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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谋-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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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清好容易将心绪带出了那一场杀戮,实不愿再想起那些,因着她问不好不搭理,便只轻描淡写道:“曾有幸见过二郎率玄甲军击破突厥骑兵,不过迫急了仿着他的法子尽力试一试罢了,再有死士们骁勇悍猛,这才挣出大家的命来,实与我无多大干系。”
长孙氏无声地点点头,欲言又止了半晌,又提起话来问道:“我见顾姊姊镇定从容,那,那惨象……当真无惧么?”
“骇怕,怎会不怕。”穆清苦笑笑,“见多几回,惯了便无惧了。犹记得首次见杀戮,便是夫人婚仪过后,往金城郡去的途中……那时,我远不如夫人这般镇定忍耐,立时便唬懵了,动弹不得,瘫软着坐了半晌方回过神来,极是狼狈。”
长孙氏不再接话,二人沉寂了片刻,快到穆清所居的宅子,她刚要开口与她说些别过的言词,未待开口,冷不防长孙氏张口道:“我瞧着那贺遂兆,待顾姊姊很是不同。”口吻听着随意,穆清岂能听不出她这一句已盘桓了一路。
念着长孙氏年纪尚小,她不愿同她在口舌上计较,亦不想她在这一问上纠缠不清,当下只淡然道:“贺遂兆与克明同为李公亲信之人,较之李公本人及其余子嗣,他二人待二郎亦很是不同。此不同于夫人所说的不同,确是一般无二的,若当真要明辨起来,只怕……”
“原是我年轻不懂事,又十分着紧姊姊,怕贺遂兆对姊姊有所不敬,才多此一问,姊姊莫要多心。”长孙氏算得是个心窍玲珑的,乍一听穆清的口吻,忙一句一个姊姊,拂过话头去。马车骤然停驻,她支开窗格,向外瞧了瞧,“哟,顾姊姊到了。”
穆清向她略欠了欠身,“夫人今日受了惊吓,实是劳累了,回去好生歇着,莫多忧思。”
长孙氏客套过两句,自回府不提。
穆清带着阿月快步走回宅中,一进门便急急唤阿柳取干艾叶煮水要沐浴,她不进屋也不许阿月进屋,只在院中坐着,候着沐浴。
直到整个人闷头浸没入散着淡淡艾蓬香气的清水中,她才觉得自己身上的血腥味退散了去,仔仔细细地洗了头发,搓开发丝反复嗅闻过,确认了没甚么气味方才罢休。阿柳在一边闷头瞧了她许久,问她只说是在城外遭了贼寇,厮杀一场沾了血气,教人觉得恶心,又叮嘱阿柳将那身湖绿色的胡袍拿出去弃了。
阿柳还待要细问,听她这么一句,登时闭了口,大约也能猜测到些。闲坐了一会子,忽想起甚么来,未开口先笑眯了眼,“晌午有人送了口信来,说阿郎约莫明日暮时随军入城。”
穆清面上漾开浅浅的笑意,“可说了时辰?明日我好去城门迎他。”
“传话的人……”阿柳迟疑着道:“却说是阿郎的意思,不教你去城门迎他,只在家中候着。”
“这是何道理?”穆清疑惑地自水中直起身子,趴伏在木桶边缘问到。
阿柳哪里能知道,只一味摇头。因怕水凉了令她着了冷,遂催着打发她赶紧起身穿戴齐整了去用晚膳。
穆清皱眉摇了摇手,“莫替我置备晚膳,只过一碗乌梅酸浆来。”
若不是方才阿月亦说吃不进食,只想些酸冷的,阿柳指不定要疑心穆清是否有了喜讯,眼下她只暗自嘀咕,“怎的一个个皆不思饭食,到底是遭了甚么了。”
距晋阳城仍有三四十里,天色擦黑,再行不得路。十万大军在山谷外的辽阔地驻扎下来。白帐点点,篝火营营。
