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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谋-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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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什么,听了阿柳后加的那句,穆清心里多少有些下沉失落,愈发的不愿吃饭,只闷闷地靠着围床的屏风。庾立有些着急了,轻声哄劝着她多少吃些,阿柳也在一边勤劝着。
因不愿庾立与阿柳为难,穆清只得到桌边胡乱吃几口,眼见天色已暗沉,便打发了庾立回去。
庾立走后,穆清依然闷闷不乐,执了一本书,随手翻看了几页,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阿柳,“昨晚是怎样的情形?你可看到了?杜先生为何要问你这番话?”
阿柳蹙眉沉吟了片刻道:“为何要问,我却也不明白。只是他问过后,有些变了脸色,匆忙离开,这便有些奇了。至于昨晚的事,其实我并没有看到七娘落水。下了阁子,起初我还紧跟着七娘,可待挤到戏台前时,突然有人用力地挤过来,人群便被他挤得乱了,大家一起涌动起来,等我好容易站住脚,已然不见了七娘。”
“既这么说,我倒也觉着有些蹊跷了,昨晚虽人多拥挤,可怎么偏就我被挤到了河道边?河道边本有石围栏,只有我落水的那段没有围栏,现在细想来,似乎是被人故意引着挤推到那处。”穆清循着记忆说,“你还记得些什么?
阿柳本也是个伶俐的,听自家小娘子这么一说,不觉寒天里后背也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还有一事有些奇怪。与七娘失散后,刚想往前去寻,可突然有个小厮来传话,说阿郎遣他去寻七娘,让阿柳先回府准备七娘的洗漱入寝一切事宜,因天晚了,怕是七娘一回府便要睡呢。阿柳也觉得有哪个地方不对劲,但竟是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又听是阿郎吩咐,便先行回府了。才刚回府,就听得前院来传,说是不见了七娘。”
有很多地方不对劲,理不出的线一般。穆清伏在床上想了半晌,脑袋浑重,四肢百骸流窜着丝丝疼痛,最后心里叹了一声,罢了,许是多心了。不到一刻,又昏昏睡去。
这一病,足足养了近两个月,错过了上元灯节,让穆清好生懊恼了一阵。庾立知她心性,年节里沐休时已做好一盏桃花灯,细细描绘了,在上元这日亲送去漪竹院,又陪了半日,许下了待到三月三她的生辰,定带着她去踏春的诺,方才惹得她喜笑颜开。
到了二月中旬,天气些许转暖,陆夫人仔细看过穆清的面色,见已调养得白皙中透着粉润,又请了医,把过脉,确认已大好,这才允了她重回学堂。
林有木兮木有枝(三)
回学堂第一天,天甫放亮,穆清便催促着阿柳着紧洗漱。阿柳照着平日里的习惯,要给她梳一个双鬟垂挂髻,犹犹豫豫的梳了几下,停下说,“如今七娘也大了,还挂个双鬟,倒要叫庾阿郎笑话呢,不如梳个垂鬟分肖髻吧。”说完也不等穆清回应,自作主张地将她头顶的头发中分,用发针挑起,快速地在头顶偏后的位置盘出两个垂髻,将脑后剩余的发丝分成两股,随意垂扎在两边胸前。梳理妥当后,又在妆奁里翻找了几个细小的金丝掐的五瓣花钉,牢牢地推在垂髻边。
梳妆完毕,阿柳有些发愣的看着铜镜中穆清的样子,不觉喃喃道:“七娘真的大了,脱了小女儿的稚气,眉眼也长开了些,一副水灵的好模样呢。”
穆清撇嘴一笑,“阿柳今日好奇怪。”
阿柳回过神,怕她再受了春寒,又在她粉藕色的襦裙上加了一件鹅黄锦背子。上下打量一番,颇为满意了,才正色道:“七娘,这话原不该我说,只是这些年阿柳旁观着,也看明白了些。庾阿郎的心意,七娘当真还不懂吗?”
