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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宫秋_落花逐水流-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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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愈想愈气,抬起一脚,便把那楚服踹的匍匐在地,脑袋磕着翻倒的漏架,戳了个血窟窿出来……
陈阿娇支着床沿,缓缓坐了起来,喘两口气,才吃力地抬手:“陛下……”
皇帝挨了过去,她贴着皇帝耳边,轻轻似嚼了香蕊来,用最柔的语调,说最狠、最教人难堪的话:“陛下,我与那楚服,怎会有苟且之事?陛下不知么,陈阿娇心里,从来只有刘荣哥哥一人,娇娇怎会忍心……”她嗽着,却淡淡生笑:“臣妾与楚服,绝无磨镜苟合,只因,阿娇心里另藏着人。”
她尽好,天下最残忍的,皆是无心的女人。皇帝勃然怒起:“你敢藐视朕躬?”
杨得意见状,唯唯叩头,“咚咚”,“咚咚咚”,一下一下,极有节奏,回音在殿里逡回……
“妾不敢。”她声音饶是清淡软糯,却,别过了头。
皇帝拂袖起,拖曳的朝服尾摆循着青琉暗格,在地上拐过一个转角又折回来,与皇帝疲惫的身躯一道游摆。倒真像一条玄龙,在乌青的地上游走。
皇帝的声音,如同雨下雷鸣中的汉宫,直要塌了下来——
暮如沉钟。
“废陈后为庶人,圈禁长门,无旨,终生不可出——”
“诺。”
杨得意领旨,屈膝随行皇帝,侧头瞧了眼陈后,心说,一代汉宫的传奇,可也要这么落幕了……
倒像长乐宫的老太后。
宫里死一样的冷寂。
只有龙涎香如旧袅袅。
“宣旨——奉上谕:长门由此禁闭,一概宫人,可进无可出。陈后废庶人,收皇后玺绶,陛下天恩,着令废后陈氏居长门,自思己过……”
铁青的宫门,缓缓阖起,隔了一树春色娆娆。
自此,宫中不见春秋,不见炎夏,但有无边漫长孤寂的冬夜与严寒,悄悄地,攀满树墙,生满颓垣……
游廊,一道又一道的弯拐过去,小宫灯一盏一盏贴着墙角生起来,溶溶似月色,皎素若满池的水,贴着墙根漫散开,泻了一地清流。
皇帝身后随行的,皆是御前人,宫里摸滚大半辈子,很晓得甚么话该讲,甚么话不能讲,今朝长门所见,自是抵死也不能漏出半句的,因此俱是小心翼翼,侍候的极谨慎,生怕皇帝稍有不顺心,便要踹人心窝子。这差事,当的也甚不易。
杨得意也极小心地尾随皇帝,连大口喘气也不敢,猫着腰,一个步子紧挨一个步子,心里直惴惴。果然,皇帝不稍停,转角处,抵足猛地停下,杨得意唬的紧,亏得反应快,险些折了腿,总算是刹住了,不成得直撞皇帝腰上呢!这条老命,要是不要了?
皇帝袖口鼓了风,甩了人脸上,冷冷道:“不长眼睛的,躲开!”
杨得意一唬,眼睛冲了前去瞧,心里直打鼓,原是这样,有个小宫女子冲撞了圣驾,拐角处瞧不清,那小脸儿差点撞上皇帝。杨得意心里发怵,心说,果真是不长眼睛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辰,年初祖坟没上香的,豁这么大个篓子,皇帝龙怒刚过,气未平呢,这么着,可不是不要脑袋了么?
谁想少顷便由得他要抽自己耳刮子,这哪是年初祖坟没上香呐,分明是祖坟腾腾冒着青烟呢!
皇帝开口道:“抬起头来。”
小宫女子憷憷的,胳膊腿都在打哆嗦,杨得意咂咂嘴,提了嗓子:“陛下叫你抬起头来——”言毕,又小意缩回了身子。皇帝倒是淡淡瞥他一眼。
小宫女子缓缓抬起头来……
是挺清秀的模样。并不算美,莫说是陈阿娇,即便宫中普通后妃,亦比那怯怯的小宫女子要娇美三分。好赖仗着年轻,此刻一张秀气的脸,映在皎素宫灯光亮下,饶是有味道。像出水青莲,娇嫩欲滴。
皇帝平素一贯自持,后/宫佳丽虽多,却并不沉湎美色,此刻却不知怎么的,竟有一股别样的冲动,直欲想把那宫女子揽进怀里。
杨得意眼瞅着不对劲,刚想提醒皇帝一二,皇帝却又开口了:“叫什么名字?”
