阴阳怪调地笑了数声,“若刘先生输了,重回那地牢中去,何如?”
  李世民笑指着裴寂道:“裴先生若输了呢?难不成便要了他这项上人头么?”
  “放肆。”唐国公沉下脸来,喝止了弟兄二人口舌上的争逞,又向杜如晦肃然道:“只予七娘二日,如二日后不能退军,便开拔撤回晋阳。此事莫再争持。”
  众人皆不敢再说,出了大帐各自散去。杜如晦将阿达送至营外,阿达换过一匹马,趁着他整理马鞍时,杜如晦才急切问道:“七娘如何?”
  “娘子安好。”偏头一想,又补了一句,“小阿郎亦好。”
  杜如晦宽慰一笑,点点头,“你快些回城,路上莫耽搁,切记要护她周全。不论事成或不成,先放了飞奴来报信。倘或,倘或有甚么异变,迫不得已要弃逃……”
  “阿达自会护着娘子回余杭去躲避。”阿达沉沉一顿首,接过杜如晦未完的话,又摆手笑了笑,“阿郎放心,娘子善谋,岂是个好摆弄的,她既说了,胜算便有十之八九。”说罢弄妥了马鞍,翻身上马,“这便去了,阿郎且等信儿。”
  ……
  长孙氏端坐在车内,期望出城的路程长一些,再长一些,她的指甲隔了衣料,使劲地抠拧着自己的腿,腿部传来的阵阵刺痛,却分散不去她此刻心间正煎熬着的惶恐。
  她靠上车壁,支起窗格,望望前头那一驾车,百思不得其解,那车中的顾七娘如何能这般镇定。又低头盯着手中的那只小木匣子怔了许久。她的心头的恐惧,如同无数只同时啃噬她的小虫,布得密密麻麻,令她无时无刻不想着要跳将起来,纵声尖叫。
  这渗入骨髓的折磨当真不如一死来的爽快,她情不自禁地伸手至腰间,摸到那只片时不离身的琉璃小瓶,触手的凉意又教她猛缩回了手。她忽地忆起,临出征前,二郎俯身抚过这只琉璃小瓶,又拢起她的手,虽他动作僵硬极不自在,虽一息便放开了她的手,但只这一息的暖意,足以慰藉了她多年的悉心等候。
  二郎的英挺卓立的身姿仿佛就在她眼前,那一身玄甲气贯如虹的气势,恣意的大笑,似乎触手可及。长孙氏将小木匣子放置在腿上,双手按压着匣子,不断轻声与自己说,虽不上沙场,我亦能同他并肩奋战,绝不输于旁的甚么人。
  出城的路终是那么些距离,不论谁想它长些或短些,它皆淡漠地躺在那处,不会有丝毫的变化。
  行了小半日,哗哗激越的水声越来越清晰,这吵杂不绝的声响,倒令穆清多少安定下心来。马车缓缓停下,驾车的车夫隔着帘幔向内禀了一声,“顾夫人,这便到了。”
  阿柳率先撩开帘幔下车,穆清伸了伸腿,探手轻抚了几下小腹,一面扶了阿柳的手下车,一面吩咐道:“去请你家夫人下车。”
  车夫“哎”地应了一声,放下马鞭便往后头那驾车去。
  穆清放眼瞧去,汾水并不宽阔,水流甚急,哗哗流水中夹带着黄泥滚石,怨不得刘武周与突厥兵皆不敢过河,若是落入水中,纵然不教激流冲带走,也难保筋骨脑袋不被水中泥石砸破。
  对岸果然支起了顶顶白帐,目测着万余兵力无错。对面军中已有人望见她们这一行人,有几名兵卒特意驻足留神眺望过来,见只马车两驾,随从连带车夫不过十数人,只当是过河遭阻的寻常百姓,便未放心上。又依稀见对岸的女子身形娇柔,面容生得亦好,当即有好事的捏起唇,呦呦地打起了唿哨。
  穆清面无表情地将帷帽上的白纱拂下,遮盖起面容,仍旧伫立河边纹丝不动。
  长孙氏手握着木匣子,缓步走到穆清身边,略颤着声唤:“顾姊姊……”
  穆清回头,隔着白纱,又隔了长孙氏帷帽上的皂纱,瞧不见她此时紧张的神情,却隐约能感知她浑身上下皆在细细轻颤。“骇怕了?”