穆清低头不语,心中已了然阿柳要说的,和落水那夜,与阿母同寝时,阿母所提过的,是同一件事。庾立的心意她当然明白,可是她的心意,连她自己也不能够明白,平日里贪着庾立对她的好,只当是自小一处顽的情分。
“庾阿郎如今二十六七的年纪了,虽说是无甚倚靠的遗腹子,好歹也是世家嫡子,阿郎都赞他人品敦厚,学问亦好,这两年入了仕途,却迟迟未立家室,七娘当他是为了什么?”见她不语,阿柳叹了一声,“去岁大娘已行婚配出了门,年里听说,二娘也会在今年寻合适的人家议婚,阿郎最是属意那位杜先生。转眼便会轮到七娘,七娘若是有心,还是为自己早作打算才好。”
穆清抬起头,眼眸清亮地笑着,轻轻捶了阿柳一下,“这丫头今日怎这样多话,无端地说起这些来,莫非是自己也想着出阁的事?待我禀明阿母,替你寻个好人家罢。”
阿柳微嗔嬉闹起来,忙打发了她出门去课堂。出了漪竹院的门,穆清脸上的笑便全敛了,眼里的清亮转瞬化成一道清流,从眼里滑落到面颊。“二娘也会在今年寻合适的人家议婚,阿郎最是属意那位杜先生。”阿柳随意提到的话,重重砸到了她胸口,一阵钝痛。却因这句话,醍醐灌顶般地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因这日起得早,从漪竹院到课堂的路上并无他人,穆清低头茫然前行,走得歪歪斜斜,冷不防一袭襴袍的一角撞入眼帘,猛地停住脚步,抬头见竟正是杜如晦。慌忙偏头拭去面颊上残留的眼泪,努力想做出一个带笑意的脸,终究是办不到,只尴尬地敛衽一礼,唤一声“杜先生”,脱口而出的声音,带了一丝颤抖。
杜如晦远远地就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等她到了眼前,细看下,不觉微微怔了神。江南女子本就如糯米捏就一般细腻,此时换了原先一贯的双鬟髻,透出了几分长成的少女神韵,再这梨花带雨的模样,叫人看了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不忍,不禁放低声音问:“可是大好了?”
穆清点点头,内心慌乱了一息,突然想到之前说要答谢的事,忙又是一礼道:“七娘落水那晚,还要多谢杜先生……”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杜如晦淡淡的说。
回答的如此平淡,淡到让穆清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一起默默地向前走了一段,穆清心里有很多话想要问,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要聘下顾二娘,也疑惑小时候曾听说过他已娶妻这事,又如何能聘得二娘,更想告诉他她心中所愿。话在胸中翻腾了几下,又在喉间转了几圈,终于在出口时,成了一句,“三月三是我的生辰,那天正是踏春的日子,杜先生可愿与七娘同去?”
杜如晦却好像没有听到一般,沉吟道:“若是我说,那日你落水,是有人故意为之,你可害怕?”
忽听到这句话,穆清惊抬起头,睁大眼睛望着他,“不怕。七娘之前也有过这个怀疑,只是细想一遍,实是想不出谁人对我有如此的怨怼,竟想置人于死地。”
“我且问你,可想找出此人?”杜如晦站住脚步,正色问道。
穆清想了一下,说:“若真有人怀了如此歹毒的心思,必定要找出此人,好叫七娘知道究竟是为什么,还望杜先生助我。只一样,事成前,不想惊动阿爹阿母,平添了他们的忧烦。”
杜如晦点点头,“七娘暂且不要声张,今日戌时,我去漪竹院探望七娘,再作打算。”说着两人已走到课堂门口,进屋前,他又顿了一顿脚步,面上换下了之前的凝重,略带了一丝笑意,“既七娘相邀,三月三定当如约。”
一时间穆清的脸竟红了,白皙里透出的粉色,如同早春里先绽放的桃花瓣,藏不住的娇羞,她没有看见杜如晦回身时眼里笑意更浓。