“莺……莺子……”小宫女子口里像含了一把五彩石,话也说不利索。
“莺子?”皇帝饶有兴味。
“杨得意!”
杨得意一凛,应声“诺”,挺直了腰板子,背后冷汗滴答答的,谁知这九五之尊的祖宗要给他派什么差事呢?
皇帝倒轻省,说:“这宫女子入牒,今儿宣室殿侍候。”杨得意一时没反应过来,口嚼着“诺”,待反应过来了,连是珠炮筒似的“诺诺诺……”
皇帝微微皱眉,却与往常的稳重相异,身体里经脉连动,像是有一股子劲头,直欲冲破来似的,皇帝抬了胳膊,将那名骇的瑟瑟发抖的宫女子揽进怀里:“莺子,莺子……往后,朕会好好待你……”
很轻软的口气,全不似帝王威严。是陈阿娇宫里的莺子,不知当差几时了,许或身上还沾着陈阿娇的味儿呢,这么一想,心里头更烦躁了,但他却仍不舍松手,圈紧了胳膊,只蹭她鬓角,轻声道:“好香的味儿,你平素熏甚么香?”皇帝吸了吸气,仿佛要将那丝儿香味全部敛尽。他却并不要莺子回答,似在自言自语,喃喃:“是龙涎。朕巍巍汉宫,唯朕御前,和这长门,是许用龙涎香的……”他像是在说梦话,抱紧了莺子:“往后,你同朕一样,忘了陈阿娇,忘了这长门宫,同朕一起……可好?”
杨得意领口咧着,被风猛灌进去,浑身发寒,这一冻,倒把他整个人都给冻醒了,因提醒道:“陛下,这里正是下风口,咱们回罢?”
皇帝“唔”了一声,神色蒙混。
“摆驾——宣室殿!”
拖长的尾音,掐断了长门春/色久长。
待大部队行去,杨得意退了两步,拽拉了一名小侍,附耳低声说了几句,小侍连应“诺”,杨得意挥了挥手,小侍退后几步,屏开众人,一路小步,匆匆走进了漆黑的夜色里。
杨得意回了神,甩开袖,无奈地笑笑,心说这莺子还真是好命,眼瞅着长门气数已尽,往后只有进去的人,哪有出来的命呢?她倒好,赶着这最后的时刻,被皇帝要了去,往后不说荣华富贵,一路扶摇,但总比捱在冷浸浸的长门宫里,和陈阿娇一样,终老一生,可要好的多吧?
命呐命呐,万般……皆是命。
那小侍受了命,蹑手蹑脚回了寝宫,此时宫内已敞亮了些许,几名执事宫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像春芽儿似的,前一瞬还不知杵哪儿偷着懒呢,这一刻,倒都谒在陈阿娇榻下,惊魂未定。
“像做了一场梦呢。”蕊儿口里糊了声:“不知怎样,值夜呢,婢子竟倒桩下打起鼾来……”她轻轻掌了自个儿一嘴巴,笑笑。
仿佛甚么也未发生过。
她的确也不知发生过甚么了。
陈阿娇仍坐床上,眼睛跟吃了雾似的,懵懵的。
那小侍也不顾,虽是缩了身子的,那神态却有几分“大摇大摆”,他刺溜蹭着地,几步近了香盏,鼓着气猛吹一口,一支线香顶尖上火星晃晃,扑了两下,很快就熄了。
周遭几名宫女子都奇奇看他。他竟大喇喇如入无人之境,小心翼翼托起香炉,连香灰都不扫,囫囵装进大袖里。
蕊儿觑的眼睛都发青,瞪着他,小侍“嘿嘿”一笑,提溜着裤脚蹭出了门外,滑的跟泥鳅一样。
蕊儿正想赶着去追,好赖要问上一声,却被陈阿娇阻住,蕊儿回头,只见阿娇吃力扬了扬手,吩咐:“将漏了的香灰扫些下来,包好。”
她也不明白陈阿娇这么吩咐是何意思,只略一怔,很快便照办。
“诺。”
史载:元光六年,陈午卒。
同年,汉军四路北征匈奴,三路皆败,唯车骑将军卫青率众袭匈奴龙城,大胜。上悦,封关内侯。