  长孙氏坦诚地点点头,几乎口不能言。
  穆清皱起眉头,依着她那模样,气势上便输了大半,再教突厥人瞧出甚么端倪来,竟再不敢往下想去。或许,是时候给她下一剂猛药。
  想到此处,穆清轻声一笑,“长孙夫人虽聪慧机敏,气势上却着实输了英华一大截。”
  长孙氏偏头看向她,她看不清她的脸,自她心口升腾起的薄薄的一层怒气,却能清晰地感觉到。穆清心底满意地一笑,接着道:“夫人亦明白,二郎向来待英华不同,可有想过这是为何?只因英华本身便不同于其他女子,旁人望而生畏的,她在谈笑间便能摧折了,这样的女子,最是对二郎的脾性,敢问世间能有几个,能遇上一个,自是紧拽了不撂开。”
  长孙氏在皂纱后头静默了良久,随后长吁一声,“顾姊姊你却不用拿话激我,我知晓自己不如英华那般英武善战,但若要论起襄助二郎,旁人能做到的,我身为他的正妻,自然不会弱人半步。”
  她声音中的颤音已消失无踪,清越的嗓音中透着丝丝冷意。穆清长出一口气,这便对了,火候刚刚好,于是她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长孙氏挥手招来身后的一名侍卫,抬手指了指着对岸最大的一顶白帐,胸中的怒意仍在燃着,“照着那大帐放箭,命中有赏。”
  话音一落,一支鸣镝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划过奔腾的汾水,闪电一般直射向大帐。
  
  ☆、第一百四十九章 长安锦年(八)
  
  一支直穿入大帐的鸣镝,令对岸的兵士如临大敌。
  刘武周与一名壮硕的异族将领一同走出大帐,瞪视向对岸。“大约那便是始毕可汗。”穆清视线牢牢定在那两人身上,偏头对长孙氏说:“你可准备好了?”
  不等长孙氏答话,对岸临河处,一字列开了一长排的箭手,冷光闪烁的箭镞尖头,直直指向她们,并她们身后的众人。
  “从此刻起,不论发生甚么,绝不能向后退一步,退一步便输一分。”穆清捏了捏长孙氏的手指,这话似对她道,实也对自己道。
  言毕她拖着长孙氏的手,向前跨进了两步。一眨眼的功夫,两支羽箭“嗖”地直奔而来,长孙氏反握住穆清的手,紧得穆清的手指传来一阵生痛。两支箭不偏不倚正落到她二人的脚边,深刺入土中,箭尾被震得微微颤动。她只觉长孙氏的手心沁出一层滑腻的细汗,脚却钉牢在了原地,分毫未动。
  两人身后的几名侍卫沉声低咒一句,亦从箭囊中抽出利箭来,张弓搭箭,对准了刘武周与始毕可汗的脑袋和胸口。
  长孙氏取出小木匣中的那方淡淡黄褐色的绢帛,向对岸展开,朗声道:“可汗可认得此物?”
  她密密地卷起绢帛,转手递交予身后的人,正是方才射出鸣镝的那名侍卫。那侍卫从背后的箭囊中又抽出一支箭来,将卷密实的绢帛,以铜环束于箭身之上,顿步拉足了大弓。
  穆清回头向他低语几句,只见他点头一笑。笃定地重又架起弓,“夫人瞧好了。”携着绢帛的羽箭随着他这句话,一同飞将出去。全然不似对面射来的那两支,只含着警告的意味,射入脚边的地下,这一箭竟是直冲着始毕可汗的脸面而去。
  对岸的兵士不及阻挡,不必说是兵士。便是立在始毕可汗身边的刘武周。亦反应不及,眼睁睁地瞧着那支箭奔袭而来。
  箭到近前,却稍稍偏差了一息。并未伤着始毕可汗的发肤分毫,只贴耳而过。他耳边响起箭镞带风的嚣叫,惊得他瞪圆了眼睛,足足愣了半刻功夫。方怒不可遏地一把夺过一旁一名兵卒的手中的弓,正要抽箭搭弦。对岸清朗的女声又起。
  “一件旧物,送予可汗瞧过,箭走偏了,并无要伤可汗之意。还请可汗原谅则个。”长孙氏隔着汾水向他大声送话,声音里还藏着个把破音,若不是汾水水流声响。她的仓皇早已教对面的人识破。
  说话间已有兵卒拾起始毕可汗身后的那支箭,解下紧缚于箭身的绢布帛。摊展开来,呈于始毕可汗与刘武周跟前。
  始毕可汗垂目匆匆一扫,见只是一方沾了大片污渍的黄旧布帛,并不以为意,抬头的瞬间,却瞥见了绢帛上“阿史那染干”的字样,他不可置信地从兵卒手中夺过绢布帛,将上头的细字一目十行地读过一遍,竟是大吃一惊。
  刘武周凑过头,就着他手中的布帛一望,登时惊得张了口,瞠目结舌与不成句,心中倒是明白,恐怕此次趁虚围攻晋阳的事要落空。再抬眼看始毕可汗,绷着脸,两道粗重的眉头皱结在一处,唇角下挂,死死地盯着这旧布帛出神。
  “可汗,这……”刘武周迟疑了半晌,终发声打破始毕可汗的怔愣。
  “阿塔在世时,曾与霹雳堂长孙将军签下盟约,歃血为盟,各自信守承诺,保边境二十年不起争战。”始毕可汗抖动了两下手中的布帛,向刘武周道。
  “老可汗离世多年,长孙将军已早已不在,这盟约不作数也不足为奇。”刘武周起了急躁,指着那旧布帛说。
  始毕可汗并不理会他,一步步地走上前,在汾水岸边站定,将对岸两名帷帽遮面的女子仔细打量了一番,放声问:“敢问哪一位是长孙将军的后人?”