☆、第五章 一任妒念酿深怨(一)
一任妒念酿深怨(一)
当日戌时,杜如晦果然往漪竹院探望穆清。因不便在她屋中久坐,只选了院中一座凉亭内坐着。亭四周绿竹婆娑围绕,亭内中间有一尊石桌,并四个加了锦垫子的腰鼓形石坐墩,桌上随意摆放了一局棋,两人坐着随手落着棋子,阿柳在亭内点了两盏青瓷骑兽烛灯,置了小风炉煮着茶。任谁看来,都是穆清同杜如晦在下棋聊谈,阿柳在一边随侍,并无异常。
穆清让阿柳将那夜的事,仔仔细细毫无遗漏地向杜如晦讲述了一遍,也提及了自己的怀疑。杜如晦凝神想了一刻,捏了一粒棋子,闲闲的敲落。
“阿柳,那夜你家七娘落水前,有人用力挤过来,挤得人群散乱,你可曾看清那人的长相?是否认得那人?”杜如晦问道。
阿柳默想了一回,摇了摇头,“不曾看见。”
“那后来,前来传话的那小厮呢?既是顾先生遣去的人,理应是他身边惯常使唤的小厮才是。”
“却是个生脸。”阿柳非常肯定的说,“阿郎身边使唤的人不多,平日里都是熟稔的。”
“这便足以证明,七娘落水,的确是有人故意为之。先头有人将人群挤乱,大家涌动起来,目的是将阿柳同七娘离散开。随后并不给阿柳时间去寻七娘,立即假传了顾先生的话,支使阿柳先回府准备,意在确保七娘落水的时候,无人搭救。就如七娘所说,河道边都是石围栏,想要意外堕入河中并不容易,那人是看准了一处无围栏的缺口,乘着拥挤,将七娘挤进那处缺口,再推入河中。”杜如晦的分析,让阿柳和穆清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下悸然。
“亏得阿爹想要提早回府,差人来寻我不着,又回府去寻,也亏得落水时有人发现了,更亏了杜先生与庾师兄及时相救,不然七娘哪还有命安坐于此。”
杜如晦笑道:“叨天之幸罢。”
阿柳在一边又急又气,“不知是哪个黑了心肝的,竟敢谋算着人命。”
“那日在河边救上七娘时,便觉得这落水落得蹊跷。翌日来探七娘,听阿柳说了当时的情形,几乎能肯定此事是有人蓄意了,遂赶回落河的地点,验查过一番。七娘可记得,当夜除了顾先生和带出来的那几个仆从,是否还有其他认得的人同去观傩戏?”
穆清接过阿柳递过的热茶,顺手又递给杜如晦,“杜先生喝口热茶罢,春寒甚重。是否有其他认得的人,还容七娘细想。”
杜如晦伸手接过小茶盏,手指无意触碰到她的指尖,只觉一片冰凉,便不肯接那茶盏,顺势推送回她手中,与茶盏一道递送回去的,还有他手上的暖意。穆清的脸立时就被风炉的火光映得通红,直到阿柳再递过一盏热茶,两人才收了手,各自低头喝着茶。
静默了一阵,穆清的神魂俱又重回到这小小的亭中,答道:“还有,长兄及二娘。可在我离开阁子前,长兄已被同僚请去说话,只有二娘和几个仆妇,除此,再无其他人。”说到顾二娘,穆清心中一动,搅得有些隐痛,“虽说,平时并不交好,时常有口舌之争,毕竟都是年纪相仿的,是断不能有这番歹意的。”
后半句显然被杜如晦忽略过去,他深皱了眉说,“若我没有推错,顾二娘两所坐的配阁应是左配阁。”
“正是呢。”穆清同阿柳同时道。
“七娘落水是在右边的河道边,只有在左边的配阁上才能清楚地看到全过程。七娘再细想想,那个前去传话的小厮,恐怕他便是受了支使去下狠手的人。此人必定是见过七娘,知道七娘样貌,而阿柳却觉得是个生脸的,因没见过或偶见了也没在意的,必不是府中的人。不在这府中,又知晓府中人事的,七娘认为会是什么人?”
杜如晦一口气推断完,阿柳听得迷糊住了,穆清心里却已跟明镜一般,透彻寒凉。若说之前有疑心因理不出个头绪来,便以为是自己多心了,如今却已彻底明白了,恐怕只有平时跟随者二娘进出府,但又不在身边随侍的人,才能既识得自己的样貌,又不被府中女眷留意。想到当时顾二娘就端坐在左边配阁中,及笄少女貌美如花,气若兰芷,气定神闲地安排着小厮行凶,待自己落水,命悬一线时,她冷冷地旁观着事态随着她的预设走去。穆清心里又惊又怕,“这究竟是为什么?”