出城征讨时仅集了二万兵夫,现回城竟成了十万之众。二万原带去的兵夫损伤不多,加之降了的一万余贼寇,便有三万。六万被缴除了兵刃一路羁押着,硬是不愿降服。另有一万却是在板车上层层堆叠着。
杜如晦自唐国公的主帐中出来,外头一堆堆的兵将围坐,见他皆扬手向他招呼,邀他一同坐下说话,他笑着一一点头应过,婉拒了他们的相邀。
明日便要入城,这六万不愿降服的却教唐国公头痛了一路。按着杜如晦的主张,既不能使之服,便弃之不用,只管扣押着,遣人往东都皇城去讨要个主意,随着朝堂的意思来处置,该坑埋便坑埋了,该斩杀便斩杀了,该押送至东都充作兵役的便押送了去。
唐国公却万分舍不得这六万人马,执意要私昧下,且不说中间夹着一个虎贲郎将王威,一言一行皆在他督视之下,便是有法子瞒过王威,也得要这六万人众肯降服了才可行。杜如晦抱定了主意不愿再白花费心思,只随了唐国公的意思便是了。
月已升空,使这夜色中的万物皎亮能视,杜如晦独自踏着月光,在营地中四处转动,莫知莫觉地便走到了营地边缘,那一长溜的板车附近。已是初夏时节,天气奥热,板车上堆叠着近万遭斩杀的叛军尸首,放置了两日已开始发散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杜如晦背负着手,站立在这一溜的板车前怔怔立了好一阵,黑暗中忽有人出声道:“父亲仍是坚持要效仿杨广行事么?”
“劝了数次,李公执意如此,我亦无法。”杜如晦无奈道。
李世民自黑暗中缓步走出,同他站在一处,瞧着那些板车上的尸首,“靠这些,便能教那六万人服了么?”
“教人屈身不难,要人心服却要耗费许多心思。可还记得当日如何收拢起的玄甲军?”杜如晦漠然道:“那六万人数虽多,却皆为乌合之众,一击即破,远不敌五百玄甲军,收之何用,不值得白耗费一番心思。倘或李公命你收编了这六万人马,切莫应下,想法子推却了。”
“这是为何?”李世民惊问。
“他们心中藏怀旧主,便是降了必不十分诚服,怎堪用?用兵大忌。只怕日后招惹了事端,更要涣散了你麾下军心。”杜如晦道。
李世民垂头点了几下,隔了片刻,又抬头道:“接了贺遂兆的消息,今日在城郊剿灭了千余乱军,正是前日突围蹿逃的那些。恰遇着她们在城郊施粥……”
杜如晦惊转过脸来,“贺遂兆只有五十武人随她们出城,如何剿灭千人?可都无恙?”
“俱安然无恙。”李世民笑道,“七娘布排的阵,待明日归了家,杜兄自去细问了便知。
☆、第一百三十一章 揭竿而起(十)
虽说接着的口信说要至日暮时分方入城,可刚过晌午,穆清便催着阿柳再烧了艾叶水,又找来阿月替她重梳过发髻。
阿月面色犹透着些许苍白,神情瞧着还算自若。“好些了么?若还不自在,待我去寻了赵医士来看过,开几剂安神平息的药吃上一阵。”
阿月停下手中正梳起的一绺发丝,微微一笑,摇头道,“并无大碍,阿月应付得来。娘子原说过,并非不瞧见便不存在了,那些惨绝的事,却并不因我躲着不想便没有的,既如此,何故自欺欺人。”
穆清笑着拍抚了她的手,“你知晓这理儿,可见是个通达的。长久留你在我身边,却是埋没了。”既说到了这一层,穆清不觉想多说两句,“你万莫多心,非是我要撵你,只是眼下你已双九,一年大似一年,这一两年也少费心思顾着你们,我这里虽有你的身契,却断无强留你终身的道理。”
阿月低垂下头,放下手中梳着的穆清的发丝,蹙眉不语。
“平日我只一味顾惜你样貌心窍皆是出众的,故不肯将你随意配了人,倒因着这个缘故耽误了你不少。如今你心中若有打算,便直管同我说,也好教我知晓你的心意,莫顾着扭捏。”
阿月垂眸怔了片刻,却又轻声笑了起来,重又挑起穆清的头发,“娘子今日作个朝云近香髻可好?”