  长孙氏望了望正冲她点头鼓舞的穆清,端端地衽敛作礼,扬声道:“家父正是长孙晟。可汗既还记得家父,定是识得手中那方布帛。”
  始毕可汗不冷不热地笑了几声,学着汉人的礼数,生硬道:“长孙将军的后人,失敬失敬。阿塔与长孙将军俱已过世多年,夫人倒有心留着这个。”说着扬了扬手中的绢帛,显着一副随意的样子。
  长孙氏听着他那口吻似是要不认账,心内焦急,一时语塞。
  穆清一面作了礼一面接话答道:“长孙夫人同长孙将军是一样的性情,皆是念旧的人,那盟约又那样紧要,自是要长长久久地留着。可汗瞧瞧那盟约上黄褐斑斑的印记,那便是昔年启民可汗洒下的一鞠信义热血。启民可汗虽已不在,赤诚之心却在那布帛上赫然而立。”
  她顿了顿,聚睛去望对面的始毕可汗,却瞧不真切,见他伫立不语,穆清猜度他心内或有感怀,甚至隐隐会起些愧意,毕竟突厥人甚是看重誓约。停顿了一两息,她又隔水高声道,“启民可汗与长孙将军英雄相惜,定下此盟约,大安边境多年,休养生息,惠及了多少突厥与汉人百姓,想来启民可汗在天之灵亦常有慰藉。可汗切莫因小人挑唆,一时行差踏错,拂逆了启民可汗大愿,触怒天威。”yz站在后头的刘武周却再耐不住,又因她一句“小人挑唆”,怒气在心头炸开,冲上前抢过兵卒手中的弓箭,搭上羽箭,瞄准了穆清,满满拉开便要射去。
  “刘校尉好威风。”长孙氏再向前一步,撩开覆面的皂纱,讥诮道:“这样的雄健英姿,不去沙场尊王黜霸,争功立名,却拿着箭头直指柔弱妇人,却是何道理?家父在世时常言英雄气概,有所为有所不为,刘校尉今日此举,好个英雄气概。”
  那刘武周恼得恨不能将弓弦拉断,端着架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旁的始毕可汗巍然不动,无一丝相帮之意。
  僵持顷刻,对岸营中有人喊着“报”,自远处飞奔而来。及到刘武周与始毕可汗跟前,喘了几口粗气,急忙报:“约莫百里处,尘土高扬,黄烟浓重,似有大军奔来。前头有人高举唐字大旗,恐怕,恐怕是李公引兵回晋阳救城来了。”
  刘武周“啊”了一声,狠狠地将弓箭摔砸于地,险些连人也翻倒在地。他与突厥合兵一处才不过万余,且主力精兵皆出自突厥,李公所统兵力,翻出他好几倍去,眼下引兵回城,将他填塞了牙缝尚不够的。
  穆清心中暗暗舒了口气,总算拖延到了此时,瞧刘武周的举止,大功告成大半。
  始毕可汗皱眉沉思了片时,回身不知同刘武周嘀咕了些甚么,刘武周招了几名郎将进大帐。不出片晌,郎将们快步鱼贯而出,吆喝着兵卒收帐拔营。
  但见始毕可汗又转回汾水边,举起旧布帛:“长孙将军的遗物,极是贵重,待我引箭,仍旧送还长孙夫人留存。”
  长孙氏刚要答言,却被穆清伸手拦止,“那盟约上头亦有启民可汗的热血和期望,想来于可汗更珍贵些,便请可汗擅自收藏了,好时时惦念警醒。”
  始毕可汗怔了一会儿,大声笑起来,将布帛折了几折,揣进怀内,“那便却之不恭了。”
  大约是为了尽快逃命去,对面营中的兵夫们手脚奇快,不过半刻功夫,俱已收拾停妥,列好队阵,开拔向北小跑着离去。
  直至再望不见兵士们远去的身影,听不到咔咔嚓嚓的脚步声,长孙氏再站立不稳,脚下一软,整个人往前扑去,她身后的侍婢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总算未摔仆在地。
  穆清亦摘下白纱帷帽,露出的脸上布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子,大颗些的汗珠自额头鬓发间,顺着面庞滑下滴落。她取出一方绢帕,擦拭之下,竟将绢帕湿透。阿柳慌忙上前扶了她在车辕上坐下,关切问道:“站了许久,可有甚么不适的?”
