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芙蓉小说 返回本书目录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汉宫秋_落花逐水流-第44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博浪沙……

  那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皇帝回朝之后所有反常,想是都与那一天孤骑出行有关。他大抵是在博浪沙故地遇见了不该遇见的人,发生了……令皇帝终身生悔的事儿。

  窦沅悻悻离去。

  皇帝御笔书“博浪沙”三字儿的那半片帛书,被她封存在妆奁之内,永不肯打开。

  因她再不会弄妆梳洗了,便也不需要再收拾妆奁。

  从那以后,长门宫里住着的那个人,再也没有离开过。

  皇帝杀了皇女,阳石公主死后,皇后卫子夫几乎疯了,日日跪宣室殿外泣涕涟涟。皇帝闭门不见,他年纪愈来愈大,早已厌烦了这些家常琐事,连宫门都不大会出。

  只久长居钩弋宫。

  一时间,钩弋夫人盛宠不熄。

  她有张扬的眉目,临风而走的姿态似雨中招展的红莲,皇帝有时出神地瞧着她,会忽然沉默而笑,许多年来,他已鲜少笑了,钩弋夫人的年轻与美貌,无疑是吸引他的。至少,宫里的人们都这样认为。

  她的盛宠甚至连一贯温柔淑德的皇后都发了疯,有一日上林苑行猎,皇帝难得好心情,将后宫整个儿搬了去,黄昏时狩猎毕,斩获颇丰,皇帝大喜,当下围炉设宴,炙烤行猎所获,亲赐大臣。

  伴驾的,自然还是自打进了宫便从未离君侧的钩弋宫赵婕妤,席宴酣畅,觥筹交错。皇帝面上光彩照人,炙烤了鹿腿便亲赐赵婕妤,钩弋夫人受上赏,愈发娇憨。

  本是乐事,酒过三巡后,举座面儿上皆是红腾腾,酒吃的多了,胡话便也多。本是君臣同乐,不想御侧皇后娘娘做了一个惊人之举,因举起酒筹,毫不顾忌君上威严,打的整儿便扔砸出去,那酒筹不偏不倚,正中钩弋夫人眉心儿……

  这下可好,席上嘈嘈只闻人声,诸臣小声儿议论不止,在御宫女子慌急了手脚,一面为钩弋夫人止血,一面又瞧皇帝眼色……

  皇帝沉默不动,任凭周遭儿浑浑咋咋,闹的人不安生。

  卫子夫酒意醒了大半,脸子瞬时青白难堪……

  皇帝单手支几上,眼中平波无澜——但只御前侍奉小几年,便知皇帝这模样儿,便是怒火攻心啦,撒着火气儿可折腾人!

  果然,皇帝甩开敞袖,狠一扬,席筵上“零零当当”撒了一片狼藉,案上御用小几百的各类分配甩开好远,皇帝的声音嚼不出半丝人味儿,冷的仿佛一瞬便入了数九寒天:“皇后枉担‘贤良淑德’四字儿!朕当年不止看走了眼,还瞎了心子!朕悔之永极——悔不当初!”

  悔不当初……

  原是他情愿当初没遇见过她,当年平阳公主府邸落英缤纷,她在最美的时节最好的年华,遇见微服驾幸的皇帝,她执拗地认为皇帝也是这样想。

  如今再想,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皇帝焉会在乎?

  那一年的平阳公主府,记住相遇的,只她一个人罢了。

  瞎了心子,瞎了眼……

  多年侍奉,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那样深沉的爱慕,却换来皇帝那么一句话。

  “皇后失德,——你早不配为皇后!”

  皇帝雷霆之怒皆着一指,他甩了袖,立起时,顺手推翻了御案,“嘭——”一声,御案侧翻在地,在御诸臣面视一瞬,连弯了腰,拎起袍脚,一个一个扑通扑通跪皇帝面前。诚惶诚恐。

  作者有话要说:“惊喜”算吗……反正开始收拾卫子夫了……


  第126章 武帝(14)


  卫子夫竟不流泪了。

  皇帝嗔怒离席,那一刻,她仿佛才明白当年陈阿娇的心情,原来失去帝王的宠爱,这般绝望,绝望的连哭都不会了。

  皇帝缓抱起钩弋夫人,他有了年纪,便是有些吃力,但仍笨拙将美人揽入怀:“宣太医令!”