穆清等她作答却等来这么一句无关紧要的,倒是意外,心下明白一时许也问不出甚么话来,便望向铜镜中点头,“只莫梳得太招摇。内敛着些。”
阿月静默着摆弄了好一阵,直至她将最后一绺散发掖拢至发髻中,方才幽然道:“娘子待我之心,阿月怎能不明白,既今日问了,却也不怕娘子耻笑我心气儿过高,阿月确不甘草草嫁于一憨常莽夫。只眼下未能有甚么打算。还求娘子好歹再容我一两年。从容计议了才好。”
倒真真是个心高气傲的,却也无甚不好,以她的出身若不多替自己挣巴些。又有何人会替她作打算,远好过任人摆弄误害终身。念着这一层,穆清也不再多问,点头应允。
午后太阳正毒辣着。穆清便要往城门口去,阿柳拦了一会子。只说,阿郎原不叫去迎,不若在家候着。这话却越说越无气力,她几时安分随常地听候过阿郎的吩咐。便改口劝着说日头正毒着。仔细晒坏了面皮,再起一层晒伤的红疹,过后没法出门见人。这才截住了她往外跑的脚步。又退回院内,在蔽日处坐着怏怏地与拂耽延逗顽了一回。
及到日头稍偏了西。却再坐不住,唤了阿达套车出门。行到半程,距着城门尚有三二里路,却见城中的人俱往大道上挤,车马人流一窝蜂地向城门口涌去。
“阿达,快些,怕是大军要入城了。”穆清撩开帘幔催促道。
阿达甩开马鞭,紧催了两下,驾车的马溜溜达达地小跑起来,左让右避的,不多时便将近城门楼。
穆清从车厢内出来,与阿达同坐在车辕上,近旁的闲人呼朋唤友一路疾跑着往前赶。城内百姓最是不愿错过热闹的,此年岁中寻常大军出入城门早已教人看惯了的,也不至于要奔走相告凑这热闹,必定是有些不寻常的才会如此。
车至城门口,竟不见有大军入城的迹象,众人仍是一气儿地向前,望城外跑。穆清疑惑,向阿达道:“跟着去瞧瞧。”
出城门百来步便再无铺整过的大道可行,前头的大荒山脚下有一幅开阔地,遥遥地便能瞧见乌压压的一片,齐齐整整地延伸开去,大军正于此地肃整。
穆清自车辕上昂头瞧去,着实吃了一惊,“出战时才整了二万人马,这前头的,并不下五万呀。”
“能有*万。”阿达探身望过,肯定道。
再往前行一段,沸反盈天的人群渐次静顿下来,大有受了惊骇的意味,车再往前行不得,穆清拎起裙裾跳下车,在人群中寻着空隙往前走。
走不过一二十步,却蓦地顿住了脚步。空气中飘浮着一股腥恶气味,再往前走几步,恶臭愈发浓重,周遭的人无不掩起口鼻,相互询问,皱眉去寻气味来处。
穆清掩鼻木然地向起挪动脚步,这腥臭刺鼻的气味她已很是熟悉,心底大约也知道是甚么。前面有人急着向后退散,好几人边往回撤走边扶腰捂腹地呕吐,恶臭之中又添了几许酸臭。
拨拉开最前头的一层围聚民众,她眼前豁然开朗,眼前情形教她冷不防惊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后连倒退了好几步。
前面一大块空地上,兀地出现了一座小山,腥恶腐臭便源于此处,这座小山竟是以尸首层层堆叠而成。
天气炎热,堆尸的兵夫面上覆裹着厚厚的布帛,尸堆四边支架起粗竹竿,搭成一座吊架,支架四边各两名兵夫,正拉拽着粗实的麻绳往上吊起一具尸首。穆清抬头看去,只见那尸首浑身上下穿插满了箭镞,便是连头面上亦有十数支箭,全无完整的一块皮,脖颈中套着麻绳,高高悬吊与堆垒成小山的尸堆正上方。