元朔元年,卫子夫得皇长子据,帝大喜,乃大赦天下。春三月甲子日,尊卫氏为后。
至此,汉室隆兴。
她在灯下讲那些永远也褪不了色的故事,彼时她是中宫皇后,现如今,簪鬓银发,仿佛一眼就能望见暮年的光景,尽管……她仍然春华正好,尚年轻。
又是春上,再一转眼,就入了夏。眼见着一日酷热赛一日,这沉沉闷闷的宫里,躲着,就要捂出了痱子。周身窒的慌,外头是蝉鸣,喳喳不停,扰的人烦闷。她尽不顾了,蕊儿怕她歇不好午觉,又着人去粘蝉,回来时,拧了凉帕给她捂着。铜盆里搁几块冰,贴身的宫女子伏膝侍候,小意捉着扇柄,轻轻地扇,冰块冒着白气,顺着扇风送凉,倒也清爽。
她包着头巾,撑额坐案前,也盹不过去,却想起了那年炎夏,也是这样闷热,阿沅悄悄来探她,她们姊妹二人说了好一会儿掏心窝子的话。那时她将将迁入长门,拗不过原先的性子,住的傻啦,瘦了好些,心情郁郁,少言寡欢,难为阿沅念着她,入了宫,先谒长乐宫阿祖,再行至长门,来瞧她。
也是苦了阿沅,先头魏其侯孝期,她自不能出嫁,后来又逢长乐宫大丧,皇帝虽瞒下唁信,宗亲皇室陆陆续续都被知会了,阿沅仍是戴孝之身,自无法再顾全终身大事。树倒猢狲散,窦氏子孙在老太后薨后,前程无着,此刻,亦不知阿沅是何处境。
她叨神想了好久,困意仍是无,盹也盹不着。殿外蝉鸣却忽然止了。就像一场梦。一场浑噩的梦,在这燠热的夏天里发了酵。
蕊儿走过,正架冰盆,见她发怔,便道:“娘娘,榻上歇吧?”
她抬头,不笑,连一丝表情都没有,果然是怔着的。蕊儿因笑道:“想是饿了?婢子去炖盅凉的吃食来……”
“她……生了吧?”
她忽然问。
蕊儿一滞,不敢直面她:“娘娘是说……”
“卫子夫……”陈阿娇晃了晃小扇:“生了吧?是皇子……还是公主?”
蕊儿心里只觉难过,略一滞,只得依礼谒道:“是……小皇子。”
她脸上有一瞬凝滞,很快,溢着苦涩的微笑:“那真好。陛下岁数不小啦,该得个皇子——”她突然顿住,却捉着扇骨,摇了摇,像是在自言自语,喃喃:“皇——长——子——”
那“长”字拖的极长,尾音接着一截轻叹,蕊儿跪了下来,旋即,捉扇侍候的小宫女子也跪了下来……
那是她的椒房殿,如今,住了别人。
恩宠与荣华,一瞬,眨眼而过。
楚姜,楚服,蕊儿,红儿,玉儿,一众人,与她一起,禁在这与世隔绝的长门,一道宫墙,外头是莺莺燕燕、歌舞升平,里头……死生不问。
她摸不透皇帝在想什么,那夜他确然是怒极,皇帝御极已近十年,从来未见因后/宫诸事,发如此雷霆之怒。他拂袖而去,面目是少见的狰狞,她甚而无法确切地想起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那晚,确然是发生了什么。
秽/乱后/宫,藐视圣躬……原是一道圣旨,就能将她腰斩车裂,泄君上之怒。
刘彻却没有。
她在等,等了这么这么久,却等不来他的任何一道旨,只是当着她的面,废了她,又听说,他立了卫子夫为后……
便这样,再无旁的了。
对她,不杀亦不剐,只这么干干吊着,教她煎熬,教她惴惴难安,日日似架在火上烤,生不能,死不得。
不见她,用最高明的法子凌迟她。甚而,皇帝连楚服都未带走,把“祸首”留她宫里,……又是什么意思呢?