  对着自己的所爱,一举一动,皆是情深款款。

  那样的温柔,她卫子夫是此生再不会有了。

  毕竟曾经有过,失去时,才会疼的撕心裂肺。

  皇帝杀了她的阳石,终有一天,也会夺她据儿的皇位。

  一旦有这个念头闪过,她便觉后背时时有立刺儿,令她寝食难安。

  皇帝又在建章宫歇下。她知道,皇帝是愈来愈不爱那暮气沉沉的汉宫了,行猎上林苑,小住几月,是常事儿。汉宫,能不回去,便不回去了。

  皇帝虽厌烦了她,但毕竟未下谕让她孤身折返汉宫。她便仍留上林苑。

  卫子夫极想见窦沅,因这一时,只有窦沅才能帮她。从前魏其侯府的小翁主,既以这般尴尬的身份入主长门,皇帝待她之情,自是与别个不同的。毕竟窦沅还是魏其侯的亲女,与皇帝乃姑表兄妹,皇帝再冷心,窦沅还是能在御前说上话的。

  但她尚未来得及寻上窦沅,钩弋宫便主动寻上了她。

  是夜星子黯淡,建章宫屋宇外凉风习习。

  卫子夫如约到时,那个人已经立在那里等候她。

  她没说话,不知钩弋夫人是何意。那人却转过了身,卫子夫见她额上已包扎完好,但伤口未愈,便寻了话头,主动向她道:“是本宫失仪,望赵婕妤海涵。”

  她指她额上伤口。

  “皇后不必难过,”钩弋夫人缓一笑,“这并没甚么,皇后娘娘如此待我,本宫求之不得。”赵婕妤缓凑到她跟前儿,向她诡谲一笑:“本宫……求之不得!若不然,陛下怎会更加嫌恶您呢,皇后?”

  明明仍是这样一张美艳年轻的脸,笑起来的样子更是动人,但卫子夫只觉心里发毛,不寒而栗。瞧着她明艳灿烂的笑,心里憷极。

  她未防赵婕妤这样开门见山,大实话撂了,反教她不知该如何接话。这赵婕妤,好嚣张的气态,半丝儿不肯藏,把对她中宫皇后的厌恶全摆明了写脸上。

  “赵婕妤年轻轻,到底是宫外来的,不会说话,本宫不计较。”

  钩弋夫人才不“计较”皇后这话中带刺儿,凭她仍是泰然自若,向皇后笑道:“皇后娘娘该是老成,本宫还以为怎么厉害呢,原也是个吃不稳的主儿!这么地,往后本宫要想扳倒皇后,无需费多少力啦,您——不配!”

  明是挑衅。

  卫子夫气的发抖,却没能耐她怎样。端地“稳”道:“本宫只问一句,想扳倒本宫,你——凭什么?”

  到底入主中宫数十年,皇后这气势,亦非能轻易掩盖。

  然钩弋夫人也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因道:“……凭什么?皇后娘娘,臣妾问您,您稳坐椒房殿中宫之位,且凭什么?外戚?儿子?”钩弋夫人笑了笑:“是也,卫青、霍去病的确争气儿,这许多年来,为您讨邀不少盛宠……这个臣妾心服,怨只怨臣妾没这么好的兄弟!然,娘娘可听说过‘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您成在外戚,将来只怕,败也败在外戚!陛下平生最恨外戚干/政,分权君上,如今陛下老啦,他自该打算万年之后江山交与谁的手里……您的外戚,可是个刺儿头呀!陛下大概不肯让权势滔天的外戚活到储君践祚之年,您说呢?”

  她句句成理,卫子夫竟无可反驳。

  便冷声相向:“你与本宫说这些个,是为甚么?即便本宫下场不好,你——赵婕妤,下场未必比本宫好!”

  钩弋夫人咯咯地笑起来,又道:“为什么?皇后娘娘又因何敢断言臣妾未来比您更坏?您有什么?外戚是个刺儿头,儿子未必靠得住,您……有什么?”

