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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鹿-湮菲-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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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人鬼已死,她本以为这件事将彻底结束,再不会有人提起,也再不会有人因此而丧命……可是现在,她却要再一次眼睁睁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将在不远的未来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宫城的一隅,像凝妃一样被抹杀掉所有存在过的痕迹……
一股罪恶感忽然爬上她心头,好似那种血腥的杀戮是自己造成的一般……不,最初的杀戮不就是自己造成的吗?那么之后的连锁反应也都要算在自己头上吗?
她看着自己的手,霎时间感到一阵晕眩。这双白净纤细的手已经被鲜血弄脏,再也洗不干净了吗?
“公主……”即恒及时发现了她神色的不对劲,连忙将她护在身后。
傅明却是见和瑾这般惊恐,道她被自己戳穿了恶行而无话可说,他联想到关于这位小公主的种种传言,心中更是升起一股嫌恶,气焰更为嚣张道:“公主,多行不义必自毙。您若是还有一丁点的是非心,就该将琴梢放回太乐府,她不是你私人的玩具!”
一番义愤填膺的高喝令和瑾身子猛地一颤,柳絮急忙赶到她身边,尽管十分担忧但却并没有出言说一句话。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她十分明智地选择了禁言观望,不给自己、更不给南王招惹到不必要的麻烦。
即恒面对如此咄咄逼人的傅明,瞬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虽不清楚这其中的弯弯角角,但也直觉傅明此举实乃无谋。
可是在另一面,他又对傅明的耿直充满了敬意。
天罗在百年的治世中早已被磨平了血脉中的血性,现在的天罗人与百年前的七国人并没有多少不同,等级分明之下造成的阿谀奉承与阳奉阴违,让喜欢算计的天罗人将血性中最后一点肆意与磊落也深深隐藏了起来。
和瑾出于成长的环境所致,反而很好地继承了先祖的秉性。而这个傅明却是大大出乎了即恒的意料,与他阴柔的外貌极不相称的火爆脾气,即恒原本以为那是因为他的才气所惯养出来的高傲,可是现在他却发觉不是的。
——决不允许自己的东西被抢走。
这是天罗人的霸气,也是他们的小气。自古以来,如此矛盾的脾性却被天罗人很好地结合了起来,不论是在开疆辟土之际,还是后来的镇压前朝乱党之时,都给予了他们无穷的野心和斗气,使他们在无比艰难的条件下仍然凭着一口死不松手的劲头坚持了下来。
这才成就了今天中原大陆的王者。
可是当初那份独一无二的性格却在两百年间逐渐遗失。当一个民族失去了本身独有的特质与信仰,那么它离毁灭也就相差不远。
如今,这份信仰却反而被同伴当成了异类。即恒心里闪过一点悲悯,对傅明怎么也狠不起来。他回头看向和瑾,不知她要做何决定。
和瑾似是没有注意到即恒的探询,她只静静盯着傅明,目色冷厉,轻吐出一句:“琴梢已经发誓今生绝不再碰琴,你便是将她要回去她也只是个废人……”
这句话让傅明一怔,甚至是即恒都愣住了。
“为什么?”傅明脱口问道,“她为什么要弃琴?放眼天罗再找不出第二个可以跟她比肩的琴师,她为什么轻而易举就放弃了?”
“这是她自己的决定,又不是我逼的。”和瑾重振起精神,不屑一顾道,“你口口声声说我扣押琴梢,剥夺她的自由。现在本公主明白地告诉你,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决定!”
“不可能!”傅明激动地甩开陆鸣轩走上前来,被即恒一把挡住,但他喷火的目光始终牢牢盯在和瑾身上,仿佛要将她的脸烧出个洞,“我不信,你让我见琴梢,我要听她亲口说!”