一丝一丝儿的,在煌煌汉宫之中,沁干自己的肉血,将自个儿折磨的苦困不堪,错是她,煎熬万年,亦是她应得。
她早该想到,对这后/宫女子的惩处,死算么?不,活着,生不见君,活活熬干了青春,斜倚熏笼坐到明,看着日头一点一点升起,从苦寒的夜,到破晓的冷,醒着,生生地煎熬寂寞,陛下的恩宠与温柔,是属于深宫之中的另一处,绝不属于她。
绝不。
原是刘彻,这般心狠。
她伏案前,就像那年阿沅来她宫里,她们姊妹对坐着,闲话家常一般。她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铜盆之中,融化的冰块仍在一丝一丝送凉;窗外偶有蝉鸣,小厮们卖力地攀树干粘蝉;长廊檐牙雕镂纹路里,细致浇铸的滚花金漆被日头蒸干了水分,仍是——一丝一丝儿,泛起干裂的木花……
她抬了抬手,居然咯咯笑了起来:“你们坐吧,本宫给你们讲讲故事——”
她想起了阿沅,叙叙家常,也好呀。
楚姜跪地上,轻轻挨了过来,眼眶里蓄着泪,却卷了袖子轻轻擦干:“婢子听着……”
她捉着小扇,搁案上轻轻把玩……
“她是会做皇后的,本宫知道,本宫一直都知道。”她吸了吸鼻子,淡淡笑着:“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啦——”
作者有话要说:然后下一章就是陈阿娇开始讲“很久很久以前的事”,这大家应该看得懂吧?
这里还有一些伏笔,自然不能摊开讲…写着写着你们看着看着就知道惹~~
第43章 陈阿娇(1)
皇帝舅舅晏驾时,彻儿并不在京里。
后来我常常想,那几处的巧合,皆因际缘如此,还是……一切都是皇外祖母的安排?
皇帝舅舅久卧病榻,三岁小儿都知道,储君当奉侍在侧,以尽孝道,方能不落人口舌。可是,彻儿却在最紧要的关头,被差了外边去。
皇外祖母日复一日地哭泣,为了皇帝舅舅,熬坏了眼。她本身有眼疾,晚年操劳,先帝龙驭之后,外祖母更是思念成疾,皇帝舅舅病势沉珂那几日,是外祖母眼疾最坏的时候,她几乎已经看不见了。我与母亲一同入宫,陪宫中女眷守长夜,外祖母就坐在宣室殿陛下寝宫帐外,我几日未见她,却已经有些不敢认了。她鬓发花白,仿佛就是一夜之间的事,她从丹陛上雍容华贵的皇太后,变成了守在儿子病榻前痛哭无助的老母亲。
她很瘦,很苍老,见到我时,脸上才会微微露出些喜色。那时,我十六岁,青春妙曼,外祖母曾经说过,喜欢我生机蓬蓬的模样,这样,就像看见了馆陶小的时候,她们在代国一起度过克难却快乐的时光;就像她年轻时候的样子……
她总对母亲说:“娇娇真美,馆陶啊,像足你三分,就已经够上个美人胚子……”
是啊,我只要像母亲三分,就已经足够美啦;就像母亲的美,承自我那苍老却雍容如故的外祖母,窦氏一门,皆出美人。
皇外祖母坐在那里,老的就像一截朽木,周遭侍候的宫女子连话都不敢讲,跪了满地。那是我见过的最惶恐、最沉痛的景象,车轱辘载着古老的帝国,一路行向山的那头……我在皇祖母的脸上、在皇帝舅舅的眼神里,好似看见了高祖皇帝,我大汉江山海晏河清盛世弘景最伟大的缔造者,他在看着我……那时我并不知道,青史浩繁,伟大的、芜远的历史就在那一刻更迭。或许,就在我的手里。
至少我是见证者。与储君一样,跪在白虎殿灵堂外,跪在荣光万丈的丹陛下,静静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我抬起头,对上外祖母苍老的微笑。她向我招了招手:“娇娇,你过来呀。”
我终于又听见她的声音了。就像很小的时候,她分派御膳房制了纯糖稀熬的小人儿、小动物,捏着这些小物什来逗我,便也是这样招手:“娇娇,你过来呀!”有时我被母亲骂哭,正躲在长乐宫老嬷嬷背后闹脾气,连外祖母都不肯理,她便晃着手里的纯糖稀小人儿:“娇娇,再不肯拿,过会子魏其侯来谒见,顶是要带阿沅来,哀家便把这些个好玩物什,都给阿沅罢?”