左右围观人群中干呕声连连,稀里哗啦的泄吐声中飘来阵阵酸腐气,穆清从怀中掏出绢帕,捂在手掌中,掩住口鼻,举目向另一侧搭起的高台看去。高台正中肃穆地端坐着唐国公,下首两边是虎贲郎将王威,及一脸淡漠的李世民。
穆清在高台上扫视了一圈,唐国公身后立了一整排的大小郎将,个个面目严峻。郎将们身后的阴影中,一个玄色戎袍,仅皮革轻甲护心口的颀长身形,负手而立。她急切地向那身影望去,凝视了他好一阵,见他当真如贺遂兆所说的安然无损。捂在绢帕中的嘴唇不禁微微上扬起来。
围挤在头里瞧热闹的,尽是男子,故突然从后面分拨开人群,走上前一名身形娇柔的女子之时,杜如晦一眼便瞧见了。
他心中自嘲一笑,果真是白嘱咐的,原恐这腌臜景象恶心惊骇到她。特意遣人送口信不教她出城相迎。传话之时他便同自己说,依着她的性子,如何会乖巧听话地只在家中候等。现看来。所料当真不错。
左右前面这出降服叛军的戏码同自己毫无干系,杜如晦乐得从中游离开,饶有兴致地去细瞧下面站着的那看起来娇滴滴的女子。
却见她眉宇间虽带着嫌恶,倒并不十分惊慌。只将那堆成小山的尸首,连同悬吊在尸首山上。扎射得如同刺猬一般的匪首尸体平静地扫看过。
旋即向高台上看过来,乍见他时,眼中的冷清忽地烟消云散去,当着这寻常男子尚不能忍受的惊悚场面。她眼里竟泛起流转的眼波,细密的情意,一旁的炼狱惨景。全当不存在一般。
两人互凝视了片刻,无声的笑意在各自心间化开。
唐国公倏地自高台上的高椅上站起。格挡开了两人的视线。他缓缓上前两步,宣读了一番奉旨讨逆檄文,昭告了那万余尸首,及悬吊的匪首的罪孽,百姓许是从惊骇中缓过了些,俱欢动起来,更有抚掌高呼颂赞王道的。
被持刃的兵卒层层围着的六万匪寇不敢出声,为首的几名领将均瞪目愤恨地怒视向高台。唐国公陡然转向乌泱泱的那一大片,提拔起声音,洪声道:“民心所向,汝等有目共睹之,有耳同闻之。速受降于王旗方是正道,切莫因一己私念,毁了弟兄们的生路。诸位家乡的鳏寡孤独还嫌不多么?必定要宁死不降,添作异乡新魂的,教家中父母无所养,妻子无所靠么?”
台下众兵夫有些垂下了头,有些左右旁顾,有些悄然去看原领带着他们的将领。领将们则仍旧恨恨地瞪视高台,抑或满面哀色地望向浑身箭镞的尸首。
唐国公俯视了几圈,沉肃着脸,退坐回高椅之上,目光向下首的李世民投去,见他漠然地端坐着,如入无人之境,不抬眼亦不作声。
他自昨晚开始,便一路断拒接收这六万降兵,只推说年轻统带不了如此众多的兵将,唐国公如何不知晓自己儿子的心思,只怕是瞧不上这些一击即破的败兵,有意推拒。二郎年轻气盛,主张又极大,自窦夫人离世,父子间更是疏离了一层,相较于一向乖顺俯首帖耳的大郎,唐国公对二郎总无端地生出些不喜。
罢了,既他执意不受,只待上奏后,明着往东都赶,暗地里送往河东大郎处,报称个途中散逃了事。唐国公心内不快地一叹,转过眼去。
隔了片刻,日头更薄了些,不多久暮色便要合拢起来。虎贲郎将王威自坐中站起,走至高台边缘,极不耐烦地挥手指向尸堆小山,“男儿做事无需多扭捏。只给一句痛快话,降,立时依礼好生葬埋了他们。不降,有的是烟硝猛火油,登时便可教他们挫骨扬灰。”
“还有他!”王威抬高手,指向悬吊起的匪首尸身,“倘还不降,先放下他来,细细碎碎地剁了,予犬分食!”