“傅大人请你自重。”即恒对他不知死活的逼近颇感为难,他并不想对傅明动手,可是如果他伤害到和瑾……
“让我见她!让我见她!”傅明妖娆的容颜扭曲,不管不顾地伸出手对着和瑾抓过去。即恒终于忍无可忍,抬脚将他踢出去好远,一直滚落到陆鸣轩身边,被陆鸣轩和跟来的学生一起死死擒住,动弹不得,却仍自不死心地叫唤着要见琴梢。
好好的一场切磋琴艺竟会变成如此危险而不堪的局面,可怜的陆鸣轩痛哭流涕地向和瑾求饶:“公主息怒,公主息怒!傅大人初入皇宫,对诸多规矩都不是十分熟稔,又性情骄纵了些才会口出狂言,但绝非有意冲撞公主,求公主大人不计小人过,绕过他一条性命!”
所有在场的人都不曾想到会变成这样。傅明的叫嚣和陆鸣轩的哭求夹杂在一起,如一根根刺扎在众人心底,刺激着神经。
御花园中争艳的百花仿佛在顷刻间失去了颜色,颓然而恐惧地瑟缩着枝叶,生怕受到殃及。
就在这僵持不下的局面中,一直没有开口被众人忽视的一抹倩影却慢悠悠地从即恒身后走出来。即恒心头一惊,方才的混乱中他竟忘记了露妃!
她不知什么时候已远远地躲在了即恒身后,甚至躲到了和瑾身后。对于自己娇贵的身躯和腹中的龙子她比谁都宝贝,此时见场面已经稳定下来,她才放心地踱步出来,唇边含着一丝轻笑。
即恒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露妃在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也向他抛来一道复杂的视线,似感慨似嘲讽,唇边的笑意越发深。但她并没有对即恒或和瑾说什么,只径直走到人群的正中央,在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后,才居高临下地对跪在脚边的陆鸣轩和身后一众太乐府的人斥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妄自非议宫中之事,还企图对公主不利!”
陆鸣轩吓得魂都要飞了,连连直磕响头,不消片刻额头上就印上一片血迹。
露妃嫌恶地后退了一步,收起笑容,一双诡异的眼眸直直向傅明凝目看去。不知怎的,方才还一个劲闹腾的傅明突然如遭雷击般浑身痉挛了一阵,倏地闭口收声,再也不敢胡闹。
他同陆鸣轩一起俯身跪于露妃脚边,在后宫之主的威压下战战兢兢道:“请娘娘宽恕……”
“宽恕?”露妃眉头一挑,轻抬起脚背搁在傅明的下颌上,将他的头抬起来,忽然莞尔一笑,用坚硬的鞋尖狠狠踢在傅明的脸颊上。
傅明发出一声惨叫滚到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哀嚎着。陆鸣轩等一干学生个个吓得面无人色,有几个第一次见场面的登时就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陆鸣轩还算是定得住气的。除了刚进宫时陛下前来审查,他就再没有见过宫里这些大人物,此时虽然吓得不轻,但他很好地克制住了自己,一连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颤抖着嘴唇不停地在说:“求娘娘饶命,求娘娘饶命……”
即恒与和瑾都没有料到露妃会突然发难,怔愣在原地回不过神。只有和瑾心念一转约摸猜出了一些缘由来。
琴梢之事牵扯到的凝妃正是露妃的亲姐姐,在凝妃被打入冷宫之际她可算是“出力不少”,于她也是一段不愿被提及的黑历史。如今她飞黄腾达,自然不愿意旧事重提,哪怕是一丁点也能牵动她那根敏感的神经。
傅明真是倒霉了喝水都塞牙。得罪了和瑾不说,连这后宫之主都在无意中一并得罪了,可他偏偏还不知道。
什么样的人可以笨到这种地步……连和瑾都暂时忘记了悲愤,替他惋惜起来。
不论如何,傅明都不可能在宫城中继续留下去了。不,落到露妃手里能不能保得性命都是未知……和瑾心中不禁升起一丝兔死狐悲之感,转而一怔,她忽然发觉自己最近总是多愁善感,难道这也是“长大”的后遗症?可是看着眼前活生生一个人也许下一刻就会惨死在自己眼前,仿佛半年前那个雨夜重新在眼前上演,她无论如何都看不下去……
即恒对傅明的遭遇亦是心惊肉跳,但他没有理由也没有能力为他做什么,尽管心头苦涩却只好静静地站在一边围观。人世间有人世间的规则,皇宫亦有皇宫的规则,他无法插手,也不该插手。
可是正在他为自己的冷酷寻找各种借口时,被他牢牢护在身后的人却毅然站了出来,不顾他的阻拦走上前去,一把拦住施暴的露妃冷哂道:“娘娘,您身子贵重,就不怕伤了自己吗?”