一时大家都不再言语。晚风起了寒意,棋盘上不成局的三三两两的落子。杜如晦放下茶盏,“七娘可有什么打算?”
“眼下无实在凭据,并无甚打算,只是加倍小心罢了。”先前提起二娘时心中的翻搅,和这几日积压在她心口的隐痛,纠缠着她,犹豫再三,终还是开口了,“杜先生,不知消息是否确凿,阿爹似乎有意将二娘……”
未及她说完,话便被打断,“七娘或有所不知,我曾有过婚配,只因仕途不顺,生活颠沛,四处辗转,虽也出身大族,但给予不了荣耀安逸,连累了高门大户家的娘子,使得她整日郁郁苦不堪言,既她不愿随我四处颠簸,便只有放了她归家。如今蒙顾先生垂青,我却是不敢受的,亦不想再连累顾先生家的小娘子。”
穆清没有料到会有这番坦诚,惶惶不安的说:“七娘僭越了,其实杜先生不必……七娘只是……”竟一时语塞了。
杜如晦微微一笑,看着她的窘态,又补了一句,“再者,顾二娘并非我所愿。”
三月三,踏春日。
正是江南细雨蒙蒙时,这日却并不下雨,天空虽然还阴阴的,空气里弥漫了甜丝丝的水汽。早起漪竹院里众人皆忙碌起来,为着踏春出游,各自做着各自的活,脚步里都带了春风一般松快。陆夫人隔夜以荠菜花煮了鸡蛋,用竹篮子盛了,亲自送到漪竹院。穆清将荠菜花鸡蛋一人一个地赏了院里的几个丫鬟仆妇,剩下的一些,剥了一只,直闹着要亲手喂了陆夫人吃下。
陆夫人连连笑着嗔怪她顽皮小孩子性儿,也就依着她吃了半只,便再不能吃了。穆清面上依旧嬉笑着,心里却暗自蒙了一层忧虑,阿母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早知她这一两年气虚体弱,平日用膳自己时常去陪着,想着法儿的哄了她多用些,可还是挡不住日日清减下去,如今竟是这般光景了。
过了不多久,上巳节沐休的庾立,带着要送给穆清的生辰礼到了。见了陆夫人,自先行了礼。往年生辰不过是夹缬珠花,彩陶玩意儿之类的东西,今年庾立带来的却是一个彩漆木盒,盒里赫然装了一对赤金的双头鸾鸟衔宝镯子。穆清拿起一只端详了片刻,镯子上鸾鸟的羽翼清晰,两头相对,中间嵌了一颗浑圆透亮的红色宝石珠子。这礼太过贵重了,含义也有些不明,还是想法子推拒了才好。
她把镯子放回盒子内,并不收下,笑晏晏的拿了一个荠菜花鸡蛋塞到庾立手中,“庾师兄这么大的礼,我可没甚好的回礼,只有拿这阿母煮的鸡蛋来借花献佛了。只是这礼,七娘可不敢收,还待将来留给七娘的阿嫂呢。”说着便将盒子往庾立手中推送,“况且,原先已同庾师兄说好了的,七娘想要的是几盆独占春。这时节开得刚刚好,摆放院里也好屋里也好,正好妆点,庾师兄是忘了吗?”