她是故意逗我呢。但我怎么肯?这些个糖做的狍子啦、鹿啦、大熊啦,我怎么肯全给阿沅呢?这个时候,小翁主的架子摆够啦,便提溜着袖子胡乱抹一遍,眼泪啦、鼻涕啦,全给抹干净,又笑嘻嘻地出来,跑到外祖母脚跟前。
以前是这样的。现在仍是这样。但却多了许多悲伤。
我跪在外祖母脚跟前,不说话,愣愣瞧外祖母,眼泪却止不住往下掉。宣室殿内寝宫,正躺着我奄奄一息的皇帝舅舅,彻儿的父皇,我母亲一母同胞的亲哥哥。
我的老祖母,已经老的不成样啦。
她伸出瘦的像枯枝一样的手,摸我的脸,苍老的脸庞仓促挤出一个笑容:“好丫头,怎么哭啦?不成样儿,咱们堂邑侯府金枝玉叶的小翁主,是不准哭的呀!怎样个,你娘委屈你啦?”
我的母亲此时正在一旁,“扑通”一声跪在外祖母跟前:“娘呀,您难受……别忍着,您哭呀!哭出来,就痛快啦!”
“哭什么哭,”外祖母说着,硬生生抬手抹掉淌下的两行眼泪,“怎样成事儿?哀家能哭么,哀家若哭,这宗室皇亲的眼泪,莫要落成东海了么!”她说着,又看我:“好丫头,十六七岁的好年纪,生得一副好皮相,娇娇,你记住外祖母的话,不该哭的人,是你……往后有得好日子叫你享呢!”
我懵懵懂懂,抬眼看我的外祖母。
皇外祖母老泪纵横。
“好孩子,你且记着外祖母的话,此生……”外祖母的声音哽的都接不上来了,她喘了喘,才说道:“此生……莫要嫁在帝王家呀!那太苦,太苦啦……”
我一愣,好似迎头被泼了兜盆的凉水。
连母亲都一怔。
我与彻儿的婚事,当年全出母亲戏言,但母亲要做的事情,从来不是说着玩儿的。彻儿孩提时代“金屋藏娇”的玩笑话,早被母亲和王娘娘筹划再三,由皇帝舅舅降旨赐婚。
我乃储君刘彻的未婚妻,大汉未来尊荣无双的皇后,朝野皆知。
天子无戏言。
但外祖母一句话却几乎驳了这个“共识”。
母亲面如死灰。她比我见识广博,或许我从未想过的危机与变故,她早已预料。
但外祖母哭的那样伤心。
我想她是爱皇帝舅舅的。
也爱彻儿。
但她却连夜召回了驻守外畿的梁王舅舅。
若是再要我回想那些大人们之间的纠葛,恐怕绕不开在宣室殿守长夜的那几晚。梁王舅舅回京了,太子刘彻却仍然没有回来。
景帝后元三年,陛下龙驭宾天。
我记得那一晚,宣室殿灯烛通明,宫女子仓促将满烛台的红烛全部换成白烛,蜡油兹兹有声,陪着满殿皇宗亲眷,流了整夜的眼泪。
宫妃在哭,皇后在哭,我的皇外祖母也在哽咽;我随母亲跪在黄幡外,一抬头,看见平阳一张脸,哭花了妆,她的肩膀抽搐的很厉害,那时我虽并不太懂事,也隐隐明白她的担忧,皇父崩殂,椒房殿势力微单,皇后王氏一族,根本就不是外祖母窦门的对手。眼下是,皇外祖母恋权,恐怕是不肯轻易舍位让与皇太子的。
我不知道母亲是怎样想的,那时,她并没有与我说过。若彻儿承天命得继大位,我便是皇后,母亲与堂邑侯府一脉的尊荣,自不必说;若梁王舅舅继大统,皇外祖母仍在位,大权独揽,亦是不会亏待我母亲。
似乎于我而言,怎样的选择都没有害处。
但对彻儿来说……若然后者得逞,他……必是生不如死。
宣室殿内外,只有嘤嘤的哭声,就像盛夏树上的蝉鸣,聒噪烦闷,却永不会停歇。黄幡里面,躺着皇帝舅舅,他是再也不会醒来啦,抛下大汉的江山,和垂垂老去的母亲,再也不会醒过来。