露妃被猛地一拉,差点没有站稳倒下去,又被随后赶来的即恒顺势扶住。她轻轻撩起垂落额前的几缕发丝,面上仍自带着轻飘飘的笑容,仿佛刚才化身罗刹脚不留情的人根本与她无关,唯有一双诡谲的瞳色里散发的阴蛰之意暴露了她心中难以压制的怒气。
“六公主,本宫好意替你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犊子,你倒嫌本宫多事了?”她牵起一丝笑容,恶狠狠地说。
和瑾面无表情地对上她假惺惺的笑容,目中泛起一股凉意道:“娘娘这是哪里的话?我只是怕你伤了胎气,到时候皇兄怪罪下来我担当不起。”
露妃因怒意而气息微喘,平日里懒散惯了,现下一番剧烈的运动还真有点感到头晕。她对自己爱惜得紧,又顾忌到和瑾,而此时她的胳膊还被即恒扶在手里,看他警惕冷漠的模样显然不是在为自己关心,便知趣地退到一边,懒洋洋地说:“既然六公主不介意,本宫也不必自讨没趣。”她忽而又说,“只是陛下那边怕是不好交待。”
“娘娘若是照顾好自己和孩子,我想皇兄不会闲到突发奇想去雀翎宫向你求证事实真相的。”和瑾语气冷淡地说。
露妃眸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光,她蓦地瞪住和瑾,目光冷冽。这死丫头分明是在暗讽她看似得宠实则失宠的窘境,早晚有一天她要撕烂她的嘴!
“好……回宫!”露妃深吸了一口气稳定心绪,喝令道,在一干贴身奴婢的簇拥下气冲冲地离开了御花园。
待得露妃走远了,陆鸣轩忙不迭又一阵好磕,冰凉的地面上已被他的血迹染红,一片红殷殷的令和瑾看着发晕。
“求公主饶命!求公主饶命!……”
“够了!”和瑾喝道,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浑身是伤的傅明,对呆若木鸡的陆鸣轩怒吼道,“给我滚。趁我没有改变主意,滚得远远的!”
“是、是……”亏得陆鸣轩反应快,连忙招呼着学生一起将傅明连拖带拽地拉走。
傅明不过是一介弱气的才子,在经过露妃的□□之后早已没了反抗之力,被陆鸣轩等人架着胳膊拖走。只是在离去之前他忽然睁着一双失神的眼眸问和瑾:“公主,琴梢真的弃琴不再弹了吗?”
和瑾阴沉着脸,然而还是回答了他:“是,因为她被伤了心。”
傅明听到这个答案怔了怔,嘴唇微张着似是有什么话要说,但是最后他终是摇了摇头低喃道:“她给许多人造就了梦想,包括我。即使她放弃了,我会接着她的路继续走下去……”
直到太乐府一行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花丛中,围观的宫人也各自散去了。
和瑾看着这满地的狼藉,重重叹了口气。
没想成这场游戏之战,最终会以如此一场血腥闹剧收场……
***
回到清和殿的时候和瑾心情很不好,柳絮则在一阵虚惊过后拍着胸脯叹道:“这个露妃原先还没看出来,下手真是狠啊,好好一个帅哥都被她踢成了猪头。”
和瑾疲倦地摊在椅子上,冷哼道:“被踩到尾巴的猫终于露出凶恶的本性罢了。”
柳絮眨了眨眼,上前问道:“她怎么了?傅明到底说了什么让她勃然大怒,不顾形象当面开杀戒的?”