庾立将她推送过来的木盒及鸡蛋放在一边的桌上,忽然正色起来,“想来义母也已知我被调任平凉郡的事,年内就要赴任,最晚一过中秋便要动身。”刚听了个开头,穆清头皮开始阵阵发麻,大约隐隐能猜到他后面要说的话,果然,他又接着说,“不知七娘可愿与我同去,若是七娘愿意,还请义母能成全,放心将七娘交于我。”
陆夫人长舒了一口气,好像终是等来了这一句似的。“阿母哪会有不放心,你原是最妥帖不过的。你们两又是从小一处长大的,早该如此,七娘年纪小,白耽误了你这些年。只有一样,你须得去正经禀明了你阿爹,再诚心告知了七娘的亲父母,一应礼数都要周全,不亏待了我的七娘便是了。”
阿柳在一边喜不自禁,眼角闪出了些水光。穆清心中急乱,有些话不能当着陆夫人的面说,只急着出门,阿母和阿爹不会同去,趁他还未向阿爹禀告,与他好好的说清楚。
一直到车马出发,穆清都没有再开口说话,也不叫阿柳跟着,打发她去前面载物的马车上坐了。庾立只当她是小女儿的羞怯,一边生出了点悔意,只怕自己当她面说的话有些孟浪了,吓到了她,一边又因得了义母的首肯,心下狂喜。
马车晃晃悠悠的出了城,穆清独坐车中,考量了一路。按理说,他确是良配。自己并未入得余杭顾氏的族谱,虽十二年来得阿爹阿母的宠爱,说到底只是收养在身边作陪伴的,根底依然是吴郡顾氏的一名庶子之女,就出身而言已是高攀,难得他不嫌更是呵护有加。他虽说已无大族倚靠,毕竟系出名门嫡传,又才刚从正六品连迁两级至正五品,才华横溢,官运亨通,将来是可盼可依的。
再者,她从小放纵随性惯了,不说阿爹阿母,即便是庾立也是一向纵着她,不多加约束的。以后无门庭束缚,无阿翁阿家侍奉,庾立待她如何,顾府上下多年共睹。若是没有那人出现,此生必定就是他庾立了吧。
可是如若拒了他,如何对阿爹阿母解释,如何对得起他十来年的守候。只怨自己平日贪恋他如父兄般的纵容宽柔,时常与他混在一处嬉笑欢闹,没有为他着想过,白白误了他那么多年。如此越想越愧疚,忍不住抬手撩起雕花镂空的车窗上悬的素纱帘向外看去。
原以为庾立的马会随在车边,没想到撩起帘子,看到的却是让她心中怦然的坚定的侧脸,宽厚笔直的背脊。杜如晦正骑行在她所坐的马车一侧,随意地四处望着。许是感觉到她的目光,他侧头隔着镂花车窗微一颔首,算是招呼过。果真守约前来了。
☆、第六章 一任妒念酿深怨(二)
一任妒念酿深怨(三)
出城不多时,翠意围拢了过来,满地娇嫩的绿,枝头三三两两早开的花,煞是好看。穆清无心赏景。马车在东苕溪边停下,阿柳上前搀扶了她下车,粗略扫了一眼,已有几辆车停着了,几个车夫照料着拉车的马匹,搬卸车上的家什,其中有另有一辆镌了顾家族徽的车,想是顾二娘先行到了。
激流湍湍的大溪边,早有先到的小厮们搭起了屏障帷幕,摆好宽大的长条桌案,仆妇们在桌案上置了酒浆果菜,铺下座席,双身白釉瓶,金扣玉杯,秘色盘盏,甚至八宝琉璃盏,摆满了一长桌。
庾立因着升调的事,应接着各人的敬贺,与其他郎君们在帷幕中依水而饮,谈古论今。穆清实在无心游乐,打发了阿柳去同其他丫鬟们顽笑,自己则避开众人,独自逛到东苕溪的上游,成片的芦苇尚未有飞絮,脚下满满的荠菜花,被踩踏过的荠菜和在泥土中,散发淡淡清香,好像早晨阿母翻弄过荠菜花鸡蛋后,手上残留的味道。此时闻到,心里酸胀发涩,眼泪不知不觉溢出眼眶。
“怎每次看到七娘都这样梨花带雨呢?我竟不知原来七娘是个多愁善感的小娘子。”