霎时沉默蔓延过整个人群,无论是俘兵还是围观民众,无一不被唬得掉了神智。便是连曾亲眼瞧见过以人饲犬的穆清,亦被他这粗暴悍戾所慑。
安静不足半刻,俘兵中忽有人高喊道:“降了!”紧接着喊降声四起,连成一片,即便有倔强生硬的,见大势所趋,也说不得甚么,不过哀叹一声,跟着一同降了。
隐在阴影中的杜如晦向那虎贲郎将瞥去一眼,眼中寒意陡然而起,这般老辣果决,岂能留他至起事那日,只怕是要尽早拔除了才是。
☆、第一百三十二章 揭竿而起(十一)
隋大业十三年。
穆清随军至晋阳城的第二个冬天,冷得出离尺度。今冬不曾下雪,却吹了整两个月的大风。上元节已过了好几日,仍旧朔风四野的寒,全不见点滴春意将近的意思。
穆清缩在被衾中,自睡意迷蒙中略睁开眼时,刚过四更天。屋内炭火尽熄,两重的夹帷幔内,只一盏夜灯还燃着,散发着幽微的光。一阵寒意蹿过她的脊背,使之不禁往身边那个和暖温存的怀靠中挪了一挪。
杜如晦伸臂揽过她,悄声问,“可要再将炭盆拢起?”
她迷迷糊糊地摇了摇头,“这便暖了,大寒天的,也别劳动旁人了。”
“就要起身的,你也赖不着多久。”杜如晦笑着轻抚了几下她乱哄哄的头发。
也不知怎的,一听这一说,穆清猛地从被衾中坐起身来,睡意全无,睁大了眼睛问道:“你又要走么?不曾听说要出兵啊。”
杜如晦被她这一惊乍唬了一跳,愣了一息,自床榻上支起手臂,“并未说要走,你……”
被衾外的寒气随附而来,冻得她打了个寒颤,脑中清晰了不少,回顾起方才的反应,揉着眉头讪讪笑道:“原是我睡的迷糊,见你起得这般早,依稀恍然间只当你又要随军出战……”
他伸过另一侧手臂,将她重拉入怀中,裹掖好被衾,好暖一暖她透冷的身子。“定了天明前与二郎一同往狱中去见一人,故要起得早,你且暖一暖,天寒得紧,再多睡会儿。”
“往狱中去?见谁?”穆清好奇的仰头问到。
“晋阳令刘文静。”
这个名字似在何处听过。穆清转眼默想了一阵才忆起,去岁她与阿月挑唆着长孙氏筹粮施粥时,听她提过一句。“晋阳令……如何下了狱?犯了何事?”
“前几日李密已率了瓦岗军进占洛口仓,开仓放了粮。刘文静与李密这二人原是连襟,那位一向爱挑事端的虎牙郎将,便是那东都遣来的高君雅,手脚奇快。未问过李公。因了刘文静一句‘后世难料,岂知贫贱’,直将他投了狱。”
穆清暖过手脚来。连同思绪也一齐暖了过来,徘徊在心头许久的话忍不住冒了头,早几日便想问,只碍于年节中。怕那意思透着不吉利,也便暂按下未说。“去岁便说万事俱备了。怎隐忍至今尚不举事?”
她于心底里怕着他的回答,神智却一再告诉自己,早一日起事,早一日了却他的夙愿。便能早一日携手同归。便是败了,要往那黄泉路上去走,也能一处伴着同往。怎的也好过悬而不绝。抑或待得他韶华尽却后空踌躇,亦是悲凉。
杜如晦连连摇头。直叹道:“眼下杨广又往江都去了,临行时授了李公太原留守一直职,权高位重,恩宠正盛,二郎恐他渐失了初时雄心,反复戳点数次,只他现今待二郎亦淡泊了不少,听不得劝。”
他探手摸了摸她的手,又探过她的后背,俱暖了过来,估摸着时辰也不早了,便轻轻掀开被衾自下了床榻,着起白练里衫并絮了丝绵的石青色暗云纹夹绫袍子。
穆清却在床榻上再呆不住,跟着翻身下榻,趿起丝履,披裹上夹帔子,扶持着那盏昏暗的小夜灯,将内室的灯一一燃起。
“才过四更,怎就不睡了?吵着你了?”杜如晦回头笑问。