黄幡外,宫眷命妇跪了一地,几位公主并跪平阳一处,哭的妆不成妆,大汉司礼局教养出来的公主们,即便痛到深处,却仍持端庄,没有嚎啕,只默默落泪,然后,掏出细绢,糊乱了整张脸。
殿外凤阙阶前,满朝文武伏地,整肃的没有半丝声儿,一眼望去,竟像倒栖树上的老鸹,动也不动。老臣们只应眼泪默默滴下,一滴一滴,落湿了膝下青琉地……
大行皇帝停灵白虎殿。女眷宫妃们哭作一团。
我到现如今,仍然记得那一日的场景。
白幡转动,宫人出入有声,整个殿里,都是这些幡摇起的影影绰绰的暗影,跟鬼影子似的,}的。幸而这是白天,满朝臣工都在,灵堂里挤满了人,梁王舅舅扶灵,竟替了储君的位置,我心里知道,那儿原本该是彻儿的位子。彻儿才当扶灵的!
梁王舅舅杵在那里,却没有人敢说不妥。
停灵第一日,皇外祖母心犹戚戚,眼红肿的像核桃似的。我与母亲一同哭,有时外祖母会命母亲将我带下,她总这样说:“馆陶,这样悲悲戚戚的光景,怎要让孩子和咱们一块儿熬着?叫阿娇吃点儿东西罢……”
母亲含泪应声拖我下去。
其实我不太愿意的,死犟着,母亲被我磨的没了性子,不敢在大行皇帝灵堂前放肆,却只小声骂我,隔着绡衣小掐我胳膊,我忍着,皇外祖母却似长了天眼似的,母亲的小动作,她都瞧在眼里,这时便会压低声音斥母亲:“孩子好难得一片孝心,值当你这样子?她不肯,便随她嘛。再不成,你教御膳弄些吃食来,给娇娇管够,再分些平阳她们,天家顶梁柱塌啦,孩子们的肚子,总要管好!”
外祖母说完,又簌簌落泪。
她便是这样爱我。
外祖母只料了一个,却不知我不肯走的原因,还有另一。皇帝舅舅生前待我极好,宠我比平阳她们更甚。昔日我不只敢在长乐宫胡闹,即便去了宣室殿,仍是敢与皇帝陛下说逗几句,他疼我,只会笑着称:“娇娇真是个乖灵孩子!”不怨我,不恼我,最后还要遣了嬷嬷去给我挑最精致的吃食、最好玩儿的物什来,逗我开心。
陛下龙驭,我自然难过。不肯离下灵堂,是想尽最后一点儿孝心,这没错。
但还有一个原因。皇外祖母并不知道。
我在等彻儿。
我想等他回来。
大行皇帝停灵白虎殿已有两日,我知道,东宫太子一定在快马加鞭赶回来。
他一定会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后来阿娇讲的故事了,用第一人称…
本来应该接着昨晚那边写下来的,但作者灵感枯竭,需再酝酿一下,但上次说好这星期要五更的,不愿失言,就先把这个放上来了…因为这个也是独立成章的,并不影响,所以先放出来也无妨…
作者已空开41,42两章,很快就会填完这两章滴~~~~
第44章 陈阿娇(2)
那一年的冬,来的格外早。印象中,不几日前仍是秋霜遍野、落红絮拈,一闭眼的光景,居然已经飘了几片雪。
风冷飕飕的,雹子一样刮在人脸上,我连氅子都没裹,迎头扑了出去。
他回来了。
但他又走了。
白虎殿灵前没有一人出将拦他。我不知他们是不愿,还是不敢。殿里生了夹炭的小暖炉子,但我只觉冷。
好冷啊。
我只听到身后母亲的声音像炉子里哔啵爆开的火红炭块,暴躁而惶乱:“娇娇!你回来!”