有人走到她跟前,打趣她。一听这声音,穆清慌忙揩去面颊上的泪珠,站起来敛衽行礼。杜如晦却不叫她行礼,连忙虚扶起。“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穆清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摇摇头。见她不愿说,杜如晦便不再多问,只说,“如有难事,且七娘信得过,尽可以来找我。只不要再这般黯然。”待穆清心绪平稳了,他又道:“今日是你生辰吧,我送你一份礼如何?还请七娘先唤过阿柳来。”
差了人去寻阿柳,两人在大溪边等了片刻,杜如晦讲了些昔日在长安杜陵时,上巳节踏春的趣事,“每逢三月三前后,曲江边,王公贵族携了歌妓家仆欢宴游玩,平民百姓也在那处与家人一道玩乐,文人墨客呼朋唤友,惯常的富贵贫贱、雅俗界限,只在那时似不存在,各自看的**是一样的,各自拥有的欢乐也是一样的。”
停了一息,见穆清认真的看着他,眉眼清透,说的那些往事,勾动了另一些记忆,于是他望向湍急流淌的大溪,又缓缓道:“及到后来,做了滏阳尉,第一年的三月三,也携了家眷出游,可她并不喜,羞于同其他姊妹闺友顽笑。我知她原是大门户中的嫡长女,心气高傲些也是有的。昔日姊妹皆配了高庭侯门,而我却拒了家中的安排,只愿以己一身之力出仕,官阶低微,令她在众姊妹间失了光彩,自当是辱没了她,是我负了她。此后也再没刻意上巳踏青过。若不是七娘此番相邀,我怕是已经五六年未得见识**明艳了。”
说着最后一句时,他目光灼灼的望进穆清的眼中,望得她一时失了神,不复有之前的羞怯,抬头淡淡的笑道:“杜先生不必伤怀,先生不同于那等绮襦纨绔,七娘看来,日后必是要替君王了却天下事的,却是那位娘子错辨了石玉。”穆清的语调柔糯,但说得坚定,好像是在确认自己的决定一般。
言语间见阿柳远远地赶来,杜如晦起身一笑,“定不负了七娘的慧眼。走吧,该去收礼了。”说罢便带着穆清和阿柳往山后走去。走到远离了众人的一僻静处,抬手指去,“你们看,可认得前面那人?”
前面碗口粗的树上竟绑了个人,有两名仆从看守,一人是杜如晦的车夫阿达,另一人是服侍他日常起居的贴身小厮杜齐。未等穆清看清被绑的那人,就听阿柳在一边惊叫一声,“是他!七娘落水那夜来传话的人,正是他!”
穆清忙抓了她的手问,“阿柳,你可看真切了?”
阿柳定定的看了他一眼,“断不会错的。”
看守的两人给自家的阿郎和穆清各行了个礼,便退到一边。绑在树上的那小厮看到杜如晦,忙带了哭腔急道:“阿郎,阿郎,所有的事都是顾家娘子吩咐的,我原不过是讨一口饭吃,她是主子,她的吩咐莫敢不从,我家中还有老母妻儿要养活,求阿郎恕了我这一回吧。”
杜如晦并不看他,淡淡的说:“你且将所知的一切仔细道来,不得瞒藏。”
“哎,是,是。”那小厮忙应了,稳了稳心神,说到:“小人只是伺候车马的,送社那日,赶了车送我家阿郎和二娘往兴云禅寺去观傩,到了地方,小人便在车边等候。候了不多时,二娘身边的人来传唤,说有要事,我随了那人在西暖阁下一处无人的包间内等候,二娘到后,直问我可否认得祖父家的七娘,小人随不大进内里,可还是见过几次,记得面相的。后来二娘教了我如何拿话去引开阿柳,如何推挤人群,将七娘挤至河道边围栏缺口处。”说到此处,小厮惶恐了,加快语速道:“小人并不曾想过要祸害七娘的性命,二娘吩咐推了七娘下河后便不要我理会,寻地方避开,恐被人认出,河那边自有人会施救,原只为唬她一唬。可我也未曾想到,二娘竟冷眼旁观了,并不着人施救。”
“她要你行这等恶事,你明知不可为,为何还要去?可是许诺了你什么?”穆清冷声问。
“并无许诺。二娘本就利害跋扈,小人的妻子在她院中洒扫粗使,若是不服她的吩咐,恐随便拿了她的错处便要开发了呀。实是无奈啊。”
穆清听了觉得倒也合理,他确实有他的难处,看他声泪俱下的样子,也不像是有所瞒骗,故软了心肠,放低了语气,“她如此厌恨我,究竟是为何?”