她一壁摇着头一壁将他按坐下,“我替你束发。”她本不善于此道,替他束发的事,却又不愿假手于人,前几年拉扯着阿月习练了好几日,方才顺了手,至到如今,早已驾轻就熟。
灯火摇曳,在她的面庞镀上一层温和的光晕,松散的发髻更添了几分娇慵,杜如晦从铜镜中凝视她专注束发的模样,不禁伸手向肩膀后头去拉她的手,却教她轻笑着打开。
万事准备齐全,天正最是浓黑的时候,穆清取过他的鸦色翻毛大氅,替他细细地扣系妥帖,原要去替他开门,因外头寒气逼人,杜如晦不允她出内室,她便也不执拗,撇去夹帔子,冷得又赶紧重回床榻之上,拥着被衾却再睡不着,随手取过一册已看了好几遍的《鬼谷子》,就着灯火随意翻看。晋阳于她终究是客居,平素笃爱的那些书册尽数留在了东都宅内,此时战乱,书册稀缺,手边仅有的几册,得来亦是极不易。
晋阳的这一冬极是旱冷,冷风吹得人脸皮发痛,嘴唇几欲干裂开。便是常年阴湿的牢狱中,也早已了无湿气,只余下干冷。单隔开的牢栏内,干蓬蓬的枯稻草堆中,露着一颗头发半白的脑袋若隐若现,纹丝不动,状似冻僵。
突然这颗脑袋转动了几下,从严严密密地掩盖着的枯草堆中坐直起身子,凝神侧耳听了一阵,脸上划过一丝细微的笑,心道,终是来了。便又悠然躺回草堆中。
少顷,牢门上的铁链条哗啦哗啦地响过,接着门咯吱吱地被推开。有狱卒在低声说:“二位阿郎小心着脚下台阶。”黄色的灯火亮起,在墙面上投出两条高大的身影,又听那狱卒道:“还请阿郎从速,且莫惹出大动静来,惊起旁的人犯。”
须臾间,两条身影挡在了樊笼外,遮挡掉了牢栏内几乎全部的光亮。“刘先生。”一道低沉的声音传入笼中,枯草悉悉索索地响动起来,刘文静自枯草内坐起身,仰头望向笼外的两人。两人一起向后掀翻毛氅篷上的兜帽,露出脸面,正是李世民同杜如晦二人。
刘文静站起身,立在及膝高的草堆中,拱手长揖,“二郎,杜先生。”
三人互礼让过,刘文静目不转睛地直视着李世民,不住含笑点头。杜如晦微微一笑,低声道:“刘先生可曾见过二郎?”
“远远地瞧见过几回。”刘文静向李世民又一拱手,“某因直言后世难料下狱,此‘后世难料’,正因二郎。”
他的直白倒教李世民怔了一怔,旋即他低低地笑出声来,“刘先生果真敢言,又岂知我敢为?”
“某与杜先生目力相近,志向相仿,既杜先生能瞧得出来,某又如何瞧不出端倪?倘若某料算有误,眼下二郎便不会立在此处。”刘文静晃动着满头花白的头发,笃定中又显着几丝急切,放低声量,哑声道:“二郎心中欲行之事,机缘已至,何不尽早起事?”
李世民拧住眉头,沉吟不语,只放眼打量着樊笼内这年过半百之人,过了半刻又转头疑虑地看向杜如晦。
“不知刘先生所指的机缘……”杜如晦只问了半句,便顿住了话,他亦同二郎提过数次,时机已在当下,却不知刘文静所想是否与他类同。再者,虽说有李密亲笔书信作保,究了根底,刘文静与他并不十分相熟,这举兵谋乱之事,到底不好出于自己之口,故有意放了话头一问。
却见刘文静冷冷一笑,“再明白不过的事,杜先生岂会不察?慎重些倒也无错,也罢,这层纱纸便不妨由某来捅破,聊表诚意。”
说着他竟拂平稻草,安适地席地而坐,掰着手指头道:“唐国公升任太原留守,此时特权独握,可升降文武官员,可调动河东兵马,朝中无人能与之匹敌,此为天时。晋阳城一向为抵抗突厥要塞,故近年来粮草储备丰厚,府库盈积,可支十年有余,此为地利。主上巡幸江都,兵力南移,东都空虚,且有李密率瓦岗军在洛口仓,可抵挡江都来的援兵,此为人和。天时地利人和占尽了,还不举事,更要待何时?”