  卫子夫攥紧了拳,只觉眼前这女人好生可恶,因抑声道:“愿听指教!”

  “您愿听,臣妾未必愿讲……”便这么“坏”,她哈哈大笑,仍带着一些儿撒娇的气性儿,若是男人在,只会觉这女子好生可爱,偏是她卫子夫在,那便只剩了“可恶”了!钩弋夫人笑道:“便这么地,既然皇后娘娘低身下气愿听臣妾‘指教’,臣妾便‘指教指教’吧!”

  卫子夫偏侧过头。

  钩弋夫人道:“您如此嚣张,又自信着,不过凭依……大汉储君是您儿子!可您别忘了呀,陛下儿子非只太子刘据一个,这丹陛皇位,也未必被太子殿下稳攥了!”

  “你这是甚么意思?”

  卫子夫真急了,万万的威胁她都可受,却不能,教她的据儿受半丝儿威胁与难堪!大汉的未来,必是太子刘据的!

  这一点,无人可改。

  若不然,她真会拼了命。为着据儿。

  “也无甚意思,”钩弋夫人灿灿一笑,“臣妾只是想告诉皇后娘娘,前儿太医令为臣妾诊脉,告知臣妾,臣妾脉象平顺,是为喜。这事儿,陛下已经知道了,臣妾想着,椒房殿贤惠之名声播汉宫,臣妾有孕,皇后娘娘料必是比臣妾更高兴的,故此告知。”她便笑问,当真是往人伤口上撒盐巴呐:“娘娘,您——高兴么?”

  卫子夫大惊,此时已不肯再作态了,脸色明显极难看,便说:“挺高兴的。趁着这喜头儿,本宫有一事相问,还请赵婕妤不藏掖,如实相告。”

  “您请说——”她笑的那么深,深到一眼望不透这心子是青是白。

  “本宫并未得罪过你,你为何事事处处皆与本宫作对?”

  “您过谦啦,皇后娘娘!”钩弋夫人讽道:“您若都未‘得罪’过我,这世间,便再没人能算得‘得罪’我啦!”

  “本宫不明白……”卫子夫略一皱眉,继而作色道:“本宫愿闻其详!有话便摆明了说,本宫受不得这阴里算计的,本宫不屑!”

  “呵,”赵婕妤冷笑,“皇后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急甚么!有这工夫着慌,还不如想想怎样保全自家性命!宫闱争斗,斗狠攀势,怎样的狠毒,您比臣妾更清楚!到时候,皇后娘娘……您可别怪臣妾不留情面,要取您性命呀!”赵婕妤是个斗嘴皮儿能上瘾的人,因不忘讽刺:“不过,皇后娘娘您也活够啦,这把年纪,花颜残败,再活着,也是徒然惹人厌弃,早早儿地备好,坦坦然然守待那一天的到来,未尝不是个好!”

  因回转身,笑着,再甩袖,一串铃子般清亮的笑声便在穹苍之下传散开来,她花颜正好,连笑声,都如此朝气动人……

  钩弋夫人头也不回地离开。

  徒留卫子夫一人。

  卫……皇后。

  彼时她还是皇后,尊荣无上。

  后来的事,谁能料到?只怕连手掌天下的皇帝也从未料想会有那么一天,他下诏罪己,这汉室天下,被老迈的帝王,弄的不成模样。

  皇帝圣躬有恙,身子骨一天弱比一天,举宫人心惶惶,便有碎言流出,竟在揣测陛下龙驭大限,传至皇帝耳中,自然龙颜大怒!

  圣躬欠安,汉宫之中最忙碌的竟不是太医令,而是皇帝大股亲军。

  椒房殿惴惴不安。

  因阳石公主已下狱死,卫子夫这一份儿慈母之心便尤为谨慎,一有风吹草动,总为太子捏一把汗,总觉大祸将落东宫。

  故此因遣望气人入谒,那望气人便称:汉宫楼宇之上因有怪风,此象不祥,恐有大祸。

  望气之说,连皇帝都深信不疑,卫子夫一介女流,自然亦是信的。故整日儿蔫蔫,又有消息闻,皇帝大股亲军皆在动,她心中便愈加不安,数几次请太子入宫,商议析与当下之状况。

  这一天终于来到。

  江充所引胡巫谒陛下言:“皇宫中大有蛊气,不除之,上疾终不愈。”