那小厮急于立功表现,忙接话道:“听她院内的妇人丫鬟们嚼舌过一两回,似是与那位庾阿郎有关,嫉恨七娘自小得那位阿郎的亲厚,又有长辈护着。年前有人提了七娘与庾阿郎正是良配,只等着七娘及笄罢了。只这一句,惹得二娘掀了院子,直打骂奴婢,砸盆摔凳地闹腾到了四更天方才歇了。”
竟是为了这个。穆清长长地从胸中叹出一口气,蹙着眉头低下头,一副烦乱不知所措的样子,一边的杜如晦则深深看了她一眼,说,“这本是七娘的家事,我既绑了他来,便交与你,还请七娘自行处置这马夫。”
穆清上前几步,正色对那小厮道:“今日我且恕了你,只当此事未曾有过,自此你不可再糊涂,万不敢再替人作恶,若再犯,我定不轻饶。你可明白了?”
小厮一叠声地唱喏,万般恩谢。杜如晦唤过杜齐,将绑绳松了,打发他走。穆清疑惑地问:“杜先生如何知晓是那人,又绑了来的?”
杜如晦讳莫如深的笑着,并不答言。杜齐却忍不住道:“我家阿郎为此时可是筹谋了一阵,自打那日从河里救了娘子,便觉事有蹊跷,既推定了是顾家二娘唆使的,只着我放出话去,说是娘子落水时拽了一把,拽下了推她下水那人的一件物什,大约摸排个几日,也能找出那人了,谋人性命,必要送官的。结果顾家二娘那边,果真就跑了一个马夫。捆了来一问,便什么都招了。”
杜齐上蹿下跳,绘声绘色地描摹了一阵,阿柳笑得腰都弯了。这边穆清再次谢过,带着阿柳回到那欢腾热闹的人群中。
回到帷幕边,酒席已撤去,寻不着庾立,只剩了娘子们在内闲谈,笑语晏晏,钗环交错的叮当声和着脂粉香气四散,比春风更醉人。穆清想着,终有一天,所有迫在眉睫的棘手事都料理了,定要好好的嗅一嗅这春天的气味,集一捧柔软粉嫩的桃花瓣,撒得满地满身都是。想了些美好的事,才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堆起笑,走进帷幕,与族中长辈们姊妹们一一招呼过,在长桌案上跪坐了一起说笑。
未时过半,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众仆急忙来收了屏障帷幕,长案坐具一应什物,伺候车马的备好了车,娘子们由各自的丫鬟仆妇搀了坐上车就要回城。穆清走到车前,见顾二娘的车就在自己的车边,便刻意放缓了脚步。
顾二娘从后边赶来,正准备上车,看到穆清,停下脚,摘下幂篱,脸上起了笑意,“今日原是该给七娘道声喜的,谁知大半日都未见着,可巧在此处见了。不若同车?”
穆清心下冷笑一声,暗道,消息倒是灵通。脸上却绽开一个笑,“我竟不知喜从何来。倒是二娘,似好事正议着呢。邀我同车,是为了打听这事吗?女孩儿家面薄也是有的。”
她那故作闺密样的笑,恨得二娘牙根发痒,怕她当真要与自己同车,忙上前两步挡在车前,勾起菱角般的嘴唇,咬着后槽牙笑道:“雨愈发大了,路上不好走,晚了恐进不了城门,先行一步了。”说着便转身上车。
“路确难行,二娘要小心着些,莫走了岔道,再寻回原路,恐怕真就耽误了进城。”穆清在她转身时,低语了一句,听得她身形一顿,却并不回头,径直上了车。
回城的路上,阿柳异常激动,这一天从一清早开始就刺激着她的神经。此时与穆清同坐在车中,难掩喜色。从早起庾立送的那对赤金镯说起,直说到杜如晦给的大礼。“却不知杜阿郎是如何找到那行凶之人,平日里虽无甚言语,原竟是一等一的聪明能干呢。”阿柳惊叹到。
穆清突然答非所问的说了一句:“阿柳,依你看来,庾师兄比之杜先生,如何?”
阿柳当真认真想了想,说,“庾阿郎相貌上更胜一筹。论家世,庾姓毕竟没落了,还是杜阿郎胜一筹。论待七娘,无人能比庾阿郎。”说到这里,阿柳又忿忿的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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