李世民闻言忙躬身作一揖,长叹道:“正是此意。奈何父亲迟迟不允,近来更因位高权重,极享皇恩,便似萌了退意,消了斗志。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这却不难。”刘文静自草堆中站起身,走近牢栏,“斗志因皇家恩宠而散,便教他触怒天威,失了这份荣宠,不起兵却再无路可退之时,意气立可重聚。”
杜如晦点头笑着拱手,“多谢刘先生指点迷津。”
刘文静又向前走了几步,几近贴在牢栏之上,目光矍铄,“我予你一人名,他可助你成事,你能拿甚么来换?”
李世民不加犹豫,亦举步上前,“既后世难料,我使你脱了这牢狱,同谋后世,何如?”
刘文静抚须笑出声来,“某果然未看错二郎。”随即压下笑,低声道出一人名,“裴寂。”
自牢狱中出来,天已大亮,干冷的风吹得街面一片萧素,只偶有一两个赶路的匆忙而过。李世民与杜如晦纵着马顶风小步并行着,大风卷起些许沙尘,两人面上都掩着纱帛,不便交谈,遂一路默然无语,只专心行路。
行了一阵,李世民忍不住一把扯下覆着口鼻的纱帛,转头问向杜如晦,“裴寂不过是晋阳宫的宫监,虽与父亲交好,却只作酒肉之交,且到底位低言轻,能抵甚么?”
杜如晦迎风眯起眼,在纱帛后头闷声道:“待我细筹谋两日。”
☆、第一百三十三章 揭竿而起(十二)
吹了十来天的横风终是消停了下来,漫天的褐土烟尘又重归了平静,天空似一端展开的灰黄色的布,从中间撕裂开一道口子,露出底里的湛蓝来。
猛风刮了这几日,整个晋阳城中的人皆瑟缩在家中,闭门不出,连市中店肆也只开了不及半数。现下风乍一停顿,仿佛人人皆憋闷坏了,急于出来透一透气,街市上店铺尽开,行人车马往来络绎不绝。
穆清携领着阿柳阿月正于一布料商肆中看布端,备着过些日子好赶置下几件春衣。因念着世道艰难,穆清并不与店家纠缠售价,也不许阿柳阿月多缠磨,店主估摸着是位豪客,直将店肆中的好料一字码开在她跟前。
她选过两端品相齐整,触手细腻的白练白叠,留作里衣,又挑出一端暗纹素淡的可制裙袍,手中正撩起一袭深青色厚绸料左右端看,想着替杜如晦裁制单袍极为相衬,忽就听见阿月低低地“呀”了一声。
转头望去,却见阿月失神地呆望着对面。市中宽道边有小道没入坊间,阿月怔对的便是一条通往南楼坊的小道。穆清顺着她的目光瞧去,一个再熟稔不过的身影晃入小道,那一身行头俱是她今早亲手替他穿戴拾掇起的。
且不说阿月,便是穆清,此刻亦直愣了起来。南楼坊为晋阳城中一末流下等所在,即便正经乐坊都不屑与之配伍,却聚集了不少暗娼贱民,并几家赌坊,白日里三教九流混杂,门庭倒并不稀落。至晚间则更是热络,闭坊后彻夜灯火直至天明。
穆清在晋阳城客居一年有余,只听旁人说起这南楼坊,并不曾踏足过,一来从未上过心,二来毕竟是女子,无端出入这等场所终是不妥。故逛便了晋阳城。也从未入过南楼坊。
此时她却顾不得那许多,回头吩咐了一声阿柳,付钱验看了布料后便在店中候着。自己脚下不由自主地向店外迈去,横越过大道,又鬼使神差地踏上了往南楼坊的小道。
随之而来的阿月小心地拽了拽她的衣袖,“娘子。当真要去么?许是,一时看错了眼?”
“你看错眼。我亦看错么?”穆清轻甩开她的手,皱起眉头向小道延伸处探望了一眼,“左右也未曾见识过,既已来了。略看一看又何妨。”
说话间已然入了坊门。穆清抬头扫过两眼,瞧着却与其他坊内无甚大异,门户有的紧闭。有的虚掩,虽不是有闲人来往走动。却也未见得有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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