  上信以为真。便遣亲军三辅骑士大搜上林苑,不久,又闭长安城门,搜捕行巫者。

  声势极大,皇帝却病势愈沉。

  太子刘据为人敦厚,因见皇帝干戈大动,轻信胡巫之言,便直谏,劝陛下应以百姓安生为重,勿妄动干戈,扰民内外。

  其时皇帝心中已有不悦。

  这一日,便驱辇行入长门宫,去见一人。

  守卫皆知皇帝欲见之人是谁。窦沅翁主久不出长门,虽如此,原是陛下一道谕旨,便能遣出窦沅翁主,但皇帝却不下谕,竟亲来长门宫。

  皇帝身子已是极不好了,他于辇中连嗽不止,这一路来,费得好些心思。窦沅因出谒:“陛下万年无极!”便欲去扶皇帝。

  皇帝轻笑:“莫说万年无极,你瞧朕这身子,像是能万年无极……?”

  骇的窦沅惊惶跪地:“陛下,您且忌口!这不能说的话儿,万不能轻露呀!”


  第127章 武帝(15)


  皇帝笑着弯腰欲扶她起来:“阿沅,朕说过多少回,你我之间,不必拘这些虚礼……”话才说完,便又咳嗽不止。

  窦沅心下难过:“陛下,万万使不得!妾自个儿起身!”

  “你不怪朕啦?不怪朕、就、就好!”皇帝边嗽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在窦沅面前,他总不愿严肃,生怕那些个拘谨的君臣之礼,生分了他俩。

  “陛下多珍重,好生安歇才是,怎么跑这儿来啦?”

  “朕是要珍重,可偏有人不愿见朕珍重呐!”皇帝话有深意,窦沅便以为皇帝老没成样儿,又与皇子皇女们闹了,被哪个孩儿气着啦,因说:“您是皇帝,老跟孩子们置气做甚么?您洪量,教他们往凤阙阶下一跪,跪到陛下消了气,再起身,爱往哪儿跑便赶他们往哪儿,可不好?”

  皇帝因锁眉:“不是这个……朕心里有数,他们不想教朕好过呐,天天盼着朕死,朕龙驭之后,这大汉的天下,便是他们的了!一刻都等不得,一刻、一刻都不肯等!”

  “陛下这是说哪儿的话?”窦沅一惊,这是怎么啦?也不像是与孩子们置气,人说人愈老愈活退啦,这皇帝……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窦沅久不出长门,根本不知外头发生了些甚么,皇帝忽然这般,她自然是无头无绪的。

  皇帝道:“阿沅,朕不想见他们,朕只想与你说说话儿。他们……他们都恨朕、恨朕呐!”

  皇帝憔悴好许多,鬓上白发掺杂,才多久未见呐,陛下又老了许多。窦沅心生悲凉,忽然觉……皇帝好可怜!

  皇帝居然半跪下来,像个孩子一样将头搁她膝盖上,口里喃喃:“阿沅,与朕说说话儿……他们,他们都不要朕了,只有你……还肯待朕好!你待朕最好!”

  “怎么啦?”

  窦沅扶膝轻轻抱着皇帝,声音柔缓悦耳。

  她是个聪明人,心中不禁有一瞬通透,皇帝所话,略生悲凉,怎像是……在描述博浪沙的景况?她便这么联想了……哪怕不是,也这么“联想”了。

  “陛下,那年您孤骑出走……在博浪沙……发生了甚么?”

  她问的极小心。

  皇帝伏她膝上,果然一动,想来心中已翻覆过万千云波,她等了许久,却未等到皇帝的回应。

  “陛下……?”