  穆清摇了摇头,昂头瞧着愈来愈近的烟尘,忙拂下臂间的轻罗帔帛,在脖颈上缠绕了几圈,掩上口鼻,静待那团土黄的烟尘靠近。
  转眼,从烟尘中走出一队人马来,约莫二百来人,俱布帛覆面,每匹马的马尾上皆绑了一把竹枝粗扫把,漫天扬起的尘土,便因这些拖在马后头粗扫把,令人瞧着仿佛又几万兵众疾驰奔跑而来。
  穆清与长孙氏相视一笑,迎上前去。
  为首的领兵下马朝她二人躬身抱拳一礼,“见过二位夫人。”
  “诸位辛苦了。”穆清谦恭笑道:“眼下犯兵已往北边退回,还烦请大伙儿再绕一绕,佯作追撵,往北追出几里地,再撤回太守府。”
  领将领命而去。长孙氏心怀俱舒,笑眯眯地走回穆清身边,“顾姊姊的谋略出神入化,当真教人佩服得紧。亏得顾姊姊连夜命人出城绕至突厥兵后方,又想出这扫把计来,装作大军回城的样子,才避开了一劫,这恩德,着实不知该何以为谢ps:阿塔,阿尔泰语系中称“父亲”。
  始毕可汗的父亲,启民可汗与长孙氏的父亲长孙晟同年去世,都在609年。
  
  ☆、第一百五十章 长安锦年(九)
  
  穆清方从一场楚越之急中缓过来,心口犹是惊悸悬荡,抚着前胸连连摆手,“莫再提了,我也是怵怕得一颗心在腔子里直蹿跳,叨天之幸,好歹是应付过去了。”
  阿柳在她身后捏了一方帛帕子替她擦拭着后颈的汗水,“你瞧我这涔涔的一身,却是不及夫人镇静呢。”穆清顺势笑推了长孙氏呼之欲出的长篇大套的谢辞。
  正说笑着,忽然不知从哪处跑出来一名府兵模样的人,一面跑一面高声喊:“长孙夫人救命!”远远的还未至近前,两名侍卫从两边冲出,一个拦腰,一个抱头,将那呼救之人截住。那人挣扎不动,只一遍遍疾呼,“夫人救命。”
  长孙氏看了看穆清,犹豫一息,略一点头,她身后的侍婢挪步上前,向那两名侍卫轻一挥手,“夫人请他上前禀话。”
  那府兵脱开侍卫的手,连滚带跌地跑来,长孙氏与穆清瞧他皆觉眼生。他带着哭腔,口中呼着“长孙夫人”,却扑倒在穆清跟前,哀哀道:“四郎押粮回城途中,于城西郊外遭伏击,眼看不敌,还请夫人速领着府兵前往增援。”
  长孙氏低声惊呼了一声,“竟有这事。”说着便指向一名府兵,“速点集齐了所有府兵,即刻便走。”
  伏在地下那人亦觉察自己认错了人,抬头颤巍巍地望了长孙氏一眼,又望过穆清,显然一怔,重又伏下头去。
  长孙氏急急忙忙命人备置好车马,点算了带来的府兵,向穆清辞过,火急火燎地随着那呼救之人往西郊去。
  一时汾水边的府兵仆从皆散去。只剩了穆清阿柳,及太守府的一名车夫,“还烦请将我送回宅中。”穆清登上车,向车夫招呼道。
  车行了一段,穆清忽然扯了扯阿柳的衣袖,“适才那跑来呼救的府兵,缘何冲着我唤长孙夫人。你可觉得古怪?”
  “许是。许是不敢抬头细瞧,未能辨清二位娘子的容貌。”阿柳嗝楞了一下,口中解释着。眼中却掩不住丝丝的怀疑。
  “倘若我与长孙氏皆戴着帷帽,帽纱遮面,辨不清样貌,尚说得过去。只是,那时我与她均未戴帷帽。府兵中又谁人不能识得我与她?”穆清托着腮帮,凝着起眉头,“那府兵自出现至上前回话,处处皆透着古怪。”
  “况且。四郎送粮归来,理应自南边入城,如何跑去了城西?”她歪头琢磨了一阵。着实也想不出甚么头绪来,随手支开窗格。车正行过一片开阔地,将至一片城郊密林边。阿柳凑脸过来张望,“咦”了一声,“这不正是清剿……”
  话说了半句,遽然住口,她不愿同穆清说起那骇人的过往,另一层,她自己一忆起昔日那一场屠戮也是后背直冒冷气,多想起一分,夜半便多一层噩梦。
  “正是贺遂兆清剿河津逃贼之地,之后便未再来过,此处仍是这般光景,萧条肃杀犹似昨日,竟是分毫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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