顶着风,母亲的声音嘶哑而凄凉。被冷风拽着尾音,直拖进漫天飞扬的雪絮里——我那仪态万千、从容优雅的母亲,此时早已在宗室皇亲面前失了风度,她只顾我,再管不了旁的了。
她用一个母亲濒于绝望的疯狂,极力阻止她那不长进的女儿飞蛾扑火的执念。
她那样爱我。
那是我想及便足以引之为傲的。
及至很多年之后,我丢了凤冠,身阶如芥草,也是这样寒蜡点灯的夜晚,宫里烧着炭,彻儿再不会来看我,想起母亲,怀中却仍暖意氲生,毕竟她这样爱我。我已胜过宫中妃嫔媵妇太多,我的母亲,从不教我为承宠屈了自己的性子,她的阿娇,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儿。我从小时便随母亲出入汉宫,见惯宫妃争宠筹谋,那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至少,从前的母亲,从未让我有过这样的错觉——自己爱的东西,必“争”,方能得到。我自小喜欢的物什,不必开口,母亲早早遣了人备着,她从来没有教过我“争”的手段,却早已安排好了“争”的成果。
每个寒冷彻骨的夜间,我总是想念她。甚而,比想念彻儿还要多。
至少……
她爱我啊。
而彻儿并不是。
外人面前风光无限的长公主窦太主,在我面前,只是一个慈爱的、平凡的母亲。
我应该听她话的。
但那天,我却叫她失望了。
大行皇帝停灵白虎殿,太子远归,皇外祖母却仍叫梁王舅舅扶灵,迎回彻儿的,仅是一个冷眼。
满朝臣工无一人敢争辩。
甚至连阿沅的父亲,魏其侯窦婴都不敢。他老啦,老来多怕事,听母亲说,魏其侯年轻时曾因刘氏江山续统问题,当众触忤皇外祖母,皇帝舅舅尚在世时,曾设家宴,款招群臣叔伯,席上,皇帝舅舅贪饮过度,已然有几分醉意,外祖母便试探问道:“皇帝万年之后,当传位谁?”
我知皇帝舅舅素来谨小慎微,对这位在代国苦难里拉拔他长大的母亲亦尊亦爱,但未曾想,皇帝舅舅竟可拿君位作戏言,醉后胡言道:“当传位梁王!”
皇外祖母大喜。
彼时,满朝臣工仍如今日,无一人敢出前声言。
只有阿沅的父亲,皇外祖母所倚重的外戚,魏其侯窦婴立将出来,正色道:“古来帝位父传子,焉得有兄终弟及之说?汉室天下,乃高祖皇帝的天下,一脉承传,岂可废高祖之旨,左他人之志?若然,汉室礼仪何在,陛下龙威何在?高祖立国初,待诏博士叔孙通定仪法,至此,四海皆朝万岁,礼者,我大汉江山万年根基所在,高祖曾以美人祸,欲废太子盈,叔孙通以‘礼’拒之,汉室宗庙方得承传,汉室基业始成……”
听母亲说,当时,魏其侯窦婴一派大理落下来,满朝臣工皆噤声思辨,皇太后大怒,拍案道:“好个窦婴!一项项罪名数落下来,要派哀家个‘忤逆君上,败朽汉室根基’之大罪么?!”
母亲膝席案前,半句话儿都不敢说。她曾跟我说,那是她第一次,见皇外祖母发这样大的火,外祖母一向温实善良,尤其是对窦氏子侄,向来不肯说重话。但那一次家宴,长乐宫凤驾雷霆大怒,万人莫挡,连皇帝舅舅宿醉的酒意都被震醒,懵懵看着皇外祖母。
家宴虽不欢而散,此后,再无人敢提立梁王之事。
可那是当初。
现如今,连窦婴都不敢为彻儿说话。
他太老啦,母亲说,人一老,胆性儿便蔫了。凡遇事,再忠厚的老臣,恐怕也难以仗义执言。
白虎殿的明烛仍然晃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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