  刘彻似睡着了。她便伸手,轻轻拂过皇帝额前旒珠,再缓缓地,探至他鬓前,拂过他的发,一绺一绺,一根一根,青白相接……

  岁月从来不肯放过他。

  昔年雄心勃勃的皇帝,老成了这副模样。

  窦沅微哽。

  却听皇帝缓声叹道:“他们要朕不好呢,朕已派人去查,胡巫告知朕,朕这巍巍汉宫、安寝之榻,有人藏巫蛊人偶,拿这腌臜巫祝之术,魇咒朕……阿沅,他们这般恨朕。”

  “不会的……陛下,您是皇帝,天下敬畏,谁人敢这么做?”她轻抚皇帝鬓发,声音柔缓,像在哄安睡的孩子。

  “便这么……阿沅,朕喜欢你这样儿,”他迷迷混混,“像在长乐宫,朕又寻见了老太后的味儿……昔年她也是这般,这般儿……轻轻哄朕与阿娇睡觉……”

  “嗯……”她低声。

  “你毕竟是皇阿祖的侄孙女儿,朕的……妹妹,你身上有皇阿祖的味儿……”皇帝梦呓喃喃:“好阿沅,你抱着朕,不要……离开朕……”

  朕都已经是祖父啦,偏这么……想念皇阿祖,朕想做她的孙儿,真想瞧她满鬓银发的模样,她老了的时候,朕便还小。

  还小呀。

  幼时真好。

  那个人——

  是谁呐?

  她披一身深红大氅,咯咯笑着跑过来,手里捏着甚么——

  在滴水呐。她往朕这边儿蹭,在滴水呐,怪凉的,她偏要往朕手里塞,朕不要,不要她的东西。

  她腼腆地笑,忽地摊开手,摊开了手呐——

  水便滴了下来。啧啧,手不冷么?

  朕缩着脖子往后退。真奇怪呀这人——

  她的眼睛黑的发亮,像天上亮透的星子……一眨,便有光亮泛起,再一眨,眼中明明亮亮的色泽便黯淡下去。

  她瞅着朕。

  朕缩了缩,她的手便一直这么摊着。

  她腼腆地笑,手冻的通红:“彻儿,赔给你的,你……不要哭。”

  她笑起来的模样真好看。

  她的手冻的通红。手里摊着一枚雪捏的圆球儿,她递给我,偏要我拿走。

  我不拿。雪水把她的手冻的通红……

  “彻儿,你拿呀!我摔坏了你的夜明珠,赔给你——”

  她咯咯笑着:

  “赔给你——”

  “彻儿,你不要难过——”

  巫蛊事发,皇帝再斩诸邑公主,公孙贺父子下狱死。

  她的椒房殿,成了汉宫中最悲凉的坟场,埋葬了她的青春,埋葬了她的阳石和诸邑,这一年的夏天,皇后卫子夫悲歌号绝,哭干了她毕生的眼泪。

  征和二年秋七月,使者江充率众于太子住处掘出木偶人,帝大怒。

  宣室殿即将操手动戈,皇后阻绝于殿外,日日嚎哭不止,皇帝闭门不见。

  太子刘据终于忍无可忍,于上林苑,将所擒胡巫尽数杀死,便咄口骂:“奴子江充,欲离间君臣父子,庶子可恶!”

  太子因此闯下大祸。

  卫子夫夜奔太子宫,太子刘据迎入,正欲向遣来使问母后安,适才发现,这黑兜巾兜面的老妪,正是其母,椒房殿皇后卫子夫。

  便又悲又喜,出前握皇后之手:“儿臣拜见母后!”

  卫子夫泣涕涟涟:“据儿因何闯下如此大祸?这遭儿惹怒了你父皇,咱们母子可要怎么办才好?”

  皇后母子因抱头痛哭。

  色衰,则爱弛。她于后宫中摸爬滚打这许多年,早料到会有今朝,帝君流连于更年轻更美貌的鲜嫩身体,再不会看暮色沉沉的昔时之爱哪怕半眼,那原是常事。帝王薄情,那原是常事呀。无甚可为之怪。

  但她却从未料到,她失了君王之宠,苦的并非只她一人,连带受苦的,还有她的儿子……因母后失宠,便再庇护不得东宫半分半毫,太子若行差踏错半步,惹恼了皇帝,轻则,储君之位不保,重则,只怕连命都没有了!