“有些事不要知道的好。知道的多了既不顶饱又没有帅哥看,你八卦有什么意思。”和瑾淡道,剩下的半句话却是在嘴边呢喃,谁都没有听清,“我宁可把脑子洗空什么都不知道才好……”
柳絮知趣得很,立马就明白了和瑾的意思。她闭口不再发问,凝视着和瑾苍白的容颜有些心疼,手指温柔地抚上她的脸颊,柔声道:“我不问了,你也别多想。你身子不好,又刚逢喜事,还是多休息的好。”
和瑾睁开怔忪的眼睛看她,愣了好一会儿才露出一个满是倦意的笑容。
这时一个突兀的声音插?进来,困惑地问道:“到底是什么喜事这么神秘?说来听听呀。”
和瑾猛地被呛住,满面通红,尴尬地连咳了好几声。侍立在一边的宁瑞忙不迭端来一杯水递给她,眼底间满是藏不住的笑意。
即恒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一帮女人神秘兮兮的笑容,背上一阵恶寒爬上来,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倒是柳絮大大咧咧不怎么介意,她只是含笑起身,趁机摸了即恒的脸一把说道:“傻小子,以后你就知道了。”
“柳絮……”和瑾嗔怒一声道,却红着脸没能说下去。
即恒心头的迷惑更深。
以后你就知道了……这句话听来甚是耳熟,好像童年里无数次从大人的嘴里听到过,每当他问及一些困惑不已的事情时,大人们总是相互推诿着,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这让他感觉自己被柳絮当成了不知事的小孩子般糊弄,所以他颇为不满地鼓起了脸颊。柳絮哭笑不得,大呼可爱不禁对他上下其手,他只好满屋子地躲。
和瑾对他们俩的嬉笑玩乐只感到厌烦。如今她甚是疲惫的脑子却始终有一根弦紧紧绷着,让她不得安眠。
真没想到这件事在刚刚尘埃落定时又被挑起来了……她可以预想到不出半盏茶的功夫,今天在御花园所发生的事都会事无巨细地传到那个人的耳朵里。
包括琴梢。
她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那一夜磅礴的雨和剑身的冰冷依然能清晰地自脑海中回忆起来,连当时喷洒而出的血花都历历在目……当初她为了保护琴梢而换来的代价,却成了她一生的噩梦。
而如今当她终于成功保住了属于自己的东西,却仍然有人不怀好意地跳出来,企图将她费尽心思隐藏起的东西重新暴露在众目之下,置身于危险之中。她不管对方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意,企图伤害属于她的东西,企图对抗她的人,她统统不会原谅!
“公主,这个要怎么办?”
一个疑问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怔怔地转过头看去,只见即恒正捧着那把琵琶向她请示如何处理。
既然闹剧都过去了,她自不会再碰它,留着何用?可是转眼她又想到今日闹剧上突如其来的真正闹剧,脸色一沉闷闷道:“即恒,我这五天来弹的什么,难道你真一点都不知道?”
即恒一愣,似是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抓了抓脑袋嘿嘿笑道:“我……我没仔细记……”
和瑾将信将疑地盯着他,见他一脸人畜无害的表情,一双乌黑的眸子写着大大的“无辜”两个字,心头不禁涌起一股恶气:“胡说,你分明是知道却故意让我出丑!”
即恒大惊,急忙否认道:“怎么会呢!卑职可是想尽了办法为公主挽回颜面……”话未说完他忽然一咬舌头,发现自己说错了话。
和瑾脸色更黑,怒道:“要不是你添油加醋乱说一通,我本来可以不用这么尴尬的!”
“啊?这都要怪我?”
“就是怪你!”和瑾伸出满是水泡的指尖,厉喝道,“你也给我去学,明天就学会《静夜思》,不然有你好看的!”