  天家之情,帝王之爱,疏淡冷漠的这般可怕。

  她欠下的债,亦是该还啦。

  正如在背后等着的那个人,一定如此煎熬难耐。

  “如今……可要怎么办呐?”她咽下泪,终于问了刘据这么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太子并未答话,反屈膝一跪,向她行谒大礼:“母后,儿子不孝——”

  这一声“母后”,震碎了她的心。她的据儿,命路总是与她同一,他们早晚……要么一同归于同光,要么一同走入地宫……

  便是这么难。

  她已经失去了阳石和诸邑,陛下却还要这般残忍地剜挖她心尖儿上的肉。据儿——亦是他的儿子呀!

  皇帝……何曾忍心?

  “好据儿,你起来——”卫子夫拭泪道:“咱们母子……不说这些生疏的话儿,你好,母后便好,你若坏了前程,母后便是日日山珍海味,亦味同嚼蜡。便为母后,儿啊……你也要珍重!”


  第128章 武帝(16)


  太子刘据便低头。这多许年的温养,使他的身材微微发胖,满殿明烛耀映下,青琉地面落映着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

  这就是她的据儿,她那一向温文待人的据儿。多少年来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操持政务,熬的比陛下更显老!如今却要落得怎样的下场?!

  卫子夫涟涟的泪光里,早已不年轻的太子缓缓抬起头——她看见了据儿的神情,略有一丝落寞,目光与她相触时,太子仿佛想说些什么,微一滞,却还是生生咽下。

  她惊惶。仿佛流走的岁月在那一刻全数化作刀光,啸叫着向她的据儿砸去……就在模糊的泪雾中,凤阙阶下蹒跚学步的据儿,一瞬长成了眼前微胖佝偻的太子。

  岁月连天家都不肯放过。

  可怜据儿……鬓上早已有可数的白发,他老的比他的父皇还要快。

  “据儿,你……也老啦!”她委身扶他,老泪纵横。太子刘据深觑他的母后,只觉流转的光阴再不会回来,岁月蚀剥了他母后美丽的容颜,经年陡转,汉宫的秋色在平湖风光中逐渐洇透,一年又一年,墙垣宫壁,暮如沉钟。

  “母后……”太子沉声,便垂下眼睑,在那一刻,他沉稳的面庞恍似他的父亲。愈来愈像。微胖的太子,与清瘦的帝王,却不知为何,在某一瞬有了合稳的重叠。

  那样,像。

  “母后,天要变色了。”

  太子已过中年,沉稳敦厚,喑哑的嗓音里却透着一丝疲惫。

  后来的故事,是血染长安透。

  卫子夫从来不知道她的后半生会走至这样的结局,当年“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的传奇竟成了一出笑话。

  秋风最紧时,她见过平阳。

  那时的平阳,早已是她的弟妇。卫青身居高位,陛下封大将军、大司马、长平烈侯,平阳委身下嫁,亦不算太委屈她。

  彼年彼时,与当年光景,竟无一个样儿了。

  多少年前,她为平阳公主府上歌姬,身没奴籍,显门达户从不正眼相与。平阳养着她。家宴盛欢时,她于舞姬婀娜的远影下望过平阳。公主居高,流眄溢彩,恁是这么一瞥,贵气无度。

  她跪在殿下,与百数的舞姬一般,参拜平阳公主。

  “殿下千岁永泰!”

  ——她从前这么称呼平阳。她的祝祷卑微而恭诚。那时平阳在她眼里,是如何高不可攀,平阳是千尊公主,那位“万年无极”的亲姊,而她,屈屈舞姬,命似草芥。

  即便过了那么多年,她入主椒房殿,权掌中宫,面对平阳,仍是本能的畏惧谦卑。

  她退了一步,向迎面而过的平阳勉强笑了笑——

  “阿姊……”

  她这样唤平阳。

  平阳也微笑着,却用一种极为奇怪的眼神打量她。

  她一愣,这才惊惶地发现,她的称谓这般尴尬。——“阿姊……”从前只有一人会这样称呼平阳。

  她退后一步:

  “公主,您……还好么?”