不等即恒申诉抱怨,和瑾愤然起身,佯装怒意满载地招呼宁瑞一起离开了大殿。
走到门外时,夕落的霞光照射到她的脸颊和身上,为她披上了一层梦幻般的橘色彩衣。她朦胧间想起昨日傍晚时听到的心跳声,在宁静中沉稳有力地跳动着微快的频率,不知为何心情如拨云见日般转好,沉重的脚步也开始轻快了起来。
即恒心情复杂地对着躺在地上琵琶大眼瞪小眼,柳絮走过来安慰他说:“一个晚上学会《静夜思》,祝你早日成为第二个傅明。”
即恒不满地瞪她一眼:“我才不要像他一样娘娘腔。”转眼又倏地想到一件事,忙拉住柳絮的衣袖,面露不满道,“柳姐姐,这事你也脱不了干系,你干吗要出那个馊主意让我点评啊。要不是你,公主能找到理由折腾我吗?”
柳絮却毫不在意地甩开他的爪子,嗤笑道:“我是给你提供献殷勤的机会,谁知道你殷勤得过了头,马屁拍到马腿上了,能怪我吗?”她伸手去摸即恒的头,被即恒不高兴地躲了过去,便笑道,“加油吧,小鬼,有些事你以后就知道了。”
唉?她怎么又没头没脑说了这么一句?
即恒尚没有反应过来,柳絮已经翩然转身离开了清和殿。
只是在她悠然踏出清和殿时,脸上浮起一丝既是欣慰又是苦恼的笑容:小瑾的春天呀……可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才来?
到底是可喜呢?还是可惜呢?
她啧啧两声,继而叹道:这么纠结的事就让她自个儿纠结吧,咱还是想想自己的事要紧。
作者有话要说: 呃,某菲最近熬夜有点多,眼睛不大好使了,所以决定稍稍休息一下
要是下一章不能按时更新,某菲先在这里道个歉,请姑娘们谅解 @_@
☆、都是琵琶惹的祸
夜幕降临时,清和殿长廊中的灯盏无声地亮起,将清冷的宫殿点缀出一丝微弱的暖意。
公主寝殿里烛火通明,和瑾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中略微模糊的人影,问:“怎么样,打听到了吗?”
宁瑞将她一头乌亮的青丝解开,任其如瀑布般在手中倾泻而下,拿起木梳一面轻轻梳着,一边答道:“陛下得知今日御花园一事,责备了露妃几句,可是不知道最后是怎么了,反倒是陛下被气走了。”
和瑾轻哼了一声,垂下眼睫冷然道:“那个女人真有本事,连皇兄都不能奈她何。”
“露妃有身孕,就是陛下也不得顾忌着些。”宁瑞笑容清闲道,“宫里的女人不就仗着这点得势的机会吗?露妃这么精明,又怎么会放过。”
和瑾面上浮起厌恶的情绪,又问道:“那傅明呢?皇兄可曾说什么?”
透过铜镜宁瑞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手里动作未停,回道:“廷杖三十,黄昏的时候已被逐出太乐府了。”
和瑾怔了怔,继而叹了口气道:“算他命好……”
“他是好了。”不料宁瑞忿忿不平道,“可是公主的流言蜚语岂不是又加了一条?那些不知情的人还不得说是公主在斗琴上输了,向陛下进谗言逼走傅明的。”
宁瑞这么一说,和瑾想了想倒是确有这个可能,不过她不在意地笑了笑:“反正我的名声已经洗不白了,再黑一点也无妨。”
她站起来将垂于肩上的发丝拢到脑后,一个灵光闪过,突发奇想问宁瑞:“你说一个女子的名声要差到什么地步会让男人不敢娶她?”
她回过身,眼里尽是戏谑的笑意,可是目光在触到宁瑞紧绷的脸庞时不由地定住了。只见宁瑞蹙起眉,紧抿着唇,一种不必明说就已分明的怒气从她眼睛里散发出来。
和瑾连忙移开视线,干笑了两声道:“别当真,我开玩笑的……”
“公主!”宁瑞摆出严厉的表情轻喝道,“你怎么可以动不动拿自己的名节说笑,女子当自矜自持……”
“女德第二十三条我懂!”和瑾痛苦地捂起耳朵,为自己一时失言换来婢女翻倍的训诫而头疼不已。她瞥了一眼宁瑞,见她仍自鼓着脸一副痛心的模样,只好四目在寝殿找了一圈,转移话题道:“麦穗呢,她怎么还不回来?”
宁瑞没好气地偷偷翻了个白眼,闷闷道:“不知道,没看到她。”
“那即恒呢?本公主不是让他去练琴吗?”
“不知道,也没看到。”
宁瑞话一说完,脸色忽然转白。她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就发现公主眸中浮起一股熟悉的威迫感。
那大概就是,杀气。
***
夜里,即恒找了个清静无人的地方躲起来,不情不愿地抱着一把琵琶,对着莲池水面幽幽叹了口气。
月光毫无间隙地洒落在河面上,反射着粼粼的银白色光芒。那些尚未出水的莲枝静静隐于水下,仿佛一只只精灵躲在暗处悄悄看着他。
他将琵琶抱正,尝试着拨弄琴弦,断断续续的响声不成声地发出来,在宁静的夜色中微微荡起涟漪。手指笨拙地在琴弦之间弹拨,脑海中翻来覆去回想着今日在御花园时傅明健指如飞的琴技,倏地指尖一痛,两根指头竟交错被绞在琴弦之间,擦出一道血痕。他不禁又叹了口气。
行行出状元,隔行如隔山。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学伶人的一天,作为武者只怕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羞辱自尊心的了。好在他接受的能力很强,更何况公主懿命在前,他若是放不下自尊心,指不定就连心都没了。
想到这里,他不自觉打了个寒战。当初是谁信誓旦旦地跟他说过,女人就是要让男人宠,对于自己在乎的女人,哪怕她让你去死,你好歹也要把自己弄半残。
年幼时的他不懂在乎对方跟弄残自己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可那个男人春风得意的表情,让他不屑之余仍然暗暗将这句话牢牢记在了心里。
尽管多数的实践告诉他,男人教导的许多道理不一定都是正确的,可是他却一直视若真理般铭记于心。
……为什么呢?明明那么讨厌他,明明那么努力想忘掉。可是每每在无意间男人的话语就在脑海中想起,提醒着他如何迎击所面对的困境,简直就像提前预知了他命运的轨迹一般。
真是讨厌。
即恒放下怀中的琵琶,抬头望见皎皎的明月,心静下来的时候他才会试着去回想年幼时的经历,一边想一边重新忘掉,将其压在记忆的最底层。
如今能回想起的只有白茫茫一片天地中,山与山一起将他们夹在当中,如同一只巨大的岩笼。空气中蕴含的气常常压得他喘不过来,山石围成一圈在头顶数十里处微微收拢,而他们在山底仰望着无形中阻在眼前的气网,如卑微而无望的蝼蚁般没有抵抗之力。
落英谷,满山满壁的玉英,清冽的极正之气充斥着即恒整个灰暗的童年。在他所有能回忆起的幼时岁月中,玉英的气像一场永无息止的噩梦牢牢缠缚着他,不给他任何一丝喘息的机会。而那个男人就冷冷地站在他身后,扶着他不让他倒下,他回头看去时,只能看到他冷峻的容颜在白日的微光中投下一片阴影。
他始终想不起男人的容貌。
只记得那个时候男人总是与他说很多话。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逐渐适应玉英的侵蚀,他给他讲述中原大陆的形成,上古时代的传说,神明弃世的始末,还有后来中原大陆上一次又一次的纷争与战乱……再往后的他就不会再说了,紧抿的唇角坚毅而冷冽。
当所有能说的故事说完以后,他开始教他学习各种人生道理。即恒满脑子的正理歪理都是在那个时候被灌输的。没日没夜的煎熬中,意识不清的记忆里,都是男人温厚沉稳的语调,侃侃而谈着他丰富的人生经历沉淀下的智慧。
不论是戏谑,还是得意,抑或是犯傻……男人的唇角总是挂着一丝淡然的笑意,冷眼俯视着天地万物,他宽阔的背影在群山屹立之中仍然毫不逊色。
随着时光飞逝,即恒慢慢长大,男人的自负与强横却变成了他新一轮的煎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相互仇视,时常为了一两句话而拳脚相向。这时,他才赫然发现那副能遮住天空的背影中所埋藏的曲折和脆弱,远不是他想象中坚强。
当他决定离开落英谷的时候,男人目眦欲裂的双眸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凶狠和不以为然的蔑视。
他不怕他的狠戾,但是那份轻蔑的笑意却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中。在往后的无数年月里,那双剧烈膨胀的瞳孔时常钻入噩梦,带着僵硬的死气毫不留情地嘲笑着他,令他在夜深骤醒之际,惊觉出一身冷汗……
即恒突然醒过来,尚不清醒的头脑本能地扑起一阵杀意向身后的人袭去,然而一阵熟悉的香气让他蓦地停了手。
麦穗惊恐地后退了几步,直到她确定在少年眼中重新找到清明的光芒时,她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问道:“你做噩梦了?”