  平阳道:“不好,万分的不好。”

  她更惊,大祸临头的是椒房殿,是东宫,与皇帝的亲姊有甚关系?她卫氏一门若受屈,平阳顶多会因卫青的缘故受点牵连。但她毕竟是天子嫡亲的皇姊,谁能拿平阳怎样?皇帝念旧,便是因着往日情分,亦不会教平阳难堪。

  平阳因叹一口气,像是自语:“据儿是我亲侄,他若不好了,我又岂会好?”她的声音拖的极缓、极长,像是没力道似的,却教人听了浑身一震。

  卫子夫受不住了,差些儿便老泪纵横,因急询:“皇阿姊便摊一句话儿罢,天子那头……据儿可是不好啦?”

  平阳侧转过脸去,她鬓下亦有微霜,淡淡的几绺,融进了发色里。毕竟天子都这般老啦,她年长天子些许,鬓下秋霜点染,寒暑易节,流光更负她。她微微挑了挑发,略促狭地笑:“是据儿做坏了事……”眉色便更深:“子夫,欠下的账,总要还的。”她缓淡地笑起来,略略带着一丝无奈:“我并未负欠任何人,这账,竟也要我还。据儿也是我的心头肉,打小儿看着他长大,他不好了,我又怎会好。尖刀子剜心似的……”

  卫子夫便不说话。她知道,平阳刻意扎在她心头的刺儿,她是拔不掉了。长公主也有利索的嘴牙,毕竟是宫里深混过的女人么,一口唾沫和着一根倒刺儿。

  是啊,平阳是在说她自作自受呢。

  “那么……”她绞着素绢,眼泪从睫下滚落,当真是惶急的,那双苍老的眼睛,再不显当年灵动:“阿姊,您……据儿他……他还有法儿做……做太子么?”

  平阳濛濛的瞳仁里浮现一丝惊讶:“太子?陛下废他是应当!你不问据儿能否保命,竟还想着储君之位?”

  她急了,紧咬着唇,便不吭声。

  好半晌,才道:“毕竟……毕竟他是皇长子……”

  “没用的,”平阳道,“不管据儿是否蒙冤……他拿巫蛊人偶魇咒陛下!陛下吞不下这口气……天家权势勾斗,竟将父子君恩都扔进了明炉里,火一掀,便烧个精精光!子夫,你还不明白么,陛下甚么都有了,陛下自承天祚以来,饱食无忧富贵荣华,甚么都有了,他唯唯一个怕的,便是伤心!伤心呐!打小儿捧在手心里疼的皇长子,竟要害他!”

  卫子夫嗫了嗫,刚想说话,却见平阳放空了目光,自说:“嗳,这火果真烧过来了呢。”卫子夫不解,因循着平阳的目光看去,只见远天之外,一片温吞的火烧云袭笼罩顶,像是燃旺了天火似的,在宫室穹宇之上,明堂堂地晃着。

  是红光,大片的红光,罩在远处一座宫殿之上。

  “是好兆头呢。”平阳自语道。

  “子夫,你怕的不是操戈城外,你怕的,是这个。”平阳抬了抬下巴,便指向那片红光。卫子夫一憷,锁眉向婉心问:“红光所布处,是何方?”

  平阳插口道:“天子降生,乃当此吉兆。……该生了吧?”

  “不作数的,姐姐甭慌,”明到了这个时候,她还能稳稳当当立那儿,这许多年掌职中宫的资历,不算白混了,因说,“累史籍所载,遍红光所覆,此吉兆当托天子降生。据儿出生时,虽无红光祥云,但有真龙入梦,亦为大吉。阿姊莫为据儿太担心,皇位谁属,怕是连陛下都做不得主。”

  “你这是甚么意思?”平阳瞳仁里略有惊骇,宫人眼中温婉敦厚的卫皇后,蓦地竟说出这番夹生狠话来,自是十分教人诧异。

  那片红光所覆之处,是谁的宫室,自不必说了。数来钩弋夫人,亦是临盆的时候了。

  平阳拂了拂袖:“我累了,问候了陛下便出宫回府,不扰皇后相送。”因是几步而走,繁复拖沓的长裙委地,多少年来,日暮春秋,汉宫的美人们华服香袭,一缕一缕,拖散着掠过青琉地……

  年华薄息,美人迟暮。

  卫皇后快步追上,因伤心道:“姐姐莫恼了臣妾,子夫断无冒犯之意,先前说的那番话,亦是半夹浑的,‘皇位谁属,并非陛下能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