即恒收回目光,沉默地别过头。
麦穗顿了顿,鼓起勇气在他身边坐下。一股轻淡的米香味随之飘入鼻腔,还夹带着某种熟悉的肉香。她献宝似的从手绢中拿出一只肉包子递给即恒,柔声道:“你一定饿了吧,肉包子吃吗?”
即恒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眸中映衬着皎洁的月光十分透亮。他不禁想起和瑾如水雾氤氲般的眼睛,以及自己据说很容易被看穿的眼睛,相较之下麦穗的眼睛很亮,很清,像透着光。
仿佛蕴含了无穷尽的希望一般……
心中的焦躁慢慢平息了下去,他看向麦穗书中形状圆润的肉包子,正准备伸手去接,忽地发现手心里尽是黏腻的汗水,透过掌心的皮肤沁入丝丝寒意。
麦穗二话不说从腰带间取出另一条巾帕替他拭干净,这才将肉包子塞在他手里,态度既真诚又执着。
即恒忍不住笑了一下。
麦穗觑着他面色好转才轻声道:“……谢谢你。”她看着即恒的眼睛,“谢谢你没有杀他。”
即恒怔了怔,咬了一口肉包子道:“我什么也没做。”
麦穗轻轻摇了摇头,温柔地笑道:“你已经做了很多了……”
即恒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她正咬着另一只肉包子,痴痴地笑起来。他不觉有些好笑,这个眼里脑子里除了同伴就是肉包子的女子,真的会是太乐府里声望最高的名乐师琴梢?
他怎么也无法将两者联系起来,可据和瑾的说辞,他又不好径直开口问。
这一时,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下来。肉香味随清风飘过,即恒抬头看向悬于头顶的明月,月色若华,满溢着倾泻下来,如一道流动的银色光带悬挂在夜空。
他轻轻阖上眼,感受清风拂面的舒爽凉意。不期然怀中一空,麦穗吃完手里的包子便将他的琵琶抱了过去,如怀抱情人一般温柔。
即恒不自觉睁大了眼睛。
只见她纤长的手指一动,叮叮咚咚的弦拨之声在摩擦过手指之后发出,温润柔和,却不失苍劲之力。根根细而韧的弦丝紧紧绷在琴箱上,柔软无骨的手指轻抚在刚劲的弦上仿佛随时都会被弦丝切断,拨过琴弦之后所带起的力道却使得弦丝震颤不已,乐声久久回荡不息。右手弹挑之间,左手轻轻搭于弦的顶端,音声一生一息,流动时如莲池中的潜流,进退间若珠玉落盘,灵动跳跃。
以柔克刚,刚柔并济,千军万马犹如尘嚣过,万水千山化为绕指柔……好一曲《将军令》!
即恒目瞪口呆,心中的震撼远远不能用激动两个字来形容。他结巴了半晌,最终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话:“你真是厉害……”
如果说傅明的演奏令他如临战场般热血沸腾,那么麦穗的演绎则如娓娓讲述战争一般荡气回肠,悲壮之余又不禁让人热泪盈眶。
麦穗抿唇微笑,指尖温柔一抚,一串小河流水般清澈的琴音滑过,她停了下来,目光幽深看着即恒,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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